父亲的内疚
2016-03-04梁晓声
梁晓声
我10岁那年,父亲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亲离家不久,爷爷死了。爷爷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亲病了。医生说,因为母亲生病,妹妹不能吃母亲的奶。哥哥已上中学,每天给母亲熬药,指挥我们将家庭乐章继续奏下去。我每天给妹妹打牛奶,在母亲的言传下,用奶瓶喂妹妹。我极希望自己有一个姐姐。母亲曾为我生育过一个姐姐。然而我未见过姐姐长得什么样,她不满三岁就病死了。
邻居那个会算命的老太太,说按照麻衣神相,男属阳,女属阴。说我们家的血脉阳盛阴衰,不可能有女孩。说父亲的秉性太刚,女孩不敢托生到我们家。说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们家的阳刚之气吓得逃了,又托生到别人家中去了。
我幼小的心灵,当时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说。要不妹妹为什么是在父亲离家,爷爷死后才出生的呢?我尽心尽意地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个胆大的女孩,希望父亲三年内别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别人家中去。妹妹的“光临”,毕竟使我想有一个姐姐的愿望,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种弥补性的满足。父亲果然三年没探家,不是小白吓跑了妹妹,而是打算积攒一笔钱。父亲第一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
“错了,我是大错特错了!……”一一细瞧着我们几个孩子因吃野菜而水肿不堪的青黄色的脸,父亲一迭声地说他错了。
“你说你什么干错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用很低沉的声音回答:“也许我12岁那一年就不该闯关东。猜想,如今老家的日子兴许会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就是吃野菜,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母亲对父亲的话很不以为然,但父亲一念既生,便会专执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难以使他放弃的。
父亲要带一个儿子回山东老家。在我们——他的四个儿子之间,展开了一次小小的纷争。最后,由父亲做出了裁决。父亲庄严地对我说:“老二,爸带你一块回山东!”
老家之行,印象是凄凉的。对我,是一次大希望的大破灭;对父亲,是一次心理上和感情上的打击。老家,本没亲人了,但毕竟是父亲的故乡。故乡人,极羡慕父亲这个挣现钱的工人阶级。故乡的孩子,极羡慕我这个城市的孩子,羡慕我穿在脚上的那双崭新的胶鞋。故乡的野菜,还塞不饱故乡人的胃。我和父亲路途上没吃完的两个掺面馒头,在故乡人眼中,是上等的点心。父亲和我,被故乡一种饥饿的氛围所促使,竟忘乎所以地扮演起“衣锦还乡”的角色来。父亲第二次攒下的三百多元钱,除了路费,东家给五元,西家给十元,以“见面礼”的方式,差不多全救济了故乡人。我和父亲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几斤地瓜子离开了故乡……到家后,父亲开口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他妈,我把钱抖搂光了!你别生气,我再攒!”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用内疚的语调对母亲说话。母亲淡淡一笑:“我生啥气呀!你离开老家后,从没回去过,也该回去看看嘛!”仿佛她对那被花光的三百多元钱毫不在乎。
但我知道,母亲内心是很在乎的,因为我看见,母亲背转身时,眼泪从眼角溢出,滴落在她的衣襟上。那一夜,父亲叹息不止,长吁接短叹。两天后,父亲提前回大西北去了,假期内的劳动日是发双份工资的……
(摘自《大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