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红楼梦》中潇湘馆景物描写对人物的象征意义
2016-03-04张媛媛
○张媛媛
浅析《红楼梦》中潇湘馆景物描写对人物的象征意义
○张媛媛
引言
《红楼梦》是我国文学史上的一部经典之作。周汝昌曾评:“《红楼梦》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文化小说’。”[1]书中海纳百川、字字珠玑,又脉络相通。就大观园来说,它不仅是一座省亲别院,其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与人物息息相关。以潇湘馆来说,单是馆内的竹与梨花、芭蕉,就对居住其中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的女子有着象征意义。
一、竹子与“潇湘妃子”
(一)竹子对林黛玉的象征意义
黛玉所居的潇湘馆中,竹子最为显眼。关于潇湘馆中的竹子,除第十七回记到“有千百竽翠竹遮映”外,第三十五回等篇目也记道:“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整体而言,潇湘馆不似宝玉住处芭蕉海棠怡红恰绿,也不如李纨的稻香村般的田家气息,馆外翠竹环绕、竿竿翠绿、随风细吟,营造出了一个苍翠荫郁的所在。黛玉的住处一片翠竹掩映,绿翠生凉的竹子并非偶然,联系竹子自身的特点,或许能对作者为何要选用竹子的意向来装点黛玉的居所有所理解。
竹子纤细挺拔、不畏严寒的特性使其本身带有一种细柔文雅又高傲的象征意义。而这种象征意义很好地体现了林黛玉柔弱外在特征:“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红楼梦》第三回) 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有着一副柔弱的病态美。她纤瘦多病而又多愁善感,动辄就哭成一个泪人,竹子的细柔正在外在特点上成为了黛玉形象的象征。
竹之一生,坚韧有节、不卑不亢,自古为文人墨客所称颂。传说凤凰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止,可见竹的与众不同。竹子这种内在的品质同时又紧密联系了黛玉高洁的性情。也正是其自身与竹之间的丝丝联系,众姐妹在挑选住处时林黛玉便相中了潇湘馆,自言“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映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林黛玉爱竹,或许正是因为竹子的品性契合了林黛玉瘦劲孤高的性格。观之黛玉,年少进贾府,虽是锦衣玉食,也有老祖宗的百般疼爱,但毕竟是寄人篱下孤苦伶仃。她常须察言观色小心谨慎,但却从未低眉违心低下身段。她如竹一般,有着自己的尊严。如第七回,写周瑞家的替薛姨妈给贾府众姐妹送宫花一事,当送给林黛玉时,林黛玉正在宝玉房中,周瑞家的笑着说:“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来与姑娘戴。”而林黛玉却只一望便问:“还是单送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当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林黛玉当时就“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黛玉在乎的不是花色,而是先问是送自己还是大家都有,她希望在贾府不因寄人篱下而受人排挤、遭人白眼,希望获得与贾府姐妹同样的甚至是在那之上的地位。但同时她又对自己的身世和处境明了于心,当得知送给自己的花是最后剩下的两个时,寄人篱下的自卑仿佛一道伤口被揭去了痂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因此才当着宝玉的面当时就给出了一声冷笑和嘲讽。又如第二十二回贾母带头出资给薛宝钗做生日,凤姐指着一位戏子说:“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众人纵使是有端详出来的,知道黛玉的脾气都不敢言语,然而大大咧咧的史湘云却当着众人的面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惹得众人都笑起来了,纷纷表示赞同。没想到史湘云的随口一说惹怒了黛玉,甚至因宝玉对湘云的一个暗示眼神而把怒气牵连到了贾宝玉身上。又是一声冷笑——“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机敏如黛玉,又岂是不知史湘云本无恶意?只是将自己比作身份低下的伶人,又惹得众人笑应,自己的自尊该放到哪里?这是黛玉所不能接受的。自卑和自尊就如一对双生花,同时构成了林黛玉性格中的两面,她只有尽全力捍卫自己的自尊才不会使孤苦无助的自卑感占据上风,因此有时不免会有些像剪荷包一样的小性儿。
居所外丛丛细弱却劲直傲立的翠竹与如此清高孤傲的女子相生相衬,完美地象征了林黛玉的性情。
(二)以竹命馆的象征意义
晋张华《博物志》记载:“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汨挥,竹尽斑。”[2]舜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往寻其夫,泪染青竹,结果竹上也生出斑点。二妃的故事感动了后人,因此后世以潇湘指斑竹,泛指竹。潇湘竹也因此具有了凄美爱情的象征意义。在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中,探春开黛玉玩笑时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探春的玩笑可以说是“一语成谶”,林黛玉最后的结局也真如同娥皇女英一般为了自己的爱情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在宝玉的大喜之日孤独地死去。
前世为绛珠仙草的黛玉为报答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决意用一生的眼泪做回报,从第一回记叙《石头记》源起时,宝黛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结便展现在了读者眼前。黛玉进贾府初见贾宝玉宝玉竟念到“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之后二人又同吃同住,情愫慢慢滋长互生好感,却恨黛玉孤身一人,有情无人知,婚事无人持,最终落得红颜薄命。“潇湘妃子”果真成了黛玉的写照。馆外的千百翠竹,伴随黛玉悲情的一生,斑驳生凉。
林黛玉与娥皇女英二妃之间,虽隔遥远的时空,却同因象征她们悲情命运的“潇湘”而联系起来。二妃之于舜,黛玉之于宝玉,“潇湘”二字不仅与竹,也与其背后凄美的爱情故事一起,共同象征了黛玉情根深种、为情而死的爱情悲剧。
第二十六回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中, 宝黛二人初明心意, 潇湘馆外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外景突出春天繁茂宁静的竹林, 内景则是窗内人春困发幽香, 人物与环境是多么统一、 协调, 象征着少男少女美好的青春爱恋。[3]第三十四回, 宝玉挨打之后, 托人给黛玉送了两条旧手帕,黛玉不觉神魂驰荡, 忘记了忌嫌避讳, 提笔研磨作诗三首,其三写到 “彩线难收面上珠, 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 不识香痕渍也无”, 借助竹子, 这可以算是黛玉对于二人关系的一次明朗化的表达。 黛玉爱宝玉, 也将其视为知己, 但在二人的情爱之间, 黛玉始终还是被孤苦伶仃寄人篱下的身世笼罩, 又加之自身额体弱多病, 因此她感情细腻、 多愁善感。 即使是刚刚自诉与宝玉的关系, 但独站花阴见到众人对宝玉的关爱, 归于馆中却是满地竹影参差, 苔痕浓淡, “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 ‘点苍苔白露泠泠’ 的凄清诗句来, 因暗暗地叹道:……‘今日我黛玉之薄命, 连孀母弱弟俱无。 想到这里, 又欲滴泪……’ 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 满屋内阴阴翠润, 几簟生凉”(第三十五回)。 与宝玉的感情当中所间隔的诸如身世等许多方面, 是被众星捧月般宠爱的贾宝玉所不能察觉的, 怡红院从来都是热热闹闹, 但潇湘馆却总在翠竹掩映下透出丝丝凄凉。 即使互明心意, 无限感慨之中, 也深深地印上了女主人公悲悯哀怜的性格特征, 堪称是一段绝妙的情景交融的描写。[4]
竹的丝丝凉意正衬托了黛玉的愁思孤苦,并以其潇湘二妃的寓意预示着林黛玉情深不寿的悲剧命运。高鹗补写的“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一回,作者同样注意到了曹雪芹在潇湘馆景观装饰上的别有用心,也以竹来象征黛玉——当黛玉气绝之时,探春李纨走出院外,眼前所见是“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在这里,作者直接点明了潇湘馆里香魂陨灭的凄凉冷淡。或许这个凄苦的女子,也惟有这份凄凉冷淡才应了她的那份清高,应了她的那份爱竹,爱幽静。于是当那个提篮葬花的心上人逝去之后,宝玉才会看见几竿翠竹青葱想起潇湘馆,想起那个为她流尽眼泪的黛玉,睹物思人。
二、梨花与芭蕉等装饰的象征意义
在潇湘馆中,“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梨花与芭蕉的意象与竹一样,都与林黛玉的性情有着密切的相关。
洁白的梨花,是纯洁的象征,同时也在恼人的暮春凋谢,因而梨花与泪花、寂寞、惆怅的心情有着密切的关系。以梨花比喻女性,最著名的莫过于白居易《长恨歌》中赞美杨贵妃的那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写尽了贵妃的花容月色与因情而生的痛苦寂寞。潇湘馆内种着大株梨花,与居住其中的泪眼婆娑的姑娘形成了一种梨花带雨的柔情又感伤的呼应。绛珠仙草此生轮回注定要为神瑛侍者流一生的眼泪,在大观园中,林黛玉“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第二十七回),有时因为独自一人寄人篱下的孤苦流泪,有时因为对景伤怀而垂泪,甚至因为宝玉的一句话也会惹得林妹妹流下眼泪来。曹雪芹用洁白而寂寞的梨花来配纯洁又孤独寂寞的林黛玉,泪光点点的梨花带雨之态被刻画得更为生动,同时又在美的呈现中慢慢地暗示着美被毁灭的悲剧命运。像黛玉这般美好的女子却最终只能得到一个红颜薄命的结局,心灰意冷地焚掉以往的诗稿、在宝玉的大婚之日,弥留一句“宝玉,宝玉,你好……”便气绝身亡,令人无限唏嘘。梨花的纯洁和早逝也正象征了黛玉为爱而生、因爱而死的悲剧命运。
而芭蕉的意象自古多也被人文人骚客用来表达孤独忧愁与离情别绪。南方有丝竹乐《雨打芭蕉》,为凄凉之音。李清照曾写过:“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馆内女主人公连绵的泪滴配着馆外芭蕉的忧愁之意,真有一种雨打芭蕉般的惆怅。芭蕉意象的选用如梨花一样,与黛玉的眼泪紧密相系,象征了林黛玉泪人一般的悲剧命运。
梨花与芭蕉一起,加上繁盛的翠竹,为林黛玉的住处增添了雅洁柔弱和幽静感伤的象征之意,从而呈现了一个立体化性格的林黛玉。
注释:
[1]周张华:《博物志·史补》,重庆出版社,2007年10月版。
[2]刘颖:《浅谈潇湘馆环境描写与林黛玉性格的统一融合》,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9期。
[3]周汝昌:《红楼梦夺目红》,译林出版社,2011年4月版。
[4]刘颖:《浅谈潇湘馆环境描写与林黛玉性格的统一融合》,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9期。
[1]曹雪芹.红楼梦[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
[2]张华.博物志[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3]王嘉.抬遗记[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王国维.人间词话[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5]刘心武.刘心武谈《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6]周汝昌.红楼梦夺目红[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7]刘颖.浅谈潇湘馆环境描写与林黛玉性格的统一融合[J].长春师范学院学报,2008,(9).
[8]曲文军.薛宝钗别号“蘅芜君”意蕴考索[J].淄博师专学报,1996,(4).
[9]白艳玲.试析“蘅芜苑”的文化意蕴[J].语文学刊:高等教育版,2004,(3):11-12.
(张媛媛 北京师范大学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