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2016-03-04◎郝然
◎郝 然
酒
◎郝 然
一
为了赶上去任家屯的那辆班车,任建新在星期六的早晨六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文红睡眼惺忪地对任建新说,我给你做点饭吃吧。任建新说我不饿,不吃了。文红又说你上汽车站步行去吧,别坐三轮了,省着点吧。
走出家门,任建新有点憷头了。汽车站在县城的最南边,大约有八里地远。大冷的天步行,真是太为难自己了。摸摸兜里文红给自己的三十元钱,想想文红的话,任建新硬着头皮迈开了双腿。
在汽车站候车厅里,任建新碰见了本村的任老二。任老二和任建新是本家,按辈分任建新管任老二叫大伯。一问,原来任老二昨天来县城的闺女家了,在闺女家住了一宿,今天回去。
在售票口,任建新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票,然后塞给任老二一张。任老二要给任建新票钱。任建新说大伯你太见外了,这票钱我还替你出不起嘛。任老二说狗蛋儿你这个娃子,我知道县城里啥东西都贵,你是吃公家饭的不假,可挣的钱也不经花呀,听你爹说,你小两口现在还租房住呢。任建新摆摆手说大伯你要是给我票钱,我就不管你叫大伯了,你大侄子就应该替你出票钱,这不是啥大事。
从县城到任家屯大约有百十里,大部分是山路。
汽车在山路上行走,就像害了咳嗽病的老人——捶胸顿足、一唱三叹。
靠近车窗的任建新被颠得头晕,于是随手拉开了车窗玻璃。一股冷风吹进来,任建新打了个寒战,头晕的症状随之减轻了许多。
刚出家门时雾气不大,现在竟然越下越大。从车窗向外看去,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雾大,司机无可奈何地打开车灯,车速明显地慢下来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任建新赶到了家
娘正蹲在灶间烧火,见儿子回来了,欢喜得不得了。她埋怨说,狗蛋子你咋不听我的话呢,我不是说让你别在雨雾天回来嘛,今个儿雾大,路上危险!
任建新说,要不是雾大,不至于现在才到家。
娘说,文红单位工作忙是吧?
任建新说,她们单位忙得很呢,今天她们单位上又加班。
任建新在三间土房里转了一圈,没瞅见爹,问,娘,我爹干啥去了?
娘说,你爹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看看咱家地里的麦苗,快回来了。
任建新说,娘,你们又没点火炉子,今年冬天多冷呀!
娘说,不冷,不冷。我和你爹合计着,你和文红在县城里还没自个儿的房子,我们省着点,等年后你们买房的时候给你们添点钱。
任建新的心头热热的,随之而来的是惭愧。从结婚以来,自己很少考虑过爹娘,除去春节回来一趟,一年到头很少回来,更不用说给爹娘多少钱了。
任建新心里正暗自惭愧的时候,爹回来了。
平日里话不多的爹见儿子回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任建新说,爹,你咋现在才回来?爹嘿嘿地笑着没有言语。
因为儿子好长时间才回来一趟,爹下午破例没出山。
为了让爹晚上喝两口,任建新到村里的代销点买了十斤散装烧酒,一块钱一斤,花了十块钱。昨天任建新和文红说准备在城里给爹买十斤散装酒捎着,文红说城里的酒太贵,不如在村里买便宜,还是在村里买吧。
见儿子买了酒回来,爹娘都埋怨说不该买酒,买得太多,顶多买二斤就行了,还是省着点钱买房吧。
晚饭的时候,两杯烧酒下肚,爹的脸成了酱红色。
爹说,狗蛋子你该要个孩子了。任建新说,爹,不忙。爹说,你不忙,我和你娘可着急呢,我们老两口子可光等着抱孙子呢!
任建新哼哈答应着。
爹说,你在人事局工作,可不要搞不正之风呀,收音机里说有一个省长因为贪钱被枪毙了。
任建新说,爹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什么大官儿,没有贪污的资格,现在没人给我送礼。
然后,任建新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即使我当了大官儿也不会贪污。
爹说,那你也不能给别人送礼,收音机上说一个人给那个省长送礼,被判了十年刑。
任建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想了想还是没说。
爹说,只要好好工作,只要不搞不正之风,你一定就会有出息。
任建新说,我知道了,爹。
喝着喝着,爹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人家都说那天堂酒是天底下最好的酒,我啥时候能喝到天堂酒就好了。
娘在一旁插话说,我看你这个老家伙喝多了,你喝天堂酒,美的你,你去喝尿吧。爹嘿嘿地笑了说,我说着玩儿呢,我说着玩儿呢。
任建新的心头颤了颤,眼睛里热辣辣的,冲口而出,爹,不就是天堂酒吗,春节我给你买一瓶。
二
因为星期一要上班,任建新没有时间在老家多待。星期天下午,任建新就又坐班车赶回了县城。
到家,任建新没和文红说几句话,房东就来要房租了。任建新陪着笑说,正想给你把钱拿过去呢。
房东冷着脸说,这不我来了吗。
文红赶忙把一百块钱递给了房东,房东接过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任建新把剩下的五元钱交给了文红。文红瞪大了双眼,问,怎么就剩这点,你不是说给爹买十斤酒嘛,村里的小卖铺一块钱一斤,十块,还有来回的车票十块,该剩下十块呀!
任建新犹豫了一下,说,你不要着急,这次我给爹多买了点,买了十五斤。
文红的口气软下来了,说,建新,你不要怪我太吝啬,我们过日子不算计行吗?我们年后就得贷款买房。你也看见房东来要房租了,不就是这个月晚给了他几天钱嘛,他就这个样子,要不说人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呢,可现在我们挣的太少了!
任建新伤感地想,确实不能怪文红吝啬,虽然他和文红都是工作人员,但是县里穷到了极点,每月只能发一半的工资,两人一个月加起来工资才六百多块钱,这日子怎么过?文红她毕竟是个女人啊!
晚上做爱的时候,文红照例要任建新戴套子。任建新说,自从一结婚我就戴那玩意儿,戴上那玩意儿太不舒服,太不过瘾,简直是隔靴搔痒,我看这次就不要戴了吧,就这一次,反正也不见得怀孕。文红说,不行,你必须得给我戴上,以现在我们的状况,一来你没升官,二来没自己的房子,哪有心情要孩子呀,就是要了孩子,孩子也跟着我们受罪。
任建新说,那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要孩子呢?
文红说,我不是说过吗,等你的办公室副主任转了正,买了新房子,我们就可以要孩子了。
事后,文红疲倦而又满足地躺在任建新的怀里。
趁着文红情绪好,任建新见缝插针,迟迟疑疑地说,文红,就要过春节了,今年回老家过春节我……我想……我想给老爹买一瓶……买一瓶天堂酒。文红愣了,狐疑地问,怎么想起给爹买天堂酒来了?任建新说,爹念叨说都说那天堂酒是最好的酒,他啥时候能喝到天堂酒就好了。文红说,因为爹说了这句话你就给他买天堂酒?任建新小声地争辩说,我们怎么每年春节给鲁局长送天堂酒呢,能给局长买就能够给爹买,局长能喝爹就能喝!文红“扑哧”一声笑了,脑袋拱着任建新的胸脯说,新,给鲁局长买天堂酒,鲁局长能提拔你,给爹买天堂酒,爹能提拔你吗,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
任建新说,照你的意思,我们永远不能给爹买天堂酒!
文红说,看你说哪儿去了,我是说现在不是给爹买天堂酒的时候,现在我们钱少,要把钱用在刀刃上,等你当上了办公室正主任,我们买了房,别说给爹买一瓶天堂酒,就是买两瓶,那也是应该的。
文红见任建新不再吭声,觉得有点心疼,便双手用力地搂着任建新的脖子,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地说,新,我爱你,我还想要……
尽管文红做了很多努力,但活力没有在任建新体内重新迸发。
三
没想到好事竟然来得这样快,三天后,鲁局长把任建新叫到了办公室。
鲁局长和蔼地让任建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任建新很自然地从桌上拿起了鲁局长的专用水杯,拧开饮水机的热水旋钮给鲁局长斟了一杯水,然后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到鲁局长面前。
鲁局长说,春节后局里准备开局领导班子会议,会议的议题是调整提拔一批股室干部,办公室主任春节过后马上就办理退休手续,拟提拔任建新为办公室主任,让任建新有个思想准备。
任建新回家和文红说鲁局长找他谈话了,春节后要提拔他当办公室正主任。文红乐得一蹦三尺高,当场赏了任建新三个吻。
春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任建新让文红买了四瓶天堂酒。
文红说,现在天堂酒贵了,一瓶三百块,四瓶整整花了一千二!任建新吃了一惊,问,以前这个时候不是一瓶二百五吗?文红说,你才是个二百五呢,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早就说提前买,可你总是说不忙不忙,离春节还早着呢。现在可好了,商店的老板说前一阵还是一瓶二百五呢。看来以后我们绝对不能等到快过春节的时候才买,提前买下最好,因为这个时候物价容易上涨,天堂酒也不例外,这也算是花钱买了个教训!
任建新笑了笑,说,快过春节了,天堂酒这么贵,看来今年给领导送天堂的比往年多。
文红说,你真富于联想啊。任建新发感慨说,但愿我这个联想不存在,那样老百姓就万幸了。
这回轮到文红吃惊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任建新,半天才说,任建新,这好象不应该是你说的话呀!
任建新摇摇头,说,我任建新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才是我任建新应该说的呢?
是呀,什么话才是任建新应该说的呢?文红忽然觉得眼前的任建新模糊而又陌生。
文红问,你什么时候给鲁局长把天堂酒送去呢?任建新答非所问地说,你再出去给我买两瓶天堂酒,今年送六瓶!
文红诧异,问,你怎么不早说,每年不是送四瓶吗?任建新说,我刚想好,正因为年后鲁局长要提拔我为办公室正主任,所以今年才要送六瓶。文红问,为什么?任建新说,这样会让鲁局长高兴的,把握性也会更大一些,因为我毕竟现在办公室正主任还没当上,万一有个闪失呢?还是多送点踏实!任建新顿了顿,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以后每年就要开始送六瓶天堂酒了,甚至是天堂酒加现金,一方面我们算是报答鲁局长的提拔之恩,一方面为我当副局长打基础,虽然鲁局长没有提拔副局长的权力,但他有向组织部和县委领导推荐副局长人选的权力。
文红觉得眼前的任建新一下子又变得熟悉起来。
文红点点头说,行了,你别光打算了,我服你了,你不就是怕我舍不得花钱吗,心动不如行动,为了你的前程,我舍得花钱,等会我再出去买两瓶,不过你到底什么时候送呀,还是晚上吗?
任建新说,不,听鲁局长说,明天市人事局来一副局长检查工作,我想中午鲁局长肯定陪同他在政府大酒店吃饭,中午我把六瓶天堂送他家里去。文红说,为什么不晚上送呢,每年不是晚上送吗,中午送是为了回避鲁局长吗?任建新说,这你就不懂了,每年这个时候鲁局长自己就会回避的,打发他媳妇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送礼,所以说无论中午送还是晚上送是绝对不会碰上鲁局长的,只不过中午送礼的人少,不容易碰上熟人。
文红攥起粉拳捶了任建新一下,说好啊任建新,你这个家伙送礼都送出经验来了!任建新得意地说,实践出经验嘛!文红说,我可不希望你光给别人送一辈子礼。任建新胸有成竹地说,哪能呢,哪能呢,现在我给别人送天堂酒,是为了将来别人给我送天堂酒。
第二天,市人事局副局长真的来了,中午鲁局长果然陪同去了政府大酒店。
任建新回到家时,文红早已经把六瓶天堂酒装在了一个精致的礼品盒里。文红掏出两块钱说,骑自行车去太慢,你还是打的去吧,快赶回来吃午饭。
任建新接过钱,提起礼品盒就急匆匆地往外走。文红说,你不会走稳当点,摔碎了可是一千八百块钱啊!
任建新说,放心吧,没事。
四
鲁局长的家在县城北环的颐园小区,是一栋精美的二层小别墅。
任建新刚想下车,忽然看见同事曾军山骑着自行车从小区里出来。
不用问,任建新就知道曾军山来颐园小区干什么了。任建新想,他妈的,没料到这小子也看好了今天中午这个时候送礼,这才下班多长时间呀,送礼的速度可够快的!为了不让曾军山看见自己,任建新故意在车上磨磨蹭蹭,等曾军山走远了才下车。
六瓶天堂酒很快就送下了,鲁局长的媳妇还把任建新送到了门外。走出鲁局长的家门,任建新感到一下子轻松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春节后不久,任建新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人事局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单独在大办公室的套间里办公,套间里有空调,有电话。说起来,任建新不过是从外间的大办公室搬到了里间的小办公室,虽然只有几步之遥,意义却非同寻常。任建新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感到很满足。
紧接着,任建新和文红开始筹划着贷款买房子。
结婚三年多,任建新和文红攒了一万四千块钱,加上双方父母凑的六千块钱,手底下总共有二万。任建新和文红围着县城转了好几圈,最后看中了位于北环的心苑小区。心苑小区刚竣工,二楼,三室两厅,110平米,总售价四十万元。任建新于是办理了贷款手续——先交了十二万元的首付金,然后和房地产商签定合同,剩下的房款在十五年内付清。
任建新和文红终于住上了新房,虽然没有装修。
搬进新房的第一天晚上,文红特意炒了六个菜,和任建新共同举杯庆贺。文红满满地斟了两杯啤酒,激动地说,建新,你当了主任,我们又住上了新房,可谓是双喜。任建新也激动了,两人一饮而尽。
小酌之后,任建新和文红都十分亢奋,两人连续两次做爱,高潮迭起,畅快淋漓。当然,文红没有让任建新戴套子。
自从当上办公室主任,任建新的酒局明显多起来。半年下来,瘦子任建新的脸圆了,脖粗了,肚腆了,俨然成了一个胖子。文红说,这就对了,这才是个领导的样子,现在你多富态。
任建新说,文红,你看现在办公室主任我当上了,新房我们也住上了,今年春节可以给爹买瓶天堂酒了吧?文红摸着自己日渐凸起的肚子,苦笑着说,你还想着给爹买天堂酒的事啊……建新,我们的孩子即将出世了。孩子一出生,花销就会越来越大,还有买房的贷款,我们也得加紧还。你说,我们哪有给爹买天堂酒的钱啊!还是等我们的日子缓缓再说吧。
任建新想反驳,甚至想破天荒一回,和文红发顿脾气,想说你不是说等我当了主任咱们住上新房就给老爹买天堂酒吗?可看看眼前挺着大肚子的文红,想想目前的经济状况,任建新犹豫了。
五
冬天在这个小城有点捉摸不定,那几天还是风和日暖,春意融融,这几天又是北风呼啸,寒气刺面。
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任建新在办公室刚布置完工作,任老二风尘仆仆地来找他了。
一进门任老二就急火火地问,狗蛋儿在吗?办公室的人全都懵了,狗蛋儿是谁,谁是狗蛋儿?任建新听到声音从套间里出来。任老二一把拽住任建新,说,狗蛋儿,快,快跟我回去!办公室的人哄堂大笑。任建新咧了咧嘴,面红耳赤。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他感到恼怒。大伯呀,大伯,你怎么能直呼我的小名呢?这不是在村里,这是在办公室!
任老二可不管这些,一直把任建新拽到了门外。任建新问,大伯,有啥事?任老二说,快跟我回去吧,你爹生病呢!任建新慌神了,额头上冒出了汗。任老二说你别着急,你爹病得不厉害,只不过喘气有点困难,现在他想儿子和儿媳妇想得厉害!
任建新二话不说,先是给在统计局工作的文红打了电话,然后向鲁局长请了假,并叫上了办公室的司机小胡。
坐在桑塔纳车内的任建新忐忑不安,心中有一种不良的预感。难道爹……
任建新不敢想下去了。
文红看看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任老二,不放心地问,大伯,我爹不会有什么事吧?任老二说,没事,没事,你爹的病不重,只是喘气有点困难,他想你小两口呢。
任建新心急如焚,吩咐司机小胡,快,快点开!小胡说,任主任,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坐桑塔纳就是比坐班车快,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桑塔纳开到了任建新的家门口。
任建新看到:自家的大门上,醒目地贴了一张白纸!
贴白纸是死人的标志。
爹!任建新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事后,娘告诉任建新,你爹开始是心口疼得厉害,我打算让你任大伯上城里去找你,你爹说不要紧,这点小病没事,如果耽误了你的工作,那才是大事呢。没承想,昨天夜里你爹吃着吃着饭就不行了,喘不上气来,不到一个钟头就咽了气。临死前你爹让我嘱咐你,叫你好好工作,千万不能搞不正之风,这样他才能在黄土里睡得安稳,才能合得上眼……
任建新默默无语两眼泪。
六
新坟的土还没有干,任建新和文红拿着一瓶天堂酒来到爹的坟前……
郝然,男,七十年代生,河北盐山县人,有文学作品若干发表于《长城》《辽河》《雪莲》《陶山》《夜郎文学》等文学期刊,作品多次获全国性文学大赛征文奖,《文苑》期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