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越梅关(节选)
2016-03-03张承志
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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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梅关下来,一面走,一面想着南海来的番客,所以见路边一些石碑时,并未在意。无非是些历代吟咏罢了,随意想着浏览,忽然发现文天祥的名字。他是在南海的最后一战中被俘的——莫非文天祥押赴大都,走的就是这条路?
停住脚,从飞舞的笔迹里字字辨认,读了这首《南安军》。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
我心中一动。出与归,两个字用得惊人。出岭谁同出?押解囚车的,当然都是河北壮汉胡服骑兵。“归乡如不归”一句是请教了人才明白的:文天祥恰是江西人,家乡就在前方押送途中。
后来读了张玉奇的《文山诗选注》,补习了一点文天祥的课。烈士若有所思,伴随的景色也壮阔。先是宋元南海决战,“腥浪拍心碎”,“人死乱如麻”。宋朝覆灭了,失败已是铁铸的现实。
1278年十二月底,文天祥被俘。次年(1279)正月初二,元军拘禁文天祥于舟中,正月十二过零丁洋,千古绝唱《过零丁洋》诞生。更撼人的对仗,更加使古代骄傲的句子出现了。
文天祥律诗中的对仗,于朴实中暗夺天工。后世评价不足,我想是因为后人心中,缺乏一种双足泥巴的地理体验。比如童叟熟知的“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谁知惶恐滩也确有其处,它就在这赣江之上,与零丁洋都是诗人亲身经历。辞藻已是前定天成,绝唱还要两遍检验。
我不住地想,当文天祥从零丁洋漂流而来,国已然不存,人更是囚徒,唯有一篇诗稿两句对仗,更兼他闭紧囚船篷窗,举意绝食,在激烈的江水喧嚣中,再次过吉水惶恐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对仗之工,会生发怎样的感慨呢?
文人所以不足为训,是因为他们年年扮演雅致,到头来一生无佳句。而文天祥等则正相反,一旦美文流出笔端,反而难以感叹。这样的从文体验,不是轻薄者能想象的。
后来的所有诗作都说明,国破身囚的文天祥自被俘起,就动念舍生取义,并一天天等着它的实现。
至三月十三日,他在囚船里,浮海七十多天。翌日,灭宋大将张洪范设宴,席间,对求殉亡国的文天祥提出质问。文天祥以“烈士死如归”“商亡正采薇”为答,张洪范为之动容。四月十一日,使臣传达上谕,要把文天祥万里长途,押送大都。文天祥于四月二十二日被押出广州,北向梅关而来。
五月四日,文天祥一行从广东南雄出发,开始攀越梅岭。“风雨羊肠道,飘零万死身。牛儿朝共载,木客夜为邻”——那时梅关道上,人传说有木客鬼(山精)出没。走停约二十天,至二十五日抵达南安军,也就是我路过的大庾县。
文天祥出广州后,抵达梅岭南麓前,有一句“倦来聊歇马,随分此青山”。以这一句猜,在南粤他们没有用珠江水船。大概是押官担心逆水上行船比车慢吧,在越梅岭之前,文天祥用的是车马。
梅关一过,囚车换船,顺流即将经过故里。句子一行行沉重,“江水为笼海做樊”,“遗老犹应愧蜂蚁,故交久已化豺狼”,“中原寒气深,风土非所宜”,“长江还有险,中国自无人”……读着不禁缄默,无形间感到了一股压力。
诗句不过挑选的汉语,只因一种和声,显出韵味力量。这和声里,有作者的行为人格,有时代的剧烈震荡。它们掷地有声,化为伴奏,使诗句鲜明凸现。对仗也不是奇巧取胜,凭着行间隐在的诠释而成立。在赣江上,我突兀地担心起自己的笔墨,怕自己也有过下流的轻薄。一连几天,我自问自答,仿佛作开了一篇诗人论。
从孩童时代,我就喜欢遐想:在中国古代那么多诗人里,究竟谁最棒?
后来丢弃了儿童思维,但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个问题。我惯于背上行装,出发数千里之外,去找发生过历史震荡的大风景。我喜欢在原地——细细品味,试着复原当时的感受,包括诗的含意。
文诗的贵重,大约主要在素朴与正气。有人会说,他自由不及某甲,华丽不及某乙。但我想,哪怕让甲乙再活几遍,也不过衣食自娱,做不出凛然行为。甲乙之道,不过以肤浅行世……沿着古道行走,确实容易想入非非。一人翻阅着各种资料,我走火入魔了,离开梅关道好久以后,我还纠缠在一堆章句里,品评着谁更好,谁最工,谁可以当住经久的、多面的质疑。
只是张洪范的问题依然剌耳:为一个腐败的亡国,值得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