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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团长(节选)

2016-03-03汪曾祺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6年1期
关键词:太爷杨家团长

鲍团长是保卫团的团长。

鲍崇岳怎么会到这个小县城来当一个保卫团长呢?他所在的那个团驻扎到这个县,在地方党政绅商的接风宴会上,意外地见到小时候一同读私塾的一个老同学,在县政府当秘书。他乡遇故,酒后畅谈。鲍崇岳表示,他对军队生活已经厌倦,希望找个地方清清净净地住下来,写写字。老同学说:“这好办,你来当保卫团长。”老同学找商会会长王蕴之一说,王蕴之欣然同意,说:“薪金按团长待遇,只是对鲍营长来说,太屈尊了。”老同学说:“他这人,我知道,无所谓。”

王蕴之为什么欢迎鲍崇岳来当保卫团长呢?一来,保卫团的兵一向吊儿郎当,需要有人来管束;更重要的是:有他来,可以省掉商会乃至县政府的许多麻烦。这个县在运河岸边,过往的军队很多。鲍崇岳在军队上的朋友很多,有的是旧同事,有的是换帖的把兄弟,有的是都在帮,都是安清门里的。鲍崇岳可以充当军队和地方的桥梁。过境或驻扎的军队要粮要草要供应,有鲍崇岳去拜望一下,叙叙旧,就可以少要一点,有点纠纷摩擦,鲍祟岳一张片子,就能大事化小。有鲍崇岳在,部队的营团长也不便纵任士兵胡作非为。鲍团长对保障地方的太平安静,实在起很大作用。因此,地方上的人对他很有好感,很尊敬。在这个小县城里一个保卫团长也算是头面人物。

鲍团长的日子过得很潇洒,隔了三五天,他到团部来一次,泡杯茶,翻翻这几天的《新闻报》、老《申报》,批几张报销条子——所报的无非是撩枪油、棉丝、伙夫买的芦柴、煤块、洋铁壶。到承志桥一带人家升起点中饭的炊烟,就站起身来,值日班长喊了一声“立正”,他已经跨出保卫团部大门的麻石门槛。

鲍团长是个大块头,方肩膀,长方脸,方下巴。留一个一寸长短的平头——当时这叫“陆军头”,很有军人风度,但是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他是行伍出身,但在从军前读过几年私塾。塾师是个老秀才,能写北碑大字。鲍团长笔下通顺,函牍往来,不会闹笑话。受塾师影响,也爱写字。当地有人恭维他是“儒将”,鲍团长很谦虚地说:“儒将,不敢当,俺是个老粗。”但是对这样的恭维,在心里颇有几分得意。

鲍团长平常不穿军服。他有一身马裤呢的军装,只有在重要场合,总理诞辰纪念会,合县党政绅商欢迎省里下来视察工作的厅长或委员的盛会上,才穿一次。他平常穿便衣,“小打扮”,上身是短袄(钉了很大的扣子),下身扎腿长裤。县里人私下议论,说这跟他在红帮有关系。杨宜之问过他:“你是不是在红帮?”鲍崇岳不否认。杨宜之问:“听说红帮提画眉笼,两个在帮的‘盘道,一个问‘画眉吃什么?——‘吃肉,立刻抽出一把攮子,卷起裤腿,三刀切出块三角肉,扔给画眉,画眉接着,吧咋吧咋,就吃了,有没有这回事?”鲍崇岳说:“瞎说!”鲍团长到绅士大户人家应酬出客,穿长衫,还加一件马褂。

鲍团长在这个县呆了十多年,和县里的绅士都有人情来往,马家——马士杰家、王家——王蕴之家、杨家……每逢这几家有婚丧寿庆,他是必到的。事前也必送一个幛子或一副对子,幛子、对联上是他自己写的《石门铭》体的大字。一个武人,能写这样的字,使人惊奇。杨宜之说:“据我看,全县写《石门铭》的,除了王荫之,要数你。什么时候王大太爷回来,你把你的字送给他看看。”

杨家是世家大族。杨宜之的父亲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做过两任知府。杨家所住的巷子就叫杨家巷。杨家巷北头高,南头低,坡度很大,拉黄包车的从北头来,得直冲下来。杨家北面地势高,叫“高台子”。由平地上高台子要过三十级砖阶。高台上有一座大厅,很敞亮,是杨宜之宴客的地方。每回宴客,杨宜之都给鲍团长送去知单。鲍团长早早就到了。鲍团长是杨宜之的棋友。开席前后,大厅里有两桌麻将。别人打麻将,杨宜之和鲍崇岳在大厅西边一间小书房里下围棋。有时牌局三缺一,杨宜之只好去凑一角,鲍崇岳就一个人摆《桃花谱>,或是翻看杨宜之所藏的碑帖。

鲍团长家住在咸宁巷子。从承志桥到咸宁巷,杨家巷是必经之路。有时离团部早,就顺脚跨进杨家的高门槛——杨家的门槛特别高,过去杨家有大事,就把门槛拆掉,好进轿子——找杨宜之闲谈一会。鲍崇岳的老伴熏了狗肉,鲍崇岳就给杨宜之带去一块,两个人小酌一回——这地方一般人是不吃狗肉的。

近三个月来,鲍崇岳遇到三件不痛快的事。

第一件:

鲍崇岳早就把家眷携来了。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叫鲍亚璜,女儿叫鲍亚琮。鲍亚璜、鲍亚琮和杨宜之的女儿杨淑媛从小同学,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杨淑媛和鲍亚琮是同班好朋友。鲍亚璜比她们高一班。鲍亚琮常到杨淑媛家去,一同做功课,玩。杨淑媛也常到鲍亚琮家去。她们有什么算术题不会做,就问鲍亚璜。鲍亚璜初中毕业,考取了外地的高中,就要离开这个县了。一天,他给杨淑媛写了一封情书。这件事鲍崇岳不知道。他到杨宜之家去,杨宜之拿出这封信,说:“写这样的信,他们都太早了一点。”鲍崇岳看了信,很生气,说:“这小子,我回去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杨宜之说:“小孩子的事,不必认真。”杨宜之话说得很含蓄,很委婉,但是鲍崇岳从杨宜之的微笑中读出了言外之意:鲍家和杨家门第悬殊太大了。鲍团长觉得受了侮辱。从此,杨淑媛不再到鲍家来。鲍崇岳也很少到杨家去了。杨家有事,不得已,去应酬一下,不坐席。

第二件:

本县湖西有一个纨绔浮浪子弟,乘抗日军兴之机,拉起一支队伍,和顾祝同、冷欣拉上关系,号称独立混成旅,在里下河一带活动。他的队伍开到县境,祸害本土,鱼肉乡民,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他行八,本地人都称之为“八舅太爷”。本地把蛮不讲理的人叫做舅太爷。商会会长王蕴之把鲍团长请去,希望他利用军伍前辈的身份,找八舅太爷规劝规劝。鲍团长这天特意穿了军装,到八舅太爷的旅部求见。门岗接了鲍团长的名片,说“请稍候”。不大一会儿,门岗把原片拿出来,说:“旅长说:不见!”鲍崇岳一辈子没有碰过这样一鼻子灰,气得他一天没有吃饭。他这个老资格现在吃不开了。这么一点事都办不了,要他这个保卫团长千什么,他觉得愧对乡亲父老。

第三件:endprint

本县有个大书法家王荫之,是商会会长王蕴之的长兄,合县人称之为大太爷。他写汉碑,专攻《石门铭》,他把《石门铭》和草书化在一起,创出一种“王荫之体”,书名满江南江北。鲍崇岳见过不少他的字,既道劲,也妩媚,潇洒流畅,顾盼生姿,很佩服。他和无锡荣家是世交,常年住在无锡,荣家供养着他,梅园的不少联园石刻都是他的手笔。他每年难得回本乡住一两个月。上个月,回乡来了。鲍崇岳拿了自己写的一卷字,托王蕴之转给大太爷看看,请大太爷指点指点。如果有缘识荆,亲聆教诲,尤为平生幸事。过了一个月,王荫之回无锡去了,把鲍崇岳的一卷字留给了王蕴之。鲍崇岳拆开一看,并无一字题识。鲍崇岳心里明白:王荫之看不起他的字。

鲍崇岳绕室徘徊,忽然意决,提笔给王蕴之写了一封信,请求辞去保卫团长。信送出后,他叫老伴摊几张煎饼,卷了大葱面酱,就着一碟酱狗肉,一包炒花生,喝了一斤高梁。既醉既饱,铺开一张六尺宣纸,写了一个大横幅,溶《石门铭》入行草,一笔到底,不少踟蹰,书体略似王荫之:

田彼南山

荒秽不治

种一顷豆

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

须富贵何时

写罢掷笔,用按钉按在壁上,反复看了几遍,很得意。

鉴赏:

读者们所熟悉的中国当代作家汪曾祺生于20世纪初的江苏,擅长短篇小说创作,对戏剧和民间文艺也颇有研究,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他的小说大多取材于现实生活,语言贴近日常生活,文风写实,能在短短的篇幅内塑造鲜活的人物,辅以翔实的细节描写,展现出对各行各业的小人物的熟悉。这篇《鲍团长》乃是他在“文革”之后创作的众多短篇小说之一,只关注小人物的日常,在当时一片肃穆庄重的文坛中投下轻松活泼的光彩。

本文男主角,鲍团长,明明是早先的革命将领,却有一颗文人的心,不太在乎名利,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写写字,正好有人请他去做县城保卫团团长,他欣然从之。大部分过往访客都与他交好,看在他的分上,往往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鲍团长既十分受人尊敬,日子也过得舒心。但凡事总不能一帆风顺,鲍团长也终于察觉到了几分不如意,且不论他之前所受的爱戴是否来自真心,他这些日子里碰上的冷遇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一介武将,又读过许多书,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憋屈,索性递了辞呈,潇洒自在地写一幅字,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鲍团长其人性格豪爽、实在,着实值得众人崇拜,却因门第出身而遇上“不痛快”,他虽是武将,却心思细腻,到了文末,积累的情绪一起爆发,也只是“写罢掷笔”。汪曾祺将这段处理得十分出彩,寥寥数笔,干净利落,写尽潇洒模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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