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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岁时诗研究

2016-03-03刘青山

学语文 2016年2期

□刘青山



东晋岁时诗研究

□刘青山

摘要:东晋岁时诗是东晋时期诗歌家族的一份子,这一类型的诗歌在风貌上体现出东晋时期诗歌的主要特点,即重在抒写山水之游兴,玄味悠长。这类诗歌鲜明地反映出东晋士人寄情山水的生活情趣。

关键词:东晋;岁时诗;寄情山水;体悟玄理

岁时诗萌芽于《诗经》时期,代表性的作品有《豳风·七月》和《郑风·溱洧》。岁时诗发展、成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其中东晋时期的岁时诗深受魏晋玄学的影响,体现出东晋时期诗歌玄味悠长的特点。

一、岁时诗及东晋岁时诗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论和文集中还没有出现“岁时诗”这一概念,《文心雕龙》论述的各种文体中没有岁时诗,《文选》选录的诗歌虽有24门类,也没有岁时这一门类。这一现状给“岁时诗”的界定提出了难题。

好在北宋时期的宋绶编过《岁时杂咏》一书,此书按一年四季的时令顺序收录汉魏至唐朝吟咏岁时的诗,共二十卷,南宋著名的藏书家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提到此书,此书后来失传。南宋的蒲积中在《岁时杂咏》的基础上加以扩展编成《古今岁时杂咏》[1]一书,收录了包括北宋时期吟咏岁时的诗,共四十六卷,此书被收录于《四库全书》。《古今岁时杂咏》一书为“岁时诗”的界定提供了依据。

依据《古今岁时杂咏》,“岁时诗”包括描述岁时风俗之作、岁时即景抒怀之作,也包括岁时宴饮游赏之际创作的应制之作和遣兴娱情之作。因此,“岁时诗”就是因岁时风俗事象引发的描述岁时风俗之作和岁时即景抒怀之作以及岁时宴饮游赏之际创作的应制诗和遣兴娱情诗。

依据上文对岁时诗的界定,立足逯钦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2],统计出东晋岁时诗有48首,其中包括37首《兰亭诗》,把《兰亭诗》纳入岁时诗是因为《兰亭诗》的创作契机是“修禊事也”[3]1609,而且许多诗中再现了曲水流觞的上巳习俗。此外还有:辛萧的《元正诗》,张望的《正月七日登高作诗》和《蜡除诗》,庾阐的《三月三日临曲水诗》、《三月三日诗》、孙绰的《三月三日诗》,李充的《七月七日诗》、苏彦的《七月七日咏织女诗》,陶渊明的《九日闲居》、《己酉岁九月九日诗》,李氏的《冬至诗》(以上排序是按照一年四季中岁时节令的先后顺序排列)。从数量上考量,东晋岁时诗或许微不足道,但从诗歌风貌的角度来看,东晋岁时诗特点鲜明。

二、寄情山水,体悟玄理

在48首东晋岁时诗中,有41首诗属于寄怀山水,体玄悟道之作,如众人的《兰亭诗》、庾阐的《三月三日诗》、张望的《正月七日登高作诗》、陶渊明的《九日闲居》、《己酉岁九月九日诗》。从数量上看,东晋谈玄说理的岁时诗有44首,占东晋岁时诗总量的91%。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所阐发的玄理基本上是缘于山、水等自然之景的触发而被诗人体悟的,自然的山水在诗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东晋岁时诗重在抒写山水之游兴,玄味悠长。

请看庾阐的《三月三日诗》:“心结湘川渚,目散冲霄外。清泉吐翠流,渌醽漂素濑。悠想盻长川,轻澜渺如带。”[2]873诗歌的标题交代了时间是三月三日的上巳节,诗中的“渌醽漂素濑”即曲水流觞,暗示了这是一次文人雅集,文人们借上巳水滨祛禊之契机集会“湘川渚”来畅叙幽情。“心结湘川渚,目散冲霄外”二句起笔不凡,“结”、“散”二字写出了诗人伫立川渚,心逐流水,漂流至水天之外,既而精骛八级,心游万仞的意识状态,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一片化境。我化为物,得益于川流的澄怀静虑,川流和无穷的宇宙使诗人迷失了自己。不知何故,诗人从迷失状态下清醒过来,审视了眼前清泉的生机和美丽,泉水上涌,汩汩不绝,故曰“吐”,绿树映水,一片翠绿。在这清泉上举行曲水流觞的游戏,真是一件乐事。诗人没有沉迷于眼前的美景和游戏的嬉戏中,这次流觞触动了诗人的情思。“悠想盻长川,轻澜渺如带。”宇宙无穷,以立体的、辩证的角度来俯视湘流,其渺小犹如一束衣带。由物及人,那人又如何?庄子有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4]80物我齐一,湘川渺小,人也渺小。人生苦短,那么人怎样才能克服生命苦短所带来的痛苦或遗憾呢?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62换言之,人应该顺应自然,委运任化。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句句写景,且语言清新、雅洁。从内容上看,写景不是此诗的目的,是手段。诗人托物起兴,诗歌侧重表现的是心与物游时所体悟到的玄学理思。明为写景,实为写意。诗中的景是“言”、是“筌”,诗中的玄理是“意”、是“鱼”。

东晋时期岁时诗描写的景物不仅仅是自然山水之景,还包括其它自然之景。如陶渊明的《己酉岁九月九日诗》:

靡靡秋已夕,凄凄风露交。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2]995

这是一首岁时即景抒怀之作。诗歌前半部分写景,后半部分抒写感悟。首四句描写了一幅深秋时节草木凋零的萧瑟之景,蔓草枯黄,园木上残留的枯叶在凄风中徒自凋零,近景给人凄凉之感,让人不胜感叹秋风的肃杀之气。而高远处,“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天朗气清,澄澈、高远的天空给人神清气爽之感,诗人游心其中,万籁寂静。不知什么时候空中偶尔传来了南飞雁的鸣叫声,这一叫声显得格外清晰、凄厉。这一鸣叫声惊醒了神与物游的诗人,诗人意识到雁叫声传递着节序变迁的信息。自然时序的更迭触发了诗人对人事物理的思考。“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世间万物都处于不断地变化之中,人亦如此。且人生无常,“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无常、苦短的生命历来引起人们的焦虑和痛苦。无常的生命规律是不可逆转的,为此,有人求仙问药,以祈求延长生命长度,有人追逐世俗的耳目口腹之欲,以祈求提高生命密度。在诗人看来,这些都是虚无、消极的人生态度。那么诗人的人生态度又如何呢?“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诗人并非借酒消愁,酒在这里是催化剂,催生了作者在自然物境中对人生的理性认识。“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表明了诗人的积极真诚人生态度,以豁达的心态来顺应自然,委运任化而不消沉,以把握今朝的方式来提高生命密度。这首诗由景入理,过渡自然,情景事理浑融一体,写景是为了说理服务。

上面两首诗在艺术手法上借景抒情说理,景物是触发诗人体悟玄理的缘由,可以说景语也是理语,这一时期的大多岁时诗在艺术手法上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如37首《兰亭诗》便是如此。孙绰的两首《兰亭诗》是“兰亭雅集”上的同题之作,一为四言,一为五言,两种诗歌体式是为了满足这次文人雅集、竞技时对体式的特别要求。两首诗详细描写了兰亭秀丽的自然美景,第二首的后四句“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2]901写出了诗人对玄理的体认。两首诗在整体上还是写景、说理的结构模式,只不过在艺术上远远没有达到上文列举的庾阐诗和陶渊明诗的浑融的境界,景与理始终隔着一层。撇开艺术水平这一层面,大多数东晋岁时诗都写景说理,借景来体悟玄理。所以说寄怀山水,谈玄说理是这一时期岁时诗的基本风貌特征。

描绘山水等自然之景成为东晋岁时诗必不可少的内容,就写景特点而言,东晋岁时诗在写法上一方面延续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手法,即以移步换形的散点透视方法来铺陈场景,一部分《兰亭诗》便采用这种方法,描绘了会稽山兰亭一带秀丽灵动的自然之景和曲水流觞的场面。此外,李充的《七月七日诗》和苏彦的《七月七日咏织女诗》在时令上属于七夕岁时之作,在写景技法上同样采用移步换形的铺陈手法。请看苏彦的《七月七日咏织女诗》:

火流凉风至,少昊协素藏。织女思北沚,牵牛叹南阳。时来嘉庆集,整驾巾玉箱。琼佩垂藻蕤,雾裾结云裳。金翠耀华辎,軿辕散流芳。释辔紫微庭,解衿碧琳堂。欢燕未及究,晨晖照扶桑。仙童唱清道,盘螭起腾骧。怅怅一宵促,迟迟别日长。[2]924

从内容这一角度来看,这是一首游离于东晋岁时诗整体风貌特征之外的一首代言之作,诗歌吟咏了织女与牛郎一夕相聚旋即相离带来了深深痛苦和幽怨。诗歌极力铺写相会前织女的装饰之盛和车驾之香艳,宛如一个女子出嫁时的场景,以此来传达织女相会时的欢娱之情,反衬旋即离别时的痛苦。另一方面,东晋岁时诗在写景方法上又有创新,即诗歌以玄理或一般的人生哲理为统摄,选择富有特征性的景物来创造意境,借助意境来抒情说理,如庾阐的《三月三日诗》和陶渊明的《己酉岁九月九日诗》便是如此,艺术水平更甚一筹。

简而言之,寄怀山水,谈玄说理是东晋岁时诗的基本风貌特征。东晋岁时诗一方面以铺陈场景的方式来抒情或谈玄说理,另一方面以创造意境的方式来抒情说理。相比较而言,以散点透视的方式来铺陈场景起到摹像以写实的作用;以创造意境的方式来写景起到写意以启示的作用,理性思辨色彩更浓。

三、山水情怀的演变

山水自然之景之所以是东晋岁时诗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缘于东晋士人的山水情怀。37首《兰亭诗》是一次文人雅集的结晶,此次集会的地点是“会稽山阴之兰亭”,[3]1609王羲之、孙绰等人在上巳节选择此地聚会,不仅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流觞曲水。”“足以畅叙幽情。”[3]1609而且在此地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3]1609所谓“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正是寄情山水,得山水之趣。庾阐的《三月三日诗》也是一次文人雅集的结晶,其聚集地是“湘川渚”,“湘川渚”的自然风物带给诗人的是“目散冲霄外”、“悠想盻长川”的神游之趣。陶渊明的《九日闲居》、《己酉岁九月九日诗》写出了自然风物带来的理趣。在48首东晋岁时诗中,有41首折射出了时人寄情山水的生活情趣。

纵观魏晋南北朝岁时诗,可以看出魏晋至宋齐梁陈时期的贵族对于山水的态度是不尽相同的。魏晋时期,贵族与山水的关系是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贵族占有山水进而享受山姿水色带来的感官刺激,缺乏进一步的意会和融入。如魏晋岁时诗通常是全景式地概写作为岁时活动背景的山水或园林景色,其中也不乏“缥缈空灵”、“清宛动逸”[6]368的场景描写,但场景是为人的享乐服务的,山水和丝竹、珍馐一道来满足贵族们的耳目口腹之欲。魏晋贵族享有山水的态度和这一时期人们追求现世的人生态度是一致的。“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7]66的诗歌内容表现了时人的生活态度和对待山水的态度。诚如石崇在《金谷园诗序》所言,山水对于时人乃是“娱目欢心之物”而已。

东晋时期,士人(主要是贵族)与山水是和谐共处的关系,他们以“自然”的人生哲学寄情山水,体玄悟道。东晋的上巳岁时诗和重阳岁时诗中的岁时活动都是在自然山水间展开,没有一次是在园林中展开的,这本身也能说明东晋时期贵族对山水的态度,即以自然的态度和山水和谐共处。《世说新语·言语》有这样一则材料,“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8]107说的虽是园林中的山水,“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还是道出了时人对于山水持有的和谐共处的态度,或者说士人融入了自然。“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说出了时人寄情山水,借助山水来体玄悟道的生活风尚。

刘宋以后,人们“性好山水”,以审美的眼光来欣赏山水的神韵,发现山水的美。如刘宋至陈时期岁时诗中的山水成分越来越多,山水、园林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景,更是审美客体。人与山水是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关系,人们以审美的眼光来描写山姿水态。人们欣赏山水的心态和欣赏美女、器物的心态是一样的,只有雅俗之分,这一心态在梁、陈时期为甚。如陈后主的《祓禊泛舟春日玄圃各赋七韵诗》,这首诗没有像以往的上巳岁时诗那样,铺陈曲水流觞的宴饮场景来歌功颂德,或描写上巳节的山水之美来体玄悟道。而是客观地把自然山水作为欣赏对象并描摹出自然山水的情韵,以此传达出游赏之乐。宋齐梁陈时期贵族对山水欣赏的态度,在谢灵运的山水诗和时人的山水小品文中可以得到应证。

比较而言,借助对东晋岁时诗的分析可以看出东晋时期人们多寄情山水进而体玄悟道,即借助山水达到体认山水“神趣”的境界,“超越山水物象而对物理意趣的审美体验”[9]。

参考文献:

[1]蒲积中:《古今岁时杂咏》,三秦出版社2009年。

[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

[3]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

[4]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

[5]《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

[6]“缥缈空灵”是陈祚明对阮脩《上巳会诗》的评价,“清宛动逸”是陈祚明对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的评价,可参阅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采菽堂古诗选》第368页。

[7]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

[8]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

[9]刘运好:《论慧远之“神趣”说》,《文学遗产》2012年第6期。

(作者单位:安徽省六安市火星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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