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书”与“奇书”:美国汉学明清小说研究的两个关键词
2016-03-03李勇
李勇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才子书”与“奇书”:美国汉学明清小说研究的两个关键词
李勇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异域的学术背景与理论视野使美国汉学明清小说研究具有了全新的研究模式与方法。在西方叙事理论与明清小说评点的双向理论透视中,美国汉学家们逐步建构了“奇书文体”的理论体系。围绕着“才子书”与“奇书”等关键词,他们重新定位了明清长篇小说在中国叙事文学传统中的位置。无论是叙事框架与叙事修辞,还是主题表达模式,白话长篇章回体小说均与宋元通俗文学具有鲜明的差别,清晰地呈现出精英写作的特征,因而理应被认定为文人小说。凭借着扎实的小说文本分析与理论探索,美国汉学在研究理念与方法论上都拓展了明清小说研究的维度。
美国汉学;才子书;奇书;文人小说
美国汉学界的明清小说研究直至20世纪60年代才真正起步。这和二战之后美国学界的理论大潮是密切相关的。各种各样的哲学、文艺理论流派此起彼伏地涌现出来,强力地推进了美国人文领域的学术研究。在诸种理论异彩纷呈的背景下,汉学家们开始借鉴英美新批评、叙事学、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等思潮流派的理论体系、观点与方法,促使了美国汉学明清小说崭新研究范式的形成。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A Critical Introduction)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标志着美国汉学明清小说研究范式与理论框架的初步形成。此前的研究以小说译介和版本考证为中心。文学翻译是明清小说跨文化传播的前提,拥有不容低估的价值,但其本身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研究。而就版本考证而论,这是以胡适为代表的现代中国学人所采纳的重要研究模式之一,已经很难在新时代取得较大的研究进展。美国汉学尽管在明清小说的版本研究方面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比如韩南(Patrick Hanan)对《金瓶梅》展开的版本研究,但与中国学界相比,在版本资源、学术传统与语言能力等诸多方面并不存在优势。汉学家们扬长避短的策略是“文本性”(Textuality)的回归,在全新的理论视野中,聚焦于明清小说的叙事类型与主题表达方式。通过细致审慎的文本分析,美国汉学界提出了与中国学界截然不同的学术观点,以“六大奇书”为代表的明清长篇小说并非通俗文学,而是文人小说。
1“奇书文体”与美国汉学明清长篇小说研究的新思路
明清小说往往被认定为通俗文化,这获得了中国学术界的广泛认同。此观点可以追溯到中国现代学术的肇兴时期。在“五四”时期,明清小说在题材内容与语言形式上都与“新文学革命”的主张甚为相合,因此得到了胡适、鲁迅、郑振铎等现代学术大师的特别关注。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与胡适的章回小说考证系列论文中,明清小说是被置于通俗文学的语境中进行分析的,其与宋元讲史、平话的关系再而三地被强调。在《中国俗文学史》中,郑振铎明确将小说归入“俗文学”的序列,而“俗文学”的定义是“通俗的文学”“民间的文学”“大众的文学”。[1]1然而,作为叙事文学类型的小说在此时还是一个模糊而笼统的概念。这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先秦的神话与传说、魏晋的志怪小说、唐传奇、宋元的平话与讲史、明清小说全都不加区分地囊括进了小说的范畴。时至今日,这一问题尚未彻底改观。
美国汉学的中国小说研究首先窄化了小说的概念,明代之前的叙事文学类型一律排除在外,只留下了明清小说。即便是明清小说,美国汉学还是进一步做了分类。明清小说实际上具有一个复杂多样的体系。在语言形态上,有白话小说与文言小说之分;在白话小说的系统内部,根据篇幅的长短,又有长篇的章回体小说与短篇的拟话本小说之分。明清小说的诸种亚类型(Sub-genre)具有不同的源头,并且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叙事形态。其直接影响在于明清小说研究是围绕着长篇章回体小说、拟话本小说与文言小说三种亚类型而展开的,美国汉学当然也不例外。但是,整体而言,长篇章回体小说无疑是美国汉学明清小说研究的中心,美国汉学家们在此领域取得了让人瞩目的成绩。
和国内的通行观点不同,绝大多数以明清小说为研究方向的美国学者认为,长篇章回小说属于文人小说。夏志清以19世纪欧洲小说作为考察尺度,发现了明清长篇小说在文学品质上的两极分化现象。在《中国古典小说》的导论部分,夏志清指出,中国传统长篇小说存在着鲜明的对照,绝大多数的作品质量平平,但以《三国演义》《水浒传》为代表的“六大奇书”却具有极高的文学品质,堪称世界文学经典。在夏志清看来,明清小说在思想与艺术上是无法与西方小说相媲美的,通俗文学的出身是“高格调”小说的消极因素。与此同时,夏志清也清晰地意识到,明清长篇小说在大量吸收与借鉴宋元讲史、平话的同时,也继承了以《史记》为巅峰的史传文学传统,因此在叙事结构与主题表达模式等方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具体而言,“六大奇书”对宋元通俗文学有三点超越:第一,它们积极承继了史传的历史意识与叙事原则,这事实上便是对说书传统的有意识反叛;第二,它们突破了因果报应的解释模式,表现了历史、社会与人性的复杂性;第三,在叙事语言上,长篇章回体小说创造了笼括各式文体与语汇的话语体系。[2]7由此可见,那些经典明清小说在故事与思想上具有极高的格调,绝不是身处于社会下层、教育程度不高的说书艺人所能达到的。唯有文人意识与写作笔法的介入,此种转型才能实现。
有关文人小说的论断,夏志清的态度是含糊暧昧的,而浦安迪(Andrew Plaks)的评价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并逐渐被美国汉学界普遍接受。在《中国叙事学》中,浦安迪明确指出:“根据我的研究,明清长篇小说的六大名著与其说是在口传文学基础上的平民体创作,不如说是当时的一种特殊的文人创作,其中的巅峰之作更是出自于当时某些怀才不遇的高才文人——所谓‘才子'——的手笔。”[3]21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六大奇书”不仅奠定了中国古典小说的美学惯例与结构定型,而且形成了一个崭新的小说亚类型——“奇书文体”(Qishu Style);事实上,只有符合“奇书文体”特征的中国古典小说,才是文人小说。
在“奇书文体”理论的形成过程中,卢卡奇(Georg Lukács)、米哈伊尔·巴赫金(M.Bakhtin)、伊恩·瓦特(Ian Watt)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浦安迪依照比较诗学的思路,利用西方叙事文学的丰厚研究成果,重新思索明清长篇小说的渊源与文类特征。在《小说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Novel)一书中,伊恩·瓦特指出,作为独立文类的小说(Novel)直至18世纪才得以诞生,而且正是笛福(Daniel Defoe)、理查逊(Samuel Richardson)、菲尔丁(Henry Fielding)等代表小说家的创作促使了从“散文虚构故事”(Fiction)到小说的转型。[4]6“散文虚构故事”尽管具有了小说的叙事形态,但是却匮乏至关重要的文人意识,最多只能称得上是“准小说”(Quasi-novel)。由此可见,小说这一叙事文类之成型的关键在于文人意识的渗入。
那么,“六大奇书”的诞生有没有经历类似的过程呢?在《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中,吕立亭详细地解释了小说与商业精英的关系。商业精英的另一种说法是“士商”,即科举制度培养出来的士大夫与日益活跃的富商阶层的结合体。[5]120士商文化深刻地影响了晚明文化,而这恰恰是“奇书文体”浮出水面的时期。“士商”同时是“奇书”的创作者与阅读者。随着士大夫阶层向富商阶层的靠拢,文人写作观念与思想意识也悄然渗透进来,从而使明清长篇小说发生了脱胎换骨的改变,尽管它具有通俗文学的叙事形式与传播方式。
2“才子书”与明清长篇小说作者的精英身份
美国汉学的明清长篇小说研究并未陷入“以西律中”的误区,在参考西方叙事理论的同时,也极为重视明清长篇小说创作、阅读与流传的原始语境,特别是明清文人的小说评点。精英读者乐于对“六大奇书”的叙事方式、人物形象及思想主旨进行评点,这本身便彰显了“奇书文体”的文人特质。在明清小说评点的术语与概念之中,“才子书”与“奇书”尤为重要。它们集中表现了明清文人对长篇章回体小说文人属性的确认。
不管手抄本与雕版印刷的传播过程,还是小说评点,《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明清经典小说常常被冠名为“才子书”。它在金圣叹的小说评论中出现频率最高,从创作者的角度肯定了“奇书文体”的文学品质。金圣叹在《三国志演义序》中曰:“余尝集才子书者六,其目曰:《庄》也,《骚》也,马之《史记》也,杜之律诗也,《水浒》也,《西厢》也,已谬加评订,海内君子皆评余以为知言。”[6]252将《水浒传》与庄子散文、《离骚》、《史记》、杜甫的律诗并置,是对明清小说思想与文学价值的双重肯定。唯有高才文人的生花妙笔,才能化腐朽为神奇,把源自于通俗文学的文学素材与市井社会的生活体验转化为让人拍案称奇的长篇小说。
作为“才子书”的核心术语,“才”是从诗歌评论中借鉴而来的。刘若愚在《中国文学理论》(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一书中将“才”翻译为“Talent”,并认为“才”发源于由“气”(Vital Power)和“志”(Will)二者组成的“情性”(Personality)。尽管内涵极为复杂,“才”还是归结为直觉的知觉能力(Intuitive Faculty of Perception)与直觉的表现能力(Intuitive Power of Expression)。[7]113作为中国文艺批评的重要范畴之一,“才”在魏晋时代逐渐从人物品评延伸至艺术批评,突显了艺术家性情气质对艺术创作的作用。然而,被明清小说评点援用之后,“才”的内涵必然会发生深刻的变化,毕竟小说与诗歌是两种不同的文学类型。直觉化的想象力与感受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创作一首诗。而小说创作则要依靠更为理性化的“讲故事”的能力。因此,诗人之“才”与小说家之“才”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别。以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等代表的明清小说评点家逐步发掘出了小说家之“才”的独特性,这恰恰是美国汉学高度重视明清小说评点的原因。
对于明清小说而言,“才”不仅称颂了小说家的写作才华,而且具体地表现为小说写作技巧。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一》中曰:“今天下之人,徒知有才者始能构思,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构思以后;徒知有才者始能立局,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立局以后;徒知有才者始能琢句,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琢句以后;徒知有才者始能安字,而不知古人用才乃绕乎安字以后:此苟且与慎重之辨也。”[8]210诗人之“才”是指“神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的创作灵感,而小说家之“才”则是构思、立局、琢句、安字的创作技巧。琢句与安字是词句层面的修饰润色,对于小说叙事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构思是创作素材的选择与加工,立局是人物关系、故事线索及叙事方式的设置。作为叙事文学类型,小说是“讲故事”(Story-telling)的艺术,因此故事情节是判定小说艺术高低优劣的关键因素。
构思与立局实际上体现了明清文人对小说叙事特性的认识。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曰:“古史甚多,而人独贪看《三国志》者,以古今人才之聚未有盛于三国者也。观才与不才敌,不奇,观才与才敌则奇;观才与才敌,而一才又遇众才之匹,不奇;观才与才敌,而众才尤让一才之胜,则更奇。”[7]255《三国演义》为什么会成为深受读者欢迎的历史演义类小说呢?按照毛宗岗的思路来分析,精彩的“构思”与绝妙的“立局”能够创作出让人拍案叫绝的故事,这是赢得读者的关键因素。小说家选择了风云激荡、人才荟萃的三国时代,从而使《三国演义》天然拥有了夺人眼球的素材。但是,仅有好的构思还不够,另外还需要好的立局。立局相当于西方叙事学中的叙事框架(Narrative Structure),小说家精心地设计讲故事的方式与结构,以期获得最佳的叙事效果。如果未能建构出三条叙事线索并行的复合结构,《三国演义》的故事就如同一盘散沙,从而难以释放三国历史题材的叙事潜能。在金圣叹看来,小说创作是一个“经营于惨淡”的艰辛过程,仅有灵感是不够的,高超的文学技巧不仅能在障碍处打通关节,而且能使文章神色倍生。
在与史传文学比较分析的基础上,明清小说逐渐触及到了小说叙事的本质。因而小说家之“才”亦表现在对小说文类特性的把握。有关历史叙事与小说叙事的差异,显而易见的便是真实与虚构的分野。明代学者谢肇淛在《五杂俎》中大力夸赞了《西游记》的虚构想象,并且意识到了虚构在小说叙事中的核心作用。而金圣叹已经能够超越真实与虚构的简单区分,以“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来分别总结历史叙事与小说叙事的特征。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论到:“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却不是乱说。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却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8]219“事”可以解释为西方叙事理论的“事件”(Event),一系列的事件按照特定的叙事语法组合成“故事”(Story)。而“文”则相当于叙事修辞(Narrative Rhetoric),是对叙事的加工润色,以期获得最佳的表达效果。“以文运事”突出的是“事”的核心位置,历史叙事必须围绕着真实的历史事件来展开,因而叙事修辞不可能无所顾忌。相比之下,小说叙事更加倚重“文”。小说叙事的关键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讲故事的艺术,即叙事修辞。“因文生事”的提出,代表了小说叙事与历史叙事的初步剥离,最终促进了小说叙事的自觉。
总而言之,小说家之“才”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叙事模式与小说亚类型。其对诸种叙事修辞的借用及创造性发挥,是庶民社会的说书艺人难以企及的。因此,“才子书”便证明了明清小说作者的精英身份。以浦安迪为代表的美国汉学有效地搭建起了中西叙事学的理论之桥,慧眼独具地发现了明清小说评点的“才”“文”与西方叙事学叙事修辞的共通性,从而证明了“奇书文体”的文人小说特质。
3“奇书”与明清思想史研究维度的确立
在明清小说评点中,“才子书”与“奇书”两个术语都是对明清长篇小说思想与艺术价值的双重认同。然而,它们的“斗争策略”是截然相反的。“才子书”是求同存异,寻求与史传、诗歌、散文等正统文学的共同点,从而抬升明清长篇小说的地位。“奇书”则是标新立异,一再重申明清小说在故事、人物与主题上的与众不同之处,如此便彰显了明清长篇小说的独特性。
“奇”包含着突破常规、惊世骇俗之意,鲜明体现了“奇书”非同凡响的审美效果与思想倾向。在明清小说评点中,“奇书”拥有一个并不常出现的相对概念——“正书”。例如,凌蒙初所编的《拍案惊奇》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中就有“正书”的说法。[9]25“正书”是指中国文化史中居于正统地位的经书与史书。整体而言,“奇书”与“正书”存在着三点不同之处。第一,题材的差异。“正书”所选择的是围绕着古圣先贤、帝王将相而展开的重大题材,而“奇书”则将关注点放在市井社会的芸芸众生上。包括白话章回小说、拟话本小说、文言短篇小说在内的明清小说在本质上是明清商业时代与市民社会的文化生成品,必然与儒家士大夫精神文化载体的“正书”具有不同的品格。不同的题材最终形成了“雅”与“俗”的分野,明清小说因为“俗”而遭受到了各种各样的误读。第二,教化与娱乐的文学功能差异。在“诗言志”“文以载道”占据主流的文学传统中,“正书”尊奉的是一种“教谕性文学观”,即文学的首要功能是政治教化与道德训诫。尽管行文中仍然大量存在着道德话语,但是“奇书”竭尽全力所追求的却是让人拍案称奇的阅读效果,阅读者在明清小说中希冀的首先是娱乐,然后才是道德熏陶。第三,文化价值的高低差异。在以经史为经纬的中国文化史中,“正书”的崇高价值是无以撼动的,而“奇书”则需要为其价值去论辩抗争。德国汉学家司马涛(Thomas Zimmer)在《中国皇朝末期的长篇小说》中论到:“小说这一术语仅仅是文学体系内一种带有贬义的归类,而起先并不具有一致性、整体性等特性。”俚俗的故事与语言,是明清小说备受指责的口实。李贽、金圣叹等小说评点家提出的“奇书”与“才子书”,正是要为明清长篇小说的文化价值和艺术品质进行辩护。
正是意识到了“奇书”这一批评术语的重要性,美国汉学便建构了“奇书文体”理论,并结合西方叙事学与思想史研究的相关理论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论述。整体而言,“奇书”是对明清小说审美效果、叙事模式与思想倾向的简明概括,由“奇人”“奇事”“奇文”三要素组成。“奇文”与小说家之“才”内涵相同,都揭橥了明清长篇小说在叙事结构与叙事修辞上的独特性,前文已有详细论述,在此不再冗繁重复。
浦安迪一再重申,“奇书”表达了“晚明那些资深练达的文人学士的文化价值及其思想抱负”。[11]1不管是“资深练达的文人学士”,还是“怀才不遇的高才文人”,均在强调明清小说创作者的两个特性,其一是卓越的写作才能,其二是敏锐深邃的思想观念。除了对小说叙事修辞的逐渐完善,“六大奇书”的非凡成就更在于对明清社会思潮的深刻洞察。“奇人”与“奇事”的经营,恰恰反映了这一点。站在明清思想史的宏观视野中,“奇书”可以被视为对经史典籍及其儒家意识形态的反叛。现以《红楼梦》来做例分析。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冷子兴在乡村酒肆中对贾雨村大谈特谈贾府的新闻,并多次使用“奇”“异”“怪”“可笑”等词汇去描述贾宝玉的言行举止。可以说,“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奠定了“奇人”与“奇事”的叙事基调,随着林黛玉进入贾府,小说家的叙事视角由间接转为直接,开始详尽地铺展开贾府与大观园的“奇人”与“奇事”。脂砚斋在品阅《红楼梦》时也大量地使用了“奇”,例如“奇文”“奇情”“奇论”“奇语”等。依此看来,“奇”是小说家与评点家共享的叙事理念。它既代表着明清小说的叙事美学,又暗示出一种突破常规、反叛传统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这二者均是曹雪芹殚精竭智所追求的表达效果。脂砚斋显然对曹雪芹的创作理念与思想主张了熟于心。他评点到:“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12]109脂砚斋将“奇”与“调侃”“寓意”联系起来,实际上是在说明《红楼梦》具有一个丰厚多层的表意结构。
脂砚斋等明清小说评点家对“调侃”“寓意”的使用,事实上为美国汉学明清小说的“反讽”(Irony)研究与“寓意”(Allegory)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通过反讽修辞术与寓意结构,文人小说家逐渐改变了明清白话章回体小说的通俗性,将其转变为思想观念的表达载体。“奇书”从而成为一面反映明清思想史的镜子。因此,从反讽、寓意等叙事修辞手段出发,建立“奇书文体”与明清思想史的链接关系,便成为美国汉学明清小说研究的通行模式。
那么,“奇书文体”到底展示了一幅怎样的明清思想史图景呢?在《明清文人小说中的非因果模式及其意义》一文中,何谷理(Robert Hegel)指出,明清小说存在着一个别有意味的悖论(Paradox),即“某些作家认同白话小说通常表现的民间伦理观念,但同时其作品的结构模式却暗示他们在意义层面上对整个儒家思想体系提出质疑”。[13]477明清小说可以说是一个思想大拼盘,晚明以来的诸种社会思想汇聚其中,并一直处于相互检视的状态。一方面,内部系统越来越复杂的宋明新儒学,还有道家与佛家,都渗透进了明清小说的叙事肌理;另一方面,全景式(Panoramic View)的叙事视角,无疑大大拓展了明清小说的题材,使其在思想上涵盖了包括士大夫、商人、农民等各个社会阶层的价值观念。诸种思想不仅杂糅混合着,而且经常陷入或明或暗的矛盾冲突之中。艾梅兰(Maram Epstein)则以“竞争的话语”(Competing Discourses)来概括多种思想观念并立对抗的叙事格局。她指出,单向度的阅读并不适用于明清小说,因为和欧洲小说相比,中国古典小说更不具有整一性;众声喧哗的叙事话语“增加了一种异样的宽频,让不同的声音以同等的权利说话”。[14]2多层次的叙事结构与多元化的叙事话语,为明清小说提供了一个充分的表达空间,这是奉儒家文艺观为圭臬的正统诗文绝对无法具有的。由儒家学说以及世俗价值观派生出来的说教式话语仍旧遍布于小说文本,但是更夺人眼球的却是那些奇人、奇事所折射出的“异端思想”。
综上所述,通过西方叙事理念与明清小说评点的双向透视,美国汉学界反思并调整了中国大陆学界的通行观点,将那些经典明清长篇小说认定为具有复杂叙事模式与深刻思想追求的文人小说。胡适、鲁迅、郑振铎等看重的是题材与语言。明清长篇小说高度关注了庶民题材,使用了被正统文学所鄙视的白话文。这两大特征与新文学革命、白话文运动的主张是相契合的,因此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与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都对明清小说抱持着显而易见的好感。然而,“理念先行”限制了中国学界的研究视角,在通俗题材与通俗语言的基础上把明清长篇小说归属为通俗文学。美国的汉学家们却指出,判定明清长篇小说的核心标准应该是作为小说文本骨骼的叙事模式。他们从明清小说评点中挑拣出“才子书”与“奇书”这两个关键词,并利用西方叙事学对其展开深入的解析。小说叙事模式的自觉,多层叙事结构的建立,以及对明清思想史的主动响应,无不清晰地证明,以“六大奇书”为代表的明清长篇小说应该是文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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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lent Book and Master Pieces:Two Key Words on the Studies of Ming-Qing Novels inAmerican Sinology
LI Y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Xia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anyang 712000,Shaanxi,China)
Against exotic academic and theoretical background,American sinology has formed brand-new research mode and methods towards Ming-Qing novels.Those sinologists have developed the theoretical system of Qishu style in the double perspectives of western narrative theories and Ming-Qing novel comments.Focused on Talent Book and Qishu(Master Pieces),its position was relocated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narrative.Chinese vernacular novels clearly presen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literati writing,and therefore should be redefined as literati novels,which are totally different from Song-Yuan popular literature in narrative structure,rhetoric and theme.Through sturdy textual analysis and theoretical exploration,American sinology has fully promoted studies of Ming-Qing novels.
American sinology;talent book;master pieces;literati novels
I207.41
A
1672-2914(2016)01-0110-06
2015-09-17
陕西省教育厅科研计划项目(13JK0274);咸阳师范学院科研基金项目(12XSYK003);咸阳师范学院“青蓝人才”资助项目(XSYQL201504)。
李 勇(1980—),男,陕西蒲城县人,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海外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