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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边平复欧洲的海啸一边面对新的漩涡毫无惧色

2016-03-02洪鹄

人物 2016年2期
关键词:默克尔难民希腊

洪鹄

大部分政客,在执政10年后要么退休,要么避世,要么被赶下台。

但安格拉·默克尔女士却成为了最“不可或缺的欧洲人”, 她为欧洲控制住了破坏性力量。

默克尔妈咪

毫无疑问,在执政的第10年,安格拉·默克尔女士走向了她的巅峰。尽管2015年10月在关于难民问题的巨大风波中她错过了诺贝尔和平奖,但2015年的最后一个月,地球上最重要的几家媒体,包括《经济学人》、《金融时报》、法新社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纷纷把年度人物之类的称号授予了她。在反复思量之后,《时代》周刊最终也决定封她—而不是IS头目巴格达迪为年度影响力人物。总编辑Nancy Gibbs的解释是,《时代》不作价值评判,只看客观影响力,所谓影响力,简单的说即是某人对“世界新闻”的搅动程度。巴格达迪搅起的无疑是恶水,而默克尔的非凡之处在于,她接连平复着欧洲的海啸,同时不惧面对新的漩涡。

放在10年前没人能想象这一切。2005年秋天的大选,穿着宽大套装、顶着钢盔一样无色发型的默克尔,以她完全谈不上吸引力的形象、沉默到笨拙的辩论风格,打败了自认为魅力十足的前任总理施罗德,成为德国统一后的第三位最高领导人。相比她获胜的原因,施罗德败北的理由要清晰得多:民众厌恶了后者的自负,选举中他在默克尔说话时甚至会发出高中男生对相貌平平的女生那种狂妄的笑声。反衬之下,默克尔的谨慎乃至笨拙都成了尊严和体面的象征。

但上台后的默克尔显然不是那种能挑起公众兴奋的领导人,她说话刻板、谨小慎微,看起来也并不具备特别独特或坚定的信念—几乎从任何角度来说都缺乏魅力。她的身体语言呆板,为德国官方拍照片的摄影师Herlinde Koellbl都说,镜头里的默克尔总显得有点尴尬,过了相当长时间她才学会了把手摆成菱形放在小腹上以让自己看起来自如些(现在搜索默克尔,出来的一大半照片上她的手都摆成这种菱形!谄媚的媒体如今把这个手势命名为“权力的钻石”)。她是如此的不善高谈阔论,以至于民主党党魁批评她“扼杀了政治辩论,几乎抽走了德国民主的生命力”,让德国回到了19世纪空虚鄙俗的“毕德麦雅时期”(这是德国人对拿破仑战争后欧洲大陆30多年和平岁月的命名,一段人人烤着面包读着小报,缺乏政治热情,沉醉于家庭生活的平庸时代)。绿党则认为她简直让一切反对声停止:她的发言平淡刻板到让人没有兴趣挑刺,而你挑了,她的回应只会更加的平淡和刻板,最终,在默克尔的政治土地上,唯一的活法就成了什么也不说。评价她的领导风格时媒体常用的几个词是耐心、深思熟虑和重视共识—“带着一种受挫的语气”。

但默克尔逐渐展示出巨大的、实用主义的能量。2007—2008的全球金融危机中,她将德国打造成了一个灵活、适应力强的国家,凭借对欧盟以及亚洲地区的高出口,德国开始扮演风雨飘摇的欧元区唯一屹立不倒的角色。2009年她就带领德国走出经济危机了,她执政10年,德国GDP增长了37%(美国同期约30%),失业率维持在6%(而南欧西班牙等国一度高达25%)—2015年这个数字甚至降到了4.7%。逐年增长的贸易盈余大部分以资本的方式重新流向国外,也就是说,德国银行给外国政府和企业借贷,令其购买德国产品,这让德国经济慢慢成为了欧债危机中实质上的受益人。

德国人开始叫默克尔Mutti(妈咪)。孩子们不需要操心政策细节,他们相信Mutti会逐一检查条款,帮他们谨慎地守护好德国的财政。一个新动词由此诞生了:Merkeln,默克尔式的行动方式,意味着不知疲倦的耐心和沉默的不表态。人们不再抱怨政治生活缺乏2005年以前那种自由化的活跃—如果领袖以一种小心翼翼、沉默寡言的方式保障了选民的富足,确实也没有什么令人不满足的了。

她的信仰

无论反对者如何诋毁,默克尔2015年最夺目的表现来自她对难民危机的处理方式。《时代》授予她年度人物的颁奖词中称她“敢于比绝大多数政治家要求更多的东西,敢于坚定地反对暴政、反对唯利是图,在一个缺乏道德领导力的世界提供了坚定的道德领导力”。而“道德领导力”这个词,几乎是全球主流媒体年底对默克尔的一致肯定方式。

但在难民危机爆发前的两个月里,默克尔还因为参加电视节目时对一位难民小女孩的“冷酷”态度而备受攻击。那是一档叫“美好生活”的现场讨论节目,来自巴勒斯坦的14岁女孩Reem对默克尔说她很害怕,如果家人今年的庇护申请被驳回,她就会被遣返回黎巴嫩的难民营。Reem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了,她告诉默克尔:“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样,我想上大学,我真的想实现这个目标。”

默克尔似乎并不动容,她的回应是:“政治有时候是很残酷的。我们无法很干脆地说:你们都可以来,非洲所有的人也都能来。我们应付不了这么多人。”Reem闻言泣不成声。默克尔走上前抱了她,但这于事无补。网民们大骂她的冷血—毕竟对一位最高领袖来说,只需要表示会把Reem家人的名字给秘书处理,就能在这个真人秀上显得善良、有人情味、收获民心。一个名额而已,德国难道应付不了吗?但默克尔居然吝于释放这么一点善意。

这和她两个月后彻底敞开国境线、对叙利亚难民的欢迎姿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夏末,溺亡在土耳其海滩上的3岁难民“小艾兰”的照片让全球震动,欧洲人开始犹豫着打开国门接收难民。大部分国家做得非常糟糕:法国和英国在两三万的数字上讨价还价,在奥地利,71名难民在一辆卡车中窒息而死,匈牙利则将上千名难民带到边境的电铁丝网下拒之门外。但默克尔拒绝了回避和犹豫,“让我们来做”,她说。德国的政策是年内收容80万申请庇护者,滔天的数字—和她的任何一个盟友比。

一个“正常”领导人的做法似乎应该反过来:在电视节目上承诺照顾好小女孩一家(毕竟只是一家),在难民大军抵达国门前保持冷酷。后者的代价要大得太多太多,而默克尔正在承担这种代价。默克尔的反常规举动证明了一件事:她不是个政客(起码在这个时刻),她展现出来的不是经过计算的价值观,她甚至没有那么在乎民意—政客们奉为圭臬的东西。

2015年10月默克尔的支持率下降了9个点,跌到了几年来的最低:54%(但仍然高于奥巴马在美国的支持率)。财政部长朔伊布勒批评默克尔像个粗心大意的玩雪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可能引起“雪崩”。德国国内的极端右翼势力有高涨的倾向,保守派则炮轰默克尔推行“道德帝国主义”,强行输出自己的价值观。默克尔不是不清楚自己正在不得民心,11月她在纽伦堡市政厅,有两个人说他们认为默克尔的难民政策“完全正确”,默克尔自嘲地回应:再算我一个,就咱们仨。

但是,到底是什么让这位61岁的、一向以谨慎著称的政治人物做出这样有可能毁灭自己政治前途的决定?在各种场合,默克尔都被要求反复解释在难民政策上“过分怜悯”的原因。有的时候,她会抛出自己基督徒的身份,“信仰让很多选择变得简单”。面对欧洲会不会因为在难民问题上过于开放而走向伊斯兰化的问题时,默克尔的答案是:“让我们鼓起勇气说,我们是基督徒。让我们鼓起勇气说,我们会(与穆斯林)展开对话。”

在一次接待慕尼黑市民的问答环节,她被一位女市民提问:“你认为我们所有人应当一起来应对难民潮问题,说这是所有人的责任。但是我们作为欧洲居民,首先有责任保护欧洲自身。如果欧洲目前正处于巨大的恐惧中,我想问你要怎样保护欧洲?”镜头切到了一身蓝衣的默克尔身上,她没有首先指责恐怖势力,而是平静地提出了欧洲在其中承担的责任:“欧盟也为他们(恐怖势力)贡献了大量参战者。其中有些非常年轻的孩子,在我们的国家长大,这部分是我们必须承担的责任。另外,恐惧永远都不是一个好老师。”

支持者认为,在欧洲大陆领导人普遍表现出平庸的短视和毫不犹豫的利己主义时,只有默克尔在努力践行可称之为欧洲精神的价值观。德国人如果不仅仅为他们的富足自豪,也为他们高级的文化遗产自豪(同时为自己曾制造过的难民灾难羞愧)的话,他们为什么不应该承担更多呢?“默克尔一代”—社交媒体上有不少德国年轻人这样标签自己,他们认为自己足够幸运,并且有能力帮助不幸的人。

说“不”女士

德国上行的经济自然给了默克尔政府强烈的自信,德国主义的治理方式开始在全欧洲被推行。在如何应对爱尔兰、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腊的危机问题上,欧盟内部有两种声音,南欧国家希望通过增加支出刺激经济增长,而德国和北欧国家则倾向于危机国家削减公共开支,实施结构性改革。默克尔选择支援南欧度过危机,但必须推动其严厉改革。她以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政治强势,要求欧债危机国家勒紧裤腰带,接受债务上限。《明镜》周刊称,2015年6月,欧盟在布鲁塞尔召开紧急峰会讨论希腊债务危机时,每个元首讲完话全场都在看默克尔的脸部表情,以揣摩德国的反应。默克尔由此得到了一个称号:说“不”的女士。

让希腊脱离欧元区符合很多人的期望。首先是希腊本身,留在欧元区只会让希腊更加困苦,那些在极其严苛的紧缩政策下借给希腊的钱是难以重振经济的,连参与了前两次救助的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声称如果债权国不对希腊提供实质性的债务减免,它就不玩了。所以希腊总理齐普拉斯一直在国内鼓励他的民众不接受欧盟开出的解救条款。到了2015年6月底,希腊民众确实如他所愿用一次公投拒绝掉了默克尔们的援助方案。希腊试图用这种方式增加和欧盟谈判的筹码,毕竟在默克尔主导的欧盟高层里,谈论希腊退出欧元区的可能性被视为禁忌。毕竟,德国是希腊最大的债主,脱离欧元区意味着希腊欠德国的867亿欧元理论上将以新的希腊货币偿还—而希腊政府将制定新货币对欧元的汇率,最后德国能收回的钱很有可能是聊胜于无的一笔。但是到了2015年7月的布鲁塞尔峰会,法国总统奥朗德已经在公开讨论Grexit(Greek Exit的简写)的议题,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也宣布,委员会对希腊的离开有了充分详尽的计划。

默克尔不允许这一切发生。在她的斡旋下,2015年8月,欧元区财长最终还是通过了860亿欧元的第三轮救助方案,希腊也表现出合作,接受了对于德国来说十分重要的条件,使第三轮援助显得合理。新的方案里显然有德国以及欧元区其他成员国的妥协,但在分析报告所提示的前景—第三轮援助方案的实施将有助于提振整个欧洲缓慢复苏的经济—面前,很多妥协都可以忍受了。而如果希腊退出—这是默克尔无法接受的,不但因为它会引发欧元的波动,有违她长期以来试图打造“更团结、更有竞争力的欧洲”的大计,还因为它意味着单一货币的失败,欧洲一体化计划的失败。安格拉·默克尔在东德长大,她比一般人更不能容忍看见历史的倒车。

在欧洲的另一摊麻烦乌克兰危机中,默克尔扮演着更游刃有余的角色。她曾和法国总统奥朗德赴俄就乌克兰问题找普京秉烛夜谈,并在明斯克敦促乌克兰与俄罗斯坐下来达成停火协议。东德背景让默克尔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这让她比其他任何一位欧洲领导人都更亲近普京:他们有私交,危急时段经常通电话。与重新崛起的俄罗斯打交道时,默克尔既坚定又有耐心。这让德国成了与俄罗斯走得最近的西方国家,在这场事关地缘政治的危机中,美国其实已将所有与俄罗斯谈判的工作都包给了德国。如果没有默克尔,美欧对俄的新冷战会变得更加危险,俄罗斯与欧洲的关系也会更加糟糕。

这些都是德国很久以来都没有扮演过的角色了:无论是充当东西方博弈中的缓冲器,还是欧洲政治的实际主导者。德国的初衷或许并非是挽救欧洲,但默克尔灵活而稳定的行动却令德国在非自愿的情况下逐渐赢得了举足轻重的国际地位。1945年之后,德国一再对这种地位敬谢不敏,但这位最初显得比一般领导人都更拘谨、胆小的女性,正让德国习惯它“担当者”的新角色。

不可或缺的欧洲女人

关于个人生活,默克尔的态度是不愿透露太多。她愿意敞开心扉的人少之又少,几位非官方传记作者主要靠走访她的旧同事来积攒素材。1954年7月,牧师的女儿安格拉·默克尔出生在西德汉堡,但很快她的父亲被召唤去了东德一座宗教工作者紧缺的城市滕普林,默克尔就成了一个在东德长大的女孩。她7岁那年,柏林墙筑起来了—那天她的母亲为此而哭了很久,为他们可能再也回不去自由世界而哭。默克尔很少用直接的话语批评她生活过的民主德国,她在莱比锡大学读到了物理博士,然后成为了民主德国科学院的一名研究员,她的前同事唯一记得的是她抱怨过身在东德研究材料的匮乏。在嫁给现任丈夫、她的博士生导师阿西姆·绍尔之前,她还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离婚是她提出的,但之后她也一直沿用着前夫姓氏。两次结婚她都低调行事,她的母亲都是在第二天被女儿告知的:“顺便告诉你,妈,我昨天结婚了。”

她是丁克,没要孩子,和丈夫住在一间100平方米多一点的公寓里(他们说,足够宽敞了),两人都是瓦格纳的乐迷,平日里永远穿着纯色套装的默克尔唯有在去听歌剧《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时才会穿上她的超级低胸晚礼服。周五下班她会去买点菜,“一条鱼,一瓶白葡萄酒”,她亲自下厨。身为德国量子力学权威的绍尔对妻子的称赞之一是:“她做的李子蛋糕非常好吃。”

在大部分时候看起来的谨言慎行和平实保守之下,默克尔在人生关键时刻,其实很容易爆发出旁人觉得难测的行动—这可能源于她那颗成长于封锁国度中的复杂内心。1989年,柏林墙倒塌的那个下午,当时身为量子力学研究员的默克尔没有像她的大部分同事那样冲向西德、庆祝自由,而是照常去洗她的桑拿浴,之后直接回家(她因此而被同事们嘲笑为毫无激情、迂腐不堪)。但两周后,35岁的默克尔便走进了公寓附近一家小政治团体的办公室,主动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当被告知她可以帮忙安装一批从西德拿回的办公用电脑时她就留下来了,从此开始了她的政治生涯—这并不是心血来潮的决定,默克尔清楚地看到统一后的德国,新政治是最大的机会,而她,来自东德的高知女性,拥有无可置疑的客观优势。这是她做决定的方式:看似突兀但逻辑清晰。

这段个人史或许可以拿来对照默克尔在难民问题上的前后态度。她不愿意被感染、被煽动,她的所有决定都拥有自己的逻辑与价值观。她的勇敢一如既往:她年轻时可以轻松跳出当一名科学家的心理舒适区,今天才敢走出民众满意度的舒适区—这就是《时代》所谓的“(默克尔)敢于比其他政治家要求更多的东西”。默克尔的一名内阁同事Wissmann这样评价她:“她有一个原则—我认为那是情感上的信仰—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困在东德不能周游世界,如今她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被围墙困住。我想,如果有人要筑墙,她就会有一种本能的反应。我很了解她。如果你问我她的主要原则是什么,我想那是:让我们自由。不管是在挤满难民的火车站,还是一个国家的自由贸易法则。”

归根结底,安格拉·默克尔信仰欧洲。“欧洲的心脏和灵魂是包容,我们用了数个世纪来理解这一点。我们曾经互相残杀,曾经放任我们的国家空耗财资。最糟糕的时代距离我们不过一代人那么远,但是我们的人民做到了力挽狂澜。”

她自视为1989年后欧洲遗产的监护人,没有她,欧洲从各个角度分崩离析的可能性都在成倍上升:欧元同盟可能会解体,欧洲政权有可能倒向极左或极右的怀抱,德国可能会沉迷于更狭隘、更短视的利益盘算,而放弃置身于欧洲核心、确保欧洲一体化这场戏演下去的信念。如同《经济学人》说的,大部分政客,在执政10年后,要么退休,要么避世,要么被赶下台。但安格拉·默克尔女士却成为了那位最“不可或缺的欧洲人”, 她为欧洲控制住了破坏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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