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豹的香巴拉
2016-03-02
1973年的9月,一支由两个白人、四个高山向导、十四名挑夫组成的小远征队从尼泊尔出发,沿着安纳普尔纳山脚往西走,计划前往青藏高原的多尔帕地区,最终到达一个叫做水晶寺的地方。所有的旅行,虽然不一定有目的地,但都有所追寻。而这一次,世界著名的野生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和他的朋友彼得马修森一起追寻的是:能否见到传说中的雪豹。这个神秘的物种“华美的烟灰色皮毛上点缀着黑色的玫瑰斑点,尾巴长而柔软,会使人不禁想起白雪无垠的孤寂大地”,长久以来,稀少而神秘的雪豹都是旷野的象征,也是无数人追寻的对象。
猎狗与雪豹对峙。(摄影/更却扎西)
翻越雪山的雪豹。
“夏勒知道过去二十五年间只有两个西方人见过喜马拉雅雪豹——他是其中之一。光是有希望瞥见这种雪山神秘动物,此行的理由已够充分了。”彼得马修森在专门为这次旅行所著的《雪豹》一书中说到。
1984年5月,作为第一个进入中国开展野生动物研究的西方人,乔治夏勒终于越过横贯在恒河平原与青藏高原之间巍峨伟岸的喜马拉雅山脉,到达青藏高原的腹地,这次旅行他追寻的是:在中国,雪豹及其猎物的生存状况到底如何。
“在随后的一次旅行中,我们走访了杂多县。这个地区有许多凹凸不平的石灰石山岭,大部分都低于5500米。在这些山岭周围,遍布着茂盛的草场,有些山坡上长着新疆圆柏。这里的景色十分美丽,当地的牧民也非常好客。于是我们在这里以马代步,用了1个月的时间调查杂多的北部和南部地区,主要是流向湄公河的支流扎曲河经过的地区。在那里我们找到了数量中等的岩羊,一些白唇鹿和许多雪豹的踪迹。”但这些发现显然无法让夏勒博士满意:“看起来我们离雪豹依然很远。”
2014年1月,供职于民间保护机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我也来到了唐古拉山北麓的杂多县,不过我显然比在广阔无垠漫天狂风的荒野上寻找雪豹的夏勒博士幸运的多,借助于过去20年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们得以通过软件模拟出雪豹的适宜栖息地,从而缩小区域聚焦来研究它。根据最新的研究,位于玉树州的杂多县拥有中国最大的一块连片雪豹栖息地,总面积超过2万平方公里。杂多县人民向我们张开了热情的怀抱,我们希望共同追寻:杂多,是否就是那个传说中雪豹的乡土。
沉默的石头
雪豹,分布于青藏高原及其周边12个国家和地区,中国涵盖了其中60%的栖息地。作为这个世界上现存为数不多的大型食肉动物,雪豹有着超越生态学的价值和意义。基于传统文化,雪豹是自然和文化遗产中不可替代的象征;基于自然生态,雪豹是生态系统健康和可持续性毋庸置疑的重要指标。除此之外,起源于雪豹栖息地的河流所提供的水源,灌溉了东亚、东南亚以及南亚的土壤,养育了全球约三分之一的人口。雪豹与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生活的动植物,构建了一个完整而美丽的生态系统。
但与亚洲狮、华北豹以及华南虎这样的大型食肉动物一样,雪豹的生存状况不容乐观。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由于盗猎、栖息地破碎、食物短缺以及气候变化等原因,雪豹种群遭受到了严重威胁。更多保护机构以及个人的加入,更多红外相机照片的披露,尚不足以让我们在现代科技的追寻下,了解雪豹真实的状况。
我们乘坐的猎豹车沿着杂多县境内澜沧江的源头扎曲在坑坑洼洼的沙石公路一路蜿蜒行驶,夏天的扎曲河水湍急,顺流而下的河流如同一条白色的绸带,遇到矶石激起的浪花如同绸带上绣出的白花,浪花灿烂,亦如夏天花开荼蘼的草原。道路两旁的群山露出湛白的岩石, 笔直挺立,如同镶嵌在天空中一般。云随风移来,慢慢遮住了太阳的光影,周围都如此宁静,这是被世界遗忘的一角,遗世独立。
纵纹腹小枭-扎青-三江源(摄影/IBE彭建生)
“这片石山上就有雪豹”。同行的司机达哇告诉我,达哇有多次在野外与雪豹相遇的经历,听他说起来,见到雪豹如同去一个寻常朋友家串门,打个招呼,擦肩而过。
“雪豹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达哇开着猎豹车,继续补充着。
“那没有雪豹,你会觉得缺少什么吗?”我问道
达哇转头看了我一眼,一个微笑的沉默。
“在未来的许多个世纪中,那些山峰仍然会矗立在这寂寥的风景里,但当最后一只雪豹在峭壁间消失时,一簇生命的火花将随之而逝,山峰也将变成沉默的石头。”
没有了雪豹,石头会变的沉默。那人呢,长期在这里与雪豹共存的人类呢,是否也会因此变的沉默。雪豹不需要我们,而我们一直需要雪豹。
山神的坐骑
我与白玛贡巴老人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走到喇嘛闹啦山神的脚下。夏天的金露梅正在盛开,黄色的小花像是献给山神的贡礼。
“雪豹是山神的坐骑”,白玛老人告诉我,被寒风吹红的黝黑的脸上满是敬畏。
白玛老人是我们在杂多培训的第一批社区监测员,同他一起的还有22名牧民,其中包括了他的两个儿子。青藏高原高山壑谷的地理地貌,注定了针对雪豹的研究与保护一定是艰苦而漫长的过程。每天翻山越岭的放牧,一生与雪豹为邻的本地牧民清晰的知道雪豹在哪里生活,每天吃什么。在与才旦周县长讨论之后,我们决定联合培训本地牧民作为监测员,每个牧民负责2-3个红外相机的布设、数据管理和维护,而我们负责数据的分析。
白玛老人在喇嘛闹啦神山面前虔诚的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据说作为莲花生大师道场的喇嘛闹拉神山,尊荣像极了慈祥的莲花生大师。为喇嘛闹拉的祭祀和祈福,将会有无量的功德,并得到额外的福报。因为对神山的敬畏,村里和寺庙共同决定不允许在喇嘛闹拉神山上采挖虫草、贝母等,违反的人将得到严厉的惩罚。
“除了雪豹,神山上的野生动物都是勇士空行的弟子,人类是不能侵犯的。”白玛老人用尚不娴熟的汉语向我解释着,旁边的两个儿子认真的听着,所有的信仰和故事都在这里得到了传承。与空行母作为性别对立的勇士空行,在这里类似于佛教护法神,拥有强大的法力出世于人间。
记忆回到三天前的社区培训,当我们问选拔出来的监测员们为什么要加入监测队伍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们:
“保护雪豹就是保护山神,保护我们的家园,这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
奥修在《白云之道》中说到:
“正如夏日白云与天地相融,随着大气的风息自由自在漂浮在地平线之上的青空——进香客也陷入宇宙大生命的风息……由大生命领他越过最远的地平线,走向一个早已在他内部存在只是他仍未看见的目标。”此刻的监测员们,是否就如同那个走向目标的进香客。
雪豹大约于四百万年前起源于青藏高原阿里一带,经过漫长的进化适应了寒冷和高海拔的环境,之后扩散到整个青藏高原及周边区域;三千年前,佛教起源于印度北部,经阿里传播至整个青藏高原及周边区域。尽管相隔数百万年,雪豹和藏传佛教沿着大体相同的路线传播,最终占据相似的区域。
或许这可以告诉我们一部分答案,雪豹为何能够在青藏高原生存至今。或许这也可以告诉我们一部分答案,如何让雪豹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存。
雪豹的香巴拉
时间的摆针过去将近两年,由牧民监测员放置在杂多县1000平方公里区域内的40多台红外相机,积攒了超过十万张的照片。每一张捕捉的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数据告诉我们,仅仅在这片区域内,生活了至少28只雪豹个体,以及诸如藏棕熊、猞猁、狼、狗獾、白唇鹿等19种兽类,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正在逐渐向我们展开面纱。
2015年7月,在“2015玉树国际雪豹论坛”的演讲台上,以上的数据被分享给来自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蒙古等国同样致力于雪豹研究和保护的专家们。大家激动于如此高密度的雪豹种群以及丰富的生态系统,而更让人兴奋的是,在杂多县,政府、民间机构、科学家和牧民共同聚焦于雪豹,所有的力量仿佛都在这里凝结,组成一个更为广阔而灿烂的图景。作为会议的成果,由杂多县人民政府、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北京大学联合制订的第一个县级雪豹保护规划《杂多雪豹景观保护规划》也即将于2016年出炉,雪豹,终究一路翩跹的走到了大家的面前。
与文章开头参与那次奇妙旅行的彼得马修森一样,我还是没有在杂多看到过雪豹,不过我看到了马修森在水晶寺后山鲜红色的崖壁下与活佛的一番对话:
“你见到雪豹了吗?”
“没有”
“那岂不是妙极了”
好一个“妙极了”,雪豹之乡,不仅是雪豹的乡土,更是所有致力于雪豹研究和保护的政府人员、科研人员、志愿者以及牧民的乡土,你本是找寻雪豹,却找到了一片香巴拉,这岂不是妙极了。
所有的美好都可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