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丁韪良《汉学菁华》中的中国(下)

2016-03-01何辉

国际公关 2016年1期
关键词:儒教基督教美德

何辉

丁韪良向西方介绍的孔子

在丁韪良眼中,中国是一个深受孔子影响、深受儒教影响的国家。像许多西方学者一样,丁韪良也对孔子非常感兴趣。他在其著作《汉学菁华》中,有多处介绍孔子。

在介绍中国的诗人和诗歌时,丁韪良眼中的孔子是一位乐师。他指出,这位乐师非常尊崇诗歌的教化作用。丁韪良显然仔细读过《诗经》和《尚书》,并且接受了关于它们是由孔子编篡的说法。《诗经》中的一些诗句被丁韪良加以引用,并以此说明,孔子并非“总是睿智过人”,“或整天循规蹈矩地板起脸来宣教”。1 丁韪良认为,“他(孔子)是最具有人性的一位圣人”。2 他甚至认为,孔子花费时间编纂古诗歌的功绩超过了所罗门王。由此可见,丁韪良非常推崇孔子对中国诗歌与中国文化的贡献。

丁韪良注意到,孔子在仙逝后,其地位日益崇高,而且其名号被后世的信徒们加以利用,以赢得公众的信任。丁韪良专门用一章介绍了儒家伪经。他试图描述真实的孔子,并认为司马迁在《史记》中,记录了关于孔子的或虚构或夸张的事迹。他还认为,《三字经》、《列子》、《庄子》中的关于孔子的故事,多少都具有夸张虚构的成分。他写道,“比如在《庄子》一书中,共有五十处提及孔子及其弟子,但没有一处具有任何历史价值”。他并没有明确说明这一结论的证据,但是,很显然,他或者直接研读过《庄子》,或者从其他作家那里获得了这样的观点。他还写道,“后世作品记载了更多的孔子事迹,但其真实性因年代相隔久远而不足为信”。3 在诸多介绍孔子的西方学者中,丁韪良关于孔子的深入介绍,是非常突出的。他并没有满足于对孔子的简单推崇,而是试图将真实的孔子与虚构的、神话化的孔子区别开来。他试图将孔子的作品与“伪经”区别开来,体现了一个汉学家对于中国文化的精湛研究。比如,他认为,十三经中至少有两部是最早的伪经,一是《礼仪》,一是《孝经》。再如,他指出,《礼记》的行文风格不一,其中题为《儒行》、《乐记》的两篇文章,虽然都归于孔子名下,但是其新潮的文章风格,说明它们的写成至少要比孔子时代要晚四个世纪。4 对于真假孔子作品的辨别,丁韪良的认识不仅远在一般的西方学者之上,甚至超过许多中国的学者,更不要说普通人了。

值得钦佩的是,丁韪良不仅指出传世的孔子作品中有些是伪经,而且还客观地指出,尽管伪经并非是孔子所作,但是对于后世确实有巨大影响。比如,他指出,《礼记》中孔子说“苛政猛于虎”的故事,影响了后世的柳宗元,启发了后者的“捕蛇者说的故事”,对于官吏的贪婪起了一定的抑制作用,并且推动了民众的独立意识。5 丁韪良更针对当时中国因循守旧的弊病,尖锐地指出,“我们知道,孔子的思想虽然偏于保守,但从没提倡过守旧”;他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我是多想让中国的统治者们意识到:他们的至圣先师从不曾让他们因循旧制”。6 丁韪良也用大量例子,说明《孔子家语》的虚构性。他指出,无论这些虚构的本意多好,它们毕竟背离了中国圣哲的伟人本质。7

在他眼中,神话中的孔子与历史上的孔子主要有五点区别。他的总结是如此精彩,因此我想在此简练地引述,以免他的观点、他的那些珠玑之语,淹没在他那关于中国的详细而略显繁琐的介绍中:

一、真实的孔圣人谦逊礼让,在神话中则被描述成万事通。

二、真实的孔子寡言少语,文风简洁严肃;神话中的孔子夸夸其谈。

三、真实的孔子敬天命,但在精神与言行上是十足的不可知论者;神话中的孔子极度迷信。

四、真实的孔子反对以怨报怨;神话中的孔子是疯狂仇杀的煽者。

五、真实的孔子推崇仁爱;神话中的孔子残酷而不公。8

向西方介绍中国的三大宗教时,丁韪良再次详细介绍了孔子。他不仅介绍了孔子的生平,而且比较客观地介绍了孔子的主要思想,包括孔子主张的政治伦理、孔子宣扬的美德(孝)以及孔子对迷信的反感。在丁韪良的思想中,儒家是中国的第一大“宗教”。丁韪良并不认为儒教是孔子首创。他认为孔子是中国古代典籍的编纂者。他认为根据孔子的记述,可以推断儒教始于尧、舜时期。他认为孔子的理论体系所追求的目标是“义”,而不是“真”。他就此与西方的基督教进行了比较,指出基督与儒教不同,基督是唯一自由的人,而且是因真理而自由。也就是说,丁韪良认为,基督教强调的是“真”,而儒教强调的是“义”。他的这一观点,明晰直白,对于西方读者理解中国的儒家文化精髓,具有重要的启发性。但是,与此同时,丁韪良这种贴标签式的对比,也容易使西方读者简单片面地理解中西方的文化差异。丁韪良关于孔子的教义对中国后世影响的评价,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他认为,“孔子的风格是武断的教条主义,中国人非理性思维的习惯就是它所留下的印记”9;“儒教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宗教”。10 将中国人思维习惯的特征完全归于孔子的教义,似乎有些偏颇。我认为,孔子的思想对中国人非理性思维的习惯形成有一定的影响,但不是决定性的影响因素。思维习惯的形成,定然是客观世界、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是在漫长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将儒教说成是中国最重要的宗教,也是基于西方宗教的视角进行的判定。儒家的观点,是一套思想体系,其本质是世俗的,并不等同于西方的宗教。

中国伦理哲学与西方伦理哲学的比较

丁韪良分析了中国古籍中的《操存图》,或者说,是丁韪良所言的“美德图”。他对该图中对几种基本美德——仁、义、礼、智、信——的排列和重要性进行了分析,并且将中国伦理道德所倡导的基本美德,与柏拉图和西塞罗所倡导的基本美德——正义、审慎、勇毅、节制——进行了比较。他认为,中国人将“勇”放在隶属于“义”的地位(在《操存图》中,“勇”这一字代表的美德在“义”这一美德之下),显示了中国人更有辨别力。因为“义”比“勇”更重要。他对《操存图》中所言的“见善必为,知过必改,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精神大为赞赏,感叹道:“这种关于道德勇气、真正勇毅的观念,是多么高尚啊!”11

丁韪良在其著作中,一直尝试在基督教与儒教之间寻找共性。在对中西方伦理哲学进行比较时,他再次显示了自己的宗教热忱,表现了他与16世纪末与17世纪初耶稣会士类似的观点,即认为基督教教义与中国人的道德风格(尤其是儒家核心教义)具有共性。当时,来华耶稣会士为了传播天主教,曾采用“适应政策”,12 该政策得以提出的认知基础之一,是认为基督教义与儒教教义有某种共性。丁韪良的观点看起来有点像晚明耶稣会士观点的“回光返照”。这说明,早期基督教为了传教试图挖掘儒教与基督教教义的相似处,在后世有着深远影响。丁韪良指出,“仁”和“信”在西方异教的道德体系中是较为次要的,但在中国的道德体系中处于至高位置。“事实上,中国人道德的整体风格与基督教精神是一致的”。13 丁韪良也注意到了儒教伦理道德的中庸特征,他写道:“儒家采用了一种较为谨慎的德行标准——德行即人适度地运用自己的全部天赋”;他还引用了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一句名言——美德就是位于两个罪孽之间的中心点,并且离这两个罪孽同样远14——以此来类比儒教的中庸思想。

丁韪良在自己的著作中向西方读者介绍了中国的教育、中国的历史研究。他参观过国子监,对科举制度深有研究。在他眼里,当时(清朝末期)的中国教育已经极为陈旧保守,他热忱呼吁中国教育进行革新,并对京师大学堂寄予厚望。在“中国历史研究”一章中,他提到了黑格尔的名著《历史哲学》和黑格尔研究历史的方法。15 丁韪良关于中国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就永远停滞的观点,显示受到黑格尔的影响。16 黑格尔认为中国是最古老的国家,中国的历史包含了一种终古的特质,因此给读者造成的印象是中国的历史是停滞的历史。17 丁韪良关于中国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就永远停滞的说法,加强了黑格尔留给西方读者的中国印象。

但是,丁韪良并没有否定,在他看来似乎是永远停滞的中国历史所蕴藏的发展与创新的力量。或许,我们可以将他关于中国历史已经停滞的说法,理解为是他对中国重传统和守旧的一种强调。否则,就无法解释他对中国未来的预见。他写道:“当中国在一两个世纪之内开发出广袤国土上的自然资源,并用现代科学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跻身于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后,难道你认为全世界还会继续对它过去的历史无动于衷吗?”。他预言,到那时中国的语言和文学也将成为西方各大学的研究科目。18 丁韪良的《汉学菁华》成书于20世纪初,一百多年过去了,如今,中国已经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西方许多大学都开有研究中国语言和文学的科目。他的预言成了现实。

丁韪良向西方读者介绍的中国,并没有停留在现象层面,而是触及了中国文化、哲学的核心。尽管其对基督教的热忱,在某些时候削弱了他的观点的公允与说服力。但是,毫无疑问,西方读者肯定从他的著作中,获得了大量关于中国的知识与丰富意象。

(作者是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导、历史语言与战略传播研究所所长)

猜你喜欢

儒教基督教美德
诚实是美德
图书易学与儒教建构:喻国人思想研究
无声之声:明末清初政统与儒教中的女学
道统的宗教化:王启元儒教思想研究
基督教中国化的神学思考与实践
明确路向,践行基督教中国化——以福建基督教为例
她是自立自强的美德好少年
逝前的美德
助人为乐是美德
种类型的“基督教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