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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留日法政速成科纪事

2016-03-01毛亚楠

方圆 2016年2期
关键词:法政次郎监狱

毛亚楠

法政速成科的设立给了渴求西学的国人以便利,加之清庭科举制度的废除,留洋更成为传统士人接续仕途的终南捷径,“各省官、私就学者顶背相望”

1906年11月30日,清朝留日法政速成科的官费生、后来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最高法院院长的沈钧儒坐在居所中,铺开信纸,给妻子张象徵写信,“现存的学费不到60元矣”。写到这里,沈钧儒觉得“可叹亦可笑”。最窘迫之时,他都到了“短衫裤子破了也不能买”、“出门都不敢坐电车” 的地步。

在日留学不比在家,处处都得花钱。法政速成科的全年学费是日金四百元,当时的日金比大洋要更值钱,相对于当时国人收入而言,这笔留学费用并不是一笔小数目。沈钧儒作为官费生,虽有每月三十至四十元的留学费支撑,但除了学习他还要购书、交友、参加各种活动,这些加起来支出甚巨,因此经常窘迫不堪。

从沈钧儒身上,大致可窥得晚清赴日留学的生活日常。然而即便如此,赴日留学仍是当时的时代焦点,尤其求学法政,乃是中国法制近代化的一件大事。而令他们离家去国、易苦以甘去求学的原因,是清末变法修律亟求新知和储备人才的大时代背景,是甲午战败,加之“庚子之役”后国人的“痛定思痛”。

较之径赴西洋,清朝政府选择选派学生去已经汲取西学的近邻日本作为留学之地,于文字、风俗、费用等更为便宜。而日本方面,在中国方败、正崇拜明治维新的成就之际,日本官绅在华的游说活动,也是促成留日浪潮的主要原因之一。他们表面上其美名为亲善提携,实则包藏野心。当时驻华公使矢野文雄就曾有言,习法政者将以“日本为楷模,为将来改革之准则”。

沈钧儒当时求学之地是一个叫“法政速成科”的地方。1904年,日本东京法政大学专门针对清国留学生实施短期速成(一年,后改为一年半)法学教育,设立“法政速成科”,以接受清政府派遣的法律、行政、政治领域的留学生。从1904年5月正式开班到1908年7月举行最后一班毕业典礼,法政速成科为时不过5年,前后受教却约莫千人,虽为一临时体制,却对清末政治、法律变革运动乃至近现代中国影响甚大。

放眼清末,众多法政速成科毕业生归国,投身于政治、法律变革运动,涌现出一些著名的政治人物和法政人才,他们共同推动了传统法律制度向现代法律制度的转型,对近代中国的法律启蒙起到重要作用。

而百年已过,那些曾在帆影轮声岁月里负笈东瀛的法政留学生是何面貌,他们在法政速成科的生活和心理境遇又是如何,从广西师大出版社最近出版的《清国留学生法政速成科纪事》中可见一斑。

“法律界的春天来临了”

有关法政速成科之设立,史学界广泛接纳的一条史料,出自清朝、北洋政府大臣曹汝霖所撰《一生之回忆》。曹汝霖在书中写道:1904年,他即将于日本东京法学院毕业回国。3月里的一天,在宏文学院学习师范的范源濂前来看他,二人谈起回国后的打算。范源濂鉴于国内目前法政人才匮乏,而日本正规法政教育又时长难待,提议在东京为有志法学的留学生特设法政速成科,“以期快速造就人才”。曹汝霖听后十分赞成,并想到向日本法政大学校长梅谦次郎寻求帮助,原因是他向梅谦次郎请教过几次,觉得梅谦次郎有别于那些“不爱多管闲事”的日本法学家,“他对中国很关心,人亦爽快明通,不是只埋头苦干,不问外事之人”。

根据曹汝霖的记载,梅谦次郎后来接受了曹和范二人的建议,表示“愿意出一点力”,并打算将法政速成科的地址设在了法政大学,由梅谦次郎亲自约请来授课的教授。

按曹所述,似乎梅谦次郎完全是在曹汝霖和范源濂的提议下才热心创办法政速成科。但从时间上看,这其中似有不合理之处。法政速成科5月初第一班开班授课,距离曹和范最初晤谈仅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众所周知,开设一所学校并非简易之事,若梅谦次郎对此事毫无准备,实难想象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让一切全部就绪。

事实上,梅谦次郎之所以全力支持开设法政速成科,与当时日本社会热衷于提供“速成”教育也有很大关系。日本著名中日关系史专家,原早稻田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实藤惠秀在其所著《中国人留学日本史》中记载:1902年,晚清教育家吴汝纶赴日视察教育,前后居留三个月。他一方面考察各种文化设施,一方面参加文部省主办的有关学制的讲座,并且访问日本朝野知名人士。日本名士从各种立场发表多种意见,但大多主张中国当时必须推行速成教育。因中国当时推行新教育比日本迟了三十年,且日本在明治初年亦推行速成教育。

不仅如此,报章杂志也跟着鼓吹速成教育。1903年,清末大臣张百熙等奏定《学务纲要》,与其说奖励,不如说是命令大家留日研修速成的师范科。当时的日本学校甚至出现激烈的竞争倾向,“如甲校用一年教授完毕,乙校减为八个月,而丙校更缩成半年。尤有甚者,竟有数月以至数日的速成科”。

由此可看,法政速成科是应运而生的时代产物。梅谦次郎在询之于日本小村外务大臣并获得后者赞同后,在小村的介绍下,与清出使日本大臣兼留学生监督杨枢进行了晤谈。杨枢对此提议“极为赞赏”,并“向长冈护美取得前所所拟学章作为稿本,而与梅谦次郎酌中改定”。1904年4月26日,梅谦次郎向日本文部省正式提出在法政大学设置清国留学生法政速成科的申请,4日后即得日本文部省的认可批复。此后“聘教师,募学生,旬日而成”,其第一批入学者共94人。

法政速成科的创设是当时中日教育界的一件大事,各报刊纷纷予以报道。《东方杂志》号召国人踊跃入学,《新民丛报》则断言“此次政法速成科其将来之成绩,必非师范速成科之所能及”。加之当时诸多学人对法律的重视程度,法政速成科之设立给人以“法律界的春天来临了”的感觉。

课程丰富、生活窘困的日子里

法政速成科的设立给了渴求西学的国人以便利,加之清庭科举制度的废除,留洋更成为传统士人接续仕途的终南捷径,“各省官、私就学者顶背相望”。

按照《法政大学清国留学生宿舍章程》,要成为法政速成科学员,需为“清国在官者及候补官员、清国地方之士绅”,且须“清国公使之绍介”,经考试方可入学。也就是说,法政速成科最初设置的入学门槛还是较高的。入学速成科者,需要在本国已有相当学习经历,大多具有进士资格,甚或为“状元”。

根据速成科规则,修业年限第一期定为一年,后来又延长为一年半,整个学习分为两个学期,讲授的科目有法学通论、民法、商法、国法学、行政法、刑法、国际公法、国际私法、裁判所构成法、民刑诉讼法、经济学、财政学、监狱学。

从其所聘师资可见法政大学对速成科的高度重视。担任讲师者,都是各大学一流法学家,由梅谦次郎亲自出面礼聘。其中,东京帝大教授小野冢喜平次向来坚持在帝大外不讲课,却被梅谦次郎打动,前来讲授政治学。日本近代著名监狱学家小河滋次郎则带领学生进行实地考察,参观巢鸭、东京、市谷监狱和浦和监狱川越惩治所。

速成科的特色是将授课内容通译成中文,主要由曹汝霖和范源濂担当通译。如此可省下学习日语所需要的三四年的时间与精力。这为众多学生提供了一条便捷快速更新知识结构以应对剧烈社会变革的有效途径。因其“入则能听,听则能懂”的优势,法政速成科吸引了更多留学生慕名而来。

1906年,受两江总督端方委派赴日考察教育的吴荫培曾于法政速成科第四班旁听,对这种教学方式他有亲身体会。他在日记中称:“至四班学堂听法学博士高野岩三郎讲财政公正厘则免税特权一段。有大学专门部楚北人何姓作翻译,余援旁听生之例,参坐其间,断章取义,亦能领会。”

除此之外,邀请学界名流开设各种学术讲座、安排各种考察和实习,也是法政速成科为中国留学生特设。尤其是为加强中国留学生对所学认知的增进而安排的实地考察和实习,这在当时日本各校中极为罕见。小河滋次郎的实地教学尤其充分,他曾带领速成科学生广泛考察日本各监狱,实地研究各监狱牢房、劳役场等处,这些考察活动加深了中国留学生对日本近代监狱体制的认知,对于其监狱学课程的学习大有裨益,清末中国监狱学的传入与发达也与这段教育有很大关系。

除学习安排的考察外,速成科留学生自行游历者也为数不少。速成科第一班湖南籍学生廖维勋在日期间对监狱学极有兴趣,曾对日本监狱进行了广泛考察。宋教仁曾与廖维勋谈及监狱改良,对廖维勋的监狱学知识钦佩不已。。回国后,廖维勋就职于广东高等巡警学堂,执监狱学课程教鞭,后来成为清末著名的监狱学大家。

然而,除了丰富多彩的学习生活,对留日学生而言,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过得游刃有余是他们最为重要的挑战。沈钧儒曾描述其在速成科的留学生活,“每日工课必忙,七日一休息。或温习,或出外游玩,亦不可少”。然那时的留学生活可不像如今留学这般宽裕,法政速成科多官费留学生,即使有留学公费支持,可生活仍然常常窘迫不堪。沈钧儒在1906年致夫人信中提及生活困难,为“妹窘竟不能顾”而惭愧万分——官费生的生活都如此,对自费生来说则更加困难。如此条件下,法政速成科的教师和学生都非常用功,故有连暑假也不休息的学习风气。

天道酬勤,法政速成科第一班毕业的成绩,足可用“骄人”来形容。据梅谦次郎在毕业典礼上所言:“初不意试验之成绩,竟如此优异。此次全科受试验之总数,凡七十三名,其中落第者仅六名……诸子之试验,其成绩终如此,实非豫想所及,是实有意外之愉快。”

“清国的双刃剑”

但事情总有两面,法政速成科固然积聚了当时中国众多精英人才,可随着留日学生的大量增加,一些低劣的学生也得以混迹其中。鲁迅在文章《藤野先生》中写道:上野樱花烂漫之时,他就曾在花下见过成群结队的速成班的清国留学生,他们逛公园,赏樱花,将辫子高高盘起宛如“富士山”。鲁迅本去中国留学生会馆买书,可到了傍晚,却还要忍受他们满房烟尘斗乱,学起舞来咚响震天。

1905年《东京留学界纪实》所刊《扬子江之质问》,讲一位留学法政速成科的中国学生竟不知扬子江在何处,此文作者不禁哀叹,这些学生年龄基本都在20岁以上,这样的浅显常识都不知道,实属不该。而更有甚者,还有一名为李炳吉的直隶候补知府,竟携一女子同往游学。

除了法政速成科的人员驳杂之外,法政速成科的教育也存在明显不足,虽然其时短效速,能在短期培养人才,但因其在学时及教学内容设置上的先天不足,所培养的亦是粗通近代法政知识的“半成品”,因此国内外对其的诟病也一直存在。

但真正加速速成科之消亡的原因,在于清政府的顾虑。中国社科院法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孙家红将法政速成科称之为“清国的双刃剑”,事实上,清廷一方面向日本派遣留学生,一方面又警惕留日生的革命运动,而以胡汉民、汪兆铭、宋教仁为首的法政速成科学员的革命活动逐渐引起注目。

爆发于1905年末的“留学生取缔规则”的大规模抗议运动是法政速成科第五期学生中毕业生占少数的原因。该规定是日本文部当局应清政府之邀而颁布,其条款规则不仅对留学生私生活进行干涉,且指向那些从事革命活动而被定性为“性行不良”的革命分子,这无疑是从事革命活动的留学生头顶一把“悬顶之剑”,日本文部省的做法激起留学生们的极大愤慨,留学生们举行同盟并罢课,要求文部省撤回规定,在未果之后,一部分留学生选择回国。

1905年12月7日,《东京朝日新闻》刊载评论指出,八千六百余名留学生同盟罢课,成为当下最大问题,是由于清国人特有之“放纵卑劣”意志所引起。对此,以《猛回头》、《警世钟》、《狮之吼》等闻名于世的同盟会重要成员、法政速成科第二期学员之陈天华,将其“绝命书”邮寄清国留学生会馆干事长杨度,12月8日于大森海岸投水自杀,以示抗议。

对留学生速成教育的议论纷纷,加上晚清政府为防止留学生从事革命活动而加强了对留学生的监视和限制。1906年,梅谦次郎在征求清政府的意见后停止了招收速成留学生的工作。1908年4月,法政速成科第五班学生毕业,至此,法政速成科正式宣告结束。

虽然法政速成科的教育存在种种不足,但在1904年至1908年间,法政速成科为中国培养了大批新式法政人才,大多数毕业生回返中国,以全新面貌投入到时代变革大潮中。

“日式洋快餐”之“消化”

有研究者指出,从清末到民国,活跃在法律界各个领域的专业人士,从官员到司法人员到教育研究者,十有八九都是留学生,而像夏同龢、汪兆铭、陈叔通、程树德、居正、沈钧儒等法政精英回国后所做的贡献,都足以说明这一培养法律人才的速成班还是收获了“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各种成果。

然作为《清国留学生法政速成科纪事》的编者之一,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李贵连对“法政速成科”对如今之作用有清醒认识,他将其比喻成一个“日式洋快餐”,既是“快餐”一物,就必定有“消化不良”、“营养不均衡”的感受。

但不论对其“消化”如何,一个基本的事实不容否认,百年前的法政速成科竟能吸引数千留学生前往,正式毕业获得学历者达千余人,并能于归国后,在政治、经济、法律、外交、社会、文化等方面表现突出,持续影响中国历史数十年,这不能不说是近代中国海外留学史上一大奇事。

“这些法政速成科学员以有限的新学知识未必可以造就一个民主富强、和谐有序的新国家,但足以摧毁一个专制腐败、风雨飘摇的旧体制。”孙家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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