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下的越南新娘
2016-03-01沈寅飞
沈寅飞
冯家用七万块娶了一个能说会干的越南媳妇。这个消息经过邻居、媒人口口相传,当地的青年男子们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
位于冀鲁豫三省交界处有一个非常普通的县城冠县,这里曾经是国家级贫困县,农民主要靠种植小麦和玉米为生。时至今日,冠县已经摘掉了贫困的帽子,但是农村青年男子结婚娶妻仍是个难题。
进入这里的农村,总能在村子里最宽的路两侧见到“倡树婚育新风”宣传标语,要求大家倡导喜事新办,婚礼节约。事实上,除了个别有钱人家盖起了二层洋楼,体面阔绰之外,其余的普通人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四四方方的独门小院,花几万块钱盖起正南正北三两间平房,过着忙时而作,闲时打工的平凡生活。只不过家有未婚男青年的人家越来越感觉跟不上水涨船高的彩礼步伐。而2014年前后的一大批自称越南新娘的陆续到来和闪电逃跑让这些原本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
一位被骗青年的妈妈执意不让记者到他们家去,怕拍了照片上网之后会影响儿子以后再找老婆。不过,她带着《方圆》记者来到了一个为了儿子娶媳妇花尽所有,最后住进平矮小房的老两口家中。在那里,多名受骗者家属述说了多达数十个自称来自越南的女子的骗婚故事。
娶不起的本地媳妇
从冠县辛集乡的集镇上没有直接去杨洼村公共汽车,集镇上的黑车要价十五元才愿意去杨洼村。其实杨洼村离集镇也只有5公里左右,黑车慢慢悠悠地跑了一段柏油马路后便转入到通往杨洼村的泥路中。杨洼村在一大片麦田的包围之中,杨建忠骑着他的三轮电瓶车迎面从村子深处里面出来。
这辆新换了电瓶的三轮车是他出门必不可少的代步工具。因为十余年前的一次感冒引发了肾病综合征,最后不断吃药的副作用直接导致双腿的股骨头坏死,就这样落下了残疾,“偶尔走个几米远还可以,想走远一点必须依靠拐杖。”
行动不便不是他最大的苦,心里最忧伤的事情还是他儿子的婚事。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女儿还在上小学,大女儿在几年前彩礼没有大涨的时候就嫁出去了,对方拿过来的不到四万的彩礼,为了给女儿争面子,在她出嫁的时候还是一分不少原数回了过去。但到了这两年儿子需要结婚的时候,娶个本地姑娘成了可望而可不及的奢求。
“现在这个村子里到了结婚的男娃有二十多个,而小妮子我知道的只有两三个。”杨建忠说,除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男女比例失调,不少出去打工的姑娘在外成家更让农村男娃成家的困难雪上加霜。而乡里乡外婚嫁女方要求的彩礼从三万涨到六万八万,近一两年又开始讲究“万紫千红”(1万张五元的和1千张100元一共要15万),同时需要有车有房,房子还必须是镇上的社区房。
杨建忠家有两处独门小院,为的就是给儿子结婚准备的,后院是2008年建的,深黄色的家具却已落下了一层薄灰。今年29岁的哥哥杨思成和小两岁的弟弟以前一直在外地打工,但这些年每年赚来的钱只能勉强贴补家用。杨建忠本人行动不便,妻子还有精神疾病要靠药维持,要想娶本地媳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这样的家庭情况,连媒人都不会上门。”
一大巴车外地女人
这些年在冠县的农村,像杨洼村的青年这样娶不上媳妇不再是稀奇的事情。不过突然有一天一群外地女人的到来似乎解了这些人的燃眉之急。住在镇上的村民张大妈绘声绘色地形容道,她印象中曾看到一下子来了“大巴车一车的外地女人”。
也就是在2014年初,与辛集镇挨着的白官屯村冯家就迎来了其中一位嘴甜能干的越南新娘小花。对于这桩婚事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而媒妁之言则成为了最主要的过程。
2014年2月16日(农历正月十六),五个媒人带着小花相约而来。在冯家父母用多年来的积蓄新修好的院子里,25岁的冯全程用自己这些年在南方打工攒下来的钱作为彩礼寻得了自己的另一半。按照事先商定的,冯家总共给了7.1万元,其中取6.6万作为吉祥数字算作彩礼,同时由媒人兼小花的表姐王晓兰把这些钱寄给远在异国的小花父母,其余五千元则平分给每个媒人。
没有婚礼也没有领证,小花当晚就住进了冯家。冯全程也打算不再外出打工了,几天之后两人便一起开始在附近的纺纱厂上班。而且小花的表现着实让周围的人另眼相看,在纺纱厂里,她几乎干着与男人一样的活;回到家之后,就立刻帮助婆婆一起干家务,还时不时地做几个越南菜。更让冯家人欢喜的是,小花一口一个爸爸妈妈,“嘴那个甜,叫得那个亲。”冯家二老心里乐开了花,所以也自然尽自己最大努力对她好,“每隔三四天宰一个走地的公鸡给她补身体,自己家里的土鸡蛋随便吃。”冯母说,我想着对她好点,让她能够真心实意、踏踏实实地在这儿过日子。
有一天,小花还悄悄地跟冯母商量说,“妈妈,我在越南还有个兄弟,过段时间让他也过来你看行不行?”冯母回答:“当然可以啊,正好顺便让他把你的户口本带过来,好领结婚证,到时候我给你们补办婚礼宴席。”小花羞涩地点点头。
“口碑好”的越南媳妇
冯家用7万块娶了一个能说会干的越南媳妇。这个消息经过邻居、媒人口口相传,当地的青年男子们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
正在为儿子婚姻发愁的杨建忠和邻村的韩永年私底下讨论:“给俺小子也寻个越南姑娘。”于是,他们通过媒人联系上了小花,让她帮忙介绍其他的越南姑娘。小花也很爽快,没过几天就回复说自己有两个越南朋友丹丹和阿红正好在山东,也愿意嫁过来。
2014年4月初,在冯全程与小花共同生活的单独小院里,杨韩两家父子一起与丹丹和阿红见面了。双方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寒暄过后,双方表示先各自回家考虑考虑。其实,真正考虑的是钱的问题。此时的小花摇身一变成为了媒人,她提出的丹丹和阿红的彩礼同样是6.6万。
回家之后,杨思成告诉父亲,他相中了阿红。但当考虑到彩礼钱时,父子两又开始犯愁了。仔细算算家里十亩地的玉米,去年的收成是一万斤,总共卖了八千多块钱,这一过年花费了不少,这些年攒下来的钱肯定凑不够对方提出的彩礼钱。还没等父子俩再想想办法,韩家传来消息,已经在第二天给了小花彩礼将阿红领回家了。
不过这也给了杨家父子一个好消息,小花说丹丹相中了杨思成,所以彩礼可以少点。父子俩立马赶了过去,最终以3.9万元的彩礼钱成交了。2014年4月4号晚上,丹丹只提着一个小包就来到了杨家,当晚两个人就住在了一起。
杨家的后院贴上了喜字,虽然也没办酒席,但还是特意添置了新的电视、家具,这座空置了五六年的院子终于迎来了新的女主人。高兴之余,杨建忠骑着他的三轮车驮着杨思成和丹丹一起去集镇上,想给丹丹置办几身像样衣服。丹丹却只是挑选了一套便宜的,这让杨家人特别满意。
虽然丹丹整天待在房间里不是看电视就是用一口他们听不懂的方言打电话,只是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叫声爸爸妈妈,但是看到丹丹整天大多数时间跟儿子一块,有时两个人还一起去与小花、阿红串门。这样的日子不就是普通生活的开始吗?只是丹丹的身份一直让杨建忠不踏实,“她的身份证就像小学生的卡片一样,但户口本又要等结婚两个月以后她父母才给邮过来”,我们也不好强求她什么。
接了个电话集体逃跑
没有明确的身份信息是这些来到冠县的越南新娘共同的特征,他们跟当地人交流的时候是普通话,自己打电话或者跟同乡交流的是别人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与此同时,在辛集乡迎娶越南新娘的现象在整个冠县及周边县市似乎仅仅是冰山一角。
通过像传销一样不断发展下线,这些自称是越南人的女子不断引入新人,《方圆》记者从冠县法院的一份判决书中得到看到,自称越南女子的王晓兰嫁到梁堂乡的后何仲村、王明明嫁到了冠县兰沃乡后王羡村、王婷婷嫁到了工业园区马宋店村,还有王小玲东古城镇正疃村、李婷婷嫁到了后田庄村,同时还有郑小红经介绍嫁入了河北馆陶县魏僧寨镇赵官寨村、洪小花嫁入了路桥乡果子园村等等。在这些人当中,距离辛集乡三十多公里外的梁堂乡后何仲村人吴晓天“娶到”的王晓兰来得是最早的。
2013年7月初,已经29岁的吴晓天因为父母早逝,生性老实的他虽然在外打工十来年,却从来没有谈过一个对象。“在工地干过搬砖、和泥,在北京天津做过送水工,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谈对象。”吴晓天说。在一次见面后,吴晓天便带着东拼西凑的6.5万元来到王平家中,把梳着大粗辫子、皮肤黝黑的王晓兰接回了家。
王晓兰开始每天给他做饭、洗衣服、做家务。整日上班一心想早点还债的吴晓天从来没有跟王晓兰深入聊天过,偶尔提及去领结婚证,也都被她以跨国婚姻太麻烦,自己材料需要家里准备为由搪塞过去。不过吴晓天发现跟自己交流得很少的王晓兰藏着两个手机,即使在晚上电话也特别多,用着吴晓天一句都听不懂的外地话经常会有很长时间的通话。每次吴晓天问王晓兰跟谁在打电话,王晓兰有时候说在跟家里打电话,有时说在给别人介绍对象挣钱。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让吴晓天原本认为还凑合的生活在2014年4月14日彻底打破了。此前一天,王晓兰接到在河北邯郸的越南籍妇女打来的电话,通知她邯郸警方开始调查非法入境的越南籍妇女。所以在14日的早上,王晓兰给即将下夜班的吴晓天打电话,说要外出帮自己嫁到河北的妹妹去解决跟人打架的事情,这一走,就杳无音讯了。
而在同一天,那些由王晓兰等人介绍的越南媳妇都开始以各种理由开始逃跑。这天早上,白官屯村的冯全程刚娶进门才两个月的阿花,以要去买衣服为由骑车离家。杨洼村刚进门十天的丹丹以“要送两个妹妹走”为由,让杨建忠骑着他的三轮车送她去集镇坐上了前往县城的公共汽车。直到杨建忠回家后发现,丹丹匆忙走时还未关的抽屉里化妆品和前几天开的感冒药等所有个人物品都无影无踪后,才预感丹丹这是逃跑了。事实上,等杨思成、冯全程等人赶到集镇时早已没有了他们的踪影。而当他们到冠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报案时才发现,刑警大队已有和他们有相同遭遇的七八人报过警了。
进看守所送饭的“丈夫”
嫁到杨洼村的丹丹走后两个月,用一个属地为广西的号码给杨思成打来电话,说她可能怀孕了,现在在南宁的亲戚家,希望杨思成能过去找她。父亲杨建忠为此事整整考虑了一个晚上,“去担心有危险,但不去也不甘心,说不定还能跟着回来,也不枉费了这几万块辛苦钱”。最后杨思成觉得对丹丹还是有感情的,就辞了手头的工作去了南宁。在那里,两个人靠摆地摊卖蔬菜为业,再次开始了新生活。
丹丹还抽空给杨建忠打了电话,恳求他如果有警方找他辨认的话,就不要告诉他们认识这个人。事实上,在此之前已经有公安机关的人员让杨建忠做了辨认和笔录。
2014年8月5日,因为杨思成爷爷去世,丹丹帮他去火车站买票。杨思成给了她几百块钱,可是丹丹这次外出却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难道又跑了?”杨思成有些不相信地问自己。丹丹的下落直到冠县公安通知杨建忠去看守所探监才明确。原来当天丹丹拿着杨思成的身份证去南宁火车站买车票,被南宁警方抓获后又移送回了冠县。这次冠县公安打电话是因为丹丹没有家属给她送生活必需品。
接到消息的杨思成和父亲担心她在里面挨冻,带着自己家被子和之前给她买的衣服去了看守所,还给她存入了200元钱作为里面的花销。双方在隔着铁窗见面了却什么话都没说,丹丹看了一眼这对父子低下了头,只听到陪同的女警问道,“你认不认识他们?”丹丹回答,“认识。”转身之后就只有穿着黄色号服的背影走入了转交冰冷的铁门。
2015年7月,冠县越南新娘逃跑案中的其中3人,王晓兰、阿英和丹丹因诈骗罪被法院分别判处有期徒刑12年、7年和1年8个月。王晓兰的介绍人王萍目前正在被网上追逃。对于其他涉案的非法入境越南籍妇女,由于均使用假名、化名联系,无任何有效身份证明,且关系网较为复杂,交替作案,涉案地域广,案件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直到最近,部分受骗者的家属才知道这个案子已经了结。当被问道是否知道买卖婚姻违法,有青年家长回答:“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呀。”娶过越南新娘的“丈夫”干脆表示再提这个事情也没有意义,“不如现在好好上班挣钱,娶个本地媳妇”。(文中受骗者及亲属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