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惜春与妙玉出家之比较分析
2016-03-01魏铖铖
魏铖铖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曲阜 273165)
《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是作者重点刻画的女子形象,世间女子的美丽智慧、苦痛哀伤在她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惜春与妙玉就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两人。她们都是仕宦人家出身的大家闺秀,惜春的身世自不用说,世家小姐,生活环境优越。而关于妙玉的身世向来都有讨论,原因是小说交代的资料太少,在第十八回中林之孝家的是这样向王夫人介绍妙玉的:“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1]我们从其中并结合书中其它几处,大致可以看出妙玉身世不凡,称得上是世家小姐。惜妙二人正值青春年华却皈依佛门,她们的出家现象引起许多思考,所以历来分别研究惜春及妙玉的文章都不少。本文认为惜妙二人的出家现象既有各自的特殊之处又有其共性,现将这两个年轻女子的出家现象放在一起,探求她们的不同之处以及相同点。从二人的人生遭际中看出封建末世遁世女子的悲哀,尤其是这种地位和身份都不一般的女子,从凡俗生活到隐身遁世,巨大的落差造成艺术上的震撼力。
一、惜春妙玉二人出家之不同
(一)主动追求与被动出家
惜春出家原因较为复杂,所以关于惜春出家的原因众说纷纭。基本上有这样几种观点,从主观原因方面看,是从惜春的冷静、孤僻的性格和对佛理参悟的天分等入手;从客观方面看,学者们主要分析外部环境促成了她出家的原因。亦有学者认为造成惜春出家的原因是主客观原因共同造成的。从“判词”立论分析其出家原因的也不少。
本文认为惜春出家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带有必然性,是内外因共同促成的。惜春自身孤僻不喜与人交往的性格是造成她出家的内因,当贾府诸女子结诗社、聚会时很少看到她的身影,这样一个如此与众人寡合的少女自己独处的时间应该很多,她喜欢下棋、作画,耐得住寂寞的性情应该为她提供了更多思考自己前途和未来的时间。同时她又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看到贾府破败,昔日的繁华有如烟消云散,根据《红楼梦》续书中的描写,惜春是最后搬离大观园的女子,惜春的判词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装。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1]可见惜春从三个姐姐的悲惨命运中看透了人世间的炎凉世态。所以,她才一心扑灭自己的青春之火,去寻求参惮悟道。同时她自己主动去寻求一种自我的解脱,在第七十四回中,尤氏替入画说情后,惜春明确表示:“我只要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1]这句话看似自私无情,其实是惜春的一种自我保护,“走向宗教,遁入空门是她抗争现实、回避生活的唯一有力的手段”。[2]可见,惜春走向空门是主动的追求。
妙玉出家的原因较之惜春就简单许多,在第十八回林之孝家的介绍中,我们可以知悉妙玉出家是因为自小多病,家人为祈求平安就将她送入佛门,所以对于妙玉来说她是被动出家,受制于家长的安排。
(二)性情的巨大差异
惜春的性格是一种“内外皆冷”,给人执拗、冷漠、厌世的感觉。探春说她:“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1]尤氏说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1]她是世家小姐,生活富贵,但是父亲一味求仙访道不问世事,哥哥荒淫无赖,嫂嫂又是个不管事的,哪一个都不给她温暖和依靠,自幼就生活在荣国府,没有出众的才华和外貌,在众多姐妹的映衬之下,显得默默无闻。这样的生活带给她的是淡漠的人情关系,内心没有被温暖过,便也没有温暖给身边之人,所以她不喜与人交流。在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她的丫头入画因私传东西受到谴责,这时的惜春不但不为入画辩解,而且还让她嫂子带出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1]并就此杜绝与宁国府的来往,她说:“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1]此时,她已经大彻大悟了,不为身边感情带累,要清清白白的。对爱情她也没有渴望,反倒有着冷静的思考,在八十二回,林黛玉又犯了病时,惜春说:“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1]可见惜春对于宝黛爱情是一种极为冷静的思考,在她心里黛玉为情所困是因为看不破,没有超脱,足见其冰冷静止的内心世界,惜春冷漠到了心灵深处,便自绝嫁人的念头,带有禁欲主义的色彩。她在贾府中始终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惜春虽然年龄小,但她却以旁观者的身份心思缜密地观察着大观园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虽然不管事可她却以一颗聪慧的心看出了其他人不了解的门道”。[3]
而妙玉正相反,她是一个外表冷漠但内心炽热的人。“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艳;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1]这一支红楼梦曲叫做《世难容》,意谓妙玉为世难容,是因为她太过洁癖,加之从小就遁入空门造成她“天成孤僻”的性格,十分不合时宜。在大观园中,妙玉很少主动与人交往,能入她青目的也不过几人而已,若说惜春是不喜与人交流,那么妙玉就是不屑,她绝对不会委身屈膝奉承权贵,也看不起刘姥姥这种底层小人物,精美的器具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世间俗物,偌大富贵的贾家在妙玉眼中也不过如此,“她鄙视庸俗卑劣,几乎对谁都不屑于多所接触”,[4]所以冷便是她留给人们的最主要的印象。恰恰相反她心里是沸腾的,这体现在她对于情的追求之中,妙玉的一生,“处境十分尴尬,青春貌美,却不得不遁入空门;不愿与富贵人家交往,却不得不托身贾府;心仪宝玉,却不得不百般掩饰”。[5]作品中有多处体现妙玉与宝玉交往的情节,她亲自写笺祝贺宝玉生辰,宝玉看到后手忙脚乱的反应也反衬出妙玉写笺时的心态,大胆热情。续书中安排宝玉看妙玉和惜春下棋,妙玉心动脸红,在回去途中听琴摇动心性。妙玉才情纵横、气质不凡,不输与钗黛二人,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二人于中秋之夜在凹晶馆联诗时,妙玉主动相邀并续写诗句,黛玉湘云二人皆赞叹不已,将她的才情体现得淋漓尽致,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诗情画意的生活在她身上非常契合,可见妙玉心中有着正常女子对美好情感的追求。
(三)解脱与枷锁
惜春对于自己出家的信念是坚持和笃定的,她看破红尘,一心想要遁入空门,“她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已经流露出远离红尘的思想和决心。在后四十回中她的出家思想开始落实为行动”。[6]王昆仑在《红楼梦人物论》中说惜春是“完全出于为了个人而消极逃避,不是什么求真证道的勇士”。[4]本文认为她虽然不是去求真证道,但是她自己渴望得到解脱,远离她不爱的世界,她表明心志:“我若出了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1]遁入佛门成为了惜春心灵的避难所,是她为保全自身而奉行的生存哲学。王国维先生认为,此书中真正解脱者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读者会在这个人物坚决的心态和冷漠的情感中感受到作者对痛苦人生永恒的无奈与悲哀。
妙玉出家的初衷是好的,但带给她的是心灵的枷锁。她不是自愿遁入空门的,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有很多来自世俗的冲击,尤其是到了大观园这么一个繁花世界中,成为了一个把“七情六欲”包裹起来的“槛外人”,“既无端被迫地悬着一个脱离尘世的目标,又抵不住种种外来刺激与吸引,以致自己内心越狼狈,在人面前表现得越矜持,精神世界中的抑制与冲击、冲击与抑制永远不停地打磨着妙玉,这就是她永远得不到解脱的苦恼”。[4]高鹗续写的第八十七回中,妙玉“坐禅寂走火入邪魔”,看到了她的信仰危机,她不能够将自己的欲望收藏起来与自己的信仰产生冲突,让一个美妙女子经受这种难以言说的折磨。她就犹如栊翠庵的红梅,开得鲜艳明丽,渴望伸向墙外,但是长在庵内的命运牢牢地束缚着她。她的感情是无法表现出来的,这种对任何人都不能言说的炽烈情感终于将她推入绝境。
二、惜春与妙玉的相似之处
(一)“色空观”的正反观照
“色空观”即世间万物不过梦幻、种种色相只是空花泡影,是佛家绝世出尘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红楼梦曲《虚花悟》描写了惜春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心路历程,曲名意谓参悟到良辰美景皆虚幻,如镜中看花一般虚无缥缈,亦即“色空”的体现。“昨富今贫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1]惜春亲眼目睹了贾府的衰败,世事变幻使惜春在她小小年纪的时候就体会到这种虚无之感,勘破了这些道理,才不会在乎生死。八十七回中惜春闻知妙玉入邪魔,“默然无语,因想:‘妙玉虽说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往。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1]“惜春所理解的‘空’即是绝对的虚无,对世俗人生的一种彻底否定”。[6]于此相对比的是妙玉的判词“云空未必空”,妙玉虽身系佛门但一直未脱尘缘,她的一生本身就是矛盾的,明明自小生活在佛门净地,但奈何自己心中看不破,参不透,正像惜春说的那样妙玉是有邪魔缠扰,这种邪魔就是对世俗生活的向往,妙玉苦苦挣扎的最后使自己陷入泥潭,是“色空观”的反面对照。正所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浮生若梦。
(二)反叛精神
惜春与妙玉在不同程度上都带有反叛精神,惜春“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不愿与宁国府同流合污,保持自己的清白,她不像迎春似的懦弱,不闻不问,听凭父母安排,结局悲惨。惜春却能自绝嫁人的念头,一心出家。惜春的这种积极追求表现了一个封建女子的自我觉悟。而叛逆精神这一点在妙玉身上体现得尤为强烈,六十三回邢岫烟说妙玉:“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1]又由开始时贾府下帖请她,她在大观园中并不去奉承谄媚当权者,可见她遗世独立的性格。他对宝玉可谓是用心,有洁癖的她却将自己的杯子给宝玉喝茶,宝玉踏雪寻梅等等都与她本应不问世事的佛门身份不符的,所以她这种我行我素、孤高自许的姿态难免为世不容,这说明了她的叛逆精神,更是对清规戒律的反叛。
三、封建社会贵族年轻女子的悲剧的缩影
《红楼梦》写出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儿国”的悲剧,十二钗女子的悲剧结局都令人唏嘘,“大观园里的悲剧是爱情、青春和生命之美被毁灭的悲剧”。[7]惜春与妙玉二人的悲剧是大观园中众女子的一个缩影。惜春的悲剧在于她出家的主动性,杜绝宁国府是主动与世俗决裂,感叹黛玉“瞧不破”,绞发矢素志更是主动而真实情感的表露。但她的主动性也因不利环境使她处处被动,惜春看到的是元春和迎春死去、探春远嫁,以及大观园中众姐妹四散飘零的遭遇后,为自己选择的一条无奈的自保之路,一个大好年华的少女却要以青灯古佛伴此余生了。妙玉背着沉重的精神枷锁,步履艰难地迈向世俗世界,希望得到理想中的情和爱,但是,迎接她的却是身败名裂的泥潭。“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1]在性情与佛规的碰撞中,妙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1]曹雪芹.无名氏续·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林宋瑜.《红楼梦》贾府四小姐性格解析[J].广东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0(3):45-52.
[3]安建军.暖香坞中虚花悟-重读贾惜春形象[J].甘肃联合大学学报,2012(5):45-50.
[4]王昆侖.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2.
[5]王海燕.花魂诗魄女儿心——林黛玉新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6]李根亮.《红楼梦》与宗教[M].长沙:岳麓书社,2009.
[7]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版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