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系智囊杨宇霆
2016-03-01温相
温相
【借段芝贵排挤冯德麟】
谈到杨宇霆的发迹,还要从张作霖推倒“三座大山”说起。
张作霖混迹江湖之初,冯德麟便是压在他头上的“三座大山”之一,其余两座“大山”(杜立三和金寿山)都先后让张想方设法地“办了”,唯独这个冯德麟比较棘手。一则冯同张的渊源很深,论起江湖的辈分,冯居长;二则冯德麟在日本人那里也是挂了号的“主儿”。1904年夏,冯德麟曾应邀参加“东亚义勇军”,战后获日本天皇颁发的“宝星勋章”一枚。辛亥革命爆发后,东北保皇派负隅顽抗,靠的正是张作霖和冯德麟这两枚关键的棋子。因此,日后论功行赏,张作霖任民国陆军二十七师师长,冯德麟任二十八师师长,两人平起平坐。
对付冯德麟,既不能用“黑吃黑”,也不能随意玩弄于股掌间,就在张作霖举棋不定之际,他一生中非常难得的两位“贵人”几乎同时现身了。一是段芝贵,一是本文的主人公杨宇霆。
先来说说段芝贵。段芝贵是安徽合肥人,以同乡的身份被介绍到李鸿章家开设的当铺里做学徒,后被族叔送到天津武备学堂学习,接着又东渡日本进入日本士官学校学习。有了这层资历,段芝贵很快就混到了袁世凯创建的新建陆军左翼第二营管带兼随营学堂教习的位置。利用这个位置,段芝贵有意巴结袁世凯,甚至做了袁的干儿子。在给袁世凯当干儿子的日子里,段芝贵官运亨通,一路扶摇。43岁时被特授为拱卫军司令官,地位类似前清的领侍卫内大臣,气焰非常嚣张,连民国首任国务总理唐绍仪都要为之逊避三分。为了更好地掌控关外局势,1915年8月,袁世凯任命段芝贵为镇安上将军、督理奉天军务(不久即兼巡按使),节制吉林、黑龙江两省军政。
段芝贵算是如愿以偿,可在另一个人心中,无异于“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这人就是张作霖。本来张作霖已然是奉天的“灵魂”,举凡人事变动,不拘县长、局长,哪怕是一个税捐所所长的任免,都要张作霖点头。如今可倒好,段芝贵初来乍到,不但捞钱,还要捞权,同时还负责监视张作霖、冯德麟——这就惹翻了张、冯所部。
1914年8月,袁世凯企图用“护军使”这种减都督一等的头衔将张作霖调往内蒙。张作霖当即给段祺瑞发去一封措辞强硬的电报:“辛亥、癸丑之役,大总统注意南方,皆作霖坐镇北方之力。今天下底定,以谗夫之排挤,鸟尽弓藏,思之寒心。中央欲以护军使、将军等职相待,此等牢笼手段,施之别人则可,施之作霖则不可。”1915年8、9月间,正是北京城闹“帝制”最关键的时刻,张作霖一再上书表忠心,甚至说出了“若帝制不成,誓不再生”的“狠话”,这在非北洋团体的军人堆里是不多见的。可袁世凯就是故意“装傻”,表面上封张作霖为二等子爵——当时各省陆军师长一级的只能受封男爵,唯独张作霖等少数人特晋子爵,用袁世凯的话说,便是“用沛特恩”。但事实上,段芝贵奉命管控奉天的爪子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张作霖拿到袁世凯的封爵诏书后,故意问左右:“子之何谓?”左右回答道:“子爵下伯爵一等,再上为公侯。”张作霖道:“吾何能为人作子?且吾薄辽东王不为,何子爵也?”随后,张作霖称病,闭门谢客,包括段芝贵上门也一律挡驾。袁世凯以“绥远都统”一职相邀,被张作霖一口回绝。
关起门来的张作霖干了两件事,一是策划于密室,一是点火于基层。策划于密室找了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杨宇霆。
说起张作霖同杨宇霆的相识,还有一番曲折。辛亥革命期间,张作霖为虎作伥,帮着当时的东三省总督除掉了进步人士张榕等人,一时间在奉天城里,留洋的学生成了官方仇杀的第一对象。1912年4月,参加南北军界统一会议的成员刘德权途经奉天时,张作霖专门跑去参见。在张作霖来之前,刘德权的同学杨宇霆刚好也在座,因为杨宇霆知道张作霖深恨留洋的学生,听到张作霖来访的禀报,立刻转身就走,不料正好同进门的张作霖碰面了。张作霖看了杨宇霆一眼,没作声,进门后对刘德权说:“这不都是你的同学吗?你告诉他们,千万不要走,我们奉天讲武堂就要开办,都要用他们,军队没有教育哪能行呢?”刘德权素来蔑视张作霖的出身,现在听到张这么说,自感“惊讶其人能有此大志”。张作霖统治东北十年,所谓“大志”不过是混战一场,自不必多说。但其人对于一般不危害到他根本利益的知识分子还是采取了相对比较客气的态度,至少在他的统治期间,知识分子受到的残杀或祸害都被控制在有限的程度内。对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试图只手掩尽天下人耳目的政客,张作霖的“匪性”实在是浅得多。
这次见面在张作霖、杨宇霆之间彼此都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一转眼三年过去了,一天,张作霖在街上看见一支部队,衣着整洁、军纪严明,一开始误以为是日军,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奉天军械局局长兼军械厂厂长杨宇霆的卫队。这让张作霖倍感意外,当即下令召见杨宇霆,在见面的过程中,杨宇霆再次让张作霖刮目相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杨宇霆由此进入张作霖的视野,成为张不可或缺的助手之一。
在如何处理掉段芝贵这件事上,张作霖非常注意倾听杨宇霆的意见。杨宇霆提出办理驱段的这项任务,应交由冯德麟的二十八师。话虽说得比较隐晦,但张作霖马上明白了内中的要害,这是一箭双雕的把戏,也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说之前的杨宇霆也仅仅是以才学优长、谈吐惊人受重用,那么这次献计献策之后,杨宇霆便彻底成了张作霖的“入幕之宾”了。
张作霖与段芝贵的“过节”被冯德麟看在眼里,当然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时机。1916年,冯德麟在陆军二十八师办公处请客,名义上是吃饭,实际是密谋,主角就是冯德麟和张作霖。冯德麟首先提出要把段芝贵轰出奉天,张作霖假装请教办法,冯德麟将计划和盘托出,基本不出张作霖与杨宇霆之前所议。而且,最妙的是冯德麟主动提出由他的二十八师唱“黑脸”,然后再由张作霖的二十七师唱“白脸”,一个是“打”,一个是“吓”,双管齐下,保证段芝贵滚出奉天城。张作霖求之不得,当即满口答应。
稍后,张作霖面见段芝贵,说外界盛传冯德麟所部勾连二十七师部分官兵准备合伙做不利于上将军的勾当,请上将军定夺。早在1916年3月,袁世凯迫于各方压力,不得不宣布取消帝制。作为老袁的铁杆干儿子的段芝贵已然是惊弓之鸟了,如今听了这样的消息如同雪上加霜,吓得连忙要张作霖想办法。张只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走”字,段芝贵即将搜刮来的现款用京奉铁路局专车一列准备拉回北京。
段芝贵前脚走,张作霖后脚就通知冯德麟动手。当专列行至车站时,冯德麟所部持旅长名片上车,向段芝贵递交奉天各界人民团体控诉段芝贵的电报,电报中要求将段芝贵即行扣押。专门负责“护送”段芝贵的张作霖亲信装出“义愤填膺”的模样,跑下车去“抗争”,“抗争”的结果是专列放行,但现款必须留下。段芝贵哪还敢讨价还价,千恩万谢后,迅即逃离东北。
逃回北京城的段芝贵,对冯德麟恨之入骨,“哭述于袁皇”。还没等袁世凯作出反应,张作霖这边又踢出了第二脚,打着“奉人治奉”的旗号向北京政权挑战。东三省尤其是奉天等于北京的后腰,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袁世凯既然不能采取武力弹压的方式,自然就得顺坡下驴。他征求段芝贵的意见,从张作霖、冯德麟二人中挑选一人担任奉天的军政首脑,段芝贵当然力推张作霖。就这样,袁世凯违心颁布命令,以张作霖为奉天督军兼巡按使,自此,张军政大权一把抓。
【诱杀陆建章】
北洋时代的民国类似中国历史上的“五代十国”。英雄少,谋夫多,且多半是逞能任性、矫情任算之辈。类似李振(后梁太祖朱温麾下干将,江湖文人出身)一流的残忍、突破底线等行径逐渐浮出水面,其对旧道德、旧传统的颠覆起到关键性作用。杨宇霆、徐树铮便是内中的“翘楚”之一。
杨宇霆同徐树铮固然共同求学于日本士官学校,但日后交结之密、走动之近、友情之深,除开各自的政治利益外,便是性情、手段以及处世方式的雷同,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现在常说:“要了解一个人,先去看看他的朋友圈”,徐树铮为人如此,杨宇霆究竟何许人也,也就呼之欲出了。
徐、杨二人的共性可概括为十个字:热衷、心高、量狭、手长、才大。徐树铮能力之强,段祺瑞身边的人都印象深刻。徐树铮会客之际,一手接电话,一手批公文,两不耽误;举凡大小公事,过目不忘,不拘段祺瑞何时何地询问何事,总能对答如流,即便核对,也丝毫不差。段公馆的人都说,这是“特才”。
反观杨宇霆,也不无如此。杨宇霆死后,于冲汉送了一副挽联,上书:“棘门坝上如儿戏,我识将军未遇时。”当初,张作霖所部空有三万余人的编制,军纪废弛、军力偏弱,杨宇霆纠之以猛,令奉军上下焕然一新。就政务方面,他与王永江一道,多方开创,夯实了张作霖在东北的“基业”,后人写传称:“一则整军备械,一则治民理财,如作霖之左右手,因而奉省大治。”杨宇霆所创办的实业如平治学校、法库电灯厂等固然与其“夸官故里”的思想有关,但在客观上也做到了惠及地方、泽被后代。可以说,遍观奉系内部,张氏父子麾下的高级官员中如杨宇霆这般军政两手都很硬的人才,的确寥寥无几。
徐树铮对杨宇霆的欣赏,早在陆军部时期就开始了。但二人始终没有在政治上合作过。而一旦这两位伸手合作了,闹出来的就是一等一的“大地震”。徐树铮、杨宇霆的两次合作,一曰“明抢”,二曰“暗杀”。
所谓“明抢”,即轰动一时的“秦皇岛截械案”。直系、皖系为谋夺北京的最高权力而展开争斗,冯国璋通过日本公司订购了大量军械一事,为徐树铮侦知。徐的本意是独吞,但胃口有限,乃派人与关外的杨宇霆商量,杨一拍即合,把徐的意见转达给张作霖。而后,徐树铮亲自到奉天,同张作霖、杨宇霆见面,当面许给张作霖“优厚条件”——段祺瑞如能顺利武力统一,张作霖得任“副总统”,仍兼东北军政事务最高长官,北京对关外不再过问。杨宇霆极力怂恿张作霖拍板决策,张作霖不放心,专门请江湖术士算了一卦,遂不再迟疑。
1918年2月23日,张作霖命奉军两个营的兵力悄然进驻秦皇岛,部队统一归杨宇霆直接指挥。2月25日,“秦皇岛截械案”发生,奉军成功运载全部军械转回关外,冯国璋、段祺瑞闻报均大吃一惊。这次截获的军械足够编练六至七个混成旅,张作霖却很“低调”,只编成了两个混成旅。事成后,段祺瑞当面责怪徐树铮是“教猱升木”(教猴子爬树,比喻指使坏人干坏事),徐树铮竟反唇相讥问段,“长江三督”(指江苏督军、江西督军和湖北督军)之“升木”谁教之?暗指冯国璋策动南方直系军阀“捣鬼”,段祺瑞无言以对。奉天这边,张作霖大喜过望,夸杨宇霆“能办大事”。3月5日,张作霖、杨宇霆亲提两个混成旅,进驻河北廊坊。3月12日,张作霖批准成立关内奉军司令部,自兼总司令,以徐树铮为副司令,杨宇霆兼参谋长。由于张作霖的介入,导致北洋王士珍内阁垮台,段祺瑞重任国务总理。
因奉军突如其来的“入关”,令本已矛盾重重的直皖两系的内讧更加升温。一些北洋元老故旧纷纷奔走,其中奔走最用力的当属陆建章。陆建章有“屠户”的外号,在北洋系统中名声委实不好,而且他与段祺瑞、徐树铮早就交恶。1918年6月14日,应徐树铮“邀请”,陆建章来到天津奉军司令部准备与之晤谈,可也同时见到了“阎王爷”。诱杀陆建章的经过,曾任北洋政府财政次长兼盐务署署长的李思浩有过回忆:“据后来又铮(徐树铮)告诉我,当陆建章去看他时,他正和杨邻葛(杨宇霆)一起吃饭,邻葛听到陆来请见,就说‘此人十分可恶,把他杀掉算了。所以,陆和又铮见面没有谈几句话,又铮就把他‘请到花园里去,陆看形势不妙,对徐的左右说‘又铮要收拾我,就让他收拾我好了。果然,徐就在花园里把陆打死了……据他说,他当年杀害陆建章,是听了杨邻葛的话,才断然出手的,至于杨本人或奉系同陆有过什么冤仇,而必欲置之于死地?又铮没有对我谈起过。”
杨宇霆为何欲置陆建章于死地?仔细分析,也有其来源。杨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后,转回东北,深受当时东三省总督的赏识,委派他去陆军二十三镇任职。时任二十三镇统制的是孟恩远。杨宇霆在孟恩远手下干得十分不如意,孟恩远碍于面子,不便难为杨宇霆,但软钉子也让杨宇霆碰了不少,以至于最后杨不得不主动求退。临行时,杨宇霆发下“等我得势时,非得好好收拾你不可”的狠话。而陆建章同孟恩远之间,恰好是儿女亲家——孟恩远的女儿嫁给了陆建章的儿子陆承武。杨宇霆得势后,襄助张作霖夺取吉林省大权,陆建章出于亲戚的关系,曾经帮助孟恩远在北京活动。或许正是这样的近因和远因,才导致了杨宇霆说出“此人十分可恶,把他杀掉算了”那样一番话来。而徐树铮早就要对陆建章下手,杨宇霆的话无疑迎合了徐的看法,顺理成章便将陆建章“送走了”。
徐树铮、杨宇霆合伙作案,诱杀陆建章,做法令人侧目,且直接导致了他们在“道义”上先失一招。
北洋团体的老人们都说:“陆朗斋(陆建章的字号)是武卫右军的老人,曾经做过陕西督军,现在也是上将衔的陆军中将,徐又铮这个外来户竟有这么大权力,说杀就把他杀了,死后还要褫夺官勋,以后大家还有什么保障?”这番牢骚话说的也是实情。北洋军阀脱胎于前清,虽然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留下了斑斑劣迹,但这个团体也还或多或少地固守了一点点旧道德、旧传统,即“不说绝话,不做绝事”,留有一定程度的底线。举一个例子,段芝贵的厨子李香亭,饭做得很好吃,就是脾气坏,有时候气得段芝贵忍不住要骂他,这老李也是个“可人儿”,跟段芝贵对骂,段芝贵在里屋骂,他在厨房骂。段芝贵就把他解雇了。可隔了一段时间,又把他叫回来了,为的就是他那一手好厨艺。结果回来以后的老李脾气更大了。以后凡有冲突,段芝贵在里屋小声骂,老李在外间大声回骂。以段芝贵的地位和能量,收拾一个厨师易如反掌,但二人终于相安无事,说起来,这也是旧传统、旧道德中的一部分。
徐树铮、杨宇霆所突破的不仅仅是他们北洋团体内部的“政治规矩”,更是当时社会的一般原则。而他们自己最终也是葬身于此,可谓作法自毙。
【激怒张学良】
1929年1月10日晚,张学良将杨宇霆、常荫槐枪杀于帅府老虎厅内。这就是轰动一时的“杨常事件”。这件事距今已87年了,但某些结论仍模糊不清。围绕“杨常事件”的动机与过程,通常流行的有两种具有代表性的说法。
一、平“叛”说。上个世纪80年代,曾有一部小有名气的电视连续剧叫《少帅传奇》,这是当时大陆第一部以张学良为主角拍摄的戏剧作品,扮演张学良一角的寇振海因此走红。在这部电视剧里,杨宇霆无疑被塑造成了一个“白脸奸臣”,不仅是“奸臣”,且有“汉奸”的嫌疑。内中有一场戏,居然是杨宇霆与日本公使合伙威逼张学良,如果不是张学良的“老把叔”张占鳌闯进来救驾,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尽管这只是一部寻常的文艺作品,但它所反映的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定论”——长时间以来,杨宇霆被杀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杨宇霆“投靠日本”“挟洋自重”。该说法在上世纪80年代颇为流行,甚至一度占有主导地位。后虽经各方批驳,退居其次,然而仍旧自成一说。
那么,这一说法是不是完全来源于编造呢?为此,很多学者举了诸多例证,证明杨宇霆非但没有勾结过日本人,反而在一些主权问题上与日本人据理力争,争不过的就自行其是。有些学者还引用了张学良的话,讲杨宇霆“勾结日本”的论调是“厚诬死者”。
即以“皇姑屯炸车事件”主谋之一的日军大佐河本大作的回忆录而言,河本交代:“杨宇霆也忘了日本的恩德,向美国献媚,准备大借款。”而1928年8月11日,日本东京《朝日新闻》曾以“狡猾哉杨宇霆”为题发表了一篇评论,称:“我们过去把杨宇霆看成很诚恳很恭谨孝顺的,是我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养老女婿,实指望他将来对我们养老送终,顶半个儿子用,不成想,他的良心和心眼一转眼间都变了……”综合河本和《朝日新闻》的这篇评论,都可以看到一个交汇点,即反映了在特定的时间段里,杨宇霆同日本人之间的关系。而且,不可否认的是,上世纪20年代,决定东北政局的真正幕后者并非奉系高层,而是日本人。
关于杨宇霆是否“厚结”日本人,原辽宁省副省长宁武老人生前有过一个特殊的回忆,可资参考。宁武说,1927年5月间的一个晚上,张作霖与他人有过一次谈话,张作霖认为杨宇霆同日本人之间勾勾搭搭,便故意将杨宇霆外放当军团长,避免他继续和日本人联络。但杨宇霆还是继续跟日本人勾搭,连吴俊升也牵扯进来了。两人阻止他(张作霖)回奉天。张作霖还表示,等到他回到奉天,先解决杨宇霆和吴俊升,然后再过问大局。张作霖要求对这次谈话严格保密,“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其实,就日本内部对杨宇霆的看法也存在很大的分歧。比如土肥原贤二一直主张将张作霖、杨宇霆一起除掉。理由是:“杨宇霆是张作霖手下权势极盛的人物,他对日本也一直持不恭顺的姿态,尤其是去年以来他的排日态度更是不能容忍的……”而以陆军少将松井七夫为代表的一派,则力主拥戴杨宇霆主持东北全局。
此外,还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1928年6月,张学良带着杨宇霆等人在奉军十三师前沿视察,张本人亲自对前线团长以上的军官训话,杨宇霆插了一句嘴:“少帅,我们回东北成立大辽国,同日本靠上,将来再出兵关内。”霍守义作为奉军十三师的团长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在枪杀杨宇霆后,给杨、常添加的罪名中也有“阻挠统一”这一条。揆诸事实,说杨宇霆勾结日本,证据不足,但准备比照张作霖的旧例割据东北却是斑斑可考。
上当说。此说法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逐渐散布开来的。一些为杨宇霆作传的人更是力主此说。事实上,这种说法并不新鲜,早在处决杨宇霆之后,奉系内部就传出这类议论,即张学良中了日本人的“离间计”而“自毁长城”。再例如,据杨宇霆的后代回忆,张学良曾给杨宇霆长子杨春元写信说:“我听信谣言,杀了你父,这与你无关……”
以上这两种说法尽管都说出了部分真相,但比较起来仍有偏颇。究其实质,不过是为历史人物开脱或卸责的一种通常表现。“杨常事件”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在中国历史上,“主少国疑”“祸起宫闱”一类的政治把戏并不罕见,杨宇霆虽然跋扈自雄,却无取而代之的野心,久而久之,必然不能见容于新主。而北洋时代集权统治的缺陷就在于争斗的双方均无后退的可能,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最终拔刀相向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杨常事件”是奉系内部一场激烈的政治内讧,胜负双方均无“正义”可言。
古人云,“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杨宇霆也不例外。他“权大欺主”“祸萌骖乘”,其来有自。
其实,张学良对杨宇霆早有戒备,而杨对此却非常含糊。张作霖统治后期,杨宇霆要过过“军团长的瘾”,向张作霖提出,张一口应允,随后下令给张学良,张学良不得不照办,却对心腹们说:“他(杨宇霆)不是要抓我的军队吗?看看我的军队能不能被他抓去。”杨宇霆第一次在奉系栽跟头,就是跟“抓军权”有直接关系,可惜他并不汲取教训,引起了张学良的反感。
张作霖被炸身死后不久,张学良就给亲信送去密信,要他们“把杨监视住,不能有任何疏漏”。另有两件小事也能说明张学良对杨宇霆的“猜防”。一次,张到杨公馆做客,仆人送上西瓜,张咬了一口说苦,就吐了。为了给杨宇霆的老爹祝寿,张学良亲莅杨公馆,可并不进院子,就在外面同杨宇霆的副官聊了一会——实际上,此时的张已有了戒心。张作霖在时,因为有老张这堵墙挡在那里,张学良与杨宇霆的矛盾还隔了一层。一旦老张身死,他们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近,矛盾也就更趋白热化。而此时的杨宇霆非但没有收敛的迹象,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杨宇霆不仅在政治上“越俎代庖”,连生活上的一些细节都不肯相让。张学良好歹是东北的最高当局,但杨宇霆称呼张学良半以“调侃”的口吻,或“司令官儿”,或“小伙儿”,更有甚者,居然当着外人的面称呼张学良为“阿斗”。连带着常荫槐也视张学良的地位为无物,常荫槐管张学良叫“六爷”(张学良小名小六子),这种戏称在东北官场绝无仅有。平素里办理公务,杨宇霆嘴里类似“你不懂”“我替你张罗”的话动辄脱口而出,令张倍感愤懑。以至于张竟对杨说:“老杨,还是你来干的好。”
张学良也曾为杨宇霆设计过“后路”,一条是外放,到黑龙江当一把手;另一条则是请杨出国游历,费用由公家支付。这是奉系的老规矩,对待尾大不掉或者暂时失宠的高层人物都是如此安排。可杨宇霆并不同意。从“公”的角度拉不成,张学良还从“私”的角度做过工作,他让于凤至去跟杨宇霆的姨太太结成“金兰姐妹”,却给杨宇霆挡了回来,说是“辈分不对”。如果仅从年龄来论,杨宇霆的说法并不算错,杨年长张学良15岁,在当时那个背景下,这算是两代人。而且,之前张学良还曾准备与段祺瑞的儿子段宏业结拜兄弟,后被段祺瑞以“辈分不合”为理由婉拒。(段祺瑞仅比张作霖年长10岁;可蒋介石年长张学良12岁,仍与张论兄弟行,于凤至另拜宋美龄生母为“干妈”)说明这也算不得什么。但在特殊的条件下,凡此种种就给张学良一个感觉,认定杨准备“一条道走到黑”,所谓“既不能令,也不受命”。张、杨的矛盾累积多日,但爆发的转折点当属“祝寿风波”。
1929年1月7日,杨宇霆的老爹过75岁大寿。杨的老友李友兰顾忌杨府的操办会引人侧目,乃提议回法库办,杨不同意,坚持在沈阳城内办。祝寿当天,杨公馆大肆操办,轰动全城。张学良偕夫人于凤至亲临现场,本来张是东三省的头号人物,理应受到超规格接待,但意外遭到冷遇,当有人高喊“总司令到”,却没有多少人为张学良夫妇起立;而当有人高呼“总参议到”,除了张学良外,竟全体起立迎候杨宇霆。有人亲眼看到张学良“脸往下一沉,面色非常难看”。仅仅3天后,老虎厅的枪声就响了。张学良之所以杀杨宇霆,外部因素很多,不一而足,但内因是主要的。在这众多的内因中,“祝寿风波”无疑是导火索。
在枪杀杨宇霆过程中,有一位关键人物常被忽视。这就是张学良的元配于凤至。据于凤至的侄子回忆,当初张、于定亲,张作霖无意间发现卦帖上显示于凤至是“凤命”,自以为“将门虎子”应对“凤命千金”。因此,于凤至虽不“干政”,但她的话对于张学良来说是非同一般的。祝寿归来,于凤至勃然大怒,她冲张学良发脾气说:“你哪里像东北的主人,杨宇霆才是东北真正的主人,看看他那副德性,他眼里哪还有你?”在处决杨宇霆后,于凤至曾对人说过:“这个事是逼出来的……汉卿和我商量要杀人,我害怕。”不过,1968年,张学良在台湾对人说起这一事件时,却否认同他人商量过。
历史上,张作霖、郭松龄、杨宇霆同日本人都曾多方交结,有的还曾互相利用。但要说把东北主权拱手相让,他们是绝不甘心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张作霖、郭松龄、杨宇霆是日本鲸吞东北的三道防火墙,杨宇霆一死,这最后一道墙也垮了。针对杨宇霆的死,日本人的两条评价耐人寻味,町野武马说:“杨宇霆死得真是可怜。”而田中的评价则是“张学良是土匪张作霖的儿子,胆大手黑”。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