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有形·语无声
2016-02-29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齐物论》庄子
我可以用这样一段话来诠释这组作品的源起: 《树语》系列作品的创作开始于2010年初春,因为每逢初春我都会去家边上的植物园,找寻春天的感觉,这个时候气候还是寒冷,但是阴历一过立春后,江南的大地渐渐地有了暖意,这是一种非常细微的感觉,只有特别敏感于自然草木的人才能够体会,我想我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这种感觉是一种希望,是从大地、空气的气息里,感受到一种非常熟悉的乡愁,这种乡愁是个几乎不太离开故乡的人才有的四季轮回的感觉,好像血液又重新流回到血管中。
我捡起那些掉落在泥土上的树枝,拿回工作室,用玛米亚RB67拍摄,然后选取出一些,最后呈现16张树枝。
我在每一件树枝作品里倾听它们和我说的话,是中国的古诗:诗经的、西湖梦寻的、屈原的诗歌,它们每一个发音合着每一墨迹的显现,让朴素的发音在几千年后回溯。
“微妙玄通”——我的一个好朋友用这四个字形容《树语》这组作品,我觉得如果能够用什么来讨论和启发,还是比不过一种称为永恒的事物,那就是无,关于灰尘的意义。
储楚
FOTO:关于《树语》这组作品,以带有叶子或是果实的画面来区分每种植物不是更加直观吗?为什么选择所有植物的枯枝来拍摄,无叶无花无果实这样的设置寓意何在?
储:在拍摄过程里,我尽量想呈现那些树枝线条的美感,这种美感是关于朴素的精神,这个精神应该用庄子的《齐物论》来解释比较好,是万物归于最初样子的无,这个无是我在2014年用我的书法在树枝的阴影里体现,这个想法确实是在这四年里慢慢形成的,在这个四年里随着我的书法技法和草书的提高,我越来越感觉到那些最具有朴素精神的树枝在近乎成灰的无中低声诉述。
FOTO:《树语》中书法的走向是随着植物的影子写上去的吗?那么影子是随意的自然呈现,还是刻意布光所得?
储:书法是自然融合在阴影里的,所以阴影里的字不是都那么清晰可见的,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彷佛是树在低语,是自然的倾诉。
我把树枝捡回工作室,把它们散落在工作室的地上,然后就像在天空看大地一样用摄影镜头拍摄,我需要一种书法语言呈现出树枝的形象,而这种视觉形象即关乎于东方美学又不失摄影语言,所以在安排的时候当然是非常讲究的。光线布置得强弱得当,拍摄角度的微妙定位,包括焦距、光圈、速度等等因素,还有后期胶片的冲洗和后来将书法加入画面。
FOTO:虽然画面中的枝干看上去脆弱易碎,但书法的出现却托起了它们的风骨。不知这是否是你所希望表达的?
储:由于这些树枝经历了生命,之后变为的枯枝 ,所以它呈现了关于静止的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一种寂静而寒冷的状态,是一种万物寂灭后的脆弱。然而不然,“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却是在寂灭和寒冷里隐含的生命,也就是我的书法形态和文字意涵在阴影里的呈现,这种呈现衬托出形将枯木树枝的风骨。
FOTO:关于《树语》中与每一种植物所对应的文字你是如何匹配的?是使用了现有的一些古诗词还是自己的原创内容?
储:《树语》里植物的文字我基本取材于《诗经》和唐诗宋词,里面涉及到和作品中的植物对应和相关的内容,比如《树语-竹》的书法文字我就选取了(齐)谢眺的《咏竹》 : “窗前一丛竹,清翠独言奇。南条交北叶,新笋杂故枝……”用古诗赋予了植物文气,把文人清欢寄予在自然植物中,因为植物为天地之物,而现代人渐渐远离自然,生活在水泥、机器噪音和雾霾里,我用最简洁的镜头语言和微妙的笔墨书写,来予物与情;另一方面也是让大家了解前人对事物、对生活对世界的看法,通过这种看法来唤出现代人内心所希望的本质朴素观。比如《树语-黄山紫荆》就选了《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是一首中国早期的朴素浪漫的情诗,仿佛看到了这定情的植物就想到了相思人那穿着青青衣服的翩翩样子。从诗歌和画面,从书法到植物,中国古典的文质在我画面里的若隐若现。
FOTO:你个人是否更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是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还是自我兴趣的养成?因为在作品中能够体会到想要传达出的人文意境。
储:我在20岁以前,读的书大部分是西方经典,有小说、诗歌和哲学,所以后来接触油画、影像和摄影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然而,我从小至今生活在西湖边、植物园、北山路、灵隐一带,所以骨子里又是很江南很文人气的。加上我父亲是做艺术的,他早年读的是雕塑,后来从事漫画工作,从小受家庭的熏陶使我的成长一直没有离开过文和艺。随着岁月和经历,我在30岁以后愈来愈发现我生活环境里蕴含的文质,中国现在的古典文化里江南算是主要发源地之一,而从宋以后,杭州成为文人风骨的聚集地,西湖又是中心。常年的浸淫使得作品有这样厚实的文质就不难理解了。
FOTO:《树语》的画面感相较《物非物》系列感觉更加柔软了一些,这是否同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
储:更加柔软是和我近几年研究中国书法和研习草书有关,虽然我从小就练书法,但是把书法融入在摄影作品里是我读书法博士开始的想法,读博期间就进行了这样的创作,现在看来也把性格中坚硬理性(摄影)和柔软感性(水墨)结合在一起(把摄影作为坚硬理性的象征是考察了机械的器材、速度、体力等因素,所以水墨的工具比如毛笔就是柔软的感性的。)
FOTO:无论是《物非物》还是《树语》,它们远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简单易懂,有种调调在里面,看似简洁的构图却蕴含哲思,你喜欢哲学吗?
储:以前看哲学方面的书还是有的,特别是25岁以后,看了很多西方的哲学书,古希腊古罗马,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到后来的康德、叔本华等都有涉及,后来更多得接受了中国的老庄哲学思想,比如《齐物论》、《逍遥游》、《老子》等。所以在我作品你可以感受到。
FOTO:为什么偏爱拍摄静物?每一次的拍摄对象是随机的,还是有选择性的?
储:你听说过一个词叫“物是人非”吗?静物给人以稳定性,永恒性和亲密感。物具有“物性”,这个“物性”在我看来,就是“物的非物性”。我们通常所说的物就是指物品、物体、物件,物在平常看来是不具有生命力的,如德国哲学家康德所说“自在之物”,但人的活动无不关联着“物”,所以其实“物”是能够唤醒全部关于生命的体验的。这里就又说到了“物的非物性”,也就是精神,我想拍到物里呈现的精神。为什么要说到精神?庄子名篇《齐物论》里有一段:“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这里说到自然界里的物——“风”,风的形态是根据被借助者而表现出来的,当竹叶轻轻摇动,我们就知道是微风,当它左右摇动,我们感觉到了大风,它里面讲到各种声音,我们知道是风借助各种“物”所发出的,“物”在发出风的声音的时候也就发出了它自己的声音。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在物里面找到我想在人身上寻找却永没有寻找到的东西,说是情感也好,精神也好的一种东西。
FOTO:当你拍摄这些物体时,是否将它们拟人化了?或说创作的过程本身就是赋予它们第二次生命的过程?
储:是的,直接说就是赋予了物的我希望得到的人的情感和精神,比如我理想中的人具有这样的情感和精神,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所以我制造了情感和精神,赋予了物。这个在中国的古典里很好理解,比如古琴里的高山。比如李白的诗歌《敬亭山》中写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从知音难觅到寓情于物,延生到寄托在山水的精神和抱负。
FOTO:你的很多作品看上去会让人有素描的错觉,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在用绘画语言来表达摄影?
储:素描的感觉可能是黑白吧,可能和我年幼时期接受了中国画,书法的教育有关,那个时候临摹很多白描花卉、草木,还有临摹过87神仙卷。
FOTO:你曾有过多种艺术专业的学习经历,这些经历在摄影创作中带给你什么?为什么最后会以摄影这一表现手法来诠释自己的作品?
储:是的,早期研习的书法、国画,后来是素描、平面设计到油画、新媒体再到现在的书法,经历可以让我的创作更自由,可以让我的摄影更具丰富性,也让这种丰富性融入在纯粹直接里。
FOTO:关于你的作品,你希望别人看懂,还是不想别人看懂,还是只希望一小撮人懂就好?
储:当然是希望所有人能够读懂,但是我知道必须是有过美学修养、文化修养的人才能真正读懂,当然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