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馈春盘

2016-02-29鹿少爷

今古传奇·故事版 2016年2期

鹿少爷

嘉靖年间,时任吏部侍郎的徐阶突然病倒了。其实,徐阶的病倒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实在难以启齿,主要症状是腹中胀气难消,“出虚恭”不止,且又响又臭。为了避免在朝堂之上出丑,他只好向皇帝告了病假。

虽然这种病不雅,但有病就得医,无奈对这种怪病,请来的大夫都闻所未闻,全都束手无策。

就在徐阶为此苦恼不已的时候,他的一个门生来报,说是有个名叫邱中庭的人能治好这种怪病。此人天生嗅觉异于常人,他诊病并不像别的大夫那样望闻问切,而只需用鼻子嗅一嗅病患“虚恭”之臭气,就能从中识辨出七七四十九种不同的气味,由此准确地断出其体内暗疾,对症下药,灵验无比。

靠闻屁臭治病,这种奇事还是头一遭听说,实在荒诞好笑,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试上一试。

于是,徐阶马上命人将那邱中庭请来了。邱中庭四十来岁,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神医的样子,甚至连只药箱也没有带,分明就是个潦倒的读书人。一问,果然是个久试不弟的落泊秀才,只好改行做了名草头郎中。徐阶不禁有些失望,皱眉道:“世间素来只有蛆蝇逐臭,先生也算个读书人,与蛆蝇同好是否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邱中庭不卑不亢地回道:“大人这话有失偏颇,世间热衷逐臭的何止蛆蝇,那些拍马逢迎之辈岂非也在逐臭?比起邱某闻臭为了诊病救人,他们岂不是斯文落地?”

徐阶被顶撞,心中不悦,又问他是否已从自己的“虚恭”臭气中闻出了病根。邱中庭一本正经地道:“大人身体健康无疾,之所以‘虚恭不止,是因近日同时动了七情中的惧、怒、恶,这三情之秽气同时郁结腹中,互相积沉,以致于药石难散。”

徐阶闻言心中暗惊,这人还真是厉害,一语道出了自己的病根。

原来,徐阶这病的确因惊怒而起。如今权臣严嵩只手遮天,因为徐阶在“倒夏”(严嵩扳倒前任首辅夏言的朝斗)时态度保持中立,受到严家父子的敌视,严嵩常在嘉靖帝面前讲他的坏话。徐阶感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整日惊惧不安,为了保全自己,他决定趁立春日到严府“馈春盘”。

“馈春盘”,又叫赠五辛盘,乃民间旧俗,始于晋朝。每年立春这天,人们将各种时令蔬菜或者精美糕饼装在一个大陶盘中,于亲友之间互相馈赠,取迎春纳福之意。到明代时,这个风俗民间已渐渐不流行,但在官场上,以种种风俗为名向上司行贿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馈春盘”自然也不例外。

徐阶花费重金以金银玉器制成蔬菜和糕饼的形状,恭恭敬敬地送到严府。严家父子倒也给他面子,不仅收下他的“春盘”,且依风俗回赠他一个“春盘”。严世蕃皮笑肉不笑地揭开春盘,请他当场品食。徐阶一看严嵩回赠的这个“春盘”,不禁傻了眼:春盘里装着的传统五辛蔬菜倒是不假,但这些葱、韭、蓼蒿等物都是生的,且已经腐烂。这哪里是给人吃的东西?显然,严家父子这是有意羞辱他。

徐阶不敢开罪严家父子,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两口,却实在咽不下去,当场又给吐了出来,当时严嵩的那张老脸就阴沉了下来。回来之后,徐阶越想越怕,又不堪那般羞辱,遂得了这种怪病……

见徐阶隐而不语,邱中庭挥笔开了一个药方,道:“要医好大人的病,光靠邱某这个方子还不行,大人必须平息心中恶郁之气,克理七情六欲,此病方可痊愈。”徐阶思忖良久,叹息一声:“也罢,我徐阶今日势不如人,且就前去收下这个‘春盘又何妨!”

隔日,徐阶带病到严府,进了门就向严嵩跪倒请罪:“下官日前因胃口欠佳,辜负了首辅大人的一番好意,这几天一直内心不安,如大人再赐同样‘春盘,下官定当甘之如饴,望大人成全。”

严嵩又惊又疑,严世蕃倒觉得有趣,便命人端上来一大盘生葱烂韭,徐阶果然接过去,大口吃起来,直看得严家父子目瞪口呆。

说来也怪,从严府回来,徐阶“出虚恭”的不雅怪疾果然好了。

从那以后,徐阶在朝堂上事事顺着严嵩,态度十分恭敬。为了取悦严家父子,他甚至与严嵩联姻,将自己的宝贝孙女嫁给严嵩的傻孙子。这些举措终于换来了严嵩的信任,不再为难于他。

没有严家父子从中使坏,徐阶很快就受到了嘉靖帝的赏识,顺利入阁参与机要政务。没几年时间,他在朝中的的地位已经仅次于严嵩了。这时,有不少官员开始挑唆他借机扳倒严嵩。然而,徐阶却不为所动,反而将挑唆之人痛斥一番。

恰在这个时候,徐阶那个不雅的老毛病忽然又犯了,依照旧药方抓来的药也全无效用,他只好派人到处寻找邱中庭。找来找去,没想到邱中庭竟然就在府里做下人。

吃过邱中庭配的药,徐阶的病很快就好了。徐阶将邱中庭唤来,冷冷地问:“昔日勾践为夫差尝便,是为了复国雪耻,你为老夫闻臭治病,且留在府中,想来也另有目的。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邱中庭流泪道:“邱某对大人绝对无不轨之心,只不过想借大人之手向严世蕃小儿讨个公道……”

原来,邱中庭原是吴江府衙下的一名小吏,妻子早亡,他与掌上明珠冬凌相依为命。冬凌年方二八,生得如花似玉。不料,冬凌有天去河边洗衣时忽然失踪。正在他焦急寻找时,两名严家家奴将他领至驿馆,在那儿邱中庭见到了冬凌的尸体……

世人皆知,严世蕃骄纵好色,常以游玩名义到江南一带寻找美人。那天,严世蕃在河边见到冬凌,当即命人强行将其带到驿馆,冬凌不堪污辱而自尽。

邱中庭发誓要为爱女报仇,告到了吴江府。但是,小小的吴江知府哪里敢招惹严世蕃?不仅驳回他的诉状,还免了他的职。无奈之下,他才来到京城,希望能找到为自己主持公道的大官……

徐阶听后沉吟不语,忽然板起脸,喝道:“荒唐!据老夫所知,严大人饱读诗书,行止有礼,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等恶事,分明是你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罪可至死,念你两次医好老夫的病,今天姑且宽恕你一次。你快快离开,迟一步休怪老夫将你送交严大人处置!”

邱中庭喊道:“难道大人忘了那‘春盘之辱,甘心永远屈居于严家父子淫威之下?以大人今日之位,足可与他们一争高下!”

徐阶冷笑道:“你这龌龊小人,果然想使离间计。没有严大人父子的提携,便没有徐阶今天,徐阶感激尚且来不及,岂会因点滴小事而记恨?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徐阶命人将邱中庭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逐出徐府。此事传出后,严家父子对徐阶亦更加信任。

严家父子的嚣张跋扈渐渐引起了嘉靖帝的不满。恰在这时,铁面御史邹应龙冒死上书弹劾严家父子,嘉靖帝借机下旨逮办严世蕃,并勒令严嵩致仕还家。

这年立春日还没到,徐阶就亲自捧着精美的“春盘”送到严府。严嵩惊愕之余,忽然明白了什么,对徐阶冷脸相向:“徐大人隐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日来还老夫那‘春盘之辱吧?”

“徐阶不敢!”徐阶面色坦然,恭恭敬敬地将“春盘”呈了上去。严嵩打开“春盘”一看,不由得愣住了:盘中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生葱烂韭,而是精心制作的美味糕饼。他惊疑地问:“莫非徐大人真的不记恨老夫?”

徐阶愕然道:“严家对徐阶恩重如山,徐阶怎么会心生记恨?严老请放心,现在严家有难,徐阶决不会袖手旁观。”

严嵩见徐阶言辞诚恳,不禁满面愧色,居然跪下叩头致谢。

徐阶的做法让大家愕然,就连他的儿子也疑惑不解:“严家父子欺压您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有机会让您出气,您却反而以礼相待,难道是想落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虚名吗?”徐阶大怒,不仅打了儿子一记耳光,还狠狠地喝斥了他一顿。

严嵩对徐阶寄予厚望,希望能够救回严世蕃一条命。然而,几个月之后,严世蕃还是以“通倭”和“犯上”的重罪被斩于街市,而严嵩也被抄没家产,削官还乡。途中,严嵩感染风寒,因身上银两不足,只能寄身于一间寒酸的小客栈。这天晚上,他正在黯然伤叹,忽然几个面相凶狠的大汉登门造访,说是徐首辅要送他一件礼物。

严嵩大喜,但是当来人捧出礼物,他顿时脸色大变:粗瓷大盘中,装着几只黑乎乎的粗粮肉窝头,上面污迹斑斑,肉已腐烂,臭不可闻。在几个大汉的威逼下,严嵩苦着脸吃下一个窝头。为首的大汉阴阴地笑了:“滋味如何?这些窝头可是奉首辅大人之命,特地用令公子的血肉做成的。”严嵩听了,想大骂徐阶,但是才一张口,鲜血就喷涌而出。这一气给他留下病根,没过两年便病死了……

徐阶斜倚在舒适的卧榻上,命人将被他秘密囚禁多日的邱中庭带了过来,道:“虽然你是严贼父子派来试探老夫的爪牙,但老夫却要感谢你。不是你陪老夫唱这场戏,说不定老夫的性命都难保全,又怎么能回赠他们父子那么好的‘春盘呢?那些生葱烂韭只能让老夫出几天‘虚恭,而老夫的臭窝头却能要了他的老命!”

看着面如死灰的邱中庭,他自得地笑了:“哼,论权谋之术,不要说你这逐臭之辈,就连严贼父子,也要差上老夫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