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互动与世界秩序的变迁
2016-02-29袁征
袁征
基辛格博士是当代国际战略大师,熟谙近现代国际关系史,尤其在均势理论上造诣颇深。原本学者出身的他,曾先后出任美国总统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卿。在其任内,美苏实现缓和,中美实现和解,使得国际格局发生重大变化。离开白宫后,基辛格依旧笔耕不辍,大作不断。最新出版的《世界秩序》提出了不少独到的见解,激发了人们对于世界秩序问题的深入思考。在该书中,基辛格就中美关系对于世界秩序的影响也做出了精辟的分析,值得认真品味。
两种世界秩序观的碰撞
在书中,基辛格对于亚洲地区多样的秩序观进行了梳理与分析。“中国认为没有必要走出国门去发现世界,认为通过在内部弘扬道德,已经在世界上建立了秩序,而且是最合理的秩序。而伊斯兰教则只能通过征服或全球传教从理论上建立世界秩序,因为现在不存在征服或全球传教的客观条件。印度教相信历史轮回,认为超自然现实高于现世体验,把自己的信仰世界当成一个完整的系统,不会通过征服或劝说去争取新的皈依者。”
不过,近代以来,亚洲(日本除外)是西方殖民主义推行的国际秩序的受害者,而非参与者。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欧洲主导的秩序,非殖民运动兴起,各国经过“充满了暴力和血腥”的斗争,最终取得独立。由于曾经沦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痛苦经历,人们对于地区秩序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亚洲各国更为强调国家的主权与独立。结果出现了惊人的转变:历史上亚洲构建的地区秩序没有一个是以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的主张为基础的,然而当代却成为恪守威斯特伐利亚规则的典范。如同基辛格在书中所指出的,“随着这些改变,以威斯特伐利亚原则为前提、以国家利益为基础的外交政策似乎成为亚洲的主流。”在欧洲着手推进欧盟整合之时,“亚洲已成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最重要的遗产之一。”
亚洲地域辽阔,各国情况千差万别,各国建立了各种多边集团和双边机制,但没有制订出一套地区秩序的规则。而美、俄等域外大国也成为亚洲秩序中不可忽视的因素。针对亚洲地区的复杂性,基辛格一针见血地指出,“亚洲的构成天生就是对世界秩序的挑战。它现有的秩序机制取决于大国对自身利益的认识和追求,而不是力量均势体系。”
在基辛格看来,在亚洲所有关于世界秩序的观念中,“中国所持的观念最为长久、最为清晰、离威斯特伐利亚的主张最远”。古代中国居于世界秩序中心的理念根深蒂固,自我构建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制度”。依照这一观点,世界秩序反映的是全球的等级制,而不是相互竞争的主权国家之间的平衡。“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反映的就是这种心态。朝贡制度的目的不是获取经济利益或以武力统治他国,而是培育他国对古代中国的恭敬,对于古代中国的臣服。不过,“中国不是西方意义上的传教士社会。它要的是别国的尊敬,不是皈依。”基辛格结合古代中国的历史发展,认为中华文化的强大包容性使得“中国的扩张不靠武力征服,而是靠潜移默化”。
近代中国屈辱的历史,特别是外敌入侵,给中国古文明带来了巨大冲击。当重回世界舞台中心时,中国“既是作为一个古老文明的传承者,也是作为依照威斯特伐利亚模式行事的现代大国。它既保持了君临‘天下的传统理念,也通过技术治国追求现代化,并在20世纪为寻求两者的融合经历了剧烈动荡”。
相较于中国,美国立国时间很短,但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一跃成为超级大国。用基辛格的话来说,“在塑造当代世界秩序方面,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一样发挥了如此决定性的作用”。自建国伊始,美国就带有强烈的使命感,坚信自己的原则具有普世性,“代表全人类行事”。“美国不只是正在形成的大国,也是一个‘自由帝国,是一股代表全人类捍卫善政原则的不断扩展的力量。”美国的自豪感溢于言表,认为“我们是代表人类进步的国家……上帝与我们同在,世界没有任何国家可与我们媲美”。如基辛格所揭示的,“美国笃信自己的道路将塑造人类的命运。”在美国人看来,美国的成功扩张与人类的利益密切相关。“美国开始接过世界领袖的火炬,并为世界秩序增添了一个新维度。这是一个明确建立在自由和代议制政府思想之上的国家,它把自己的崛起视为自由和民主的扩展,认为自由和民主这股力量能够带来迄今为止遥不可及的公正持久的和平。”美国的外交政策表明,“美国深信自己国内的原则放之四海而皆准,试试这些原则对他国有益无害。美国的对外交往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外交政策,而是传播价值观的工程。”
不过,美国往往口是心非,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来实现自己霸权的真实动机。如同基辛格所指出的,历史上美国“以‘天定命运之名在整个美洲大陆扩张,却宣称绝无帝国企图;对重大事件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却矢口否认有国家利益的动机;最终成为超级大国,却声言无意强权政治”。
进入21世纪,全球力量格局正在发生重大变化。新型大国日益崛起,美国实力相对下降,多极化趋势日益明显。“在当前的历史时刻,这意味着根据当下的现实实现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现代化。”在基辛格看来,“任何一国都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建立世界秩序。要建立真正的世界秩序,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在保持自身价值的同时,还需要有一种全球性、结构性和法理性的文化,这就是超越任何一个地区或国家视角和理想的秩序观。”面对中国的崛起和世界秩序的不稳定和多样性,基辛格强调美国要重塑新的世界秩序,在不放弃美国价值观基本原则的前提下,使美国的世界秩序观减少利己性和威胁性,保持美国主导世界秩序的权力和合法性。他主张:“美国在两个层面上追求世界秩序:拥抱普世原则,同时需要接受其他地区的历史和文化现实。”
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构建
世界秩序稳定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要大国的努力与如何相处。当下,中美两国如何构建新型大国关系,是关乎世界秩序、关乎世界和平的重大问题。
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的倡议彰显了中国坚持和平发展道路的意愿。然而,美国做出了心态复杂的反应。时至今日,奥巴马政府采取了既不公开赞同,也不公开反对的态度,折射出中美缺乏战略互信的客观现实。然而,在论述世界秩序的重建时,基辛格明确肯定了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构建的重要性,认为这是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唯一路径。
“每一种国际秩序迟早都要面对挑战其凝聚力的两种倾向的影响:要么重新界定合法性,要么均势发生重大变化。”而导致国际秩序危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不能适应权力关系发生的重大变化:“抑或崛起国家不愿扮演它未参与设计的体系分配给它的角色,而现存大国也许无力对这一体系的平衡做出调整,以包容它的崛起。”在基辛格看来,20世纪德国的崛起引发了两次灾难性的世界大战。21世纪,中国的崛起也带来了类似的结构性挑战。“美中两国(21世纪的主要竞争者)首脑承诺通过建立‘新型大国关系,避免欧洲悲剧的重演。这一概念的具体内容仍有待两国共同阐明。美中(或其中一个)提出这个概念也许是一种战术策略。尽管如此,这是避免重蹈昔日历史悲剧的唯一出路。”
当今时代的权力处于前所未有的变动之中。基辛格认为,寻求世界秩序在权力和合法性间的平衡是政治韬略之本。而新世纪世界秩序的结构显然存在重大缺陷:“首先,国家作为国际生活的基本正式单元,它本身的性质面临重重压力,遭到蓄意攻击和拆解,在有些地区因忽视而受到侵蚀,常被应接不暇的事件湮没。”其次,“这个世界的政治组织和经济组织不同步。国际经济体系已经全球化,而世界政治结构还是以民族国家为基础。”再次,“没有一个有效的机制,使大国能在重大问题上磋商,也许还能合作。”
基辛格指出,“老牌大国和崛起中的大国之间存在潜在的紧张因素,这一点自古皆然。崛起中的大国不可避免地会涉足之前被老牌大国视为禁脔的某些领域。同样,正在崛起的大国怀疑对方会在它羽翼未丰的时候试图扼制它的成长壮大。”历史经验表明,新兴大国和原有大国互动的15个例子中,10个导致了战争。中国将美国的许多行动理解为要遏制中国的崛起,美国则担心日益强大的中国将逐步削弱其世界第一的地位,这也威胁到美国的安全。双方的疑虑因为彼此的军事演习和国防计划而进一步加深。基辛格告诫说,中美两国需要吸取第一次世界大战前10年的教训,避免让猜疑和潜在的冲突最终爆发为巨大的灾难。
“任何包括中美两国在内的国际秩序都必须达到均势,但对均势的传统管理方法却需要通过商定规范来改进,并借助合作来加强。”鉴于中美协商对话存在的不足,基辛格认为,光靠声明是建立不起伙伴关系的,应朝着两国同意的方向采取具体的步骤。在他看来,中美“两国能否维持和平,要看双方在追求自己的目标时能否保持克制,能否确保彼此之间的竞争只停留在政治和外交的层面上”。他还强调相互间力量达成均势及相互间确立伙伴关系的必要性。“均势战略和伙伴关系外交的结合不可能消除所有的敌对因素,但可以减轻它们的影响。最重要的是,它可以使中美两国领导人有机会进行建设性的合作,为两国建设更加和平的未来指明道路。”基辛格认为,秩序永远需要克制、力量和合法性三者间的微妙平衡。亚洲的秩序必须把均势与伙伴关系的概念结合起来,并运用政治技巧来找到两者间的平衡。假如这一平衡无法实现,迟早会酿成大祸。
中美互动与世界秩序的变革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决定改革开放,集中精力搞现代化建设。应当说,中美各自的战略抉择为两国互动提供了必要的空间。中国希望融入国际社会,参与多边机制,主要目的是争取和平稳定的国际环境,抓住国家发展的战略机遇期。而美国则是希望将中国吸纳到它所主导的国际体系中来,用现成的一套规则来规范中国的行为模式,并让中国成为一个“利益攸关方”来发挥建设性的作用,防止中国挑战美国霸权。不难看出,中美两国出发点并不相同,但在中国参与国际多边机制、发挥更大作用方面却有着相对一致性。其结果自然就是中国自身融入国际社会的需要和美国对华接触战略有了交汇点,从而加速了中国参与国际多边机制的进程。
在短短的几十年时间里,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随着综合实力的不断提升,中国在世界舞台上也日趋活跃,国际影响力也日益提升。而现在的问题是:中国“在目前寻求新的世界秩序的努力中如何自处,特别是如何处理和美国的关系”。
作为当今世界第一大和第二大经济体,中美两国都是“世界秩序不可或缺的支柱”。然而,在当下的国际体系中,中美双方所处地位不同,视角也不尽相同,对于世界秩序的主张也有分歧。毫无疑问,中国的崛起与美国单极霸权之间存在着结构性的矛盾。基辛格认为,尽管中国加入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但“心态非常复杂”。中国人“期望国际秩序有所发展,使中国得以作为中心角色来参与将来国际规则的制定,甚至修改现有的一些普遍规则。他们早晚会采取行动实现这一期望”。作为一个新兴大国,如何在当今世界秩序中发挥作用,这对于中国而言是一个新课题,“没有先例可循”,而美国也“从未和一个在国土面积、影响力和经济实力方面与它相似,但国内秩序却迥然不同的国家长期互动过。”应当说,面对中国不断崛起的现实,美国需要一个心理调适期。
不仅如此,中美两国的历史文化、政治制度及价值理念有重大差异。这给两国处理双边关系带来了更多的挑战。“美国的政策着眼于务实,中国则偏重概念。”美国从未受过邻国威胁,而中国的边境四周却是强敌环伺。美国人更为讲究实用主义,偏重眼前实际能够实现的计划。而中方则更注重大局的发展。中美两国都认为自身与众不同,但中国“基本上自家管自家的事情”,而美国则认为自己“例外”,相信自己“在道义上有义务超越国家利益,在世界上传播自己的价值观”。
在亚洲地区,美国依然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域外大国。多年来,美国竭力在维持均势,通过利害平衡的手段来维持亚洲地区,乃至欧亚大陆的力量平衡,防止出现任何有可能挑战美国霸权的国家或地区合作组织。冷战结束后,美国依托强大的军事力量,竭力提升其在亚洲地区的军事存在,强化与地区内盟友的协作关系,并通过政治、经济和外交手段强化同地区内的联系,以维护其在这一地区的主导地位。奥巴马政府大力推进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就是近年来的新举动。在全球层面,美国依旧在国际多边组织或机制中发挥重要作用。面对国际多极化的趋势,美国竭力在维护霸权地位和实力相对下降之间寻求新的平衡,而如何包容中国的崛起将是美国面临的重大课题。
基辛格指出,中美两国都在经历着根本性的国内变化,而这些变化最终是会导致两国间的竞争,还是会产生一种新形式的伙伴关系,将对21世纪世界秩序的未来产生重大影响。其实,中美竞争与博弈是不可避免的,关键这种竞争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竞争。
尽管奥巴马政府一再公开表示欢迎一个稳定繁荣和平的中国的崛起,但美方对于中国的疑虑日益加深,担心日益强大的中国会挑战美国所主导的国际秩序,由此出手制衡中国的倾向愈加明显。对此,中方做出了正面回应。前不久习主席访美时表示,中国是现行国际体系的参与者、建设者、贡献者,同时也是受益者;改革和完善现行国际体系,不意味着另起炉灶,而是要推动它朝着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发展。
基辛格认为,“评判一代人时,要看他们是否正视了人类社会最宏大和最重要的问题”。作为两个世界大国,中美互动将在很大程度上塑造未来的世界秩序走向,关乎人类的福祉。然而,中美关系又是极其复杂的,这就更需要两国政治家切实做出努力,拓展合作,管控分歧,确保中美关系的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