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湖
2016-02-29海桀
海桀
走进西部,你不可以不去看湖,看那高天大地上独有的液态的翡翠,看那独属于世界第三极的纯粹的原始,看那浑古苍茫中的生命的鲜活。
那是可以触摸到的真实的梦啊!
视觉里,湖天一色,光影幽霞,长云横空,风摇悦怿。倒映在湖中的雪山冰肌玉骨,水面莹波荡漾。满眼都是湿漉漉的清逸,一如天然的水墨。阳光灿烂成天堂。
你向她走去。
蓝啊——
蓝得那么理想,蓝得那么纯粹。
天地安详,净若装饰,却又毫不虚玄,那实实在在的鲜美质感,那青春弥漫的天灵之光,使人在茫茫然然,浩渺无涯的醺然里,充满生命的自豪。心灵里清辉熠熠,通明如澈。恍恍惚惚之间,似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在洒满光斑的湖面上诱惑着、浮迤着——它伸向太阳,伸向尽头,伸向谜一般的深处,却又分分明明铺展在脚下……
这是心灵开启的瞬间。
一刻即千古。
然而,你所面对的又的的确确只是一片湖,一片被隆起的地壳拘囿而成的海拔三千多米的被称为青色之海的与天路相通的湖。
地球上的喜马拉雅海消失了。而这片湖水却更加年轻,更加美丽,更加温情,像一位默默无语的仙女,静静偎依在雪山的怀抱。又像是一轮永远皎洁、永远安宁的满月,在那幽远而又孤独的清澈里,在那只会消失不会变老的诗意中,守望着那个终极的谶语……
有诗人说:海洋也只是水的一部分,有了荷塘的温柔,谁还会要大洋的风情?就像有了地球,谁要宇宙?
我说,不!命运的游戏是不可替代的。天湖的独异举世无双。看啊,她虽称之为湖,但全无寻常之湖的旖旎和风韵。
她是苍茫中一块精湛的碧落。
她的周围没有亭台,没有飞檐,没有园艺,没有楼阁;不见帆影,不见闹嚷,不见气象万千的云雾缠绵,连最最普通的一棵小树都不长……所有的只是云,只是雪,只是湖,只是草显示出的坦然。所有的只是自然叠积出的圣洁的山,仙灵的水。
无限静卧于斯。
面对这样的境域,你生命的孤独,本能的渴望,会就此蜕变。
距离消失了,坦途历历。
意识蒸融了,存在如归……
只有激情会泛滥开来。在泛滥开来的激情里,你只想再看一眼真切的雪山、冰川、草原;你只想再领略一次三伏的清凉,超凡的意味,归宿的自然;你只想在荒野的深处,看着瀚海落日的苍凉,走向真朴,走向纯粹……既而,在突如其来的孤寂中,在恍如隔世的空落里,在幽梦般的清逸和爱悦般的境界中,忘记尘世的喧嚣和魅惑,忘记所有的烦闷和苦恼。心啊,如汪洋中的船,高扬着鼓胀的帆,全部的目的和向往都只会是那可以真正落脚的坚实的彼岸——火热,温情,弥漫着人烟和爱的祥祺的所在。
然而,像日落后星辰的闪耀一样,当你回到都市,回到那个被欲念之力旋转不已的尘世的轨道上。你会在楼群的挤压中、酸雨的雾霭中、烦嚣的昏冥中、应酬的喟叹和无常之苦的缘分中想起这片美如理想的蓝色,想起她乳汁般的纯净;想起她超拔的仙姿,恍然间,别梦依稀心里充满空寥的忧伤。
于是,你在自我的影子里结识安慰,在人生的沉浮中呼唤真情,在迷惘的苦痛中虚拟现实,在无序的回味里吟诵自然……既而,怀着稽首的肃穆,怀着洗礼的庄严,怀着对阴柔的向往,怀着对挚情的依恋,思念那西部的奇伟浩瀚,思念那独属于荒野的纯净,思念那原始的真实,思念那你曾触摸过的鲜活的梦境。
永无宁静的心啊,如婴儿的眼睛,在那片超凡的泰然里,在那摇篮的煦暖里明亮着、闪烁着……
是止境的疆域,还是地天的阈界?哲人讲:人,永远是走在待割的麦田边。
在我们记忆的深处和感知的所在,一次对于自然的真性体验,也许就是走在待割的麦田边,跟沐浴一场春雨没什么两样。我们始终走在怀念和希望的桥上,任何对于缘分的执著都是矫情。
你或许会说,西部的天湖的确很美,可我更喜欢长江黄河,我赞美大海的瑰丽,我崇拜汪洋的宏伟。
是的,你说得对。
我知道,一次并非天缘的境遇,既不可能永恒,更谈不上背弃。
我知道,在你心的屏幕上,一旦离开,天湖就正在远去,像退潮的浪花,苍茫在微蒙蒙的天际……
一片片鱼鳞状的沙滩裸露出来。
一块块赤褐色的废墟袒呈开来。
梅梢的白雪融化了,春夜的清辉虚逸在梦乡的深处……
可是我要说,你还是忘不了天湖啊!就像你忘不了生命中那一个个刻骨铭心的命运的阶梯。那天外世界的干净,那自然原始的真朴,那对生命本质的贴近,多么深孚,多么坦然;多么沉静,多么空灵;多么神秘,多么纯粹。寻阅一次,就会成为生命链条上的一个链扣。无须想起,不会忘记。没有痛苦,不思喜悦;没有哀伤,不求幸福……所有的只是那亲爱之中的本真的渴望,所有的只是那深不可测的生命的悲壮和交响……
这,使人想起童谣,想起童谣里那些无生无死,无你无我,只属于融合里的原始的欢乐;想起一次梦中的知觉;想起山尖上那位站在夕阳逼出的最后那点儿暖色里的圣哲;想起不知道什么是初恋的亚当和夏娃;想起可以触摸自己心脏的那个独属于大地的婴孩……
当这一切都被想起的时候,在我们心的田野上,在我们生的根基上,和这片被称为青色之海的天湖一样;不会有皲裂的轮回,不会有欲望的印痕,不会有命运的忏悔。
不知今晚是否有梦,如果有,一定是湖。
(原载于《延安文学》2000年第5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