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姓福利分配,印度难办
2016-02-29
环球时报/2016-02-29/ 第07版面/深度报道 /作者:本报驻印度特派记者 邹松
从23日起,一度失控的印度北部哈里亚纳邦贾特人骚乱渐趋平息。这是继去年8月印度古吉拉特邦发生帕特尔人骚乱之后,印度发生的又一起由种姓引发的大规模群体性事件。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种姓冲突,这两起事件都表现出“向下看”的特征,即高种姓向享受某些政策照顾的低种姓看齐。近年间,此类事件时有发生,且多发生在经济发展较快的地区,而这些地区原本被看作社会氛围更开明、阶层属性相对模糊、民众更有奋斗前景的应许之地。骚乱事件或许在提醒世人,印度千年沿袭的种姓观念仍暗流涌动,并在快速变革的时代激荡起更多波澜。
贾特人的抗争已有20余年
贾特人此次抗争事件破坏之严重、影响之巨大前所罕见。至今,该事件已造成至少19人死亡,上百人受伤。
在骚乱平息前一天,《环球时报》记者在新德里西北部通向哈里亚纳邦首府昌迪加尔的高速路上看到,那里被数百名抗议者占据,集会中央几名貌似首领的年长者席地而坐。一名叫马格拉姆的抗议者对记者说:“我们是农民,但失去了土地,也没有别的生存技能。只希望我们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能在政府工作,但现在看起来前景黯淡。”
骚乱事件最终渐趋平息,得益于抗议者与政府各退一步。面对抗议者希望谋求更多“政府工作保留席位”的要求,哈里亚纳邦及区级地方政府已承诺在本月底的新一年度预算案审议中商讨此事。印度社会各界对这一结果报以欢迎,但普遍认为这只能令事件暂时平息。有贾特人首领对媒体表示,“现在的平静在于我们没有更进一步”。
德里大学社会学者潘迪亚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本次事件的重要意义在于呼吁政府重新考虑原有的福利配额制,是否有必要成体系修改以做到兼顾公平,而不是一次次的让步。”
实际上,贾特人的主要诉求是推翻2014年哈里亚纳邦高院的判决结果,该判决不承认贾特人具有“特殊类型落后阶层”身份,因而不能拥有“10%的政府工作岗位预留名额”这一待遇。
早在1991年,贾特人就要求列入“其他落后阶层”,但遭到印度中央及地方政府断然拒绝。1997年,哈里亚纳邦、北方邦等地的贾特人的诉求再次被驳回。2012年,贾特人在社会调研中被列为“高种姓”。但在2004年哈里亚纳邦地方选举中,国大党候选人胡达表态支持给予贾特人配额,并以此当选该邦首席部长。2014年,胡达在竞选中将贾特人纳入新设计的“特殊类型落后阶层”列表,给予现有49.5%基础上额外10%的预设配额。然而,该提议被哈里亚纳邦最高法院推翻,理由很明确:配额保留制度不仅要依据此前的种姓类别划分,更要兼顾经济和社会地位。
三大“弱势群体”被照顾
无论是“特殊类型落后阶层”“其他落后阶层”,还是“49.5%的预设配额”,都与“种姓”有关。印度旧有的种姓制度把印度人从高到低分为四等: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类之外的统称“贱民”。该制度在1948年被废除,但长期阶层分化的影响仍广泛存在,如高种姓人群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低种姓可能辈辈受穷。
为改变这一局面,印度政府把此前最大也是受压迫最严重的“贱民”进行甄别,分别给予一定的政策性保护,尤其在大学入学、政府部门入职的比例上给予照顾。这种甄别既参考族群之前的种姓特征,也兼顾如今的社会经济地位,从而把统称为“贱民”的群体又分为:“列表种姓”,即被称为“达利特”的社会最低层;“列表部族”,指地处偏远地区、不被种姓制认可的部落人士;“其他落后阶层”,指之前不少属于“首陀罗”种姓的人,背离印度教改信其他宗教的人,以及长年流浪者等。
1979年,印度曼德尔委员会借助社会、经济、教育等领域的11个指标,再度甄别“在社会和教育领域落后的人群”,并于次年建议政府将长期实行的22.5%的“预设配额”增至49.5%,从而使“其他落后阶层”(27%),“列表种姓”(15%),“列表部落”(7.5%)一道成为政府帮扶的三大“弱势群体”。
至于贾特人,这个有数千万之众的群体,属于旧种姓制度中的刹帝利,即国王及武士的后裔。这一点在后来多次的印度中央及各邦社会经济人口普查中得以证实。贾特人如今主要分布于全印9个邦,不断的社会变动令其中不少人生活落魄。祖上风光已消失殆尽,现实利益才值得抓牢,既然一穷二白,为何不让自己归为“其他落后阶层”?
向下看齐是为了“吃官饭”
贾特人的抗争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去年发生在古吉拉特邦的帕特尔人骚乱。二者都是广义上的富裕阶层,希望自降身份以获得更多“吃官饭”机会。如果说不少贾特人是靠种植养殖致富的农业小康阶层,帕特尔人更多为控制着当地制药、建筑、钻石等重要产业的商界精英。从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朝中有人好办事”;政治地位缺失,尤其是让位给“低种姓”是危险趋势。
除了原本“高贵”的族群“向下看齐”,“落后阶层”内部也在分化。2008年,拉贾斯坦邦、古吉拉特邦等地发生古贾尔人暴乱,他们认为自身群体人口众多,但在“落后阶层”中享有的配额补贴过少,所以希望向“达利特”靠拢。
在当今印度的各类身份证件中,已看不到任何有关种姓划分的印记,但贾特人、帕特尔人、古贾尔人的骚乱仍不时提醒世人,种姓作为一种制度已经消亡,但其观念仍在,而且人们越来越认识到“种姓之争”所能带来的利益。
种姓制度从创立之始便带有功利性。约公元前600年,生活在中亚南部草原的雅利安人从印度河流域进入旁遮普地区,作为征服者,雅利安人借用婆罗门教教义把人分为“洁净”与“不洁净”两类。雅利安人自诩洁净者,是可以通过修行获得重生的“可再生族”。而非雅利安人是不洁净的,终日劳作只是为了供养“洁净者”。
雅利安人自身的群体也很庞大,也自然分化为劳动阶层和统治阶层,前者农林牧副渔什么都干,就是后来的“吠舍”,而统治阶层又分化为主管意识形态的僧侣阶层和负责治国安邦的国王及武士阶层。在婆罗门教以及之后演化而成的印度教来看,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都属于“高种姓”,绝不可能与“不洁净”的人来往。哪怕大家可能都是做油饼或拉大车的,但我有来生你无前世,这是天与地的分别。
如果种姓制度只把人划分成4或5个阶层,那印度将清静许多。复杂的是,借由职业、地域、语言、肤色乃至某种特定的生活经历,每个种姓又分为若干个亚种姓,亚种姓之下甚至还有亚亚种姓,一一数下去大约超过4000个。像婆罗门至少有4个大的亚种姓,语言及职业背景均不一样。而马哈拉施特拉邦亚种姓婆罗门之下又可分为多个以家族姓氏划分的亚亚种姓。
在高度发展的现代社会,印度人对种姓的差别已不再看得那么泾渭分明,但潜意识里仍通过种群来识人断事。在新德里兼职做房产中介的普拉迪普曾对记者说过一句“名言”——“千万别相信黑皮肤的婆罗门”,意指婆罗门理应“白富美”,皮肤黑的婆罗门要么是假冒的,要么是通过特殊手段“上位”的。普拉迪普还曾在给记者介绍一名叫沙尔玛的房东时满腹狐疑地说:“以这个姓氏来看,他家祖上应该是剃头的,怎么能拥有这么大的房子。唯一的可能是他不知用啥花招骗娶了富家千金。”
摊平利益,一道未解难题
在种姓制度已被废除的今天,印度一再爆发的“种姓之争”实际上是不同利益团体借“种姓”之名谋利益的务实之举。这些举措中有部分是真正的富裕群体借势发威,想争取某种程度上的政治资本。在官僚政治依然盛行的印度,此类权利斗争的戏码会不断上演。
除此之外,更多向政府发难的部族群体确实是当下的“弱势群体”,不少人甚至对自己的身世背景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想有口稳定的饭吃的农民。如今连赖以生存的土地都没有了,又无别的生存技能,不向政府要工作向谁要呢?
近年来发生在经济相对发达地区的“种姓之争”更频繁,这表明当地经济与社会未能协调发展。较高的经济增长率并没有惠及当地人,这表现在就业岗位不足,外来人口过多,仅有的“铁饭碗”还被“落后阶层”通过配额挤占,这自然造成一些失意者拿政府政策出气。印度政府“配额制”的初衷是想维护社会公平,但现在确实面临两难选择,如果将更多群体纳入被照顾对象,即被“保送”入职、入校的人数比例超过目前法律规定的50%,那意味着特权普遍化,有违初衷。如果坚持视某些“弱势群体”于不见,那他们的生活境遇只能更糟糕,贫民揭竿而起的时刻会更多。
印度妇女与儿童保护协会社会研究所副主任拉兹丹女士对《环球时报》说:“随着社会经济条件的改变,配额制应相应发生改变,以满足不同群体的利益需求。但这仍只是治标之举,总会有人认为这具有反向歧视的作用。政府更为关键的工作在于给民众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比如正在推进中的‘印度制造’,当人们有事可做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去上街。”不过拉兹丹女士也承认,印度制造业的振兴绝非一日之功。
眼下,哈里亚纳邦正进行年度预算案审议。一旦哈里亚纳邦同意了贾特人的诉求,其他各邦的贾特人以及其他种姓族群势必效仿。如果未能兑现“承诺”,贾特人的行动可能会更加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