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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

2016-02-28

北广人物 2016年6期
关键词:昆明母亲生活

1931年以后,母亲又陆续发表了一些诗歌、小说、散文和剧本,很快就受到北方文坛的注意,并成为某些文学活动中的活跃分子。母亲开始写作时,已是“新月派”活动的晚期,但除徐志摩外,她同“新月派”其他人的交往并不多。虽然她的作品在风格上同“新月派”有不少相同的地方,但她却从不认为自己就是“新月派”,也不喜欢人家称她为“新月派诗人”。徐志摩遇难后,她与“新月派”其他人的来往就更少了。不久,这个文学派别也就星散了。但文学创作始终没有成为母亲生活的主旋律。

1931年4月,父亲因看不惯日本人在东北的飞扬跋扈,愤然辞去了东北大学建筑系的职务,放弃了刚刚在沈阳安下的家,回到了北平,应聘到朱启钤先生创办“中国营造学社”,并担任了“法式部”主任,母亲也在“学社”中任“校理”。

当时,尚未有人对中国古建筑进行过专门的研究。遍布祖国各地的无数宫殿、庙宇、塔幢、园林它们结构上的奥秘,造型和布局上的美学原则,在世界学术界面前,还是一个未解之谜。留学时代,父亲就曾写信给祖父,表示要写成一部“中国宫室史”,祖父鼓励他说“这诚然是一件大事”。可见,父亲进入这个领域,并不是一次偶然的选择。

母亲爱文学,但只是作为一种业余爱好,往往是灵感来时,才欣然命笔,不会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然而,对于古建筑,她却和父亲一样,从一开始就是当作一种近乎神圣的事业来献身的。

在1931年至1937年间,母亲曾多次同父亲一道,在河北、山西、山东、浙江等省进行古建筑的野外调查和实测。我国许多存留下来的有价值的古建筑,往往隐没在如今已是人迹罕至的荒郊野谷之中。当年,他们到这些地方去考察,常常不得不借助于原始的交通工具,甚至徒步跋涉,“餐风宿雨”,“艰苦简陋的生活,与寻常都市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然而,这也给了他们这样长久生活在大城市中的知识分子一种难得的机会,去观察和体验偏僻农村中劳动人民艰难的生活和淳朴的作风。

作为一个建筑学家,母亲有她独特的作风。这时的她既不是一个仅会发思古之幽情,感叹“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古董爱好者,也不是一个仅会埋头记录尺寸和方位的建筑技师。在她眼里,古建筑不仅是技术与美的结合,而且是历史和人情的凝聚。一处半圮的古刹,常会给她以哲理和美感的启示,使她禁不住要创造出“建筑意”这么个“狂妄的”名词来和“诗情”、“画意”并列。她敢于用那么奔放的文学语言,乃至嬉笑怒骂的杂文笔法,来写她的学术报告。母亲在测量、绘图和系统整理资料方面的基本功不如父亲,但在融汇材料方面却充满了灵感,常会在别人不太注意的地方独见精彩,发表极高明的议论。那时期,父亲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大多经过她的加工润色。父亲后来常常对我们说,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亲给“点”上去的。但这也使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不少苦头。因为母亲的那些“神来之笔”往往正是那些戴红袖章的狂徒们所最不能容忍的段落。

这个时期的生活经验,在母亲当年的文学作品中有着鲜明的反映。这些作品一方面表现出一个在优越的条件下顺利地踏入社会,并开始获得成功的青年人充满希望的兴奋心情,另一方面,却又显出她对自己生活意义的怀疑和探索。但这并不像当时某些对象牙之塔厌倦了而又无所归依的“螃蟹似的”文学青年的那种“贫乏的彷徨”,她的探求是诚实的。正如她在一封信中所说的那样:真诚,即如实地表现自己确有的思想感情,是文学作品的第一要义。她的小说《九十九度中》和散文《窗子以外》,都是这种真情的流露。在远未受到革命意识熏染之前,能够这样明确地提出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的关系问题,渴望越出那扇阻隔于两者之间的“窗子”,对于像她这样出身和经历的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

上世纪三十年代是母亲最好的时光,也是她一生中物质生活最优裕的时期,这使得她有条件充分地表现出自己多方面的爱好和才艺。除了古建筑和文学之外,她还做过装帧设计、服装设计;和父亲一起设计了北京大学的女生宿舍和王府井“仁立地毯公司”门市部的店面,并单独设计了北京大学地质馆。曹禺同志曾经告诉我说,母亲还到南开大学帮他设计过话剧布景。母亲还经常和亲戚朋友一起骑着毛驴去游香山、西山,或到古寺中野餐……

母亲不爱做家务,她曾在一封信中抱怨说:这些琐事使她觉得浪费了宝贵的生命,而耽误了本应做的一点对于他人、对于读者更有价值的事情。但实际上,她仍是一位热心的主妇,一个温柔的妈妈。上世纪三十年代,我家坐落在北平东城北总布胡同,是一座有方砖铺地的四合院,院里有个美丽的垂花门,一株海棠,两株马缨花。房中,有几件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老式家具,一两尊在野外考察中拾到的残破石雕,还有无数的书,体现了父母的艺术趣味和学术追求。当年,我的姑姑、叔叔、舅舅和姨大多数还是青年学生,他们都爱这位长嫂、长姊,每逢假日,这四合院里就充满了年轻人的高谈阔论,笑语欢声,真是热闹非常。

然而,生活也并不真的那么无忧无虑。当时中国的政局,特别是日本的侵略,都给我父母昀精神和生活投下了浓重的阴影。1931年,曾在美国学习炮兵的四叔在“一·二八”事件中,于淞沪前线因病亡故;“一二·九”学生运动时,我家成了两位姑姑和她们的同学们进城游行时的接待站和避难所。一天,姑姑的一位朋友被宋哲元的“大刀队”破伤,半夜里血流满面地逃到我们家急救包扎……

1937年6月,母亲和父亲再次深入五台山考察,他们骑着骡子在荒凉的山道上颠簸,去寻访一座唐代的古庙——佛光寺。7月初,他们居然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外面找到了它,并确证其大殿是唐代后期的原建。直到许多年以后,母亲还常常向我们谈起当时他们兴奋的心情,讲他们怎样攀上大殿的天花板,在无数蝙蝠扇起的千年尘埃和无孔不入的臭虫堆中摸索着测量,她又是如何凭她的一双远视眼,发现了大梁下面一行隐隐约约的字迹,就是这些字,成为了确认其建筑年代的证据。而对隐在大殿角落中的一个该庙施主“女弟子宁公遇”端庄美丽的塑像,母亲更是怀有一种近乎崇敬的感情。她说她当时恨不能也为自己塑一尊像,让“女弟子林徽因”永远陪伴这位虔诚的唐朝妇女,在肃穆中再盘腿坐上他一千年!

可惜这竟是他们战前事业的最后一个高潮。7月中旬,当他们从深山里走出来的时候,等着他们的,却是芦沟桥事变的消息!

战争对于父母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当时也许想得不是很具体,但还是有所准备。在日军占领北平前夕,父母带著外婆和我们姐弟,以及几只皮箱和两个铺盖卷,同一批北大、清华的教授们一道,毅然地离开了北平,去往西南“大后方”,开始了他们战时半流亡的生活。

昆明

这确是一次历尽艰辛的“逃难”。1937年10月,我们在长沙首次接受了战争的洗礼。九死一生地逃过了日机对长沙的第一次轰炸。紧接着,在从长沙去往昆明途中,母亲又在湘黔交界的晃县得了肺炎。我至今仍记得,那一晚,父亲是怎样在雨雪交加中抱着我们,搀着高烧40。C的母亲,走在那只有一条满是泥泞的街道的小县城里,到处寻找客店。最后幸亏遇上了一批也是过路的航校学员,才匀了一个房间让母亲躺下……

1938年1月,我们终于到达了昆明。在这数干公里的逃难中,做出了最大牺牲的是母亲。

三年的昆明生活,是母亲一生中作为健康人的最后一个时期。在这里,她开始品尝到了战时大后方知识分子生活的艰辛。父亲年轻时车祸受伤的后遗症时时发作,脊椎痛得经常不能坐立。母亲不得不卷起袖子买菜、做饭、洗衣。

然而,母亲的文学、艺术家气质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昆明这个风光绮丽的高原春城一下子就吸引了她。她还写过几首诗来吟咏那“荒唐的好风景”。

大约是在1939年冬,由于敌机对昆明的轰炸愈来愈频繁,我们家又从城里又迁到了市郊,先是借住在麦地村一所已没有了尼姑的尼姑庵里,院里还常有虔诚的农妇来对着已改为营造学社办公室的娘娘殿烧香还愿;后来,父亲在龙头村一块借来的地皮上,请人用未烧制的土坯砖盖了三间小屋。而这竟是两位建筑师一生中为自己设计建造的唯一一所房子。

离我家不远,在一条水渠那边,有一个烧制陶器的小村——瓦窑村。母亲经常爱到那半原始的作坊里去看老师傅做陶坯,常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然后在黄昏中慢慢走回家。

母亲在昆明时还有一批特别的朋友,就是在晃县与我们邂逅的那些航校学员。每当休息日,他们总爱来我们家,把母亲当作长姐,对她诉说自己的乡愁和种种苦闷。他们学成时,父亲和母亲曾被邀请做他们的“名誉家长”出席了毕业典礼。但是,政府却只用一些破破烂烂的老式飞机来装备自己的空军,抗战没有结束,他们十来个人便全都在一次次与日寇力量悬殊的空战中牺牲了,没有一人幸存,有些人死得十分壮烈。因为他们多数人家在敌占区,他们阵亡后,私人遗物便被寄到我们家来。每一次母亲都要大哭一场。

李庄

1940年冬,由于日寇对昆明的空袭日益加剧,营造学社追随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再度西迁到四川宜宾附近的一个小江村——李庄。这里距扬子江尽处只有30公里(宜宾以上即称金沙江),而离重庆却有三天的水路,是个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我们住进一处篾条抹灰的简陋农舍。艰苦的生活,旅途的劳顿和四川冬季潮湿、阴冷的气候,终于使母亲的肺病又发作了,卧床不起。而同时父亲脊椎软组织灰质化的毛病也变得愈来愈严重。

李庄的生活确实是艰难的。家里唯一能给母亲养病用的“软床”是一张摇摇晃晃的帆布行军床,晚上,为了父亲写书和我们姐弟做功课,全家点两盏菜籽油灯,当时,连煤油灯都是过于“现代化”的奢侈品。记得我在这里读小学时,除了冬天外婆亲手做的一双布鞋外,平时都只能穿草鞋。偶尔有朋友从重庆或昆明带来一小罐奶粉,就算是母亲难得的高级营养品了。父亲爱吃甜食,但这里除了土制红糖之外没有别的。父亲就把土糖蒸熟消毒,当成果酱抹在馒头上,戏称之为“甘蔗酱”。整个李庄没有一所医院,没有一位正式医生,没有任何药品。家里唯一的一只体温计被我失手打破,大半年母亲竟无法量体温。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她的病情一天天沉重,却得不到像样的治疗。眼看着她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几个月的工夫,母亲就失掉了她那一向焕发美丽的面容,成了一个憔悴、苍老,不停地咳喘的病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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