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鼎祚与《古乐苑》的乐府题解批评
2016-02-28王辉斌
王辉斌
梅鼎祚与《古乐苑》的乐府题解批评
王辉斌
梅鼎祚的《古乐苑》,是明代较有影响的一部乐府诗总集。其所收乐府诗,虽然止于南北朝,但却增补了许多为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所未收之上古歌诗,反映了其对“前乐府”的高度重视。《古乐苑》的“题解类批评”,主要表现出了三个方面的特点,一是题解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乐府诗集》,二是其题解大都藉材料以立论,并使之具有“原创性”,三是注重对乐府诗题旨或寓意的揭示。《古乐府》也存在着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
明代诗人;梅鼎祚;《古乐苑》;题解类批评
明代乐府诗批评的特点之一,就是如元代诗人那样,雅好于整理与编辑前人的乐府诗,即多在“整理类批评”与“选择类批评”中讨生活,并于此基础上进行“格高一等”的“题解类批评”,如徐献忠《乐府原》、胡瀚《乐府类编》、梅鼎祚《古乐苑》、何景明《古乐府》等,即无不属于这种批评模式。正因此,明代诗人的这类乐府诗批评,受元代诗人同类批评的影响也就甚为明显,如梅鼎祚《古乐苑》之于元代左克明《古乐府》的借鉴,就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而《四库全书总目》认为梅鼎祚《古乐苑》“则用左克明《古乐府》例也”的断语,又足可证明之。虽然如此,但梅鼎祚《古乐苑》又毕竟不同于左克明《古乐府》,这是因为,二者在编选目的、收诗规模、题解宗旨等方面,都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性。作为现所存见的明代第一部乐府诗总集,梅鼎祚《古乐苑》不仅在诸多方面与左克明《古乐府》相异,而且也是有别于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的,如于书末所附之“衍录”,特别是其中的一卷“历代名氏”,就属于是对乐府诗总集编撰体例的一种开创,且获得了撰写《四库全书总目》的四库馆臣的肯定。仅此即可表明,梅鼎祚《古乐苑》之于明代乐府诗批评的繁荣与发展,乃是不无影响与推动作用的。
一、梅鼎祚的“前乐府”观
梅鼎祚(公元1549-1615年),字禹金,号胜乐道人,今安徽宣城人,明代中后期著名的藏书家、文学批评家、戏曲家、小说家。有《历代文纪》207卷(含《西汉文纪》《东汉文纪》《释文纪》等十种)、《汉魏诗乘》20卷、《才鬼记》16卷、《青泥莲花红》13卷、《梅禹金集》20卷,以及戏曲作品《玉合记》等,前者皆为《四库全书》所收录,后者则有毛晋编《六十种曲》本行世。此外,据《四库全书》本《江南通志》卷一九二所载,梅鼎祚另有《唐乐苑》30卷、《李杜诗钞》10卷、《女士集》25卷等。此则表明,梅鼎祚对于唐代乐府诗与李白、杜甫之诗歌,也是相当雅好的。因“用左克明《古乐府》例也”而成书的《古乐苑》,共57卷,其中正文52卷,“卷首”1卷,“衍录”4卷。《四库全书总目》所谓“用左克明《古乐府》例也”,主要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指梅鼎祚《古乐苑》所收乐府诗,如左克明《古乐府》那样止于南北朝,而非如郭茂倩《乐府诗集》止于唐末;二是指《古乐苑》在编排体例上与左克明《古乐府》基本相同,即将先秦时期的古歌古谣专门编为一卷,并置之卷首,以有助于时人与后人对乐府诗之渊源的了解与认识①左克明《古乐府》的编辑宗旨是“务溯其源”,具体参见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古乐府》卷首所附之《古乐府自序》一文。。所以,《古乐苑》所收乐府诗,包括“卷首”1卷在内,实际上为53卷①本文所言、所引梅鼎祚《古乐苑》,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395册,特此说明。。
《古乐苑》的“卷首”为“古歌辞”,专收赞颂秦时期的“古歌”。其馀52卷,被分为12类,具体为:“郊庙歌辞”(5卷)、“燕射歌辞”(2卷)、“鼓吹歌辞”(4卷)、“横吹歌辞”(2卷)、“相和歌辞”(9卷)、“清商曲辞”(4卷)、“舞曲歌辞”(3卷)、“琴曲歌辞”(2卷)、“■曲歌辞”(6卷)、“杂曲歌辞”(3卷)、“杂歌谣辞”(10卷)、“仙歌谣辞”(2卷)。而左克明《古乐府》只有10卷,在收诗规模上仅为《古乐苑》的五分之一,而其所分类者,则仅为8类,即“古歌谣辞”“鼓吹歌辞”“横吹歌辞”“相和曲歌辞”“清商曲歌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两相比较,如果除去“古歌谣辞”(即《古乐苑》“卷首”之“古歌辞”)不论,可知梅鼎祚《古乐苑》在左克明《古乐府》的基础上,乃增添了“郊庙歌辞”“燕射歌辞”“■曲歌辞”“杂歌谣辞”“仙歌谣辞”,共5类,而且《古乐苑》所增加的“杂歌谣辞”乃有整10卷之多。这一事实的存在,至少说明了两点:一是在梅鼎祚看来,由先秦而南北朝的“杂歌谣辞”,如“古谚”“古言”“古语”等,乃皆为乐府诗之属;二是表明了梅鼎祚对于南北朝以前各种各类之“杂歌谣辞”的相当重视。而此二者,实际上是梅鼎祚崇古文学思想于《古乐苑》编撰时的一种必然反映。而梅鼎祚《古乐苑》的这12类之分,与郭茂倩《乐府诗集》的12类之分,也是颇具区别的,即其去掉了《乐府诗集》中的“近代曲辞”与“新乐府辞”,添加了“■曲歌辞”与“仙歌谣辞”。如果将“卷首”的“古歌辞”一并算上,则《古乐苑》收录之乐府诗,乃有三类为《乐府诗集》所无,且其“杂歌谣辞”10卷,亦较《乐府诗集》之“杂歌谣辞”7卷,增辑了3卷。
左克明《古乐府》卷一“古歌谣辞”,所收之《南山歌》《泽门之晰之歌》《华元歌》《骖乘赓歌》《役人又赓歌》《子产歌》《庚癸歌》《赓歌》等,乃皆为《乐府诗集》之所无,成为了其重视“前乐府”的一项确证②关于“前乐府”,可具体参见拙作《“前乐府”及其在先秦的创作》一文,载《西华大学学报》2013年2期,第29-33页。又,郭茂倩《乐府诗集》虽无专门的“古歌谣辞”类,但其中也收有不少“前乐府”,具体参见拙作《郭茂倩<乐府诗集>的乐府批评一文,该文载《聊城大学学报》2013年5期,第1-10页。。而梅鼎祚的“卷首”与“杂歌谣辞”共11卷所收之“前乐府”(“杂歌谣辞”10卷并非全部为“前乐府”),则乃数倍于左克明《古乐府》,这一事实表明,梅鼎祚之于“前乐府”的重视,乃是更甚于左克明的。据统计,《古乐苑》“卷首”所收“前乐府”凡52 题62首,而“杂歌谣辞”10卷属于“前乐府”者,则有118题118首,二者合计为170题180首③以上关于《古乐苑》“前乐府”之数据,无论是“卷首”抑或“杂歌谣辞”,除于题下标明为“×章”外,馀则一律以1题为1首计,特此说明。。但是,这些“古歌辞”(“卷首”所收52题全部作如是之称)与先秦“杂歌谣辞”,是否全部属于“前乐府”者,则尚可讨论。如在“杂歌谣辞”的前4卷中,属于“前乐府”者虽然有近120首,但其却是以“古谚”“古语”“古言”等居多的,如果这些“古谚”“古语”等皆可称之为乐府,则有关乐府诗的认识就必须要重新审视。以《古乐苑》卷四十三“杂歌谣辞”之《古谚古语》为例,其所收之18条(首)“古语”中,有“莫三人而迷”等,“莫三人而迷”这一“古语”在当时是否配乐而唱,则不得而知。如果“莫三人而迷”确曾配乐而唱,或者可配乐而唱,称其乐府诗或者“前乐府”,自是合于情理的,否则即有牵强之嫌。
而经过比对可知,被梅鼎祚编入《古乐苑》的180首“杂歌谣辞”(含“卷首”之“古歌辞”62首),乃皆属据杨慎《风雅逸篇》而为。杨慎(1488-1529年),字修用,号升庵,今四川新都人,其著述之富,被称为“居有明第一”。杨慎所编诗歌总集,主要有《风雅逸篇》《古今风谣》《古今谚》(三书所收之作互有重复)等,其中以《风雅逸篇》最为著名。该书卷八有《古谚古语》一题,共收“古谚古语”52条(首),上举《古乐苑》卷四十三“杂歌谣辞”之《古谚古语》所收18条(首)“古语”,即皆出其中。而且,被《古乐苑》编于“卷首”的52题62首“古歌辞”,也皆出自《风雅逸篇》的前五卷。这样看来,可知梅鼎祚在编撰《古乐苑》时,是既曾“用左克明《古乐府》例”,又曾重点参考过杨慎的《风雅逸篇》一书的。但遗憾的是,梅鼎祚在参考甚或原文引录《风雅逸篇》所收之“古歌谣”与“古语”时,却未能对其予以注明,这就给人以掠美之嫌。
杨慎《风雅逸篇》凡十卷,所收录之“风雅逸篇”,以商周逸诗为主,其数量之多居历代同类书之冠,是逸诗辑佚史上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其中的逸诗属于“前乐府”者,据拙著《商周逸诗辑考》的考察,大约有150篇左右④关于《风雅逸篇》中的“前乐府”,可具体参见黄山书社2012年版拙著《商周逸诗辑考》一书,以及拙作《“前乐府”在先秦的创作》一文,载《西华大学学报》2013年2期,第29-33页。。这些“前乐府”的存在,既充分反映了杨慎之于乐府诗的“选择类批评”所取得的重要成就①关于乐府诗批评中的“选择类批评”,可具体参见拙作《论“前乐府”的批评》一文,载《广东海洋大学学报》2013年2期,第48-53页。,又是其以“前乐府”为主的乐府认识观的一种具体反映。因之,《风雅逸篇》之于明清诗选家与批评家均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也就不言而喻。而梅鼎祚在编撰《古乐苑》时,既曾重点参考过杨慎的《风雅逸篇》,则其所持乐府观与杨慎相类似,即以“前乐府”为主者,也就自不待言。注重“前乐府”的存在,其实就是对汉武帝“乃立乐府”之前乐府诗的肯定与称许,而此,又是与明代中期前后的复古思潮不无关系的。由是而观,可知注重乐府诗的古辞古歌,即成为了《古乐苑》的一个鲜明特点。
二、《古乐苑》的题解批评
梅鼎祚《古乐苑》虽然“用左克明《古乐府》例”,但其实际上与左克明《古乐府》一样,即都是据郭茂倩《乐府诗集》增删而成。对于《古乐苑》与《乐府诗集》的关系,《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为《古乐苑》所撰“提要”,曾如是指出:“是编因郭茂倩《乐府诗集》而增辑之,郭本止于唐末,此本止于南北朝。”[1]《古乐苑》所收乐府诗因“止于南北朝”,所以包括“卷首”在内也只有53卷,如果将其为《江南通志》所记载的《唐乐苑》30卷也一并算上,则二者共为83卷,于《乐府诗集》只有17卷之隔了。尽管如此,但《古乐苑》所收乐府诗,却有许多是《乐府诗集》所没有的,如“卷首”的52题62首“前乐府”,即皆为其例。此外,如卷三十五孙楚《出歌》、熊甫《别歌》、张奴《歌》、赵整《酒德歌》《谏歌》等,卷三十八昭明太子《上林》《大言》《细言》、沈约《大言》《细言》等,即皆为《乐府诗集》所无。而值得注意的是,郭茂倩《乐府诗集》虽然没有收录这些歌诗,但在《乐府诗集》之前的《乐府》一书,却皆将其作为乐府诗以收入(详下),这一实况乃表明,《古乐苑》在“整理类批评”与“选择类批评”两个方面,均是较《乐府诗集》更具成就与特点的。
而据笔者手工检索,郭茂倩《乐府诗集》除去12篇序文(指附于每一类“歌辞”卷首的“并序”)外,共为100卷的乐府诗撰写了887条题解,平均每卷的题解约为9条;而梅鼎祚《古乐苑》53卷之乐府诗,则有题解1333条(不含每类“歌辞”附于卷首的“并序”),平均每卷题解25条还多。《古乐苑》题解的具体数量为:“卷首”47条、“郊庙歌辞”65条、“燕射歌辞”16条、“鼓吹歌辞”73条、“横吹歌辞”27条、“相和歌辞”86条、“清商曲辞”73条、“舞曲歌辞”48条、“琴曲歌辞”61条、“■曲歌辞”114条、“杂曲歌辞”70条、“杂歌谣辞”607条、“仙歌谣辞”46条②以上所言《乐府诗集》与《古乐苑》各自题解的具体数据,均系笔者手工检索的结果,其中或有不够准确者,但可供参考,特此说明。。这一数据表明,梅鼎祚《古乐苑》在收诗卷次上虽然只有郭茂倩《乐府诗集》的一半,但其题解却较《乐府诗集》全书要多出近500条,即《古乐苑》中数以百计的题解,乃皆为梅鼎祚所自为,由是而观,梅鼎祚之于《古乐苑》“题解类批评”的用力之勤,乃是远非郭茂倩《乐府诗集》可以相比的。至于《古乐苑》题解较之左克明《古乐府》题解而言,则就更是要胜出许多了。这是因为,一则《古乐府》收诗只有619首,几乎为《古乐苑》的四分之一,其题解在数量上就自然无法与 《古乐苑》相比;二则《古乐府》除了“古歌谣辞”一类的题解外,其馀主要是据《乐府诗集》之题解而为③关于左克明《古乐府》的收诗数量及其“题解类批评”之概况,具体参见本书第七章第二节。。所以,从总的方面讲,梅鼎祚《古乐苑》的题解,无论是就其数量以言,抑或是以其自创性而论,都是郭茂倩《乐府诗集》与左克明《古乐府》所无法相比的。而此,即成为了《古乐苑》“题解类批评”的第一个特点。
《古乐苑》的题解由于多系梅鼎祚所自为,即其大都具有“原创性”特点,而梅鼎祚又是当时著名的藏书家,故藉材料以立论,乃成为了其撰写题解的一条定律。而此,则成为了《古乐苑》“题解类批评”的又一个特点。这种以材料为依据撰写的题解,向时人与后人所提供的种种有关乐府旧题(或曲目)的信息,就自然是可以相信的。如卷三十五有一组“歌”类乐府,分别为《出歌》《别歌》《歌》《又歌》等,其中《歌》的题解为:
《高僧传》曰:外国名僧佉叱,寄名长干寺。有张奴者,不知何许人,不甚见食,而常自肥,冬夏常着单布衣。佉叱行见张奴,欣然而笑。佉叱曰:吾来见蔡纯南,讯马生,北遇王年,今欲就杯度,乃与子相见耶。张奴乃题槐树,歌曰。[2]
这条题解与《歌》的本文,既然皆出自梁代慧皎所撰《高僧传》,而《高僧传》又曾为慧皎友人王曼颖大加称道(见该书末之“附录”),则其之所言自应可信。又,卷三十八收有昭明太子萧统《大言》一诗,梅鼎祚为其所撰题解为:
《许彦周诗话》曰:“《乐府》记《大言》《小言》诗,录昭明辞,而不书始于宋玉,何也?始误耶?有说焉?”按此则《大言》、《细言》,在宋时亦已载《乐府》矣。诗家直说曰:宋玉《大言赋》,并吞四夷,饮枯河海吱,越九州,无所容止。小言赋》无内之中,微物生焉。比之无象,言之无名,视之则渺渺,望之则冥冥,离娄为之叹闷神明察其情。二赋出于《列子》,皆有托寓。梁昭明太子《大言》诗、《细言》诗,虽祖宋玉,而无谓君臣赓和,以文为戏。[3]
按许彦周即许顗,《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五、《全宋诗·许顗》均载其生平,据之可知,其生活的年代主要在北宋末与南宋初之际,其所言“记《大言》《小言》诗”之《乐府》,当非郭茂倩《乐府诗集》乃可论断。也即梅鼎祚认为,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之前的“《乐府》”一书,已将《大言》《小言》收入其中,《乐府诗集》中没有《大言》《小言》之乐府题与其文本者,应为郭茂倩失收所致。以“《乐府》”之所载为据,而认为《大言》《小言》皆为古乐府,并依《许彦周诗话》而为之撰写题解,梅鼎祚的这种“题解类批评”,无疑是值得大加称道的。但梅鼎祚又以“按”的形式认为,“此则《大言》《细言》,在宋时亦已载《乐府》”云云,则还有待考察,因为《许彦周诗话》中的“《乐府》”究竟为“在宋时”之何种乐府书,委实是难以知晓的。而据现有材料可知,宋人所编之乐府诗总集,除《文苑英华·乐府》、郭茂倩《乐府诗集》外,另有朱寿昌《乐府集》、刘次庄《乐府集》、邵缉《乐府后录》、郑樵《系声乐府》、周紫芝《古今诸家乐府》等,这些乐府书虽然均可称之为“《乐府》”(如高棅《唐诗品汇》卷首所附“引用书目”,即称刘次庄《乐府集》为“刘次庄《乐府》”),但其却皆已佚亡于宋元之际,故《许彦周诗话》所言“《乐府》”为何书,实则难以考知。
《古乐苑》“题解类批评”的第三个特点,是以较为省净之文笔,或交待乐府旧题之本事始末,或点明其题旨之所在,或对所“题解”之诗的寓意进行揭示等。一般而言,《古乐苑》中的这类题解所“题解”之乐府诗,大都为郭茂倩《乐府诗集》所无,即其皆为梅鼎祚在编撰《古乐苑》时所辑补,如卷四十四《费贻歌》及其题解,便为其例。《费贻歌》的题解为:“常璩《华阳国志》曰,费贻字奉君,南安人也。公孙述时,漆身为厉,佯狂避世。述破,为合浦守。蜀中歌之曰……”[3]据此题解,知所谓《费贻歌》者,实乃为蜀中人对费贻的颂扬之辞,则此诗“本义”之易于理解,也就不言而喻。其他如本卷《通博南歌》《廉范歌》《喻猛歌》《陈纪山歌》等之题解,亦大都属于此类。
而在《古乐苑》中,还有另外的一类题解,也是颇值注意的,此即对郭茂倩《乐府诗集》题解所进行的文字补充。这类题解的最大特点,就是通过文字补充,以使该乐府诗的题旨更为明晰,更易于为时人与后人所认识,如卷十二《汉横吹曲》、卷三十五杨方《合欢诗》、卷三十九江总《燕燕于飞》、卷四十四《刘君歌》《贾父歌》等之题解,即均属如此。这种“题解类批评”,实际上是梅鼎祚作为乐府批评家之于文学担当的一种具体反映。为便于认识与把握,兹举《刘君歌》之题解如次:
《后汉书》曰:“刘陶,举孝廉,除顺阳长。县多奷猾,陶到官,按发若神。以病免,吏民思而歌之。”
——中华书局1979年点校本《乐府诗集》卷八十五
《后汉书》曰:刘陶,字子奇,颖川颖阴人,济北贞王勃之后。桓帝时,举孝廉,除顺阳长。县多奷猾,陶到官,宣募吏民有气力勇猛,能以死易生者,得数百人,皆严兵待命。于是复案奷轨,所按发若神。以病免,吏民思而歌之。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四库全书》第1395册《古乐苑》卷四十四
两相比较,可知《乐府诗集》与《古乐苑》的题解,虽然皆取材于范晔《后汉书·刘陶传》,但《古乐苑》题解的文字,却几乎为《乐府诗集》题解的三倍。正因此,《古乐苑》题解对于刘陶生平事迹的介绍,乃远比《乐府诗集》之题解要丰富许多,而其所提供的关于诗题中“刘君”的信息,也就自然是更为完整与精准。不独如此,通过这一比较还可发现,中华书局点校本《乐府诗集》对于“《后汉书》曰”之后一段文字所用引号,乃为错误,原因是“《后汉书》曰”后的这一段文字,并非为《后汉书·刘陶传》中的原文,而是郭茂倩撮其大意以为。而类似的错误情况,在中华书局版《乐府诗集》中乃数以百计,这是重新整理《乐府诗集》者所应注意的。
除了以上几个方面的特点外,《古乐苑》的“题解类批评”还有一特别值得称道者,这就是被梅鼎祚编入“衍录”卷三的“历代名氏”。所谓“历代名氏”,乃为梅鼎祚对《古乐苑》收录乐府诗之作者所进行的生平简介。在由西汉而朱明的历代乐府诗总集中,对所收乐府诗之诗人生平进行简介者,只有蔡邕《琴操》与梅鼎祚《古乐苑》两种,但蔡邕《琴操》的诗人生平简介,却是与题解合而为一的,而梅鼎祚《古乐苑》之于诗人的生平简介,则是专门将其编为一卷的,也即其与题解无任何文字方面的关联。从总集编纂(撰)史的角度审视,梅鼎祚《古乐苑》的这一举措,应是与高棅所编《唐诗品汇》不无关系的,因为《唐诗品汇》也编有专门的“诗人爵里详节”一卷,对所收诗之诗人生平进行了简要介绍。而且,高棅(1350-1423年)为元末明初诗人,所编《唐诗品汇》成书于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4],其时距梅鼎祚之生已有156年,则梅鼎祚在编撰《古乐苑》时参考过《唐诗品汇》者,应是可以推断的。《古乐苑》中的“历代名氏”,共有各类作者429人,梅鼎祚为之撰写了小传的则为227人,且小传材料均较可靠,因之,其对于弄清楚各自作者乐府诗的题旨与寓意之所在等,乃是极具助益的。所以,《古乐苑》表现在这一方面的“题解类批评”,对于明代乐府诗批评新格局的开创,批评方法的进一步之完善等,均是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与意义的。
三、《古乐苑》存在的问题
无可讳言,梅鼎祚《古乐苑》也是存在着不少问题的,其中最为引人注目者,便是对乐府诗的认定。如上所言,梅鼎祚《古乐苑》在郭茂倩《乐府诗集》的基础上,对由上古而南北朝的乐府诗,均进行了程度不同的辑补,这一实况表明,梅鼎祚与郭茂倩的乐府认识观是颇具区别的。但是,无论是郭茂倩抑或梅鼎祚,对于各自于乐府诗的收录情况与取舍标准,却均无只字言及,即《古乐苑》与《乐府诗集》无论是卷首或者书末,既无《凡例》,也没有《自序》,而此,即是引起后人对二书多所非议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于《乐府诗集》所存在的问题,拙作《郭茂倩与<乐府诗集>的乐府批评》[5]一文,已曾专门论及,故这里仅就《古乐苑》所存在的问题略作讨论。
《古乐苑》所存在的问题之一,就是将有关古诗作为乐府诗以收录。这一问题的核心,实际上是指什么样的诗才可称之为乐府诗的问题。但由于梅鼎祚没有对“什么是乐府诗”进行定义,因而其所辑补之乐府诗,也就自然成为了后人谈论甚至指责的对象。而且,由于辑补的缘故,使得有些作品的真伪不辨,于其作者则张冠李戴,混乱不堪,更有甚者是编录重复,于同类之作无所区别。凡此,均不同程度地削弱了《古乐苑》的学术性及其价值所在。所以,《四库全书总目》于《古乐苑》所撰之“提要”,即对其进行了如下之批评:
其所补者,如“琴曲歌词”,庞德公之《于忽操》,见《宋文鉴》中,乃王令拟作,非庞德公所自作也。“杂曲歌辞”之《刘勋妻》,其诗《艺文类聚》称魏文帝作,《玉台新咏》称王宋自作,邢凯《坦斋通编》称曹植作。然总为五言诗,不为乐府诗,亦不以“刘勋妻”三字为乐府题也。左思《娇女诗》,自咏其二女嬉戏之事,亦不云乐府也。至梁昭明太子、沈约、王锡、王规、王缙、段钧之《大言》《细言》,不过偶然游戏,实宋玉《大言赋》之流,既非古调,亦未被新声,强名之乐府,则《世说新语》所谓“矛头淅米剑头炊”“百岁老翁攀枯枝”“井上辘轳卧婴儿”“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者,何又不入乎?温子昇之《擣衣》,本咏闺情,亦强名乐府。柳恽、谢惠连、曹毗所作,亦同此题,何又见遗乎?梁简文帝之《名士悦倾城》,本题为《和湘东王》,亦偶拈成句,未必调名。沈约之 《六忆诗》,隋炀帝之《杂忆诗》,且明标“诗”字,以及“闺思”“闺怨”“春思”“秋思”之类,无不阑入,则又何诗不可入乐乎?《婉转歌》见吴均《续齐谐记》及《晋书》。刘妙容,鬼也,王敬伯,人也,刘妙容歌列“琴曲歌辞”中,王敬伯歌自应列于其后,即两本字句小异,不过注“一作某”耳。乃以敬伯补入末卷“鬼歌”中,颠倒错乱,殊不可解。又开卷为“古歌辞”,以《断竹》之歌为首,迄于秦始皇《祀洛水歌》,已不及郭本之托始“郊庙”为得体。而“杂曲歌谣”中又出“古歌”一门,始于《击壤歌》,迄于《甘泉歌》,不知其以何为别?他如隋炀帝之《望江南》,采摭伪撰之小说,绝不考段安节《乐府杂录》,至李德裕时始有此调,则益糅杂矣。[6]
四库馆臣的这一批评,公允地讲,既有正确者,也有不正确者。说其正确,是指其据《宋文鉴》认为《于忽操》作者为王令而非庞德公,并认为《刘勋妻》、左思《娇女诗》等,皆为五言诗而非乐府诗等。说其不正确,是指其认为“昭明太子、沈约、王锡、王规、王缙、段钧之《大言》《细言》,不过偶然游戏,实宋玉《大言赋》之流,既非古调,亦未被新声,强名之乐府”之所言。按,梅鼎祚于昭明太子《大言》所撰题解中(详上),已明言其将《大言》目之为乐府诗者,是因为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之前的《乐府》一书,已将其收录其中。即是说,梅鼎祚称《大言》为乐府诗并将其收入《古乐苑》者,乃是据《乐府》一书而为,且可补郭茂倩《乐府诗集》收录之阙。四库馆臣不责备郭书之未收,而批评梅书之“强名”者,实乃不的。又,“提要”认为,“沈约之《六忆诗》,隋炀帝之《杂忆诗》,且明标‘诗’字”,应不属于乐府诗者,亦可商兑,如《乐府诗集》卷三十五所收杨方《合欢诗》,即为诗题明标“诗”字且为乐府诗之证。虽然如此,但《古乐苑》存在着乐府诗与五言诗不分的情况,则为事实。
《古乐苑》所存在的问题之二,是有不少题解的文字,乃原文照抄于郭茂倩的《乐府诗集》,而对其出处则不予以注明。如卷二十九“舞曲歌辞”之“散乐附”,以及《俳歌辞》《宋凤皇衔书会辞》之题解,经比对可知,乃皆系梅鼎祚据《乐府诗集》卷五十六“散乐附”、《俳歌辞》《宋凤皇衔书会辞》的题解而为,且均一字不易。又如卷十二《陇头》《出塞》、卷三十九张正见《应龙篇》等之题解,亦皆属据《乐府诗集》之题解以为。除了这种情况外,在《古乐苑》中,还有一类题解,属于是对《乐府诗集》题解的改写,其文字虽较《乐府诗集》为少,但却不如《乐府诗集》题解那样具体,如卷十缪袭《魏鼓吹曲》12首的题解,即皆属如此。为便于认识,兹举其中《旧邦》一诗的题解为例:
《晋书·乐志》曰:“改汉《翁离》为《旧邦》,言曹公胜袁绍于官渡,还谯收藏死亡士卒也。”
——中华书局1979年点校本《乐府诗集》卷十八
改汉《翁离》。言曹曹公胜袁绍于官渡,还谯收藏死亡士卒也。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本《古乐苑》卷十
《乐府诗集》之于《旧邦》的题解,虽然是据《晋书·乐志》(下)以为,但其所引却将《雍离》错为《翁离》,并且擅自增加了一个“汉”字[7]。而《古乐苑》之于《旧邦》的这条题解,显然是据《乐府诗集》卷十八而改写,如果是梅鼎祚据《晋书·乐志》以自为,则就不应有“汉”字,因为《晋书·乐志》(下)之此段文字中是没有“汉”字的。由于是改写,所以梅鼎祚就迳直去掉了“《晋书·乐志》曰”诸字。经梅鼎祚改写后的《旧邦》题解,虽然较《乐府诗集》的原题解较为省净,但因去掉了具有关键性的“《晋书·乐志》曰”五字,而使读者无以知其言之所据,反而削弱了题解的可信度。可见,《古乐苑》中的这类改写题解,从文献学的角度而言,显然是难以与《乐府诗集》之题解并论的。
《古乐苑》所存在的第三个问题,是对“歌”类乐府之分类的不合理性。就《古乐苑》全书53卷而言,“歌”类乐府共被分为了三大类:其一为“卷首”的“古歌辞”,其二为“杂曲歌辞”,其三为“杂歌谣辞”。将由上古而南北朝的“歌”分为此三类者,其依据为何,梅鼎祚于各类“歌”卷首所附之“并序”,并没有对此进行任何形式的交待或说明。而且,最后两卷“仙歌曲辞”所收之“仙歌”,是否为乐府诗,亦颇值怀疑。
总体而言,《古乐苑》作为明代乐府诗史上的一部影响较大的乐府诗总集,其所获成就与所存在的问题虽然都较为明显,但二者相比,其成就是主要的。所以,上引《四库全书总目》在对其进行总体评价时,曾作了如是之认为:“然其捃拾遗佚,颇足补郭氏之阙。其解题亦颇有增益,虽有丝乱,无弃管蒯,存之亦可资考证也。”所言甚是。
[1]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古乐苑,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梅鼎祚·大言题解[A].古文苑(卷三十八)[M].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影印).
[3]梅鼎祚·费贻歌题解[A].古文苑(卷四十四)[M].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影印).
[4]高棅·唐诗品汇(出版说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影印).
[5]王辉斌·郭茂倩与乐府诗集的乐府批评[J].聊城大学学报,2014,(1).
[6]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古乐苑,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房玄龄·晋书(卷二十三,乐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4.
[责任编辑:戴庆瑄]
王辉斌,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湖北襄阳 441053
I206.2/.4
A
1004-4434(2016)01-0106-0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乐府诗批评史”成果之一(11BZW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