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要义与条件
——访著名学者王雅林教授
2016-02-27王雅林巨慧慧
王雅林,巨慧慧
(1.哈尔滨工程大学 人文学院,哈尔滨 150001;2.黑龙江省社会科学信息中心 《学术交流》编辑部,哈尔滨 150001)
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要义与条件
——访著名学者王雅林教授
王雅林1,巨慧慧2
(1.哈尔滨工程大学 人文学院,哈尔滨 150001;2.黑龙江省社会科学信息中心 《学术交流》编辑部,哈尔滨 150001)
学术制度和评价体系方面存在的问题严重制约了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事业的发展。应按照科研自身的规律,在充分听取专家学者意见的基础上建立科学的学术评价体系,正确引导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建设。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在理论思想方面应处理好“实践第一”原则与学术理论承继的关系及中西学术会通互补问题,在文本载体方面应把握本土概念的现代转换、西方概念的本土会通、“草根”话语的吸收提炼三个途径。学术期刊应努力当好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重要平台,增强国际国内影响力,传播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
中国话语;学术话语;话语体系;学术评价;学术期刊
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显著提升和哲学社会科学事业的长足发展,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术话语体系问题提上了日程。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按照立足中国、借鉴国外,挖掘历史、把握当代,关怀人类、面向未来的思路,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在指导思想、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等方面充分体现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形成自己的学术话语体系,是一个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走向成熟、形成特色、产生国际影响的重要标志。而构建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一方面离不开正确可靠的指导思想和切实可行的操作路径,另一方面,前需良好的学术评价制度等环境条件来引导,后需优秀的学术期刊队伍等平台条件来支撑。就此问题,我们采访了本刊学术顾问、著名学者王雅林教授。
一、改革学术评价体系,优化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制度环境
巨慧慧(以下简称巨):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讲:“我国是哲学社会科学大国,研究队伍、论文数量、政府投入等在世界上都是排在前面的,但目前在学术命题、学术思想、学术观点、学术标准、学术话语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国综合国力和国际地位还不太相称。”这指出了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发展现实存在的问题。在您看来,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问题?
王雅林(以下简称王):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进入大发展时期。但正如习总书记所指出,同国家现代化建设取得的成绩比,哲学社会科学事业发展确实相对滞后。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学术制度和评价体系存在的问题是其重要方面。评价体系是学术制度的重要体现。中国现行学术评价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有悖于学术发展目标,主要表现有三:一是奉行过度刚性的量化评价标准。即以发表文章数量为刚性标准,且对发文期刊严格划分等级,体现为“等级量化”标准。这样以量代质、以刊论质违背了科学原则和科研规律,更不适应不同学科、不同研究领域多样化特点。由于评价结果常与评职评奖、考核聘任、申请基金等切身利益事项挂钩,势必助长学术浮躁、学术造假、反响造假及为发表文章拉关系走后门等不良风气,在这种以数量论英雄的做法之下势必难出真正有分量、有创新的学术精品。二是盲目追求“国际化”而衍生出“西化”的评价标准。近些年在国内高校竞相发展的大背景下,不少知名高校纷纷把创建世界一流大学作为自己的发展目标,但在浮躁心态驱动下,受国际国内某些“排名”机构左右,以“国际化”“与国际接轨”为口号,推崇国际期刊发表,比如格外注重SSCI(社会科学引文索引)。但在三千多种SSCI期刊中,英美期刊超过七成、英语期刊约占九成而无一中文期刊,反映了在美、英等发达国家的某种学术霸权操控下的学术偏见。在这些期刊上发表论文,无论是内容的呈现,还是研究的主旨、路径和分析框架选取,都必须奉行排他性极强的西化研究规则。照此规则写作,在获得所谓“科学性”的同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中国学者的思维方式、话语方式。另外,推崇国际发表必然导致人们认为用英文发表高于母语发表。我们必须看到,社会科学语言中内含着一个民族的文化、文明及思想、情感,所以“西化”的评价标准不利于中国学术话语的生成。这种“西化”不仅表现在论文发表上,还渗透到教学体系中,这就涉及学术文化传承以及如何给学术立规矩的问题。三是上述过分强调期刊论文发表之片面导向导致了“学院化”倾向。学术研究固然需在书斋中潜心精研,但若单纯追求论文发表,势必助长脱离实际、思想空泛、言之无物和技术主义等倾向。
巨:学术评价体系和标准中的这些问题存在已久,学界也不断有改革的呼声,可是现实情况非但不见扭转,有些方面反而愈演愈烈,您认为主要原因是什么?
王:主要原因在于深层的体制和制度。我国长期实行行政统管教学科研机构的体制,行政部门掌控着学术资源,而它们往往奉行工程化、功利化和“一刀切”的管理和考核方式。高校、科研单位没有真正的自主权,在考核指标和排名压力下,为了获得更多资源,只能选择迎合上级要求的行为方式,甚至在急功近利心态驱动下层层加码,给下级单位制定一些更加非理性的考核标准。在现行体制下,已经形成了某种固化的学术利益关系和路径依赖惯性。对各个科研管理部门来说,这种外在的“一刀切”办法最省力,也最少惹麻烦,而改变这种懒汉式管理方式,则需要克服很大阻力。
巨:问题已经很清楚,改革面临的困难也已了然。在您看来,应该如何改革学术评价体系?
王:应从深化学术管理体制改革入手,按照科研自身的规律,让学术的归学术,在充分听取专家学者意见的基础上建立科学的评价体系。关键是要有真改革的决心,并且动真格行动起来,只要如此,路就在脚下。2015年11月,五部门联合发布《关于准确把握科技期刊在学术评价中作用的若干意见》,在学术评价制度改革的道路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积极推动学术评价制度改革”,“将期刊论文评价与期刊评价适度分离,将中文期刊评价与外文期刊评价适度分离,客观认识和对待国外的期刊评价系统,把握学术评价的主动权”,“实行期刊论文与其他多种科研成果相结合的多元评价方法”,“从重视期刊论文的数量向重视科研成果的质量转变,从看重所发表论文的期刊国别、影响因子和期刊等级向看重论文本身的创新性和社会价值转变”。这些虽主要针对自然科学,但同样符合社会科学的改革取向。
二、构建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理论根基、立场倾向和文本载体
巨:当今世界,西方在社会科学领域仍占主导地位,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声音还比较弱。现在到了改变这种局面、构建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的时候了。这个问题虽然已有较多讨论,但仍需增进共识,而且更需要具体步入学术实践领域,在如何构建上做些探讨工作。在这方面,想听听您的看法。
王:所谓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就是在解释世界的事情特别是中国自己的事情时,遵循科学的指导原则和方法论原则,所建立起的由范畴概念、理论命题、主旨意趣及思想的独特体悟方式等构成的研究体系。其中,对重大范畴概念的定义权和解释权尤为重要。建立中国学术话语,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世界、认识自己,也让世界更好地认识中国。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国情复杂的大国,正在开创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事业,我们所做的事情,已有的西方理论不能完全说清楚。我们把“中国问题”“中国实践”“中国经验”讲清楚,我们的理论自然就具有开创意义和全球性贡献。中国话语体系的构建要体现民族性、时代性和先进性,是一项规模巨大的理论创新系统工程,需要开展艰苦细致的探索工作,而不是表面化、形式化地提出一些新概念之类。我认为,应当特别注意以下三个要义。第一,在认识上处理好“实践第一”原则与学术承继的关系。中国学术话语的构建自然要站在人类文明最高平台上,吸收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人文社会科学成果,不然就断了文脉,就会与世界社会科学隔膜,也不可能形成与世界社会科学前沿成果对话的能力。但我们强调学术承继关系重要性的同时,又必须坚持“实践第一”的原则。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得好:“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因此,学术理论的承继虽十分重要,但切不可导致概念主宰生活的局面。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学术积累对于创造中国话语体系来说还是‘流’,是攀登的‘梯子’,具有资源属性,而不是‘源’。‘源’是生活,是全民族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活动。生活和实践是话语建构的现实需要、问题意识、真知灼见、灵感和论证根据之源,是话语生成之母。”“社会科学的不同学科术有专攻,自然需要做案头的精研工作,但从实践中获得发展动力则是共同点。因此,研究工作只有接地气,在同生活保持联系中去发现‘中国问题’,总结‘中国经验’,才能获得无尽的创造力。说到底,中国话语就是‘中国经验’、‘中国道路’的学术表达。”“学术研究要遵循‘从实求知’、问题导向,坚持通过理论与实践反复互动进行知识和话语创新的研究路线。”我还认为,中国学术话语的构建在重大范畴概念的定义权和解释权上要取得突破,正因如此,中国加强基础理论研究十分重要。第二,中国话语的构建必须解决好中西学术会通互补问题。
巨:这是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社会科学引入以来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至今仍存在分歧。有学者忧虑,现在无论是教学还是学术研究中都存在某种“硬性西化”问题。您怎么看待这一问题?
王:从学术史角度看,具有现代科学形态的社会科学理论体系不是中国的原产,而是来自西方。中国的社会科学话语体系主要是从西方引进的。中国有五千年以上源远流长的的文明史,从上古时代起就积累了丰富的社会思想,但只有经过外来理论的激发,才能完成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型。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知识先贤们从变革中国社会现实的需要出发,以开放的心态对西方社会科学做了很多引进、消化、吸收、借鉴及中国化的工作。但应当说,我们这方面工作做得还很不够,特别是在浮躁和功利学风的影响下,虽发表了大量研究西方理论的著作,但得其精要者并不多。有学者指出,中国当前的社会科学研究存在因自主性缺失而到别人那里去“认祖归宗”的自轻自贱、自我毁灭的严重问题。我认同这种看法。从学术生成史角度看,西方社会科学话语体系植根于西方特定的社会文化和历史情境之上,用来解释中国的事情首先就有水土服不服的问题,何况许多西方理论在当代世界变局中已经失去先进性,连解决西方自己的问题都越来越力不从心。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快速发展之历史奇迹的创造并非来自西方发展模式,“中国实践”“中国经验”内含着我们自己的文化基因和历史逻辑,说明我们完全可以在自己经验的基础上,借助自己的思想文化资源,创造有自己特色的学术话语体系。跟“西学”以本质主义、简约主义为主的研究范式不同,“中学”有自己“从整体上把握世界”的优长和独特的科学理论与方法。我们不能用西方的尺度来衡量和否定自己的宝贝,而且正如西方有识之士所言,解决未来世界的问题需要从“中学”里面汲取智慧。我们要有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不重视自己的学术传统将失去梦想和启迪智慧之源。当然,我们在克服上述不良倾向时,决不能再走要么奉行抛弃传统的西化主义、要么采取排外的文化保守主义这样中西对立的学术立场,而应当走会通融合、取长补短、相互涵化、综合创新之路。这里必须指出,中华文化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在全球化潮流不可阻挡的大势下,“排外”不会长久成为主导倾向,最值得注意的倾向是“排内”,是近百年来滋长的民族虚无主义和文化自卑主义,是自己的传统和文化的丢失。构建中国话语,我们可以从中国高铁发展模式上得到启示,以我为主、洋为中用,博采众长、自成一家。又应像华为公司那样,把优秀人才派往世界各地不遗余力地吸收先进技术,然后自主创新,达到世界先进水平。只要我们坚持文化自信、自主、自觉,讲好“中国故事”,向世界传达好中国声音,经过艰苦努力,中国社会科学一定能创造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具有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话语体系。
巨:上面我们说了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要解决的理论认识和思想倾向问题,下面能不能具体谈一谈构建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文本载体问题?
王: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三个问题,即中国话语构建的词语载体问题。构建中国话语应把握以下三种途径。其一,本土概念的现代转换。作为阶段性发展目标的“小康”概念的提出和不断完善,可谓这方面的典范。正如习近平同志所讲:“‘小康’这个概念,就出自《礼记·礼运》,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追求的理想社会状态。使用‘小康’这个概念来确立中国的发展目标,既符合中国发展实际,也容易得到最广大人民理解和支持。”此外,像“天人合一”“和而不同”“道法自然”等词语,经过现代转换也可成为具有生命力和当代价值的中国话语。其二,西方概念的本土会通。中国现行的社会科学概念体系是以西方社会科学概念为基础而形成的,离开这些概念就无法进行国际对话,而且这些概念也是体现着人类对社会的认识能力的文明成果。因此,构建中国话语不可能完全离开它们,但需要通过实践检验过程,审视其是否具有“真确性”、适用性,并对其内涵进行新的阐发,达成中西涵化之效。在这方面,费孝通先生为我们提供了范例,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他早年提出的“差序格局”概念,“差序”和“格局”都是外来词,却融汇成完全本土化的概念。当然,借助中外学术资源构建中国学术话语,往往会出现中西词语相互纠缠的情况,比如,“小康”是本土概念,但“小康社会”就是中西合璧的概念了。近代以来百余年的中西学术交流史中,这种中西概念交织的状况成为某种常态。其三,注重对“草根”话语的提炼。如果说实践是理论之母、生活是概念之源,那么作为实践和生活的主体,“草根”大众之中无疑蕴育着巨大的知识能量和创新。特别是互联网正在构建一个“人人社会”,“沉默的大多数”有了更多发声的机会。所以社会科学工作者不仅要盯着“庙堂”和“学堂”,还要面向“山野”;不仅要关注主流学术的大传统,也要关注草根的“小传统”,“小传统”并不小,它往往构成学术生成的重要来源。我还要强调一点,在大众发声和创造的时代,中国学术话语的创造要注意消除“精英”与“大众”话语的严格界限,尽量采用大众能懂的话语。另,草根词语文本表现为“语言文本”和“行动文本”,后者是“沉默的大多数”用行动发出的声音。这种“行动话语”表明,构建中国话语并非单纯构建“知识”,而是必然包含实践性、价值性的新建构。最后,中国话语的构建不仅包括有形的范畴概念、理论体系的构建,还应关注不具明晰性的思想体悟方式的成分,它正是中国文化的突出特点。
三、改善学术期刊生态,夯实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重要平台
巨:学术期刊是学术链条中的重要环节。您既是学人又是办刊人,您认为在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的伟大事业中,学术期刊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为此,期刊建设要注意解决哪些问题?
王:这个问题我只能非常简要地说一下。学术期刊是学术成果的传播载体、展示窗口,中国的学术期刊理应努力当好构建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的重要平台。好的学术期刊能在引领学术、培育人才和形成良好学风上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并通过自己的国际国内影响力传播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为此,期刊人要思考自己的刊物应具有怎样的风貌。关于学术期刊的评价,目前已有“来源期刊”“核心期刊”等衡量标准,但这些遴选标准只是外在的。好的期刊应该有灵性、有灵魂,这种灵性和灵魂是办刊人和作者群所形成的学术共同体围绕学术本然脉动而产生的心灵呼应。刊物应有好的刊风刊格,守住灵魂,不为外物所动,以自己的特色,个性化地为构建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做出贡献。办刊人固然需要参照“来源期刊”“核心期刊”的遴选指标来检验自己,但若完全追踪这个指标,势必同“守住刊物灵魂、把握刊物特色”形成一定张力。在当前“以刊定质”的学术评价模式下,一个刊物如果被这些指标排除在门外,就会连作者队伍都难以组织和保持。而若功利化地追逐这些指标,必然会在办刊理念上“放水”。因此,要使全国两三千个文科学术期刊办出质量,改变办刊的制度环境仍是一个重要问题。同学术评价一样,期刊遴选标准也需要解决“一刀切”问题,增加质的指标和学界口碑等评价因素。同时,要回归“核心期刊”遴选的文献检索本义,而不能将其放大为论文评价标准。我相信,通过改革,我们众多人文社科期刊将为构建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发挥更大作用。
〔责任编辑:余明全〕
2016-06-30
王雅林(1941-),男,黑龙江齐齐哈尔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主编,从事生活方式和发展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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