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麟《西园雅集图》里的人物形象研究
2016-02-26曾莉广西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广西南宁530022
曾莉(广西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广西南宁 530022)
李公麟《西园雅集图》里的人物形象研究
曾莉(广西艺术学院美术学院 广西南宁 530022)
李公麟善于白描,人物、山水、畜马皆善,其白描人物被誉于宋画人物第一。其传世画作《西园雅集图》以白描手法描绘了驸马都尉王诜家一次文人雅集的盛况,李公麟亦参与其中。以自己的精巧构思及对人物的深入了解,展现了西园内苏轼、王诜、米芾等十六人的精神气韵及宋朝文人的生活雅趣。
李公麟;西园雅集图;白描
李公麟《西园雅集图》原有两本,一在元丰间作于驸马都尉王诜(字晋卿)之第,一在元祐初作于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1]世所津津乐道之《西园雅集图》大多为元丰之本。
《西园雅集图》素本白描,是李公麟的代表作品。李公麟作画不设色,长于白描,人物相尤妙。师法吴道子,后自成一体。宋人邓椿谓“伯时既出,道子讵容独步耶?”[2]李公麟“博学精识,用意至到。凡目所睹,即领其要。”[3]作画“以立意为先,布置缘饰为次。”[3]注重观察﹑思考,虽用白描,却创造了多彩丰富的艺术世界,传达出画中人物的精神气质,“创意处如吴生,潇洒处如王维”[3]。其作画的状态深得杜甫作诗之妙境,被誉为宋画人物第一。白描而成就巨大,在于其白描人物描出了人物隐藏在视野之下的精神与价值。流传至今的《西园雅集图》可征。
此图描绘了元丰年间,苏轼等十六人于驸马都尉王诜(字晋卿)家一次雅集的情形。据米芾所言,画中人分别为:王钦臣﹑苏轼﹑李之仪﹑苏辙﹑刘泾﹑黄庭坚﹑王诜﹑秦观﹑李公麟﹑米芾﹑晁补之﹑张耒﹑蔡肇﹑郑靖老﹑高僧圆通大师﹑道士陈碧虚。
十六人在西园中观书作画听阮讲经,享清旷之乐,雅集之趣。全画有五组人物。一组看苏轼即兴挥毫作书,一组观李公麟作画,另三组均是两人组,一组在弹琴,一组在题字,最后一组在讲佛经。这些人物卓然高致,文辞墨妙,雅趣相投,均是友好。亦是李公麟所熟悉之人,互有往来。李公麟图中以白描之笔绘出了这些人物的特点,甚至性情,为中国人物画之精品。
此图有宋朝四大书法家之三,即苏轼﹑黄庭坚﹑米芾,有苏门四学士之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有画家李公麟﹑道士陈碧虚,﹑高僧圆通大师,有皇亲国戚英宗女婿王诜。这是书画艺术家的一次盛会,也是儒释道三教合一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反映,还是宋朝文士之受重视与欢迎留下的图像史料。
作为宋朝书法四大家之首的苏轼,李公麟安排其在图中书写,其凝神静书,仿若无物。苏轼较旷达,亦能专注。大概受禅宗影响,活在当下。故其能坦然面对“乌台诗案”之发,欣然接受黄州团练副使之贬,“与田父野老,相从溪山间,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4]甚至在哲宗绍圣四年(1097)被贬为琼州别驾后[4],居然高唱“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把远贬视为远游。苏轼在变法问题上与王安石异议,但在元丰三年(1080)经过南京时,专门去拜访已经罢相的王安石,并不以王安石曾欲治己罪而心存芥蒂。此图绘制的是元丰二年(1079)“乌台诗案”前的雅集情形。图中作书之苏轼沉静疏散,真如其父苏洵所言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势。
王诜为苏轼挚友,性情中人。贵为驸马,却喜结交文士,享文人之乐。王诜在神宗继位后,娶英宗女魏国大长公主,家资丰厚。喜绘事及收藏,精鉴赏。有绘画作品《渔村小雪图》﹑《烟江叠嶂图》等作品传世。其《烟江叠嶂图》之“叠嶂”来自于杜甫诗“有时惊叠嶂,何处觅平川?”。此图应该不止一本,苏轼曾为其中一本赋诗“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王诜和诗,苏轼再和,为一时乐事。王诜小苏轼十二岁,对这个连当时的文坛盟主欧阳修都认为要“当避此人出一头地”的大文豪应是心存敬意。此图中,王诜座于椅上,俯身前倾,满是虔敬看苏轼作书。其对苏轼的钦敬忠挚之情溢于言表。“乌台诗案”,因苏轼而被牵连有二十多人,其中王诜受罚最重,原因是其“收受轼讥讽朝政文字及遗轼钱物”,“恬有轼言,不以上报,既乃阴通货赂,密与燕游”。[5]即王诜并没有以苏轼之言上报朝廷,还在苏轼被劾时,送其钱物,与其保持联系。因此,王诜被“追两官勒停”。[6]元丰三年,因公主生病,神宗为安慰公主,而复王诜“庆州刺史,听朝参”,[5]同年,公主病亡,王诜“责受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5]但王诜喜与文人交游之心不改,被贬均州后,“复与诸名士游。盖风流好事,不忘于情,宁获谴戾,是可尚也”。[7])
蔡天启与王安石有交往,王安石有《游土山示蔡天启祕校》﹑《再用前韵寄蔡天启》﹑《答蔡天启》﹑《寄蔡天启》﹑《示蔡天启三首》等诗文。善作画,其“久官京师,日有薮泽之思。常于尺素作平冈老木,极有清思”。[7]与李公麟友,请其在这张画上作远水归鸿与扁舟。还曾临摹韩幹的马图。与米芾友善,为米芾作墓志。蔡天启与苏门四学士及苏轼均有交往。元祐三年(1088),曾与黄庭坚﹑苏轼会于李公麟斋舍,录鬼仙所作诗或梦中所作诗。[8]秦观有诗《和蔡天启赠文潜之什》,文潜即张耒之字。蔡天启曾与张耒论韩柳五言警句。晁补之有诗《同文潜馆中韵赠蔡天启》。此图中,与苏轼有共同爱好的蔡天启,立于苏轼对面,前倾注目苏轼作书。与苏轼之交往酬唱,以图之一瞬凝成永恒。苏轼身旁之人是李之仪,年龄与苏轼相仿,是范仲淹子﹑元祐宰相范纯仁的门生。
聚于芭蕉下的一群文人,则专注于欣赏李公麟画《归去来》图。李公麟的《归去来》图,苏轼﹑刘才邵﹑周紫芝﹑宋高宗赵构均有诗题此图。不为五斗米折腰,躬耕田亩的陶渊明被目为真正的隐士,历来为世人,尤其是文人所推崇。李公麟画《归去来》,亦是自己及身边友人江湖之思的无言表达。苏轼之弟苏辙“性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澹泊,似其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4]图中苏辙一手拿书,一手倚石,尽显其沉静博学气象。苏辙对面是张耒,其十三岁能为文,十七时作《函关赋》。曾游学于陈,为当时在陈的学官苏轼大加赞赏,称其文“汪洋冲澹,有一倡三叹之声。”[4]绘此图时,张耒才二十几岁,仪观甚伟,跪地抚石以观作画,自有一股少年文士的萧散不羁。李公麟身后观画者三,弯膝观者为郑靖老,黄庭坚和晁补之二人立于芭蕉之下,黄庭坚前立,手持蕉扇,晁补之抚黄庭坚肩,立于其后。郑靖老与苏轼相交,苏轼有诗《与郑靖老二首》。苏轼在被贬琼州,从广西到海南途中,到廉州(今属广西合蒲)时曾有书信与郑靖老,从书信可知郑靖老此前在廉州,苏轼对于未在此遇上故人,深表可惜。由此可见二人情谊。苏轼见黄庭坚文,认为“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4]黄庭坚由是声名大作,二人成为师友。黄庭坚诗才尤佳,在其周围形成“江西诗派”。苏轼为侍从时,曾举荐黄庭坚代替自己,可见其对黄才华之看重。“乌台诗案”后,黄庭坚的仕途,一路被贬,曾被贬到四川﹑湖北等地,最后贬地是广西宜州。在哲宗绍圣年间,他被贬四川黔州期间,还在一幅《蚁蝶图》上题诗,以讽刺当时积极倡导并参与所谓再继神宗变法的蔡京,不畏权贵。蔡京见此图此诗,欲治其罪,但他已逝。这样一个不畏权贵,文采飞扬之人,在画中执蕉扇,一面观李公麟作画,一面回首与抚其背,当时二十几岁的晁补之交谈。其自由随性之情,跃然纸上。晁补之十七岁时著《七述》以谒杭州通判苏轼,苏轼称其文“博辩儁伟,绝人远甚”,[4]由是显名。黄庭坚对其也是极称许的,曾称其《庆州使宅记》“大为佳作”。[7]故画中晁补之与黄庭坚举止亲密,边看边作交流。
苍遒古桧树下,道士陈碧虚正在弹阮咸,秦观静坐倾听。阮咸本是西晋时“竹林七贤”之一,精通音律,故后人把其常用的一种乐器称为阮咸,一直沿用至今。弹阮咸之文士,弹的并不止是此乐器,更是弹弦外之音,弹阮咸的林下之风与品质高洁。苏轼把秦观比为屈原﹑宋玉,并向王安石推荐。王安石亦赏其才,谓其诗“清新似鲍﹑谢”。[4]苏轼于四学士中最善少游,故在元祐年间“以贤良方正荐于朝,除太学博士,校正祕书省书籍”。[4]
一块大石壁前,米芾正在题字,其右侧是欣赏其题字的王钦臣,其左侧是为其捧古砚,备其随时醮墨的童子。米芾“为文奇险,不蹈袭前人轨辙。特妙于翰墨,沉着飞翥,得王献之笔意。画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临移,至乱真不可辩”。[4]米芾书画俱佳。与其子米友仁共创“米点”山水。米芾滑稽玩世,如喜穿唐时衣冠。衣帽纤尘不染,稍沾微尘,必洗。有客来访,待客去,即以水洗其坐过的地方。以魁岸奇谲知名于世。米芾喜奇石,曾见石而拜,以兄称之。米芾精鉴裁,极力收藏古物书画。某次与蔡攸(宋徽宗时宰相蔡京长子)在舟中共观王衍字,即卷起来放入怀中,并作跳水状,蔡攸大惊问何故,米芾答:“生平所蓄,未尝有此,故宁死耳。”蔡攸只好送与他。[9]王安石和苏轼都非常喜欢狂怪的米芾,王安石摘其诗句书扇上。此图中二十多岁的米芾扬手昂然题壁,潇洒飘逸,突显其特立独行。
米芾身边观者为王钦臣,字仲至,宋朝大藏书家。宋人徐度﹑张邦基﹑周密都曾对其富藏书有记载。徐度言“予所见藏书之富者,莫如南都王仲至侍郎家其。其目至四万三千卷”,[10]甚至超过了皇家藏书。王钦臣诗为王安石所喜,曾题其诗于所执之扇。苏轼与其常有诗文唱和。苏轼有《叶公秉﹑王仲至见和次韵答之》﹑《次韵奉和钱穆父﹑蒋颍叔﹑王仲至诗四首》﹑《次韵钱穆父﹑王仲至同赏田曹梅花》﹑《次韵王仲至喜雪御筵》等诗与王钦臣。某次,苏轼梦见王钦臣送喜雪诗与己,梦醒唯记一联,王钦臣为其补足。乃一佳话乐事。王钦臣与苏轼门人多有交游,曾送黄玉印材与黄庭坚,黄作诗《谢王仲至惠洮州砺石黄玉印材》以酬。图中王钦臣对米芾题字面露欣喜之色,赏赞之情形于外。刘更以其深厚学养所累积的鉴识之眼识米书。
画面最后是翠竹丛中说佛经的高僧圆通大师及虔诚听者刘泾(字巨济)。刘泾是四川简州人,早年便登苏辙之门,与苏家兄弟为友。刘泾路过钱塘,曾与当时守钱塘的苏轼欢聚。刘泾与米芾为书画之友,常一起讨论书画。善作林石槎竹,笔墨狂逸。米芾心高气傲,不肯轻易为人下笔,却非常愿意为刘泾书写。宋代佛教禅宗大兴,其影响渗透于文学艺术及思想,号为儒者的文人士大夫亦或多或少地受此思想影响。文士与禅僧的交往,在宋人笔记中多有涉及,苏轼的名句“春江水暖鸭先知”,便出自其为僧人惠崇《春江晚景》图所题之诗。五代时作为实录的《韩熙载夜宴图》中,可见参加夜宴的有一和尚,此为韩熙载友人德明。虽然佛教刚传入中国时,儒者与道家对其并不欢迎,且时有冲突。其实这三家思想相互渗透。虎溪三笑故事,已是儒﹑道﹑释三教合流的反映。到宋时,三教事实上已合流。此图中有高僧也有道士,还有众多儒者,在图像上已足可明证。刘泾为《老子》作过注,是个融合道﹑释的儒者。此图中刘泾头偏向圆通大师,专一倾听,又似有所感想,欲与大师讨论。
此图虽写王诜家的雅集,但园中人与苏轼均为友,实可视为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圈聚会。李公麟亦是苏轼友众之一。李公麟曾为苏轼画家庙的人物像,交谊颇深。王安石对李公麟颇称许,曾作诗相赠。李公麟虽以画家名,但其为文清婉,长于诗,只是为画名所掩而已。
西园中的文士诗文均擅,苏轼﹑刘泾﹑王诜﹑李公麟﹑米芾﹑蔡天启还善画。他们于诗文书画音乐至钟鼎彝器古字均有所好,志趣相投。故这亦是诗人﹑词客﹑书法家﹑画家﹑思想家﹑音乐家的一次聚集。每组人所进行的活动,其实也是所有人感兴趣的活动。但一张图不可能把每个人都安排到同一活动中,故李公麟将绘画﹑书法﹑音乐﹑佛家思想的爱好与交流在图中通过精心安排予以呈现,并充分考虑到各个人物的性格﹑爱好偏重及与其他人的交往情况。以点带面,表示全体人物的爱尚。在构图上,虚实相间,比如对于宋朝兴起的博古活动,图中却未安排一人进行赏玩,只是画一张几案,一童子正在布置鼎﹑簋﹑尊﹑壶﹑罍﹑卣﹑盉﹑匜﹑爵﹑觚等古青铜器。李公麟本人“多识奇字,自夏﹑商以来钟﹑鼎﹑尊﹑彜,皆能考定世次,辩测款识”,[4]若有妙品,宁以千金购之。
此图虽以人物为主,但亦充分考虑到环境对人物的烘托。西园虽为贵胄之园,但画中除两个女侍云环翠饰显出主人身份地位外,概无富贵之气。画面疏朗清逸,李公麟以白描之笔,不施丹粉,显出主客的山林之姿,出尘之念。园中古松古桧相间,芭蕉绿翠,竹枝摇曳,流泉磐石相映,古木清泉奇石相绕,营造成一个世外桃园。更有松竹这样隐含着忠直坚贞﹑不与世俗同流﹑气节高尚的植物。更衬出雅集之人肆意于泉石﹑澹若忘世念,醉心于诗书画艺的雅趣与高洁。
李公麟此图“草木花竹,皆妙绝动人;而人物秀发,各肖其形”。[11]此图成后,摹仿者众,至后世一些雅集图,喜冠以“西园”之名,可见李公麟此图之影响。南宋四家之一的刘松年﹑明朝仇英等均有临摹之作。李公麟不仅善人物,亦善画马﹑山水,均能用白描而准确且有神韵地加以表现,天赋与勤奋均有力焉。其晚岁病痹,痛苦之余,犹仰手画被。更重要的是其作画“如骚人赋诗,吟咏情性而已”,[3]非执着于技术。李公麟在京师为官,却不游权贵之门,有暇日“则载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访名园荫林,坐石临水,翛然终日。”[3]
此图李公麟以纯熟之技,更赖其天赋﹑巧思,成功展现了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圈雅集盛况,更展示了这十六位雅士的精神气韵。不愧为白描人物画之传世力作。
[1](元)陆友.研北杂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宋)邓椿.画继[M].北京:中华书局.
[3](宋)宣和画谱[M].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5](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1956.
[6].宋史全文.[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7](宋)张邦基.墨庄漫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2.
[8](宋)赵令畤.侯鲭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2.
[9](宋)曾敏行.独醒杂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0](宋)徐度.却扫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1](宋)米芾.《宝晋英光集》补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曾莉:1974年出生,四川简阳人,硕士,广西艺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美术史。
本文为广西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李公麟人物画研究”研究成果,项目编号:SK13LX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