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变法对苏轼文学的积极影响〔*〕
2016-02-26○焦宝
○ 焦 宝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 吉林 长春 130033)
王安石变法对苏轼文学的积极影响〔*〕
○ 焦 宝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 吉林 长春 130033)
王安石变法给宋代社会带来了剧烈的震荡,给苏轼的仕途生活带来了灾难性后果,却给苏轼文学带来多重积极影响。首先,变法促使苏轼全面关注风云变幻的现实生活,客观上增强了其作品的现实性。其次,王安石变法的严酷现实丰富了苏轼文学的表现手法。其三,复杂的变法时政促成苏轼此期作品风格的多样化。
王安石变法;苏轼文学;现实性;表现手法;作品风格
为改变北宋积贫积弱的困境,实现富国强兵,熙宁二年(1069)神宗任用王安石推行变法,这给北宋社会带来了剧烈的震荡。以苏轼为代表的反对派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风暴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王安石变法对苏轼仕途影响极大,人所共知;实际上,对苏轼文学的影响也极深远。变法时期的苏轼文学,从内容到艺术手法、风格,无不受到了影响,且独具特色,却鲜有论及。
一、王安石变法丰富了苏轼作品的内容,增强了现实性
王安石变法促使苏轼文学全面关注风云变幻的现实生活,客观上增强了其作品的现实性。纵观苏轼文学,以熙宁、元丰时期的作品内容最为充实,主要源于苏轼此期生活的时代最为复杂。苏轼秉笔而书,举凡当时的重大时政问题,如人事变动、贡举制度,以及因变法而遭受影响的民生问题皆在作品中有反映。
王安石为推动变法,一方面不遗余力地打击反对派,当时与苏轼关系密切的大臣如范镇、韩琦、富弼、欧阳修、李常、孙觉等人,或被迫致仕,或被排挤外任;另一方面积极起用愿意配合推行新法的新锐、新进人士。苏轼对这种人事变动极其不满,一方面对那些无端被贬者寄寓了深切的同情和高度的评价,如《送刘道原归觐南康》《刘道原见寄》二诗,乃为本与王安石有旧、后因反对变法而与之绝交的刘恕而发,〔1〕其意“以刘恕比鹤,谓众人为鸡也……言今日进用之人,君子小人杂处,如乌不可辨雌雄。”〔2〕另一方面对新进之士的刻薄、偏激、钻营也给予无情的指斥,如《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讥讽今日朝廷进用多刻薄之人,议论偏隘,聒喧如蜩蝉之鸣,不足听也”〔3〕;《游径山》“讥讽朝廷之用人,多是刻薄褊隘之人,不少容人过失,见山中宽闲之处为乐也”;〔4〕《和刘道原寄张师民》一诗“讥讽近日朝廷进用之人,以仁义为捷径,以诗书为逆旅,但为印绶爵禄所诱,则假《六经》以进,如庄子所谓‘儒以诗礼发冢’,故云:小人之顾禄,如鸱鸢以腐鼠吓鸿鹄,其溺于利,如人之醉于酒,酒尽则自醒也”,〔5〕皆极辛辣且深刻。王安石求治太急,用人太锐,在苏轼看来严重影响了当时的风气:“(王安石)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6〕苏轼对这种浇风之不满还见于同期散文中,如《王元之画像赞》“讥讽今时进用之人,谓之鄙夫。言拜公之像,心愧而汗颡也”,〔7〕《钱君倚哀词》“讥讽今时之人,正邪混殽,不分曲直,吾无所取则也。”〔8〕此期对王安石用人之指斥无疑以苏轼最激烈。
为配合变法,王安石在神宗支持下同时变革科举制度:“神宗笃意经学,深悯贡举之弊,且以西北人材多不在选,遂议更法。”〔9〕具体的措施是“罢诗赋、帖经、墨义,士各占治《易》《诗》《书》《周礼》《礼记》一经,兼《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大经,次兼经,大义凡十道,后改《论语》《孟子》义各三道。”〔10〕苏轼在熙宁初所上的《议学校贡举状》中云:“至于贡举之法,行之百年,治乱盛衰,初不由此”,〔11〕明确反对改革科举,认为“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力主保留诗赋内容。诗赋以外,王安石还主张罢《春秋》,亦与苏轼不合。苏诗《寄黎眉州》中有“治经方笑春秋学,好士今无六一贤”一句,施顾注云“黎希声治《春秋》有家法,文忠公喜之。王介甫素不喜《春秋》,目为断烂朝报,是时介甫方得志,故云‘治经方笑春秋学’”,〔12〕显然正为此而发。熙宁五年(1072)苏轼监试杭州,尝与同僚唱和,有《监试呈诸试官》〔13〕一诗,该诗前半段回忆了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知贡举时,为改变时文陋习,大胆改革的壮举;后半段“尔来又一变,此学初谁谂”至“先生周孔出,弟子渊骞寝”,则直指王安石的贡举改革,故施顾注云:“王安石指《春秋》为断烂朝报,废诗赋而不用。一时嗜利者靡然从之,谓王安石为周孔、惠卿辈为颜孟”,〔14〕纪昀认为此诗“痛诋新学”,〔15〕赵克宜认为“极力顿足,则新学之非,不烦言可见”,〔16〕皆注意到此诗对王氏新学的反对。王安石有神宗支持,新学被强行推广,苏轼自然无法力挽狂澜,他的主张不被采纳,故在此次监试后颇感无奈:“秋花不见眼花红,身在孤舟兀兀中。细雨作寒知有意,未教金菊出蒿蓬”,〔17〕饱学之士,以新学标准,无法选拔出来,故纪昀曰:“尔时新学盛行,去取必不如意,故有‘金菊蓬蒿’之感”。〔18〕
新学废除诗赋以后,但求“大义”,难免流于“空言高论”而缺乏“实学”,苏轼在此期的各类作品中对这种流弊痛加针砭,如《日喻》“以讥讽近日科场之士,但务求进,不务积学,故皆空言而无所得,以讥讽朝廷,更改科场新法不便也。”〔19〕为僧人居则所作《大悲阁记》,其“意谓旧日科场,以赋取人,赋题所出,多关涉天文地理礼乐律历,故学者不敢不留意于此等事,今来科场以大意取人,故学者只务空言高论,而无实学,以讥讽朝廷,改更科场法度不便”。〔20〕在为旧交颜复之父文集所作序中亦“讥讽朝廷,更改法度,使学者皆空言不便也”。〔21〕
王安石对贡举的另一改革就是增设律学,据《宋史·选举志》载:“(熙宁)又立新科明法,试律令、刑统、大义、断案,所以待诸科之不能业进士者。”〔22〕这与苏轼偏重儒家的治理思想明显冲突,故苏轼在《戏子由》诗中有云“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据他自己交代:“是时朝廷新兴律学,轼意非之。以谓法律不足以致君于尧舜,今时又专用法律而忘诗书,故言我读万卷书,不读法律,盖闻法律之中无致君尧舜之术也。弟辙为学官,故有是句。”〔23〕
为统一学术,在神宗的支持下,王安石所撰《三经新义》颁于学官:“帝尝谓王安石曰:‘今谈经者人人殊,何以一道德?卿所著经,其以颁行,使学者归一。’(熙宁)八年,颁王安石《书》《诗》《周礼义》于学官,是名《三经新义》。”〔24〕这种定新学于独尊的做法使苏轼忧心不已,他在给张耒的书信中感叹道:“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25〕一针见血地指出王氏新学的流弊,所论公允。
王安石的变法内容极广,初衷亦极好,然执行过程中严重走样,给民众带来了深重灾难,苏轼外任州郡,蒿目时艰,以其如椽巨笔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严酷现实,比如倅杭所作《吴中田妇叹》云“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知却作河伯妇”,诗中表现的不仅是对农民的简单同情,重要的是他在追寻深刻的社会原因,对人为因素导致物贱伤农的时政深表不满。类似的还有《除夜大雪留濰州元日早晴遂行中途雪复作》:“三年东方旱,逃户连欹栋。老农释耒叹,泪入饥肠痛”,亦极沉痛,纪昀评“‘泪入’五字惨”,〔26〕可谓字字血泪。苏轼此期作品对新法中的青苗、募役、盐法等给民众所造成的苦难有全面、深刻的反映,他在御史台有完整的交代,比如“云:‘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是时多徒配犯盐之人,例皆饥贫。言鞭棰此等贫民,轼平生所惭,今不耻矣。以讥讽朝廷,盐法太急也……又《差开运盐河》,轼为是时卢秉提举盐事,擘画开运盐河,差夫千余人。轼于大雨中部役,其河只为般盐,既非农事,而役农民,秋田未了,有妨农事……以讥讽朝廷,开运盐河,不当以妨农事也”。〔27〕
苏轼这些作品并不是因反对新法而故意夸大问题,甚至诽谤时政,事实上,综参各种材料,可知苏轼的这些作品皆为实录,是后世研究王安石变法的重要佐证材料。以变法中的盐法为例,因为官盐价高,百姓买不起盐在浙江极为普遍,因冒犯盐法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现象,正史中记述甚多,甚至还出现因为触犯盐法、为逃避惩处而发生慈母杀子的人间惨剧。〔28〕苏轼在倅杭、守密徐湖时期的相关诗作中对底层民众的遭遇寄予了深刻的关切和同情。
纵观苏轼一生的创作,以变法时期的作品现实性最强;而乌台诗案后苏轼不敢再以诗文触碰现实,尤其是谪居黄州时期只能手抄佛经聊慰寂寞,如《与滕达道》云:“但得罪以来,未尝敢作文字。《经藏记》皆迦语,想酝酿无由,故敢出之”,〔29〕《与王佐才》云:“近来绝不作文,如忏赞引、藏经碑,皆专为佛教,以为无嫌,故偶作之,其他无一字也”,〔30〕《答程彝仲推官》云:“多难畏人,不复作文字,惟时作僧佛语耳”,〔31〕相关文字的现实性也减弱了很多。简言之,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相比,苏轼文学对变法时政反映最为全面和深刻。从政治仕途上说,王安石变法给苏轼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但从文学角度论,复杂的时代环境则为苏轼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
二、王安石变法丰富了苏轼文学的表现方法和手段
王安石变法的严酷现实丰富了苏轼文学的表现手法。熙宁、元丰时期,从内政到外交无不受变法影响,作品要全面反映时政,抽象、概括的表现方式往往不够,所以苏轼此期文学往往偏爱叙述、铺陈、描写、渲染等表现手法,尽量以平面、画卷的方式展示新法对社会的影响。比如《寄刘孝叔》,全诗七言四十四句,可谓鸿篇巨制。首八句直指朝廷轻开边衅的对外政策,“保甲连村团未遍”至“吏能浅薄空劳苦”六句论及新法,分别涉及保甲、方田均税、手实等法;“平生学问止流俗”以下四句涉及新学及当时用人制度;“况复”以下四句写当时的自然灾害;后半二十二句详写自己在新法过程中的落寞、无奈境况。全诗多角度、多侧面,全景式地展现新法弊端,读来有感同身受、身临其境之感,颇获后世好评,纪昀评为“灏气旋转,伸缩自如”,〔32〕赵克宜以为“一路实叙时事,笔势浩瀚”。〔33〕该诗成功处正在“实叙”,而“叙”正是赋的最初、最基本的功能,所以有学者注意到苏轼文学,特别是诗歌,有赋化现象,即“在诗歌的形式格局中,用赋的写作技巧来表现”。〔34〕左思《三都赋·序》云“升高能赋,颂其所见也”,陆机《文赋》云“赋体物而浏亮”,可见描写、叙述正是赋的基本表现方式;就《寄刘孝叔》一诗而言,前八句中表现当时为应对边事的准备:“南山伐木作车轴,东海取鼍漫战鼓。汗流奔走谁敢后,恐乏军兴污质斧”即是描写、叙述。刘勰《文心雕龙》云“赋者,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刘熙载《艺概·赋概》云“以色相寄精神,以铺排藏议论”“叙物以言情谓之赋”,〔35〕可见抒情、议论也发展成为赋作的基本手段和功能,《寄刘孝叔》诗中通篇即为议论,将赋的手法、功能发挥到了极致。海外学者认为苏轼以赋为诗在艺术技巧上的运用还表现为夸张、比喻、排比、白描,〔36〕而这些手法在《寄刘孝叔》中皆有运用。
此外,“讽喻是赋家传统的精神指导”,〔37〕变法时期的苏诗也注意运用讽喻、讽刺手法。苏轼在《乞郡札子》中曾云:“昔先帝召臣上殿,访问古今,敕臣今后遇事即言。其后臣屡论事,未蒙施行,乃复作为诗文,寓物托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圣意”,〔38〕可知“寓物托讽”,于苏轼是有意为之,从他在“乌台诗案”后的招供来看,其用以讽喻君王的诗文甚多。当然苏轼也用诗调侃、讽刺同僚,如《广陵会三同舍各以其字为韵仍邀同赋·孙巨源》揶揄与王安石有旧而不敢反对变法、只知逃避的同舍孙洙:“(孙)在谏院时,王介甫行新法,多逐谏官御吏,巨源心知不可,而郁郁不能有所言,但恳乞补外。知海州。既会于此,东坡与刘贡父、刘莘老坐论新法以去。巨源既同舍,雅相厚,又居谏省,而此诗云:‘子通真巨源,绝交固未敢’之句,其责之深矣。”〔39〕其他如《司马君实独乐园》先以“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作铺垫,欲抑先扬,末以“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作结,调侃司马光在王安石变法后期反对不力。这些作品都充分发挥了赋体文学的各种表达方法。
很显然,以赋为诗的表达效果比较直露,在厉行新法的严酷环境下,是容易因言贾祸的。虽然苏轼最终没有避开此厄运,但在当时不能不令苏轼有所警惕,他在出守密州任上所作《和顿教授见寄用除夜韵》有云“狂言各须慎,勿使输薪粲”,据《汉书·刑法志》“罪人狱已决,完为城旦舂,满三岁为鬼薪、白粲”,〔40〕可知苏轼内心早就存在遭受打击的恐惧和忧虑。为避免打击,此期的有些作品采用暗喻、寓言等方式,隐晦表达对时政的关注,以及自我境遇。如《以双刀遗子由子由有诗次其韵》“湛然如古井,终岁不复澜。不忧无所用,忧在用者难。佩之非其人,匣中自长叹”,以刀喻人,影射当时的用人制度,故纪昀认为“纯是寓言”。〔41〕同理,《鸦种麦行》一诗,以鸦喻人,表达对劳动人民的同情,然全诗颇似咏物,故赵克宜以为“与柳州《捕蛇者说》同旨,却不说破,所以为佳。”〔42〕此类作品由于寓意幽微,在当时具有很强的隐蔽性,然给后世读者增添了不少阅读难度,如《次韵黄鲁直见赠古风二首》,仅作咏物诗看亦可,然苏轼本意却在“讥今之小人胜君子,如莨莠之阙夺嘉谷”,〔43〕即使如熟读苏诗的赵克宜亦叹“此诗用意甚隐”。〔44〕更有甚者,有些诗到底有何寓刺竟至众讼纷纭,如《蝎虎》,纪昀以为“寓刺之意与后山《蝇虎》诗略同”,而《诗林广记》载“任天社云后山此诗(《蝇虎》)盖有所指而云,末言恃勇而不知及祸也。谢迭山云此讥小人之好搏击者〔45〕,《蝇虎》“寓刺之意”不明,《蝎虎》与之略同,自然亦费揣测;赵克宜只能推测:“守宫与蜥蜴同类异种,蜥蜴能致雨,守宫则不能,此盖为无实用而妄思滥竽者讽也。”〔46〕纪昀曾感叹此类作品“寓兴深微,置之玉溪生集中不可复辩”,〔47〕很显然是注意到苏轼此类作品表达的隐晦与深微。
简言之,苏轼此期为了应对复杂的政局,综合运用了叙述、铺陈、描写、渲染、抒情、议论、夸张、比喻、排比、白描、讽喻、讽刺、暗喻、寓刺等多种艺术手段。这么丰富的表现方式在同期作家那里并不多见,即使在苏轼一生的创作历程中,也主要集中在变法时期。
三、王安石变法促成了此期文学风格的多样化
与严峻残酷的变法时政、复杂多样的表现手法相一致的是此期作品风格亦呈现多样化特征。随着局势的变化和表现手段的变化,苏轼作品风格亦随之变化:熙宁初苏轼还朝,面对风云突变、波诡云谲的时局,特别是面对变法初期的人事变动,苏轼情绪激越,直斥时事,作品呈现出乖张愤懑的特点。如前面提到的《送曾子固倅越得燕字》,“愤激太甚……即以诗品论,亦殊乖温厚之旨”,〔48〕《送刘攽倅海陵》“语少含蓄,便觉浅直”,〔49〕《送刘道原归觐南康》则“风力自健,波澜亦阔,惟激讦处太多”,〔50〕《再用前韵寄莘老》“语太激愤”,〔51〕《张安道见示近诗》“太激,古人虽不废讽刺,然皆心平气和,乃不失风人温厚之旨”〔52〕。变法初期的诗总体流露出激越愤懑的强烈情绪;更有甚者,流于叫嚣怒骂,愤激情绪不加丝毫掩饰和节制,如《和刘道原寄张师民》在纪昀看来“此直呌嚣唾骂,不止怨以怒矣”。〔53〕由于苏轼此时直抒胸臆,放任情绪的恣意发泄,诗中流露的情绪激越有余,而含蓄不够,往往呈现出发露率直的缺点,故多为诗评家诟病,如纪昀多有责难,评《刘贡父》“结太露”,〔54〕《孙巨源》“此首尤露骨”,〔55〕《赠孙莘老七绝》“语太浅露”,〔56〕《送李公恕赴阙》“语太轻薄,便非诗品”,〔57〕《次韵答顿起二首》“句太露”,〔58〕皆看到激越太过的缺点。
至苏轼外任杭州通判之后,一方面他感觉到面对轰轰烈烈的变化现实无法力挽狂澜,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之感,即所谓“眼看时事力难胜”(《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其一);另一方面众多志同道合之士纷纷遭贬,自己亦被迫外任,不排除遭受进一步打击的可能,让苏轼有所收敛,故文学中的激越情绪有所节制,转而呈现出悲愤沉痛、豪壮沉雄的风格。这从后世的诗评中即可看出,如《颍州初别子由二首》纪昀以为“悱恻深至”〔59〕,赵克宜以为“不烦文饰,自足感人,所谓真诗也”〔60〕,《宿州次韵刘泾》诗,纪昀评为“沉著”。〔61〕相比变法初期的诗作而言,此时诗作“沉痛”“沉雄”“沉著”是其主要特点,发露率直的缺点逐渐减少,如《和柳子玉过陈绝粮二首》,纪昀以为“愤懑而出以和平,故但觉沉著而不露张怒”,〔62〕即是看到了这种转变。
随着变法继续深入,忧谗畏讥的隐忧加剧,苏轼作品在表达方面越来越隐晦,率直发露的特点完全消失,转而为迂回曲折。如《送岑著作》中“临行怪酒薄,已与别泪俱。后会岂无时,遂恐出处疏”,婉转表达了对友情可能因政见而发生变化的隐忧,千回百折,含蓄不尽,故纪昀以为“曲折深至”,〔63〕赵克宜以为“词意婉笃”。〔64〕其他如《甘露寺》结尾亦含蓄深微,赵克宜评为“曲折透露”。〔65〕有的诗作,因其寓意深隐,用意隐晦,以致歧解纷出,莫衷一是,比如《董卓》:“公业平时劝用儒,诸公何事起相图。只言天下无健者,岂信车中有布乎”,此诗写于出守密州时期,正处于新法推行最严厉的时候,也是苏轼比较苦闷的时候,普遍认为此诗绝非简单的咏史,当有寓意,但具体关涉什么则众讼纷纭,陆游为施顾注作序云“至如‘车中有布乎’指当时用事者”,虽云有所指,仍语焉不详;清初邵长蘅以为“此诗具有深意。‘岂信车中有布乎’指吕惠卿之负王安石”,〔66〕查慎行与之看法近似:“盖讥王介甫争市易事自相叛也。‘车中有布’借吕布以指惠卿姓、曾布名”〔67〕;纪昀以为“虽有寓意,诗殊不佳,以东坡之故而曲为之说,宋人多有此习气”,〔68〕语意模糊,一方面承认有寓意,但未明言何意,另一方面又反对“曲为之说”,似又否定有深意,自相矛盾;王文诰的看法与邵长蘅、查慎行同:“是年四月,王安石罢相,荐吕惠卿参知政事。惠卿既得政,苟可陷安石者,无所不至。公作此诗正惠卿起安国狱时也。”〔69〕此类用意隐晦曲折的作品在文集中尚复不少,其缘由正在时局的影响。
从风格上看我们可以发现,变法时期的苏轼作品存在明显的转变:变法初期直陈时事,故激越乖张;被迫外任后哀于时局,而又深感无力回天,则悲愤沉痛;历任州郡,蒿目时艰而又忧谗畏惧,于是迂回表达,故隐晦曲折,复杂严酷的变法现实形成苏轼文学丰富多变的风格。
王安石变法给整个社会带来极大的震荡和冲击,给苏轼的政治境遇也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苏轼晚年颇带调侃意味地自题其画像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贬谪黄州是他反对变法而遭遇的第一次,就其对内心影响而言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打击。就仕途角度论,王安石变法对苏轼而言是不利的,但就文学论,却是有促进意义的:增强了苏轼作品内容的现实性,丰富了苏轼文学的表现手法,促成了艺术风格的多样性。
注释:
〔1〕〔9〕〔10〕〔22〕〔24〕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第3119、3616、3618、3618、3660页。
〔2〕〔3〕〔4〕〔5〕〔7〕〔8〕〔19〕〔20〕〔21〕〔23〕〔27〕〔43〕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25、24、14、26、17、22、22、23、23、7、7-8、16页。
〔6〕〔11〕〔25〕〔29〕〔30〕〔31〕〔38〕苏轼:《苏轼文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第738、724、1427、1480、1715、1752、829页。
〔12〕〔14〕〔39〕郑骞、严一萍编校:《增补足本施顾注苏诗》,施元之、顾禧、施宿注,台北艺文印书馆,1980年,第16、6、37页。
〔13〕〔17〕苏轼:《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99年,第366、378页。
〔15〕〔18〕〔26〕〔32〕〔41〕〔47〕〔48〕〔49〕〔50〕〔51〕〔52〕〔53〕〔54〕〔55〕〔56〕〔57〕〔58〕〔59〕〔61〕〔62〕〔63〕〔68〕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台北宏业书局,1969年,第211、215、315、291、382、259、177、180、182、221、367、202、190、191、223、339、364、185、728、185、201、278页。
〔16〕〔33〕〔42〕〔44〕〔46〕〔60〕〔64〕〔65〕赵克宜辑:《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台北新兴书局,1967年,第312、479、333、652、560、242、284、271页。
〔2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上海师范学院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第6265页。
〔34〕〔36〕〔37〕郑倖朱:《苏轼以赋为诗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8年,第59、22-25、59页。
〔35〕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3、86页。
〔40〕班固:《汉书》,颜师古注,中华书局,1962年,第1099页。
〔45〕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
〔66〕邵长蘅删补:《施注苏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
〔67〕查慎行补注:《苏诗补注》,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香雨斋本,1979年。
〔69〕王文诰辑订:《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第2087页。
〔责任编辑:李本红〕
焦宝,吉林省社会科学院《社会科学战线》编辑部编辑,研究方向:文学与文化传播研究。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5YJC751035)、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106112015CDJSK47XK30)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