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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故事:教堂和古堡的体验(下)

2016-02-25王露露

世界知识 2016年3期
关键词:克拉斯古堡茉莉

王露露

家藏尸体

克拉斯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破渔网。估计克拉斯的祖先十有八九是渔民,传家宝嘛。他见我欣赏传家宝,便道出一个名字。瞧他那五体投地的架势,像是在说一位永垂不朽艺术家的芳名。我觉得蹊跷,一问才知道,闹了半天这是件艺术品。我没敢接着问,您花了多少银子才请回家一堆被渔民淘汰的捕鱼工具?但看他那如获至宝的样子,估计他被艺术家忽悠的银子至少有四位数。我不忍心戳穿这层窗户纸,所以我东张西望,分散我们俩的注意力。

克拉斯请我坐在一陷到底的皮沙发里,我随手一摸,沙发皮子风干得掉渣子。我怎么研究,也得不出这沙发是名家设计、价值连城的结论。他看我的神情不对劲,便解释道,他家重房子,轻家具。修理古堡的钱够再买一座古堡了。他一个中学教师,养活六个儿女和一位全职太太,咋还有经济能力置办上档次的沙发?不过跟我来,他一边说一边带我去厨房看一件东西。打开一个柜门,他顿时两眼冒光,骄傲得像刚下了一枚双黄蛋的母鸡。他说,这座古堡刚买来时和废墟不相上下,全靠她太太勤劳的双手才修复成这个样子。在装修厨房的岁月里,有一天,他太太就在这个橱柜下刨出来两具尸体。虽然只剩骨头了,可每幅骨架的胸腔都插着一把匕首,当然,凶器已经锈得面目全非了。

我不知他是在吓唬我,还是在炫耀,反正我听了毛骨悚然。他继续吓唬我道,正是那两具尸体帮助他找到了铁证:在上个世纪这里是“骑山羊人”的司令部。我问他,“骑山羊人”何许人也?他告诉我说,那是一帮强盗的绰号,他们疾如迅雷,杀人如麻,声震荷兰南部地区,连官兵都闻风丧胆。我一听,敢情这里曾是土匪窝儿呀!

有了这个铁证,克拉斯才成功地说服了国家历史文物保护局,得到了政府拨来的款项,修复古堡从此借东风,一路顺。我使劲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是啥意思。难道他真不忌讳住在亡命徒卧底、罪犯欢聚一堂的贼窝里?即使他不在乎,他还有六个无辜的孩子和任劳任怨的太太呀!不过我回头一想,要不怎么叫恋旧癖呢!癖,病态矣。好歹不分,是非不明。 只要旧,不要对,也不要命,不要自己的命,也不要妻子儿女的命——按中国风水来说,这里不可能是风水宝地,更像煞地。

胡同争吵

这时克拉斯的太太来了。她灰头土脸,一身皱巴巴的工作服。和我的时髦装嫩的房东没的比。不过我理解这位太太,克拉斯刚才不是说了吗?他的工资都用来修补古堡了,他妻子要是不亲手补,哪里请得起装修队呀?

太太用中文自我介绍说,她叫宝琳娜,有个中文名字叫茉莉,汉学院的学生给她起的。我说好听,她更来劲了,独白了一长串貌似中文不是中文的台词,我只听懂了两个字,姑姑。不知她对我说啥呢,怎么还蹦出来姑姑一词?我暗想,对不起,那位汉学院的学生太放纵茉莉了,发音如此不准,也不纠正。她到中国可咋办呀?对了,我问她,中国哪儿招着她了,居然发誓再也不去了?

茉莉脸气得发青,开始结巴,没办法,只好转为说英文,否则不能一吐为快。她叫嚣道,她在书里读过北京胡同的故事,在画报上看过胡同的照片。可去帝都一瞧,胡同凤毛麟角,变成濒临绝种的稀有动物了。胡同拆的拆,推的推,在腾出的地段盖起了水泥简易楼,哪儿还有故事里图片上的影子?还是不去为好,省得伤心,这样那些故事和图片还能继续令她魂牵梦绕,帮她在心中珍藏那份对中国文化的爱。

我一听,不干了,声嘶力竭道,您住着古堡,用着现代化厨房,热水淋浴,卧式浴缸,冲水马桶。可您去北京却想看大杂院——也就是四合院的今生今世。那里的住户做顿熬白菜都得在骄阳下或者寒风里烧火捅煤炉,洗个澡都得骑自行车到公共澡堂里肉搏下饺子,冬天夜里撒泡尿还得抖抖索索地摸到公共厕所。他们搬进您看不上眼的水泥简易楼,冬天方便时不用赶夜路,一抬脚就能上自家厕所了。您换位思考一下,他们也会跟您一样怀念四合院吗?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又被我给咽下去了:您当大杂院的住户是马戏团的羊呢?您舒舒服服坐在剧场的椅子上,让羊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地走钢丝?

我话音未落,思绪未断,便低下头来,自知理亏。我当然也心疼四合院被夷为平地,但听到外国人说俺娘家的坏话,咋那么别扭呢?骂我狭隘也好,护犊子也罢,我就这样,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克拉斯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急忙说,打是疼骂是爱,你们两个女人针尖对麦芒,只因双方都太爱中国文化了。他怎么就和我掐不起来呢?因为他没有中国名字,不会说中国话,更没有恶补中国话的冲动。

元首待遇

克拉斯这么一和稀泥,茉莉和我都笑了。我们俩不再像一对乌眼鸡,反而觉得相见恨晚,情投意合了。她企图用中文给我吹嘘她的旅游见闻:在北京,她去参观姑姑了。那是中国最大的四合院,谢天谢地,没被铲平盖简易楼了。我这才心领神会,她参观的不是姑姑,而是故宫。可是我们刚掐完架,我不想纠正她的发音,惹她不高兴,就假装听得懂她在说啥。不过我用英文回答她,引诱她找个简单的语言同我交流,不然成本太高,双方都累得慌。

茉莉还显摆道,她在宁寿宫找到珍妃井了。井口这么小,太监们是怎么把娘娘给塞进去的?对了,茉莉问我,你说皇帝真有三千位太太吗?爱得过来吗?不能匀出几个来给种田的光棍们?我又不干了,反击道,种田的能种出龙种来吗?她不服输,建议道,那就把冷宫里的太太中匀出几个来呗,反正皇上也不待见她们了。

我这是咋了?卯足了劲地和茉莉抬杠。我说:爱情就像打摆子,一阵一阵的。圣上今天不想宠幸一个妃子,并不代表永远不想碰她了。没准陛下哪天犯病了,又想雨露滋润那个妃子了。如果他已经把她打发出宫,让给种田的光棍了,还怎么和她破镜重圆?

茉莉直点头,对她先生说,听见没有?还是中国的皇帝高瞻远瞩,不轻易离婚。我说那不叫离婚,叫休妻。茉莉一拍大腿,正确!和中东的酋长们一样!绕妻子走三圈,口中默念三遍“我休了你”就万事大吉了。骤然之间,茉莉更加仰慕我了,还向我打听,愿不愿意教她中文?我板起脸说,您可没有中国皇帝那么忠诚!喜新厌旧可以,把妻妾束之高阁也可以,但不能把太太发配原籍呀。喜欢和我聊天没问题,我随叫随到,但您不能一见到我,就把您汉学院的教书先生给休了吧?

就这样,一来一往的,茉莉差点爱上我,非要带我爬到古堡的塔楼上去。克拉斯在一边添油加醋:露露,她可把你当国家元首了,除了荷兰女王和她五服内的亲属,我太太是不允许别人上楼的。茉莉对我耳语道,从那里可以观赏圣彼得山的全景。上个世纪土匪们看上这个古堡,就是因为这里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

鱼龙混杂

到角楼必须要经过阁楼。我往阁楼一瞧,天哪,里面齐刷刷地排列着木制玛丽亚像、瓷质玛丽亚像、木头十字架、生铁十字架、黄铜烛台、玻璃烛台,以及各式的盘盘碗碗、盆盆罐罐。传家宝和破铜烂铁鱼龙混杂,但一切都归置得井井有条。茉莉告诉我,这些玩意克拉斯不喜欢了,所以她把它们从各个房间转移到了阁楼,避避风头,以观后效。

我脱口而出,荷兰不是发达国家吗?有钱人挥金如土,就爱浪费,为什么不把这些破烂给扔了?茉莉瞪了我一眼道,不想要也不用扔,可以拿到跳蚤市场去卖。你觉得这是垃圾,没准有人如获至宝呢!就你们中国皇帝的爱情像打摆子?地球人都一样。克拉斯今天看这些玩意不顺眼,哪天他缓过劲儿来,又发现其可爱之处。到时候,他还就会把它们供在客厅的壁炉上。所以留着。

角楼里的风呼呼的。我一进去就被刮出来了。没啥好观赏的。从这里看圣彼得山,更像一马平川。而且,风把我吹出来正好,我不用自己撒腿就跑了,因为角楼里的射击孔搞得我不寒而栗,心惊肉跳。我能有声有色地想象当时的情景。土匪头子看到被他抢劫的农民手持粪叉冲上山来,但可怜的农民还未逼近古堡,就被一个个地击毙了,跟粪叉一起横七竖八地躺在古堡前的草地上。你说克拉斯及其家眷上辈子得积了多少德行才能不受他们前住户所造的孽的牵连呀?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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