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塘夜话
2016-02-25朔歌
朔歌
(一)
他是菱塘押解过的囚犯中最能忍的一个。
快马拖拽,天寒挨冻,饥不果腹……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了,但从未从他口中听到三个字以上的话。
其实在菱塘心里,对这个人是有些鄙夷的,觊觎谁的女人不好,居然看上了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凌贵人。一失足,千日恩宠抵不过毒酒一杯。
听说他是御前带刀侍卫,想不到能换来百官求情。那日大殿上的场景是相当壮观,就连宫中婢女,也泪洒千行,圣上的脸色堪比戴了绿帽。听闻这里面最稀罕的地方在于大臣们拼死保人是为了自家闺女,因为他拥有只见一面便相思成灾的脸。
甚至还有的人说宫中妃嫔日日给圣上请安,不过是为了见君一面。
菱塘不信,哪知宫门相见的时候硬生生看掉了眼珠子。剑眉凌厉,斜挑入鬓,黑眸宛若星辰,鼻梁英挺,薄唇勾勒出了流畅而优美的线条。如此颜值,千万不可留在宫中,她也规劝自己此行,决不能被美色诱惑。
圣上登基自诩仁慈慎刑,免了死罪发配琼州,这样做其实也为自己除去对手。然而天涯海角,今生恐怕再也回不到帝都皇城。
菱塘是刑部侍郎的亲侄女,按理来说菱塘不应该远赴天涯押解这样一个犯人。但官圈里的人都知道,菱塘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因而圈里很多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甚至是有些后怕。
怕犯人在路中闹出什么幺蛾子,菱塘才担此重任,将这个使天子颜面扫地心怀不轨的人流放远方。
曾经有多恩宠,坠落的时候就会多凄惨,自古伴君如伴虎,菱塘也替他感到悲哀。只是这个男人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惩戒,第二日依然会将自己梳理整齐,锐利的眸子刻满冷静安宁,仿佛昨日的所有统统已是过眼云烟。
“白禄,吃饭了。”
菱塘给他两个窝头,他抬起眼眸似是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谢谢。”
看着他的脸,菱塘有些心虚。
天气转冷,白禄身上披了一件棕色裘衣,菱塘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恐怕是有人特地给他送来的。同行的小吏不管,想必是收了好处,琼州长路漫漫,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为难他了。
在破旧的寺庙里生了堆火,煮点稀粥,残破的庙宇折叠着夕阳的余晖,空中弥漫着淡淡米香,火苗发出刺啦的响声,成为寂静里唯一的声响。
“菱大人,前方勉县大雪塌封堵了官道,我们恐怕得绕道了。”
小吏探路回来,抱怨了一句。“这日子越拖越长,什么时候才能到琼州哟。”
菱塘淡色的眼珠微微一瞥,坐在不远处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在休憩。“大人,那个流犯,您知道他是谁吗?”
菱塘微微讶异,心底有些紧张:“不是圣上的御前带刀侍卫?”
小吏靠近了些,在她耳边说道:“听说……还是辰国质子。”
听到这里,心里到底是惊诧万分,菱塘知道曾经辰国有皇子在朝中为质,却不想成了圣上的御前侍卫,以自身性命护卫敌国君主,如此羞辱如何能忍?
菱塘想想,对白禄更加在意了,若是在自己国家,他必定也是被捧在手心上的人,而今沦在他国受尽折辱,若真是对那凌贵人动心,日日见敌国君王与她百般亲昵,想想都觉得心痛。
也许这就是百官为他求情的某一种原因吧……不忍刑杀,流之远方。
“大人,你说是不是他为了报复才去搞圣上的女人啊?”
“噗——”菱塘一口粥喷了出来,狠狠剜了小吏一眼。看了看手里盛着的半碗稀饭,菱塘起身走过去递到他面前,“给。”
白禄缓缓睁开眼眸,露出一抹狐疑的光,菱塘大概能想出他的疑虑,嘲讽道:“我给的窝头都吃了还怕这粥有毒?”
白禄动了动唇,语气不疾不徐:“没有……”说着他接过粥低头喝了一口,“你刚才喝过。”
只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句子,菱塘心头一动,耳根有些烧得疼,对这种事情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只是从白禄口中说出来倒觉得难为情了。
“勉县的官道塌封了,我们恐怕得绕道。”
白禄的眼底掠过一抹冷光,沉吟了半晌微微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明天就先到县城里落脚吧。”菱塘叹了口气,其实心里有点内疚,昨日一直快马拖拽,白禄脚上的伤恐怕需要处理一下。若是死在了半路,他们也很麻烦。
另外菱塘脑海里总是回想起临走前叔叔的那句话:若是可以,杀之保命。
莫非圣上还要赶尽杀绝?
(二)
勉县虽小,却处于交通要道上,货商往来,带动了小城的经济,富饶丰足。
找了一家小客栈落脚,菱塘便外出替白禄买药了。
在经济要塞上,茶楼酒楼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菱塘本想询问一下封路的情况,没想到竟听到了凌贵人有喜的消息。
听闻龙颜大悦,设宴三天,只是怀了孕就如此大张旗鼓,后宫皇后无子嗣,凌贵人即使是皇后的亲侄女儿,若哪日生下皇子,在后宫的地位也是要了不得了。
菱塘想到了白禄,心底又是一阵叹息。
“大人,一个流犯还让您这么上心?”小吏看到菱塘手里的药,诧异道。
菱塘手一僵,吞吐道:“你也知道他是谁,一朝沦落囚徒,我们也不要幸灾乐祸的好。”
小吏点点头,不再开口。
天寒地冻,小客栈里炭火若不是自己去要,烧完了就没有人给添。等到下半夜,菱塘从睡梦中冻醒,转眼间瞧见白禄坐在窗边沉思。
他刚毅的轮廓镀着冷清斑驳的雪光,眼神遥远,按理来说身为圣上的御前带刀侍卫一点风吹草动都应该察觉,想来是思绪飘得太远,竟连菱塘站在他身侧许久也未曾发现。
“想什么?”
白禄霍然回神,黑色的眼珠盯了菱塘片刻,薄唇微微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菱塘讶异,反问:“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白禄一时答不上来,又垂眸陷入了惯有的沉默。
雪簌簌落下,空气中有一种微微的紧张感。菱塘看了一眼同样注视着她的白禄,笑着摇摇头:“好像还有人惦记着我们。”
白禄勾了勾嘴角,垂下的眼眸闪着复杂的光,又在下一秒全部隐匿,释然道:“只是惦记我而已。”
话落窗口忽然有黑影飞出,菱塘后退一步,从腰间抽出佩剑,挡开了来人的暗器。紧接着其他的几个黑衣人也纷纷跃进屋内,小吏也惊醒过来,拔刀与人拼搏。
“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奉圣上之命,格杀勿论!”
白禄戴着手镣,面对来敌只能靠双脚。菱塘回旋转身,挡在他面前,柳眉倒竖:“圣上既然已经赦免死罪,发配琼州,为何言而无信?”
菱塘行事作风一贯如此,耿直不讳,在她眼里一诺千金是天子最应该遵守的东西。
白禄抿了抿唇,低沉道:“菱大人,这不干你的事,他要我死,我不得不死。”
菱塘瞄了他一眼,继续御敌,喝道:“堂堂辰国皇子就这点志气?”
声落,她再次没入战中。白禄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她的执拗倔强从眉宇间透出来。从小菱塘就是对事不对人,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她看不惯的要说,她不能忍的要做,这样的人若是入了官场真的会让朝廷害怕吧……
黑衣人手持双剑向菱塘刺来,菱塘足尖轻点避开利剑,身后突然横出一柄大刀砍向她的脖颈,猝不及防,菱塘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小心。”
白禄接住她,一脚踢开黑衣人,紧接着用脚踢起地上掉落的剑握在手里,即使双手被缚,依然不影响他运剑。
十几招下来黑衣人纷纷倒地,有人大吼一声:“撤!”那些人便纷纷从窗口跳出去了。
小吏还想去追,但被菱塘叫住:“不用追了,他们还会再来的。”
点上烛火,菱塘一回头看着站在阴影里的白禄,启唇道:“方才谢谢你出手相助。”
白禄顿了顿,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过来。”
菱塘语气有些颤抖,白禄愣了愣,还是走到了她面前。
扯着他坐在椅子上,白禄眼底掠过一丝惊诧,下一秒菱塘就拿出了白日买的药,脸颊微红:“你自己擦一点吧,脚上的伤……”
白禄静静地看着她,眼眸如同一汪泉水般透亮,菱塘慌忙移开视线,说:“阿达,你跟我出来一下。”
小吏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白禄,走到门口却回头道:“我们大人心地善良,你可不要狼心狗肺。”
(三)
雪花随夜风纷纷扬扬,菱塘呼了口气站在院子里。
阿达上前一步,垂首道:“您叫我?”
菱塘眼中掠过一丝凌厉,她双手环抱在胸前,身形笔直抬起削尖的下巴,粉唇微启:“你不是一般差役,是谁派你来的?”
阿达一惊,手指握在刀柄上,陷入了沉默。
烛光摇曳,白禄拿着手里的药思绪铺天盖地。从一国皇子沦为阶下囚,而今居然成了流犯,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大靖的天子,他早就习惯了那人的言而无信。
明明是同一片土地上生出的人,怎么会相差这么大呢?
白禄自嘲一笑,想起菱塘羞赧的样子,含笑拧开了药瓶。
再次打探被大雪封了的官道依旧没有被挖开,菱塘只能备了些干粮继续上路。临走前她瞧见了路旁的卖画先生,便让阿达带着白禄先行,自己稍后赶上去。
其实下雪的时候并不是很冷,冷的是化雪时,小道上树枝稀松,雪后迎来了大好晴天,却没有什么温度。
白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菱塘看了一眼身后白禄的脚,叹了口气:“阿达,把绳子给我吧。”
阿达递过绳子,小声说:“大人,咱们已经耽搁了好几日……”
菱塘扫了他一眼,阿达立时噤声。
本是流犯根本不应该有此照顾,只是心里总有几分不忍,所以在一些小的方面她还是有所顾虑。
叔叔让她将白禄流放到琼州,她明白是刑部尚书大人要求的,可是从叔叔只言片语中总感觉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似乎很害怕她出事。
“大人,好大一片梅林呢。”
回过神,菱塘眺目远望,小道的前方出现一片火红的梅林,犹如冉冉烈焰盛开在苍茫的白雪中,开得如火如荼。
菱塘自小就喜欢梅花,特别是红梅,那红艳艳的样子拥有最热烈的情绪,包裹着她。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脖颈,那里是有人曾送她的一枚梅花玉坠。
“正午了,过去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赶路吧。”
“是。”
翻身下马,菱塘站在热烈的梅林里,看了很久才从怀里拿出丝绢,摘了一朵放在里面收起来。
“很喜欢红梅?”白禄站在她身侧,菱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一直牵着拴着白禄手镣的绳子,他就这样陪着自己看了很久的梅花。
“嗯。”
她收好丝绢却听那人道:“辰国一到冬日,万千艳梅齐绽,整个皇城好像都被烈焰围绕,一点都不觉得冷。”
听到白禄提起自己的国家,菱塘有些好奇,说:“听说你们辰国冬日会有游园会,在那之前便有女子将亲手制作的假梅花放在梅林,若是被哪位男子找到就视为心仪对象?”
白禄嗤笑出声,道:“那是民间的做法。”
“噢?”菱塘更是好奇了,“那你们皇家呢?”
白禄看着红梅出神,轻声道:“那枚梅花玉坠你可还带在身边?”
“你说什么?”
白禄豁然回神,眼底带着慌乱,他移开视线不看菱塘,又觉得方才自己声音很小,她应该没有听到。
于是,他摇摇头勾勾嘴角:“大人时间不早了,该赶路了。”
他刚向前迈出一步,手上的绳子就被人狠狠拖拽过来,菱塘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眼神凌厉:“白禄,你怎么知道我身上带着梅花玉坠?”
白禄瞪大眼睛,一时寒风微起,漫天的红花瓣纷纷扬扬,落满雪地,这样花瓣飞舞的样子似乎是记忆里某一个场景。白禄抬手,菱塘一阵恍惚,发梢间拿下来的花瓣,和那人浅浅的笑意,像极了记忆中的少年。
“你……”
菱塘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对方笑意盈盈,只是将手里的花瓣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四)
在菱塘的记忆中,那个抹不去的少年,是她扬言要负责的。
那年的春日天气回暖很快,到了春猎的时候,从小怕热的菱塘就已经受不住了。跟着皇家出游,菱塘生性好动,一溜烟儿就跑去了林子里玩水。
气候暖和,林子里有很多小动物,河道上方是大簇大簇的海棠花,落满水面,荡出缱绻的涟漪。
菱塘就穿着个小背心裤衩,下水拿鱼摸虾,完全没当自己是女孩子。
她推开水花,掀起层层波浪,晶莹的水珠漫天飞舞,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而在阳光璀璨的地方,一个玄衣少年怔怔地站在那里,呆愣地望着戏水的菱塘。
“你……”
两人你望我我看你,然后树上的小猴子就跳了下来,当着他们的面拿走了菱塘的衣服。
小娃娃一看急了眼,从水里跳出来,光着脚丫子就去追猴子:“死猴子,快把衣服还给我!”
可是猴子逃得太快,一溜烟就上了树,拿着菱塘的衣服笑得猖狂。菱塘柳眉倒竖,嘟着小嘴,双手叉腰一回头,瞧见了满脸通红的少年。
“你看什么?”
少年立马捂住眼睛,却又露出一道缝隙:“我什么都没有瞧见。”
菱塘不依不饶,凑过去看着他白皙的小脸蛋,抬手捏了捏:“好软!”
少年烧得耳根通红,别开眼睛,却听菱塘蛮横道:“你,把衣服脱给我穿。”
“为什么?”
“你是男孩子呀!”
所以在女娃娃的威逼下,少年脱下了衣服,露出了一件红色的……小兜肚。
“哈哈哈哈。”菱塘穿着宽大的衣袍,笑得合不拢嘴,“你一个男娃娃怎么还穿兜肚呢?”
少年羞愤道:“关你什么事!这是我阿姐给我绣的!”
红艳艳的小兜肚上还绣了两朵梅花,穿在少年的身上越看越可爱。菱塘也不再逗他,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少年呆愣……
“我是秦大人家小侄女儿,你跟我回去,我让叔叔赏赐你可好?”
少年一听,脸色立马变了:“我才不要!你走开,不要跟着我!”
菱塘愣住了,大声问:“为什么!我喜欢小梅花,我带你去看,宫里的梅花可好看了!”
少年拧眉,怒道:“我才不稀罕!我们辰国举目四望都是红梅!”
自己的善意得不到回应,女娃终于受不住委屈,哇哇大哭起来。这下,少年慌了神,小声道:“你别哭了好不好?”
菱塘哭得更加厉害了,少年僵硬了半晌从脖子上拿下一个吊坠,递给她:“这个梅花坠子送给你,改天我带你去我们辰国,看大片的梅花林,可好?”
女娃破涕为笑,两人拉钩,约定好了。
可是,少年至今没有再回过辰国梅林。
因为没有赶到下一个驿站,这一天他们又露宿在了野外。一到晚上,降温就很厉害,阿达在湖里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戳了几条鱼,架在火上烤。
“你知道,凌贵人有喜了吗?”菱塘看了一眼白禄,吸了口气,“她……”
“那是她的选择。”白禄语气淡淡,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菱塘顿了顿,从怀里拿出折好的纸张,有点不情愿:“给。”
白禄看了她一眼,接过纸张,打开一看一个美人映入眼帘。他有几分困惑,不解地问:“这个姑娘是谁?”
菱塘手里握着的鱼啪嗒一下落在了雪地上,满脸震惊地看着白禄,在确认对方眼里真真切切是不认得此人,她才惊呼道:“这是凌贵人,你竟不认得?”
白禄脸色霎时大变,嘴唇颤抖。
菱塘几步过去,扶住他的肩膀:“白禄你是被冤枉的是不是?你觊觎圣上的爱妃,是假的对不对?!”
对方脸色铁青,眼底的惊慌失措统统看在了菱塘眼里,他知道,瞒不住了。
(五)
“为什么?”菱塘握着手里的梅花坠子,眼圈有些红,“既然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认罪?”
昔日的少年长成了英俊男子,这个在她心底念了那么多年的人,竟是辰国的质子,而今是她亲手流放的囚徒。
白禄看着跳跃的火光,继续保持着沉默。这里面的苦让他如何言说,辰国当年归降大靖,即使族人心有不甘,但也保持着交好。然而靖帝生性多疑,依然觉得辰国在暗地里策划反叛之事,再加上朝中小人作祟,靖帝便以“降后而叛”的理由,再次起兵辰国。
早就不堪重负的辰国为了保住最后一点血脉,让已有身孕的冥夫人带着辰国皇子来到大靖为质,以消除靖帝疑心。
“他还是不肯放过你,是不是?”
菱塘的话语中带了哭音,她从来不敢想自己念了那么多年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其实一直都在身边,皇后时常会招她进宫陪伴,她也经常看见圣上,却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个在天子身侧忍辱负重的人。
她颤抖着身子,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害怕。“我……放你走。”
这次,白禄开口了。
“不要说胡话。”他笑着摇摇头,道,“如果你放了我,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天大地大,哪里都行!”
“那你呢?”白禄捧住她被泪水浸湿的小脸,“你怎么办?你还有你的家人、朋友,他们统统都要跟着受罪吗?”
这一问,让菱塘哑口无言。她不知道,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白禄,可是她无法接受,一个人就这样无辜地蒙受不白之冤,她更无法接受,这个由她亲手葬送的人,是她刻在心底的白禄。
哭累了,哭不动了,这个一贯坚强的女子依偎在白禄厚实的臂膀里沉沉睡去。白禄用裘衣裹住她,生怕她冻到。半夜雪花又开始飘落,无声无息,他原本抬起手掌为她遮挡雪花,生怕簌簌的落雪惊醒沉睡的人。
可是后来,他缓缓放下了手,微微低头,在菱塘的眉宇间落了一个吻。如果可以,他宁愿这样,一夜白头。
“菱塘,不要恨我。”
清早三人再次上路,白禄用竹筒汲了些水,递给菱塘。“喝点?”
菱塘微微一笑,一口气都喝光了。
“你跟我骑马吧?”
这一次,白禄没有拒绝。两匹骏马在雪地里疾驰,耳际寒风凛凛,可是越往前走菱塘心头越觉得不安。
“阿达,我们有没有走错路?”
阿达勒住缰绳,随着两声马啸,三人停在原地打转儿。“我们不会迷路了吧?”
菱塘看了一眼白禄,说:“你说这条路没错吗?”
白禄神情严肃,低头看着菱塘沉默不语。就在此时,阿达突然抽出身侧的大刀,从马背上跃起,直逼白禄:“奸人!”
菱塘还没反应过来,白禄便搂住她的腰,从马背上跃下,退开了好几米。
“白禄?”
菱塘诧异地看着薄唇紧抿的男子,突然,几个黑影咆哮着从半空落下,手持利剑,杀气满满。
“哈哈哈哈——”黑衣人笑道,“白禄干得好,回去我会替你跟圣上请功的。”
菱塘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黑衣人居然是跟白禄一伙的。
“菱大人,你真以为圣上要杀的是白禄?”
菱塘心底一空,后退一步,从白禄怀里挣脱出来。她踉跄后退,无声地笑了起来。原来,圣上要杀的人是她。原来,白禄只不过是一个杀她的幌子。
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悲痛和隐隐的期待,菱塘手指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冷声问:“再怎么说,死也得给个理由吧?”
白禄看着菱塘,眼里满是痛苦,只听黑衣人说:“哦?白禄没有告诉你?”
“想来菱大人并不知,自己是当初辰国冥夫人生下的余孽啊!”
菱塘身体一震,血液宛如被冰雪冻结了一般,寒意从脚底袭来。她……是冥夫人生下的孩子?那她跟白禄岂不是兄妹?!
突如其来的冲击差点让她站立不住,阿达跃到她身侧,扶住她:“大人!”
“亲兄妹?”菱塘声音颤抖,“你是我兄长?”
太不可饶恕了,她怎么会,怎么能对自己的兄长动了那般心思!真是不可饶恕啊……
(六)
菱塘嚓一声抽剑出鞘,黑衣人走到白禄身侧,冷笑道:“怎么?白禄你想抗旨?”
“圣上可说了,辰国皇族余孽,你跟菱大人,可只能留一个啊!”
菱塘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看着白禄的脸庞越来越模糊,黑衣人齐齐拔剑而起,阿达也从半空跃起,与他们扭打成一团。
她终于明白,为何叔叔会派了一个人来保护自己,即使不是真正的家人,他还是把她当作亲侄女一样疼爱。
一把抹掉眼泪,菱塘抬起利剑剑指白禄,冷冷道:“出招吧。”
然而白禄迟迟不动,菱塘柳眉一拧,提剑刺向白禄。如果他们二人只能活一个人,她还是,希望白禄活着。
剑锋在白禄面前一个急转,白禄看出了菱塘的用意,足尖一点倾身而上。与此同时,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剑锋也朝两人刺来。
原来,圣上要杀的不止菱塘,而是想他们二人都死。
“菱塘!”
就在剑锋快要刺到的时候,白禄突然挡在了她面前。血珠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弧度,殷红落雪地。剑刃穿透了白禄的肩膀,站在他身后的菱塘瞪圆了眼睛,看着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在雪地上晕开。
“白……禄……”
白禄挡在她面前,慢慢地抬起手中的细剑,那双淡然如水的眸子里,此时竟是惊涛骇浪。
“白禄,你想抗旨?”
话音刚落,白禄眯起眼睛,剑尖直指那人喉咙快速向前,一剑毙命。
“白禄,你造反!”黑衣人蜂拥而上,几人扭作一团。菱塘也想拔剑而起,但不知为何,她胸口一阵疼痛,单膝跪地,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菱塘?”
清脆的刀剑碰撞声划破空气后突然停止,白禄一剑穿透对方的心脏,却听那人张狂笑道:“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
“白禄,你怎么不问问菱大人今早喝的水甜不甜?”
白禄目光呆滞地看着口吐鲜血的菱塘,那巧笑嫣然的脸庞转为了背叛后的绝望和痛苦。
“我以为……你不会。”
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了,看到了白禄藏在裘衣里的毒药。虽然早有流犯在路途中毒死差役逃亡的事情,可是她没有多想,也不会去想,因为她觉得她赠予白禄的无尽信任不应该沦落至此。
然而,她错了。
白禄一剑拔出,急忙跑过去抱住菱塘摇摇欲坠的身子。“菱塘……”不是他!这不是他做的!他早上明明扔掉了毒药!而他又快速地反应过来,那个竹筒也是跟着裘衣一起送过来的。
菱塘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说:“这样也好……起码你可以活下来。”这样,起码她可以守住这个人的平安。
“你们快走!”
阿达嘴角带血,黑发散落,血红的眼睛仿佛从地狱而来。他拼死一战,如果可以保住他们两个人。
“快带大人走!”失神之间,刀尖刺入身体,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挣脱出来,再次卷入战斗。
白禄一咬牙,抱起菱塘足尖轻点,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白禄选择的这条路,只隔着一条江,就是辰国。站在巨大的枯梧桐下,远远地就可以眺望辰国热烈如火的红梅林,燃烧着整个国度。
白禄将菱塘放在梧桐树旁:“菱塘,我马上就带你回家了,你坚持一下!”
他起身,在江面上寻找着渡船。菱塘眼神开始涣散,看着那人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可是不甘心啊,就这样死掉。
“白禄,你不要转身……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白禄身形一僵,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那一年,梅花玉坠,早就刻在我心里了……”
“可是……不该啊……你为什么,会是我的兄长……”
深深的幽怨,深深的绝望,深深地刻在了心底的少年。
似乎听到身后没有了声音,白禄微微侧头看到了闭上眼睛的菱塘。他扑过去抱住菱塘的身体:“你不是!你根本不是!”
“你不是我的妹妹!凌贵人才是!”
他厉声狂吼着,痛苦而绝望,然而怀里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七)
冥夫人在大靖生下了一个女婴,想让她留在大靖皇城成为复仇的种子。为了让孩子不忘记复仇的执念,她亲手在孩子的腰间烙下了一朵血红的梅花。
然冥夫人貌美,靖帝对她起了心,冥夫人宁死不屈,便投湖自尽。女婴由白禄带着逃跑,最终躲到了一辆马车里,将女婴与车里的婴儿裹在了一起。
白禄被俘,而混在一起的女婴也不知道谁是谁。为了保住脑袋,嬷嬷随意抱走了一个,剩下一个由现在的刑部侍郎秦大人收养。而另一个,则成了皇亲国戚,当今皇后侄女。
刑部侍郎的小侄女骄横飞扬,白禄早有耳闻,那日河边相遇,看到她身上没有梅花烙印,他长大了一些才恍然原来自己在意的妹妹并不是菱塘。在了然于心的同时,也情根深种。
他的亲妹妹,真的继承了母亲的遗志,成为复仇的种子,埋入宫中。
辰国十里红梅林烈焰如火,凌贵人看着从远方派来的亲信摇头叹息着,再一次失望离去。
这个曾经最有可能重振辰国江山镇压大靖的皇子,因为错失了挚爱,痛心疾首,归隐梅林。
白禄褪下所有的傲气深仇,成了山野间最普通不过的农夫,每日耕种梅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又是一年白雪纷飞,大片大片的雪花镶嵌着朵朵红梅,几十年的时间里,辰国这片光秃的山头已被红梅覆盖,就像烈火一般在白雪皑皑里跳跃,奔腾。
红梅林里那座从来没有长过一棵杂草的坟茔,再次被红梅包围。袅袅香火前,朦胧雪色里,面容沧桑的男人亲吻着墓碑,如同亲吻今生唯一的挚爱。
他倚靠在墓碑旁,曾经修长的手指如今已遍布厚茧,颤抖地划过墓碑上刻骨铭心的名字,落到最后一个字时,胸腔里依然传来了钻心的钝痛和深切的懊悔。
握着手里的酒壶,他一边痛饮,他一边讲述着今日在城镇里看到的有趣的事,一边大笑,也一边落泪。
“菱儿,梅花又开了,你说好看吗……”
他低低呼唤了一声,垂下眼眸与墓碑依偎在一起,任凭雪花落满全身。
苍茫天地,全都笼罩在一片白雾里,唯有漫山的烈焰红梅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连隔岸的大靖百姓都闻名来到河岸边驻足观赏。有的情侣甚至特地来到这岸边,在这红梅下,许下今生的誓言。
红梅林的影影绰绰间,白禄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踏着白雪而来,一身红装,如同红梅一般耀眼。
她缓缓向他伸出手,笑容艳丽,说:“白禄,我们走吧。”
白禄顿了顿,沉寂多年的嘴角再次扬起了淡淡的微笑,上前一步握紧了她的手。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