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暗卫
2016-02-25秦挽裳
秦挽裳
【楔子】
边关传来捷报那日,是一个隆冬。
皑皑白雪覆盖了宫墙斑驳的皇城,宫人因天寒皆躲于内殿之中,瑟瑟寒风卷起落雪,偌大的宫殿衬得像一处死城。
这场征战持续了两年,西梁百姓皆受其苦,如今大获全胜,本该值得欢庆。可御书房里却安静得可怕,女帝跌坐在御案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殿里的气息诡异得可怕,宫人们低垂着头,连呼吸声都不敢过大。
方才那侍卫的话仿若还在耳边——
玉门关一役,胡人大败,死伤无数。程将军追杀仅剩的残兵至百里之外,胡人降,可将军却身受重伤,未等到军医,便已离去。
彼时,女帝正翻阅书籍。话落,她便怔在那里,执笔的手顿在空中,墨汁缓缓落在了宣纸上。
如此过了半晌,殿里安静得似乎能听到沉香缭绕的声音。
侍卫悄悄抬起眼,只见那枯坐的人终于缓缓抬起了手,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宫人们纷纷离开,殿门合上,掩去了一室光亮。
女帝坐在斑驳的暗影里,眼睛微红,却笑道:“阿公,这样离开他一定很开心吧?他宁愿死在沙场上,也不愿陪在孤的身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恨意,又有些凄苦。
老太监的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女帝幼年失母,自小由他照顾。旁人皆认为女帝木讷冷清,可他却知晓,女帝如先帝顾倾那般,是个长情的人。
因为她是女帝,这天下万物皆是她囊中之物。
因为她是女帝,她却无法得到她心爱的男子。
【一】
女帝初遇程景寒,是在元平十八年的深秋。那时景帝尚在,她还是西梁最得宠的思筝长公主,有着娇娇弱弱的名字,顾轻语。
遇见程景寒那日,是景帝四十寿辰,顾轻语给景帝请过安后,便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十分热闹,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携家眷出席。景帝未到,隔得还很远,她便看到一众世家子女闹在一处。
为首的是三公主,宁妃之女。
景帝常年不去后宫,中宫无人,早些年宁妃母家助景帝夺权有功,势力极大,因此宁妃和三公主在后宫便十分张扬。
三公主性子急,小宫娥无心将茶水洒在她的绣裙上,她便让随侍去掌小宫娥的嘴。
随侍打得狠,不多久小宫娥的脸便青肿一片。
周围无人替那宫娥求情,反而为了奉承三公主皆笑着称好。
顾轻语瞧不过去,刚要制止,却见有人早她一步,拦住了随侍的手。
是一位年轻的公子。
三公主看到后,有些恼怒:“你是何人?胆敢阻拦本公主教训下人。”
那公子却不胆怯,只是轻笑道:“在下是何人并不重要,只是当今圣上仁爱,对待下人亦十分宽厚。在圣上眼中,公主乖巧温婉,若圣上知道公主为了一件小事而不顾他人性命,不知圣上会不会怪罪公主呢?”
这一番说辞让三公主无话可说,她恶狠狠地瞪了男子许久,无奈只能恨恨离去。
周围的人亦渐渐散去,男子笑着站在假山旁,剑眉星眸,青衣玉冠,肤白胜雪,芝兰玉树。
顾轻语竟看痴了眼,于是微微侧过脸问道:“他是谁?”
老太监心中没由来一阵寒意,却只能低声道:“那是程家大公子,程景寒。商贾程家的家主,虽无官职在身,但明经擢秀,颇得圣上赏识。”
只见那程景寒低声安慰了小宫娥几句,便转身离开。颇有一股青衫磊落,风姿翩然的意味。
小宫娥仍跪在地上,身子因惧怕而缩在一起。
顾轻语知道,今日虽有人相助,但依三公主记仇的性子,定不会放过这个宫娥。于是她便徐步走到宫娥面前,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便来未央宫伺候吧。”
小宫娥终是抬起了头,欢喜地叩首道:“奴婢唤作清月,谢长公主。”
【二】
顾轻语久居深宫,任谁都料不到她和程景寒还会再相见,就像任谁都想不到,十多年前的宫闱秘闻会传到她的耳边。
她与景帝争执起来,赌气跑出了宫。
那日正下着雨,阴雨淅淅沥沥,天色晦暗不清。
街巷上空无一人,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禁兵。一辆紫金车辕从巷头缓缓驶来,有风拂起车帘的一角,当她隐隐看到程景寒的侧脸时,她想也未想,伸手拦在了马车前。
“程景寒!”
烈马嘶鸣,在她面前猛然停下。
帘幔揭开,程景寒温润如玉的脸露了出来,疑惑地打量着她。她浑身尽湿,晕晕乎乎的,只说了两个字:“救我。”
许是那模样太过荏弱,程景寒只垂眸思索片刻,便将她抱入马车里。
禁兵整齐的脚步声从马车外传来,而后渐行渐远。
顾轻语裹着程景寒的狐裘,微微低着头,怔怔地坐在一侧。
程景寒看着她系在腰间的龙佩,便知晓她的身份,低声问道:“公主,发生了何事?”
“他杀了我的母亲。”她喃喃道。
程景寒微怔,听她又道:“他是我最敬重的父皇,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个杀伐决断、征战沙场的君王,可只有我知道,每至深夜,他便坐在漆黑的宫殿里,抱着我母亲的画像,一坐便是一夜。他时常给我讲一些母亲生前的事,他说她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那时我总觉得,这皇家并不像他人说的那般薄凉。可到如今我才知晓,父皇当初为了江山欺骗母亲,害她惨死。你说,这世间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吗?向来敬重的父皇冷血无情,只能在别人的话语中听到自己的母亲。”
雨水顺着她凌乱的额发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中泛寒,身上也冷得瑟瑟发抖。
突然有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攥住了她的手指。她诧异地抬起眼,看到程景寒薄唇轻启:“我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性子冰冷,不喜言笑,旁人不常与她说话,唯独我的父亲喜欢她,日日陪在她的身边。可她不懂情爱,嫌恶我父亲,待我父亲故去后,她才常常看着我愣神。年少不懂,这怪不得圣上,公主并不可怜。生命易逝,只能在活着的时候倍加珍惜。”
那双漆黑的眼睛像一汪深潭,仿佛能让人溺在其中。顾轻语心中泛起一阵暖意,连那相牵的手都觉得温热了许多,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想不想入朝为官?”
这话语转变得太突然,程景寒微微诧异了一下,而后低笑道:“朝堂的日子太拘谨了,我倒更喜欢策马观花。”
顾轻语心中一紧,她敛下眼睫,又道:“我喜欢一个男子,可那男子并不喜欢我,若我让他陪在我的身边,你说,他会不会怪罪我?”
程景寒笑了笑,道:“不会的,你是圣上最疼爱的长公主,这天下都是你的,你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人怪罪你。”
闻言,顾轻语轻笑开来,离开晋阳的想法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三】
顾轻语回到宫中,便直接去了御书房。
景帝向来疼爱她,没多久,程景寒便进宫做了她的伴读。
那一年,她十七岁,程景寒十九岁。
虽说是伴读,但以程景寒的才学,已不必再学些什么,他不过是在景帝抽查顾轻语功课时陪在她身侧彻夜温书。
夫子教的是治国之策,顾轻语学得敷衍,程景寒便一字一字听得仔细,待夫子走后,再念给她听。
她不爱听,便缠着他让他给她念《诗经》,让他讲一些皇宫外的故事。
每当说到那些江湖侠义之事,他眼中的欢喜像是要溢出来。
她问他:“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程景寒抬头看向远方,黑如点漆的眼睛里尽是向往:“我想执剑走过九州河山。”
她垂下眼眸,紧了紧手指。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会想陪在她身边。
程景寒收回视线,看向她,温声道:“公主呢?”
“我?”她看着手中的《治国策》,很久之后才哑声道,“我不知道。”
她没有告诉他,她很想跟着他一起,去看江湖的刀光剑影,去看西梁的大好河山。可她的父皇一直想让她继承皇位,虽然她一直拒绝,但她是公主,怎能轻易离开晋阳。更重要的是,她并不知道,他想不想带着她。
大抵是她脸上的苦涩太过明显,他低笑一声,轻轻牵起她的手,将一个香囊放在她的手中:“我见过那么多人,公主是我见过最干净的姑娘,公主一定会得到想要的一切。”
程景寒一直在宫中陪了顾轻语两年。
两年里,她坐在案前听他念书,跟着他去晋阳城看花灯,看他在树下舞剑,一袭青衫,温雅如春华。
可景帝的身体却越发不好,虽刚过不惑,但两鬓早已斑白。直到隆冬,他突然咯血,昏睡不醒。
御医查出他体内有慢性毒药断肠草,唯有漠北戈壁上的神女花可解。
顾轻语听到后,带了百十禁兵直奔漠北。
漠北遍地是沙漠,她费尽心机找到神女花,却与禁兵走失。
狂风卷着飞沙,沙石在她脸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口。没有了水和粮食,她的嘴角苍白干裂,每走一步,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到最后,她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狂风呼啸中,她似乎听到一把温润的声音飘散在漠北空旷的上空。
“轻语……”
她觉得一定是错觉,那人现在应该在晋阳,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艰难地抬起眼睛,黄沙弥漫中,看到程景寒青衫执剑而来,漫漫黄沙,荡荡青丝,当真是这世间最俊美的模样。
原来不是错觉。
【四】
虽然顾轻语自幼习武,但她在沙漠里走了两天,滴水未进,到如今已是十分虚弱。
程景寒只身前来,亦狼狈不堪。
顾轻语在他的背上,双手环在他的脖颈上。以往白净的下巴如今泛着青色的胡楂儿,眼睛里也布满血丝。
她没有问他为何会来,心中的念想就像是一丝侥幸,生怕打破后,就像这漫天黄沙,被风一吹就消逝不见。
她看着他的侧脸许久,最后,额头轻轻地抵在了他的颈间。
这一走,又是一天一夜。
程景寒渐渐体力不支,步子越来越慢,到最后,已是只能以剑支地才能移动。
顾轻语的心越来越冷,禁兵不知何时才能找来,程景寒只身一人肯定能走出这个荒漠,若是再带着行动不便的她,两人定皆葬身于此。
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程景寒身上跌了下来,将神女花交给他:“你走吧,救我父皇。”
程景寒却不应答,只是低笑道:“乖,别闹,我背你。”
说完,便伸手去揽她。
顾轻语抬手打断了他的动作,大抵是风沙太重,她看一切都模模糊糊像隔了一层纱。她的眼睛越来越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连胆子都变得大了,她拉住他的手,笑道:“那次你问我以后想要做什么,我没有告诉你,我想看一看你说的外面的世界,我想看一看你说的那些江湖恩怨。”
“我的心意,你知道吗……”
程景寒紧紧攥着她的手,许久才点头哑声道:“知道的。”
她便又轻笑着呢喃道:“所以,我不想让你死在这里。我想让你活着,平安喜乐……”
说到最后,她已是睁不开眼睛。她似乎听到了程景寒的呼喊,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拥抱。
之后的一切就像是梦一般在她的脑子里飞快闪过,禁兵的呼喊,婢女的哭泣,以及御医的宽慰。
嘈杂的一切让她烦躁,她想抬起手让他们安静,而后便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雕花镂刻的床榻,她已然回到了宫里。
宫人们跪了一地,景帝坐在她的床榻前,看到她醒来,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五】
顾轻语昏睡了十多日。
宫人告诉她,禁兵在傍晚时终于找到了她和程景寒,程景寒受了很重的伤。
她想去看程景寒,但她刚醒,景帝不准她出宫。
养病的日子着实烦闷,她想念程景寒,清月便提议让她给程景寒写信。
她想着程景寒能去漠北寻她,或许这一切并不是她一厢情愿,于是便也不再扭捏。她提起笔,写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家常,又或是几句《诗经》里的诗句。而后叠得工工整整,让清月给程景寒送去。但让她心冷的是,她一连写了一个月,程景寒从未回过只字片语。
待她能下床走动,她终于等不住,离宫去了程府。
一路上她都在想,地位她不要了,权势她也不稀罕,只要程景寒愿意带她离开,她便头也不回地跟着他走。哪怕以后要风餐露宿,她也绝不后悔。
听闻她的身份,府前的侍卫便带她进了府。
走过曲折的游廊,刚踏入庭院,她便停在了那里。
只见假山环绕的花园里,程景寒与一个女子站在一起。那个女子低声啜泣着,程景寒不住地安慰着她,到最后,他们轻轻抱在一起。
难怪程景寒每次去未央宫,清月总会那样开心,难怪清月会让她给程景寒写信。原来,不过是想求一个私会的机会。
她手指冰凉,看着那抱在一起的身影,看得眼睛酸酸地泛疼。
她站了许久,身后的小侍卫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之后,她合上眼睛,低声道:“回去吧。”
顾轻语坐在大殿里,回想着以往的种种,心中冷冷地疼。
到了未时,清月才回来。她像以往那般,道:“公主,程公子仍是没有回信。”
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人,空旷得可怕。顾轻语甚至能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清月,我将你救回未央宫,你便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闻言,清月诧异地抬起眼睛。而后,脸上的惊慌和懦弱渐渐散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我与大公子很多年前便已相识,比你们的相遇还要早很久。来未央宫之前,我快要年满出宫,与他一起离开晋阳。可是你,却让他进宫当你的伴读。你是公主,圣上疼爱你,所以你要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人怪罪你。”
她看着顾轻语,眼睛里是汹涌的恨意:“不过,你是公主又怎样,你喜欢他又怎样?你的父皇杀了他的父母,虽然他不会报仇,但只要你一日姓顾,只要你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他便不会与你在一起。”
说完,她便大笑出声,带着报复后的快意。
顾轻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后抬手攥住了她的脖子:“你再说一遍。”
清月微微抬着下巴,勾了勾嘴角:“你说,如果这世上最干净的姑娘也手染鲜血,他会怎么想?”
顾轻语不明白她的意思,下一秒却见有血从她的嘴角流出。
顾轻语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身边便传来一声疾呼:“清月!”
她侧过脸去,正看到程景寒逆光站在殿前,她慌忙松开手。
清月跌倒在地,身子一直轻颤,直至闭上了眼睛。
程景寒疾步来到她面前,将她抱起。
顾轻语站在一侧,双手染着血,停在空中,不住地颤抖着。她看着程景寒将清月抱起,看着他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她一眼。待他走到她面前时,她慌忙拉住他的衣袖,颤声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他却不肯看她,甩袖而去。
那脚步声如石头般,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她侧过脸去看他的背影,可光线太强,只看了一会儿,她便疼得流下泪来。
她无助得站不稳身子,这种被误解的滋味太让人难受,她只能不停地呢喃着:“不是我……”
【六】
顾轻语在大殿里坐了许久,宫人们不敢靠近,只有从小照顾她的老太监陪着她。
夕阳的余晖淹没在厚重的宫墙后,不知过了多久,顾轻语终于说道:“阿公,从你来未央宫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你是父皇的人。阿公,父皇到底有没有害死程景寒的父母?”
老太监看着她没有一丝表情的侧脸,低叹一声,这才道:“公主可有听说过暗卫?”
“暗卫?”顾轻语疑惑。
老太监点头:“是,这是先祖便有的规矩。皇上和太子可培养一群暗卫保护他们的安全,替他们完成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可圣上却没有,只因为他对暗卫有愧。圣上是先皇九子,自出生就不得宠,后来甚至被迫离宫。老奴那时就侍奉圣上,圣上离宫后,为躲避先太子的刺杀,阴错阳差之下竟成了东宫暗卫。圣上为了夺得皇位,假传旨意,晋阳之乱时让那些暗卫出城杀敌而不派一兵一卒。虽然暗卫身手不凡,但寡不敌众。厮杀了一夜,他们最后皆受伤身亡。敌军疯狂地砍着他们的尸体,到最后血肉模糊,看不出人的模样。而程景寒的母亲,便是暗卫十五,楚辞。”
老太监说了许多,说到双眼已盲但仍身手凌厉的沈暮,说他从未看到过自己喜爱的姑娘的模样;说到冰冷无情的楚辞怀了身孕,那孩子的父亲是她向来憎恶的纨绔子弟;说到了喜欢上柔嘉公主的谢之遥,但最后柔嘉公主忘记了他,他只能看着她与别人夫妻恩爱,子孙满堂;说到模样阴柔俊美的容洛,他一直在等,等三年之期,等太子登上皇位,他便可以离开血腥去陪他喜欢的姑娘,他满含希望地算着日子,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离开的那一天。
沈暮、谢之遥、赵子衿、宋灵玥、叶清桐、宁心、苏轻蔓、萧卓、沉相思、赵清嘉、谢婠、陆行书、傅锦歌、容洛、楚辞、慕容澈。十六个名字,十六个暗卫。而最后,是她的母亲,容筝。
她听了他们的血雨腥风,听了他们的刀光剑影,到最后,她的心越来越冷。
末了,老太监道:“公主,不要怨恨圣上。到如今,已别无他法,唯有得到这天下。圣上怕他离开后不能再护着你,所以一直想让你继承大统。公主,只要成了女帝,这天下便都是你的,你想要的人,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
想要的人,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
顾轻语不停地呢喃这句话,许久之后,她紧攥着手指,抬起眼睫,淡淡道:“好。”漆黑的眼睛分外清明。
【七】
一道圣旨,顾轻语成了西梁的储君。
为了巩固顾轻语的地位,景帝有意将杜将军的长子杜如渊赐予她做未来的凤君。
顾轻语知晓其中的利弊,与杜如渊见面的次数渐渐变多。
再见到程景寒是在一个月后。
当时正落着雪,杜如渊撑着一把淡青色的纸伞站在顾轻语身旁。两人一伞,在一片漫天飞雪里,美得像一幅笔墨描绘的丹青画。
隔得还很远,顾轻语便看到了等在她宫前的程景寒。他身上落了一层雪,似是等了许久。
程景寒没料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当即怔在原地,顾轻语亦是一愣。
两人遥遥相望了许久,终究是程景寒打破了沉默,他苦笑:“公主,臣有话要说。”
顾轻语抬眼看向杜如渊,杜如渊笑了笑,转身离开。
顾轻语看着程景寒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俊美华贵一如当年相遇时的青衣公子。只不过,向来温润的眼睛此时痛苦而复杂,他一把将她揽到怀中:“轻语,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冷眼相向。当时看到你手染鲜血,我忘记了思考。”
“轻语,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到如今,你还愿不愿意跟我离开晋阳?”
顾轻语任由他揽着,待听到最后一句,她突然哭笑不得。
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句话。
可她最终轻轻地推开了他,道:“已经晚了,程景寒,我现在只相信权势。”
她说这话时,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眼睛里只有他的小姑娘,她冷漠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她的父皇。
程景寒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的痛苦和失望像是要溢出来。到最后他大笑,甩袖离开。
顾轻语没有回头,她抿着嘴角,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攥着,渐渐红了眼眶。
她以前爱得太卑微,到现在她只相信,只有权势才可以永远把他留在她身边。
所以,再等等,等到她登上皇位,等她根基稳固,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八】
因为有了神女花,景帝的身体渐渐好转。可他心有郁结,早些年又在沙场上留下了伤,所以没多久,又缠绵病榻。
顾轻语开始监国,与杜如渊愈发亲近。朝堂上多有传闻,杜公子就是以后的凤君。
顾轻语也不说破,她现在需要杜家的扶持。
可她没想到,还会再见到程景寒。
那晚她从御书房回来,看到内殿纱帘散落,隐隐约约间看到一抹青色的身影。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他未束的长发,他赤着脚,腰带松松地束在腰间,手里举着酒杯不紧不慢地喝着,白皙的侧脸依稀勾勒出一抹艳色。
顾轻语有些疑惑,程景寒挑眉看了她一眼,自嘲道:“我总觉得我是这世间最心狠的人,没料到,你的心比我更狠。佞臣是我最嫌恶之人,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和这个词有任何关系。可是你放不下权势,我以为我能一走了之。后来我想了想,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姑娘,我陪了她两年,我不想那么早就放弃。所以,轻语,不管以后你在哪里,我都想陪在你身边。”
顾轻语眼睛氤氲,她轻轻抚着他的侧脸,终于紧紧抱住了他。
从那一日起,程景寒便留在了顾轻语宫中。他颇有才华,遇到朝堂上的问题,顾轻语还能与他探讨一番。
他们真如寻常夫妻那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直到那一日,顾轻语回到宫中,宫人说景帝已派人将程景寒带走。
她听到后,便慌忙朝景帝的寝宫走去。
她走的是偏门,宫中知晓的人甚少,因此并无人通报。
她刚走到屏风后,便听到了殿内的声音。
她听到以往晴朗温润的声音如今冷得像冰凌一样:“我父亲本是富贵公子,你们争权夺势,却将无辜的他卷入其中,害他以逆臣的罪名死去,离开后仍被世人谩骂!
“我的父母皆因你们顾家而死,断肠草的毒没有要了你的命,我都打算放过你了,你为何还要为难我?
“看你这样子,怕是又中毒了吧,真的枉费顾轻语的一片孝心。
“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吗,还不是你女儿喜欢我,我看到你们顾家人就觉得恶心。”
这把温润的声音曾经在树下给她念《诗经》,曾经在学堂里给她讲《治国论》,现在却如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剜着她的心。她难过得连呼吸都是疼的,艰难地蹲下身子,捂住了渐渐湿润的眼睛,轻声笑开。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父皇经常念叨的那句话——
感情这种东西碰不得,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九】
当天夜里,景帝薨逝。
第二日,顾轻语登基。
祭祀前,程景寒给她戴上冕冠。她抬眼看着他,抓住他的手,轻笑道:“一会儿你去殿前等我,今日我便封你为凤君。”
程景寒笑了笑,低应着:“好。”
过程烦琐,程景寒静静地站在殿前看顾轻语祭祀先祖,而后来到他面前。他以为他终于可以陪在她身边,可他却看着顾轻语徐步来到他面前,从他面前经过,拉起了他身侧杜如渊的手,而后对万民道:“从今日起,杜如渊便是我西梁的凤君。”
程景寒踉跄了一步,怔在原地。
那日,他眼睁睁地看着顾轻语与杜如渊相视而笑,看着顾轻语与杜如渊牵手一步一步登上百级石阶上的大殿,看着他喜欢的姑娘终于离他而去。
他怔在那里,过往的路人仿若另一个世界,等到喧嚣散去,等到大殿之中只有他和顾轻语两个人。
他问她:“为什么?”
她轻笑,神色却有些阴冷:“你知晓我每日去父皇宫中请安,便送给我香囊佩戴,香囊中的断肠草与父皇的药物相克。你从一开始便想着报仇,让清月故意得罪三皇妹,让她有机会来到我的宫中告诉我当初父皇害死母亲的真相。我们的相遇是你算计好的,就连我对你的喜欢,也是算计好的。
“程景寒,我可以容忍你的不喜欢,可以容忍你对我的厌恶。可是,那是我的父皇,纵使我曾怨恨他心狠手辣,但我拼了命才救回了他,你为何又要害他一次?
“程景寒,当初是你告诉我,生命易逝,只能在活着的时候倍加珍惜。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何就不会珍惜?
“不过现在已经晚了,父皇对你心怀愧意,不让我记恨你。我可以放过你,可是程景寒,离开晋阳,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她每说一句,程景寒的神色便慌乱一分。到最后,他攥住她的肩膀,焦急道:“轻语,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她却笑了笑,挥开他的手,只说了一个字:“滚。”
程景寒离开了晋阳,顾轻语刚登基,边境胡人叛乱,他便连夜去了边关。
顾轻语喜欢他的时候,他没有珍惜,现在他不能陪在她身边,唯有在战场杀敌,让她在皇城里一世平安。
当年晋阳之乱,他瞧见自己母亲的尸体,那样漂亮的女子,最终落得尸骨无存。仇恨便是在那时生根发芽,虽然他知晓,景帝因为愧疚一直暗暗保护他,让人将他养大,让他长成一个让人艳羡的公子,助他恢复程家昔日的荣光。
当他千里迢迢去漠北寻她时,当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她笑着让他活下去时,心突然变得柔软,仇恨在一瞬间坍塌。
清月的心思他知晓,她也乐意替他报仇。所以当他说要放弃时,她不能接受,哭着抱住了他。
清月问他为什么,他说,在黑暗中生活久了,心思狠毒久了,遇到一个干净的姑娘,总不愿让她沾染丝毫尘埃。
他见不得自己想要保护的姑娘手染鲜血,既然她不愿意离开,他便陪在她身边。佞臣又怎样,谩骂又怎样,他不在乎。以后她成了君王,那些见不得的事,那些杀戮和血腥,都让他来做,她只要还做当初那个在树下听他念书的小姑娘就好了。
他怨恨景帝让她成了储君,怨恨景帝让他离开,所以他便说了一些恶毒的话。他不知道她在听,他想解释,她却不再相信。
他想,再等等吧,等他平定边关,他再回去告诉她,当初他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他不讨厌顾家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叫顾轻语的姑娘,他在她身边的每一秒都是开心的。
这场仗一打就是两年,直到最后玉门关一役,为了逼胡人投降,他与敌寇将领同归于尽。
死去的前一刻,他缓缓摩挲着她丢还给他的香囊,突然有些难过。
他躺在血泊里,看着越来越远的天空,喃喃道:“顾轻语,没能再看你一眼,真可惜。”
【尾声】
世人皆传,女帝与凤君感情深厚,夫妻恩爱。
可只有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再陌生不过的人。掺杂了利益的感情,总不会太深。
我自小便照顾景帝,景帝即位以后,我去了未央宫照顾长公主。
长公主的生母世人知道甚少,她甚至未葬入皇陵。人们皆以为她不得宠,可只有我知道,景帝是爱极了她,才不愿她再踏入皇宫这污秽之地。
长公主性情清冷,对旁人皆冷冷淡淡。为此,景帝很是头疼,他时常问长公主想要什么,他说不管任何东西,他都会给她。可每次,长公主都是摇了摇头。
到了十七岁那年,长公主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景帝听到后很开心,但当长公主说出程景寒的名字时,景帝第一次对长公主发了脾气。
长公主在殿外跪了半晌,景帝颓然地坐在御案后,末了,低叹一声:“当真是报应。她喜欢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她,可她想要的偏偏是程景寒。”
景帝知晓程景寒心思缜密,知晓他进宫的目的,甚至知晓长公主香囊中的断肠草。但看出对长公主没有伤害后,他便随他去了。
深宫孤寂,每夜都会梦到喜欢的姑娘问他为何如此薄情,景帝心有郁结,每一日都是煎熬。他活着平定天下,完成了容姑娘最后的愿望,到后来,又一步一步安排,培养死士,为的就是在他死后,长公主能富贵一生。
他安排得差不多了,便默许了断肠草的存在。他对程景寒有愧,便给了他安稳的前半生,只要程景寒能一直安分下去,他会让他现世安稳,子孙后代福泽不断。
可程景寒最终还是利用了长公主,入宫当了伴读。
景帝不忍长公主久跪,便同意了公主的请求。他想着,他现在活着,能看着程景寒的一举一动,等他死了,便也带着程景寒一起离开。
所以那一日,他觉得自己行将就木,便让人将程景寒带到他面前,故意激怒程景寒,让长公主死心。
他计划得那么好,长公主难过地低泣,但还是看了出来。
她跪在景帝的床榻前,求他留程景寒一命。
景帝这一次仍旧没有拗过长公主,他对她道:“让程景寒离开晋阳,永远不能回来。虽然孤要死了,但他程景寒敢踏入晋阳一步,便有人取他的性命。思筝,你不要埋怨父皇,在不能确定他不会伤害你之前,孤是不会让他留在你身边的。”
于是,长公主娶了杜公子为凤君,程公子离开晋阳。
这是最好的结局。
长公主怀了身孕,但与凤君见面的次数并不多。长公主想要将军府的支持,凤君想要他与公主的儿子能够成为太子,所谓的夫妻情深,不过是利用。
程景寒死的那天,长公主在大殿里呆坐了许久。
两年里,她平定局势,收拢兵权,程景寒去世不久,她便赐了凤君一杯毒酒。
凤君的嘴角尽是鲜血,不可思议地问长公主为什么。
长公主平静得不像话,只是冷笑着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是你在母后的画像上下了毒,我父皇日日抱着母后的画像,这才没了性命。你想让杜家尽早得到权势,便毒害父皇,若不是你还有用处,你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凤君也不惧怕:“那又怎样,我杜家的孩子是太子,以后这西梁的天下,也会是我杜家的。”
长公主垂眸看着他,带着怜悯,最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你真的以为那是你的儿子?”
“你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孤想让程景寒的孩子有个父亲,有个权势遮天的祖父。不过你就要死了,也没人会知道了。以后杜家会扶持太子登基,给他保这西梁的天下,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们会伤害他了。”
闻言,凤君指着长公主,怒极却说不出一句话,而后便没了气息。
当一切归于平静,长公主缓缓推开沉重的宫门,初生的朝阳爬上宫墙,洒满火红而热烈的光。
她站在殿前看向远处,低声道:“阿公,当初在漠北,若不是程景寒让我饮他的血,我早就死了。我那样喜欢他,所以不论他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他。现在他死了,我那么难过,却不清楚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哭,甚至他的儿子都不能知道有他这样一个父亲,可我没有办法。
“他应该很开心吧,他从不想留在这皇宫之中,能以西梁将军的身份死在沙场上,也好过以后宫男妃的身份苟活着。”
长公主站在朝阳里,面前是巍峨古老的皇城,将身着冕服的帝王衬得瘦弱而渺小。
这阳光太昏黄,这时光太迷茫。
依稀间,我似乎听到——
阿公,晋阳城外的世界真如程景寒说的那样好吗?
上一世的争权,上一世的仇恨,终于在这一刻消失。所有的爱恨纠葛,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时光终于抹去了他们的痕迹,从此,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不会有人知道东宫曾经有十六个暗卫,他们一起在暗卫营里成长,执行任务时默契得抬眼便知晓对方所想;他们在血腥里相互扶持着厮杀,在完成任务时相视一笑;他们无聊地蹲在东宫的房顶上守夜,一起执行任务时有人行动慢了,便抬腿踹他一脚。过往的一切一幕一幕划过,在这皇城的上空,恍惚似一场大梦。
后来人们皆知,那个平定四方的君王景帝并未葬入皇陵,他与十多人葬在城外的一片荒地上。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只有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京西暗卫营,他们是承德年间的东宫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