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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研究领域的一座高峰

2016-02-25

学术界 2016年7期
关键词:书系陈先生唐诗

杨 明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唐诗研究领域的一座高峰

杨明

(复旦大学中文系, 上海200433)

《唐诗学书系》八种十六册,如此之厚重,放在我的面前,令我肃然起敬。早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至80年代初,“唐诗学”就在陈伯海先生胸中酝酿并逐步成形;三十多年之后,经过陈先生和朱易安、查清华等十多位学者的坚持不懈的研究和艰辛劳作,这部煌煌巨著终于面世。它是唐诗研究领域的一座高峰,它的问世是唐诗研究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整个学术界的大事,对于专业的学者和广大读者,都是一个福音。想想作者们付出的心血,想想这部巨著将要发挥的作用,怎能不让人油然而生崇高的敬意呢!

“书系”里有很大篇幅以资料性为主,也有重在论述,思辨性、理论性很强的部分,每一种、每一册都是呕心沥血的结晶。这里我想就陈先生理论上的思考和总结,谈一点很浅薄的体会。

陈先生理论思考上的深、精和准是很著名的,我也一直非常钦佩。比方说“唐诗学”吧,陈先生在《唐诗学引论》里首先就提出问题:“什么是唐诗”?陈先生认为“唐诗”并不仅仅是一个时代概念,它还代表了一种诗歌特质。所谓“唐宋诗之争”“宗唐”“宗宋”,其实是对两种不同风貌、不同特质诗歌的辨析和认同。这个观点前人已经说过,但是从来没有人像陈先生思考得这样深。陈先生通过对一些概念范畴——包括“风骨”“兴寄”“兴象”“韵味”,最后是“气象”,等等,加以辨析,犹如抓住了一面大网的一个个节点,然后把唐诗的特质给我们讲得非常清楚。而且陈先生有着辩证的思维,他说唐诗的特质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从初、盛唐到中、晚唐有一个动态的变化过程的;这个变化,可以说是从六朝来、向宋诗去这样一个大的变化当中的一段过程。这样的论述,我觉得视野是多么广阔,目光是多么通达透脱,我非常受启发。而陈先生对于这些概念、范畴的辨析又非常精细,比如他辨“兴象”和“情景交融”的不同,辨“兴象”和“理趣”的不同,辨钟嵘所讲“滋味”和唐以后人所讲“滋味”的不同,还讲到今人所谓“盛唐气象”和古人所讲“盛唐气象”的不同,等等,都思考得非常深入,进行多方面的比较。而且他把各个概念、范畴相互之间的联系都找出来了,就概念范畴随着时代的推移,说明唐诗的特质也在推移。这也给我非常多的启发,我真切地感到陈先生的思考真是非常精密。

还有,陈先生不但要给我们讲唐诗的特质是什么,还要讲唐诗为什么会有这些特质,这些特质是怎么形成的。《唐诗学引论》的“清源篇”,还有后面的章节里分期论述初、盛、中、晚,都讲到这些。书中特地指出,古人讲唐诗学主要是讲内部联系,外部联系他们是不大讲、不大重视的。而陈先生却非常重视外部联系,就是唐诗和社会、思想以及其他各方面的联系,从这里面来论述唐诗特质变化的原因,我觉得非常精彩。比方说,陈先生把中唐,就是唐代中期,提前到安史之乱,不是从大历、贞元开始,而是提前到安史之乱。这里面有一个因素就是诗歌和社会的联系。诗歌和社会的联系通过诗歌内部关系起作用,外因、内因交织起来,导致从杜甫开始唐诗的特质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都是非常精彩的论述。

确实,古人的唐诗学研究都是讲诗歌的内部联系比较多,也就是说对于唐诗的艺术风貌以致细小的作法、技巧等方面讲得很多,相对来说,对于唐诗与社会、思想的关系等方面讲得较少,对于诗歌的思想内容方面也讲得较少。我是这样理解的:因为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有个特点,它不是作为一个学问去研究,不像我们今天这样,而是作为鉴赏和创作的心得体会去加以评说,从而发挥一定的指导作用,那么当然就特别重视艺术方面的东西。我现在想要强调一下的是,今天我们一方面,是作为一个学科去研究;另一方面,我们若想要发挥古典文学——包括唐诗——的社会作用,那么首先要通过古典文学作品的鉴赏来提高我们审美的能力,改进我们审美的观念;还有,在创作方面,现在的诗人、作家要从古典文学中汲取营养,也必须多多重视艺术方面的东西。而艺术方面的研究,就我而言,觉得特别难。诗歌写作艺术方面的研究比较虚,不易把捉,不像思想内容方面的研究比较实。而陈先生对于唐诗艺术方面的研究也非常重视,专门写一本《意象艺术与唐诗》来加以论述。这本著作对唐诗的艺术表现加以概括,并且上升到理论高度。

“意象”在现代的学者中是一个热门的话题,但是陈先生的研究有自己精深的思考在里面,与众不同。学者们所定义的意象中的“象”,普遍地都是指所谓形象,有如西方的“image”,强调其具体生动的可感性。这就比较狭窄,因为诗歌里、语言艺术作品里除了通过事物的形象描绘表现作者的情思之外,还有直接抒情的,有通过叙事以致说理表现作者内心世界的。将“象”定义为形象,看来是受“文学是形象的艺术”那种文艺理论教条的影响。有的学者顾及直接抒情的那类作品,而想要将抒情归属于“形象”之中,于是说抒情诗展现了诗人的主观形象。那样说就扩大了“形象”的内涵。顾及直接抒情的作品是对的,但如果仅限于此,也还是不够,还是不符合诗歌和其他语言艺术作品的实际。实际上即便是诗歌,除了绘形绘声和直接抒情的以外,还有述说事由以表达情思的;还有许多含有理趣的作品,它们表达出诗人从生活中所感受到、品味到、所提炼出来的某些意念,偏于理性而不具有多少感情色彩,但是说到了人的心坎里,意味深长隽永,同样很有诗意。总之,诗歌的表现、诗歌的美是丰富多彩的,不能局限于形象描绘或所谓以情动人。陈先生充分考虑到这样的情况,他将意象的“象”分析、归纳为物象、事象、情象、理象四者。这样,就将诗歌里除了那些辅助性的成分之外的所有内容都概括、笼盖进去了。这样的论说是从大量的诗歌鉴赏中来的,其分析的精细和周到令人十分佩服。这样定义“象”字,也比较切合古人对于“象”“意象”的用法,在古人的语汇里,“象”本来就不是专指今日所谓image那样的形象的,而是宽泛得多。

至于意象中的“意”,陈先生称之为诗人的“诗性生命体验”,那就是说,意象中的“意”,不是一般的意,而是诗人对于生活于其间的事物的真诚的、活泼泼的感受。陈先生将“意象”视为表达诗性生命体验的基本单元,指出意象只能是特定的“这一个”,它生成于特定的诗歌语境之中,表达诗人特定的体验。他还就我国古典诗歌意象艺术的思维特征、唐前和唐代各阶段意象艺术的形成和发展等等问题作了细致的讨论。这些论述都是非常值得我们细细品味的。

《唐诗学书系》的其他各册,也都甚为精彩,对于各位作者,我们都应该深表敬意。这里随便举个例子:我翻阅《唐诗学史稿》,看到里面讲到“神韵”时,认为明代的胡应麟、许学夷还有邓云霄等人鼓吹的神韵,大体上就是所谓“兴象风神”,是要求诗歌有耐人品味的悠长情致,那也就是严羽所谓“兴趣”。那与清代王士祯特别欣赏、推崇的所谓“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那种清空淡远的风貌并非等同。也就是说,“神韵”在胡应麟、许学夷这里并不是一味推崇王、孟山水田园那一路。我读到这些地方,觉得概括得也颇为准确。

这样一套大书,我还是刚刚开始学习,体会肤浅,也可能有不对的地方。但我坚信,《唐诗学书系》必将对于唐诗研究产生重大的影响,对于广大读者欣赏唐诗也会有很大的帮助,它在唐诗学史上必将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唐代诗歌是我们民族文化中值得骄傲的瑰宝,具有永恒的魅力。如今出现了这样一部高质量的研究著作,是非常值得高兴和庆贺的。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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