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隐喻与隐喻之“道”〔*〕
——《道德经》隐喻机制解读
2016-02-25○方芳,戚涛
○ 方 芳, 戚 涛
(1.合肥学院 外语系, 安徽 合肥 230601;2.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道”之隐喻与隐喻之“道”〔*〕
——《道德经》隐喻机制解读
○ 方芳1, 戚涛2
(1.合肥学院外语系, 安徽合肥230601;2.安徽大学外语学院, 安徽合肥230039)
隐喻是老子为释“道”采用的主要语言。《道德经》中的隐喻构成了一个概念隐喻体系。“道”最主要的特征——阴柔性,主要通过母喻和水喻得以体现。“母喻”突出的是“道”朴散为器的演化过程,“水喻”则凸显了道无为不争的自然特性。认知隐喻的研究视角把“母喻”和“水喻”统一在阴性隐喻的概念框架之中,深化了对“道”这一概念的理解和认识,有助于《道德经》的理解与传播。
《道德经》;认知隐喻;隐喻格式塔;母喻和水喻
一、引 言
老子的《道德经》是中国哲学的经典之作。老子用什么方式来阐释他心目中的“道”?“道”难以言说,对于这样一个玄妙幽隐的抽象概念,老子运用朴木,婴儿(赤子),根基(本,柢),网,水(渊,深,谷,奥),雌(牝),母(宗,生,养)等隐喻来阐释他心目中的“道”。在短短五千言中,这些隐喻以不同形式出现,共有四十八次之多。出现如此多的隐喻,显然不是老子偶然为之。老子在开篇中指出,“道可道,非常道”,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在老子那里,语言似乎是一个“囚笼”。“道”不可言说,但人们又只能通过语言来认识“道”。因此,老子选择隐喻的语言来阐释“道”,从而最大程度地接近“道”的本质。“道”不可道,这是由人的认知局限性决定的。用语言表达出的世界已经是经过“人的认知”改造过的世界。语言是不能独立于人的认知而存在的。因此,语言的局限性归根结底是人的认知局限性。
我们是如何认知世界的?认知语言观认为,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始于身体和外界的接触,在体验和经验中抽象出意象图式,而后在意象图式基础上形成概念和概念隐喻。而在概念隐喻的统摄下生发出的大量隐喻,使隐喻具有系统性。〔1〕因此,隐喻是一种最接近事物本质,万物本源的语言。老子的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性,同时也是一种认知万物本源的方式。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最终理解老子的本意。“文化与宗教概念系统本质上是隐喻的。”〔2〕隐喻普遍存于每一个民族的文化中,具有文化性。“一种文化的最基本价值,将与此文化中的最基本概念的隐喻结构紧密关联”。〔3〕认知隐喻理论的提出为解读哲学经典,深入了解中国文化哲学思想的起源和精神特质另辟蹊径。自20世纪80年代Lakoff发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以来,隐喻研究逐渐从主要关注隐喻的本质、解读的方式、隐喻的心理现实性等方面开始转向文化隐喻视角。
二、《道德经》概念隐喻机制
由于哲学意义上的“道”玄妙难识,老子通过隐喻的方式来言说“道”。而事物往往具有多面性,需要多个始源域才能对目标域进行全面的描述。〔4〕因此,老子用朴木和婴儿喻体现“道”的“质朴性”;根基喻体现“生发性”;网水喻体现“周遍性”;母水喻体现“阴柔性”。不难看出,在这些隐喻当中,“母喻”和“水喻”是老子选择的两个主要始源域,这些阴性隐喻层层建构起隐喻的格式塔。
(一)“母性”隐喻的映射机制
母喻以“母生子”的隐喻格式塔出现,激活的是一组相关的概念。“母”有各种各样的经验分域,涉及到不同的阶段(生、养、长)。这些人类经验中自然产生的经验分域在《道德经》中与“道”具有格式塔式的对应。〔5〕与“母”相关联的经验分域映射到“道”这一抽象的哲学概念,使上下五千言连贯成篇:“母”之生殖模式与“道”生万物,谱系模式与“道”之演化,养育模式与“道”之无为,长成模式与“悟道回归”。
生殖模式:“道”生万物
老子以“母”喻“道”,“母生子”与“道”创生出万物的过程相类似。《道德经》开篇就言明了“道”孕育化生万物的作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万物之母”(第一章)。在《道德经》中“母”共出现字7次。这些母喻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分别被喻为“谷神”“牝”“玄牝之门”“天地之根”。母喻及其衍生隐喻犹如一张隐形的网络,使得“道”的母性特征不断得到强化。
《道德经》中直接言及“生”字的,共计38处。这些“生”多数是强调母体是万物之宗、之根、之本、之源。道是万物的本源,老子正是借助人类经验中对“生育”“生养”的真实体验来解释道化育万物的过程。“生”字所代表的含义有二:其一,子体脱离母体成为有生命的个体。与此类似,道的各种具象从虚空的母牝中产出,个体也因而带有母体的基因和特质。“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第五十二章)。与此同时,新生事物仍然受到“道”的运行规律的左右。其二,“道”孕育万物而生生不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道”所表现出的强大的生命力来自于它的本质属性——“虚无”,这也是老子最高的哲学智慧。
谱系模式:“道”之演化
在“母”生“子”而形成的家族谱系中,子、孙与母有着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血缘关系越近,脾气秉性就越相近。这种亲疏远近关系类似于维特根斯坦提出的“家族相似性”。〔6〕老子把这一谱系模式映射到他的“道论”之中,用以说明“道”和德道、天道、圣道、人道等几个方面的关系。在《道德经》中含隐着“道”的谱系模式:“道”质朴自然,玄默无为,是演化的最初状态。德道、天道、圣道、人道是以“道”为原型演化而成,它们之间的“家族相似性”即道的自然属性。
随着道的演化,道的自然属性(无为)潜隐,物化的属性逐渐显现出来,由道的“质朴”之态殊散到道的“器物”之态。“道”演化的终极状态即为“人道”。〔7〕家族谱系中的亲缘关系的亲疏远近映射为道体演化过程中德道、天道、圣道、人道自然属性的多寡:德道比天道,天道比圣道和人道依次更接近于道的无为的自然属性。
老子用赤子、婴儿之喻比喻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第二十八章),“专气至柔,能婴儿乎”(第十章)。德道直接从“道”这一“原型”演生而来,因而在“道”的家族谱系中,最接近于道的“朴”态——如婴儿般“心不分驰于外物”。对于天道,老子强调它的自然本性。天道“无为”的自然属性和“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运行法则,使得自然界秩序井然。〔8〕万事万物都依从天道的自然本性生发运转,即所谓“天之道利而不害”(第八十一章)。“道”演化到了人道的层面,受本能的驱使,各私其利,“损不足而补有余”(第七十七章),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其自然之性,正如老子所说,“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第四十七章)。
养育模式:“道”之无为
“道”与“母”在养育方式上也颇为相似。子的成长离不开母,但母亲的庇护和关爱要适可而止。子女成长的过程中,母亲越“有为”,过多干涉子女的成长,子女多半能力缺乏或品格不健全。母的养育模式映射到“道”中,即“道”“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老子的“无为”哲学,在母的养育模式中得到了体现。同时也通过母自身的虚静无为的品性和以“水”喻道得到强化。老子在文中多次强调道出了“道”无为的自然本性。“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第十章)。天道、人道与“道”一脉相承,因而也就自然沿袭了“无为”之性。在论述天道时,老子认为天地具有无偏私的自然属性。“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第五章)。天道不分亲疏远近和高低贵贱,对万物一视同仁。正是这种无偏私,才最终成就了天下万物。
长成模式:“悟道回归”
《道德经》中的“母喻”格式塔有着更深层的映射关系。子在母的养育下逐渐长成,是人性养成的过程。随着成长过程中心理、社会矛盾冲突的化解,子的心智逐渐成熟,成长为人格健全的人。老子对人讲道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人识道、悟道和修道。因此,老子的道论是一种回归学说,也就是从人道向天道、德道的回归。这一过程也是一种人自我超越的过程——人不断克服物质欲望,从“朴散为器”的状态回归质朴的“无欲”状态。悟道体道,就要人不断损减“欲念”,以至于“无欲”。“道与物的关系,在演化中是母潜隐而子显化,而在回归时是子净化而母复现”。〔9〕
老子在观察了众多对立统一现象(有无,阴阳,损益,祸福,直枉……)之后,彻悟出事物之间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如果人们自以为是地横加干预,就会适得其反,阻碍自然法则的运行,成为天道运行的障碍(曰余食赘行)。〔10〕悟道就是要认知到事物始终向对立面转化的运行法则,“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摒弃私心杂念,在无私、无欲中复归自然之道。老子又指出,人们之所以在修道符德中半途而废(常几欲成而败之),是因为不能从细微之处做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第六十三章),他强调“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第六十四章)。
(二)“水”隐喻的映射
除“母喻”以外,《道德经》中不乏大量水喻。“道是水”隐喻的形成或许起源于中国古老而又典型的农业文明以及“大禹治水”历史事件的深远影响。〔11〕从更深层次来看,水是中国文化中的一种原始意象。〔12〕艾兰从具体的水喻意象入手,揭示出中国古代哲学经典中水的隐喻系统的内在联系,认为“水”是古代中国人在探寻事物运行变化的规律的过程中,受自然现象的启发建立的哲学层面的本喻(root metaphor)。〔13〕“根隐喻往往是隐含的,……常常反映了人类对自然和世界的早期认识。它是概念化隐喻的轴心”。〔14〕作为先贤之一的老子,也在构建和共享着这一中国文化的根隐喻。水具有的特征——“随形而动”“润物不争”“至柔则刚”“虚静清淡”“包容就下”与“道”的自然本性最为相似。通过隐喻映射方式,老子把水的根隐喻特征映射到目标域,以解释抽象的“道”。
《道德经》中共有3处出现“水”(第八、四十三及七十八章)。在《道德经》中老子首先取水意象之“几于道”,以“上善若水”为喻阐释“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人,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第八章)。此处主要体现的是水“润物不争”“谦卑处下”“顺时而动”(动善时)的特点。
《道德经》中以“江、海”等字眼出现的与水相关的隐喻主要映射出“道”包容就下的特征。譬如“‘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第三十二章)。“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故能为百谷王,……”(第六十六章)。
(三)母喻和水喻的映射
“道是母”“道若水”分别是老子释道时采用的两个概念隐喻。“母性”隐喻的格式塔突出的是“道”是“万物之宗”。“水”喻更加凸显了道的“无为不争”的特征,与“道”演生过程的隐喻描述形成互补。在《道德经》中,以这两类概念隐喻为核心衍生出大量的隐喻,从而形成一个隐喻网络:家族的繁衍——道的演化;母生子——道化育万物;家庭成员的亲疏——道自然属性的多寡;母的“无偏私”抚育——道的“无为”化育;成长中“人性”养成——修道中“德性”回归。水循道而流——道顺时而动;水润泽万物——道润物不争;水柔弱无骨——道以柔克刚;水之就势地位——道谦卑处下。
追溯《道德经》的成书过程,可以找到有关“道”阴性特征的一些证据。《道德经》受到三部《易》著,即夏代的《连山》、殷代的《归藏》和周代的《周易》的滋养。〔15〕三部著作成篇之始,在主阴还是主阳问题上就存在分歧。《归藏》以“坤”为首,“坤”代表地,主阴。《周易》“乾”为首,“乾”代表天,尊阳。凭借残存的《归藏》片段,仍旧可以在《归藏》中辨识出《道德经》的思维逻辑。〔16〕通过“母”隐喻,《道德经》继承了《归藏》的“主阴思想”。
另一个证据来自西方汉学家艾兰有关“太一生水”的解读。《灵枢经》中有将“大一”视为阴性的传统。“‘大一’即‘道’,是女性与万物之源,同时,又如同是源泉溪流,永无止尽,永不枯竭”。〔17〕“《道德经》中最为重要的意象即可被理解为见于《大一生水》的意象”。〔18〕以上两个证据证明,“道”具有阴性事物的属性。
三、《道德经》隐喻的哲学文化价值
通过分析隐喻的过程来推知隐喻之间的联系,关注的焦点仍然是文本中的隐喻现象。如果把老子的隐喻置于历史文化的语境中,则能揭示出隐喻背后的深层哲学文化价值。
经过长期的理论争鸣,学界大都倾向于认为“道”具有物质性。“道是先于天地万物而存在的、至虚混一的、物质的东西,是天地万物所有产生的东西,是宇宙间最原始的存在物”〔19〕。“道”中包含了“精”,这种不可见的微细物质。它是事物存在的原初之态。母性化隐喻映射了这种朴素的唯物观。“圣道”如“德道”“天道”都由“道”演化而来。“圣道”也只有回归“道”的原初质朴之态,天下才能大治。另一方面,老子通过“母喻”解构“道”的本质,主张“王权”并非神授。通过对宇宙的观察,老子认为万物由“道”化育而成,因此“道”才是天下的主宰,最终的权威。这种哲学观对“王权至上”的观念提出了挑战。
老子所处的春秋时期是周王室衰微、诸侯国崛起的时代。君主多欲有为而争天下,从《道德经》中以“上善若水”为代表的,劝告世人“无为”的水喻可以看出,老子主张回避冲突、反对暴力、反对苛政,具有一种隐忍、疏离的倾向。而这种倾向更多地隐含在他的“水喻”中。他的“无为”不是不作为,而是不违反“道”的运行规律乱作为。由此可以推断出老子著《道德经》的本意,就是希望人类效法“无为”精神,而不肆意妄为给人类自己制造麻烦和灾难〔20〕。总之,老子从“母性”和“水”中,找到了他理想生活方式的最佳隐喻。
四、结 语
综上所述,《道德经》中的隐喻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概念体系。老子有意识地选择“母”和“水”作为主要始源域来解释目标域“道”,并以此为基础建构出“母喻”与“水喻”的隐喻格式塔——“母喻”格式塔突显出的是“道”的演化过程,“水喻”凸显了“道”无为不争的自然特性。当这一隐喻体系被置于一定的历史语境下加以考察时,显示了出它的进步意义和局限性。老子试图用“母喻”说明万物的本源是“道”,并据此质疑王权的合法性和权威性,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哲学性质,同时又以“水喻”折射出他隐忍、疏离的“无为”思想。
认知隐喻的研究视角把“母语”和“水喻”统一在阴性隐喻的概念框架之中,深化了对“道”这一概念的理解和认识,有助于《道德经》的理解与传播。文中提出的文化隐喻分析框架,为研究文化典籍中的隐喻现象,提出了新的路径。
注释:
〔1〕〔2〕〔3〕Lakoff, G .& 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4〕Kovesces,Z. Metaphor:A Practical Introduc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91.
〔5〕孙洪卫:《〈道德经〉主阴思想的认知隐喻分析》,西南交通大学200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9页。
〔6〕Wittgenstein, Ludwig.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1953,pp.27-28.
〔7〕〔8〕〔9〕〔10〕张戬坤:《老子的道论——回归自然的大智慧》,香港:香港飞天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29-30、133、67、135页。
〔11〕梅德明:《以〈老子〉为语料的概念隐喻认知研究》,《外语学刊》2006年第3期,第44页。
〔12〕刁生虎:《水:中国古代的根隐喻》,《中州学刊》2006年第5期。
〔13〕〔17〕〔18〕艾兰:《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张海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5、221、227页。
〔14〕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5页。
〔15〕贺璋瑢:《〈老子〉的性别意识及其历史影响》,《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1期,第108页。
〔16〕徐道一:《从〈归藏〉发展到〈周易〉的启示》,《殷都学刊》2004年第3期,第34页。
〔19〕吉成名:《论老子朴素唯物辩证法理论的产生》,《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年第1期,第24页。
〔20〕吕中华、陈明海:《民惟邦本:以百姓之心为心——老子道德观念疏论》,《学术界》2015年第6期,第180页。
〔责任编辑:钟和〕
方芳,合肥学院外语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中国文化对外传播、计算机辅助外语教学;戚涛,安徽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美国文学、文学理论。
〔*〕本文受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SK2014A363)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