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克菲勒与美孚的命运

刘仲敬

石油冒险家在西部传奇中占有特殊的地位。虽然德雷克上校的第一口油井是在宾夕法尼亚州打下的，但最大规模的开采活动仍然远在西部，尤其是狂野的德克萨斯。最初的油井定位技术非常不完善，赌徒的直觉和本能发挥了更大的作用。成功的打井人自然会衍生无数的天方夜谭。大批酒馆、餐馆和妓院围绕成功的油井，像蘑菇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然后又同样迅速地消失了。普通的农场主很少见过百元大钞。神话般的石油工人却会在一夜之间花掉几百美元，仅仅为了某种秘制酒的调法。

洛克菲勒介入这一行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老油子都感到别扭。他的性格和作风在任何一方面，都代表了石油冒险家的反面。他留下了每一笔收支的记录。他除了体育活动和慈善事业以外，从不知道什么是娱乐。他的托拉斯（垄断组织的高级形式之一）没有什么秘诀，只是延伸了井井有条的个人生活习惯。生产、仓储、运输、销售各个环节统一规范，挤压每一滴时间成本和资金成本。他知道即使一克蜂蜡的节省，只要放大到整个产业链条上，就会形成重大的价格优势。他入行不过十年，就用价格战挤垮了所有竞争对手。

他的美孚公司构成托拉斯的鼻祖和原型，激起的憎恶和羡慕不相上下。列宁迷恋托拉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倾向，就是要结束经济生活的“无政府状态”。中世纪行会的价格联盟和托拉斯的计划经济，都意味着有序对无序的胜利。社会化，在马克思主义的语言中就是高级和先进的意思。洛克菲勒的托拉斯如果能够从全行业扩大到全社会，生产关系的升级换代就完成了。列宁上台以后，甚至莫斯科的裁缝都组成了托拉斯。然而在此之前，社会化的典范在美国已不复存在。美国最高法院根据反垄断原则，强行解散了洛克菲勒的帝国。

1899年以前，全世界绝大部分石油和石油产品来自美国。煤油和煤油灯在石油产品当中名列第一，美孚石油在世界煤油市场上独占鳌头。1899年，美孚石油托拉斯改组为控股公司。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和最高法院仍然不肯善罢甘休，进一步强迫控股公司拆分为三十四家独立企业，逆转了其社会化进程。洛克菲勒家族虽然保留了许多股票，但根据他们自己代表的托拉斯规则，管理权和所有权已经不再重合。公司已经有了自己的命运，不再需要创始人的存在。1911年，公司的股票已经分散到数千人手中。他们大多数跟洛克菲勒家族毫无关系，也没有兴趣管理公司的业务，但老洛克菲勒留下的谨细传统仍然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因此美孚的财务格外健康。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夜，邱吉尔主持的英国海军部发现煤炭作为燃料不如油料。汽车普及以后，汽油的重要性渐渐超过煤油。在此之前，汽油只是一种难以处理的废品。1910年代，美孚公司热衷于赠送煤油灯。1940年代，美孚公司热衷于建设加油站。汽油取代煤油以后，石油和石油公司才真正介入世界政治。德国人为了切断皇家海军的石油供应线，在美国东海岸发动了大规模的潜艇战。长岛附近的海面，一度漂满了美孚公司船队的残骸。川滇桂新修公路沿线，布满了美孚公司的分支机构。这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的时代。美国供应了全世界六成的石油。然而也正是在此期间，中东新油田的重要性超过了美国的老油田。战后的美孚公司，终于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跨国开发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