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资助贫寒青年上大学
2016-02-23躲斋
躲斋
朋友收到巴金的邀请
那是1951年,我的一个朋友赵华锦来找我,兴冲冲地给我看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寥寥二三行字,署名“巴金”,内容是约他到霞飞坊晤面,记得门牌是59号。那时,霞飞坊似乎还没有改称“淮海坊”,但路名是改为淮海中路了。我不知道赵华锦的用意,问他:“什么意思?”他很兴奋,但又犹豫,胆怯地说:“我给巴金先生写了信,想去请教关于安那其主义的问题,还有克鲁泡特金……没想到巴金先生同意了,来了回信。可我有点紧张,有点‘怕,一个人去,不知道该怎样讲,你能陪我去吗?”我明白了。
赵华锦虽不是我的同校同学,但我知道他是巴金的崇拜者,正在读克鲁泡特金《我的自传》以及《面包略取》等书,都是巴金早年的译本。那时,我已离开了学校,而他则将中学毕业,因为父母双亡,家境清寒,正依靠亲友和同学们的接济在苦度这中学的最后阶段。别看我年龄不大,已见过茅盾、雪峰、夏衍、靳以,还拜访过周而复、魏金枝、梅兰芳、俞振飞……我不“怕”名人,初生牛犊不畏虎嘛!于是,我立即回答:“可以。我也正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巴金先生,是关于《家》《春》《秋》的。”
那时,我并不像赵华锦那样崇拜巴金。虽然我曾读过不少巴金的著译,初中时就读了《灭亡》《新生》《雾》《雨》《电》和《雪》,后来读了《激流三部曲》《寒夜》《憩园》《第四病室》《神·鬼·人》,特别欣赏他的散文集《短简》,以及他译的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处女地》,我也读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和《我的自传》,但我不研究无政府主义。我只觉得巴金是位有思想的作家,不像某些小说家的笔下没有思想,只有故事,震撼不了心灵。而当我第一次阅读《家》时,我是那样地为书中的真挚言词和强烈控诉而震动,我为梅的悒郁死亡而抽泣,为瑞珏的悲惨命运而流泪,为鸣凤的投湖自尽而悲愤。我不能自已,从而在心底也像作者一样怒吼:“我控诉!”这个封建的万恶的旧世界一定要灭亡!我记得,读《家》的那一年,我刚进入高一,是1948年的深秋;上海,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高大起来
那一天,依稀记得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赵华锦先到我家,然后一起往访先生。我穿了件当时颇流行的呢料春秋衫,赵华锦穿的是又窄又短又旧的中山装,两人站在一起,很不相称。我要他换上我的上衣,给了他一件新的制服呢的中山装,他不肯,说他魁梧,穿不下的。就这样,我们一同到霞飞坊去了。
到了门口,按了门铃,巴金先生早在客厅里等候了。我们坐下,一起叫了声“李先生”。接着,巴金夫人萧珊从内室出来,送上茶。我站起来,说:“师母,打扰了!”而赵华锦却紧张得坐立不安,不知该怎样才好。巴金夫人只轻微地说了句:“你们随便谈。”就欠了欠身走了。她那瘦长的身材和稳重的步子,给我留下清晰的印象。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之后,是我先开口,向巴金先生介绍赵华锦,同时催促赵提出他要请教的问题。这样,就谈了起来。巴金先生先是倾听,不多讲话,后来略略回答了一些,都是关于哲学方面的问题和克鲁泡特金的主张之类。我只是旁听,不插话。
最后,我直率地提了个不像问题的问题。我说:“李先生,我很喜欢你的《短简》,清丽流畅,特别感到坦荡而亲切。读《家》的感觉是震撼,是悲愤。可是读《春》、读《秋》,感觉和《家》不一样,好像没有《家》那样有力量。淑英、淑华虽然后来站起来了,但总觉得很迂缓,很朦胧。还有,这个家庭和社会之间的种种关系,《春》和《秋》给我的感受,好像不像《家》那样真切,倒是淑贞的死使我感到封建意识的可怕,震撼了我。不过,这只是我的直觉,不知道对不对?”巴金先生听了以后,没有立即回答,略作沉吟,然后缓慢地说:“你的感觉是正确的,不要怀疑自己。我写《家》的时候,生活积累较厚,饱满,来不及写。写《春》的时候,就不如以前饱满,有时有疑虑,但还是很从容。写《秋》,就更不如《春》了,思考得多些,感情激动,但有时不免用想象来填补生活的不足。所以,还是‘生活,生活一定要丰富,才能写好。”
这就是我当年与巴老所谈的全部内容,至今记忆犹新,没有褪色。至于巴老对赵华锦说了些什么,却已记不清了。总之,所讲不多,印象是先生不善言谈,近于木讷,和他流畅的文笔相比,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在告辞之前,赵华锦上洗手间,巴金先生忽然问我:“你的朋友家庭情况怎样?”这使我感到意外,大概是赵华锦的衣着让先生感觉到了他的贫困。既然如此,我就直率地告诉了先生,说赵父母双亡,非常困难,毕业以后不打算考大学。先生说了句:“大学还得去考,现在要人才啊……”话音未了,赵华锦出来了,我们向先生道了谢,就此告辞。
隔不多久,赵华锦又来我家,告诉我,他决定报考北大,说是巴金先生汇了一笔钱给他,鼓励他升学。他激动得不得了,我也激动万分。我要他立即去霞飞坊面谢,他说:“当然,但李先生前天去北京了,得等他回上海……”后来,赵华锦考进了北大外文系的法文专业。遗憾的是,1954年之后,我与赵华锦断了联系,至今杳然;而巴金先生在我心中的形象却从此高大起来……
(摘自《上海滩》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