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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爱情

2016-02-22邵丽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毓秀李梅玉玺

博士毕业后,她应聘去一家公司担任老板的秘书,后来又做了老板的情人。双重身份让她更快捷地了解了社会的真相,也让她深陷爱欲迷狂中难以自拔。她的成长之痛,影射了哪些时代的暗疾?

走出校门那年我28岁,刚刚拿到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的博士学位。不过这并没什么可骄傲的,怎么说呢,时也运也命也。要是前些年,这个文凭还有点含金量,现如今一年不如一年了,一来普天之下尽是“博士到处走,硕士不如狗”的坚硬现实,二来女博士不招人待见亦是当下世相,甚至连找对象这种事儿都成了弱势群体。

最后选择去Z城的金帝上市公司也是我反复权衡的结果。如果去外企做白领,一个月可以拿到七八千左右的薪水,而且我已经通过了德国西拿上海咨询公司的复试,很快就可以进入见习期。要是回四川老家当公务员,据说,有关规定能安排个副县长,月薪可以拿到三千元左右。在电话里,父亲强烈要求我回去。不言而喻,他巴望着靠我的成功扬眉吐气一回。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他在电话里近乎用“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口气跟我念叨,好像县政府的印把子一半在我手里,一半已经在他手里了。算命的都说咱家早晚要重见天日,要是你回来,你爷爷都会在坟里笑醒!

重见天日,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有一种摩挲压在箱底的暗器才有的那种阴暗的快感。这也难怪,据我外婆说(她说起我父亲,总是一脸的不屑),我父亲文革的时候曾经红极一时,他那时是“双突干部”——突击提干,突击入党——这是他用斗地主、打右派、砸公社书记办公室的革命行动换来的。后来他官居乡里“革委会副主任”的高位。娶我母亲用的也是不甚体面的手段,据说跟霸占差不了多少。文革结束后,他受到了政治清算,“跳得越高摔得越惨”的命运之手,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从此他的人生像一捆打起来的旧包裹,再也没有展开过。直到我拿了全市高考状元,他才如释重负,拉着我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放声痛哭了一次。都说男人的哭是一种软弱,而男人的痛哭则是一种力量。可在他的哭声里,我没有得到安慰或者鼓舞,而是脊背发冷,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现在,如果我回家乡去做副县长,他在村子里就可以重新背着手走路了,用冷笑就能把那些曾经打击过他、或者看不起他的人一个个杀死——他给我寄来家乡招揽人才的政策,上面说,如果博士回去,可以安排当副县长,条件合适的也可以直接当县长。

正在我犹豫之际,中部六省联合来学校举办了一次大型人才招聘会。就是在这次会上,我遇到了金帝公司的董事长金玉玺。说来也巧,我之所以直奔金帝公司的展位,一来是他们在我的家乡建了一个非常大的屠宰厂,我有好几个亲戚都在那个厂子里干活;二来这个在港股上市的国内企业是我们必修的成功案例,它在国内外有几十家分公司,据说如果他们兼并了意大利的一家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食品公司,将会成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肉制品企业。

我在金帝公司的展位前坐下,递上个人简历。接待我的是厂办主任,胸牌上的名字是李毓秀。一个高大而且高傲的北方女人,光彩耀人,棱角分明。她边看我的简历边跟我聊着,问了一些最简单的问题。最后她问我,你为什么会选择金帝公司?我老老实实地说了上述两个原因。她看着我,非常满意地点着头。天,她把我领到展厅后面的一个小套间里,介绍给他们公司的董事长金玉玺,一个在商界被传说为神的人物。李毓秀直言不讳地对董事长说,我是她今天最满意的一个应试者!董事长头都没抬,问,怎么说?李毓秀轻声说,南方女孩,实在、大方。他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又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狠狠地盯着我。他那天穿了一身白西装,面前摆着好几部手机。他盯着我看时的神情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但我始终用应聘者专用的微笑回应着他。他拿过我的档案看了一会儿,突然用四川话问我:你是四川地?

是地!四川地!我把微笑放大一点,努力假装轻松地操着川西口音回答他。他点了点头,把面前的手机像洗牌似的调换了一下位置,随后掀开了他的底牌:试用期年薪二十万,奖金另算。至于试用期满嘛——,他说了一个让我晕倒的数字。

金钱无疑成为我们之间的最大公约数。我学的是钱,我也需要钱。家里东挪西借地供我读了二十年书,正是举步维艰的时候。

就这么简单,我决定三天后赴任。我甚至懒得上网查查Z城的基本情况,反正只要能够逃出北京,这个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就行。说起来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九年,可是我一次都没真正走进过它,既不知道它有多大,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么繁华。在这个世界级的大都市里,我活得简直像一个拾荒者,遭遇的各种伤心事不说也罢,你懂的。

金帝的主厂区是一个工业新城,大得跟一个小城市差不多。来到厂子里的第一天,填各种表格,签正式合同,跟着一批新来的员工到厂史展览室接受入厂教育。第二天,到厂区参观,熟悉工作流程,安排食宿。第三天、第四天,我们这一批新来的员工基本都有了工作岗位,可是没人找我谈。我去找厂办主任李毓秀,连办公室的大门都没有进去。办公室秘书出来告诉我说,主任正在开会,让我把电话留给她,回去等消息。

大概会是什么时候呢?我问秘书。

她瞟了我一眼,摇了一下头,转身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又等了两天,还是没消息。百无聊赖,度日如年。那天下午,我信步走出工业城,沿着一条大路向市区走去,想找个电影院看场电影。刚刚走到一个超市门口,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全部显示为0的隐蔽号码。电话是毓秀打来的,毓秀说:你等着,董事长跟你讲话。

董事长?我的心狂跳起来,以为自己是在梦游。我明白,招聘的时候是一码事,真正成为一个企业的员工之后是另一码事,在这个有着国内外几十家分公司、数十万员工的企业里,我一个刚来的黄毛丫头与董事长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他怎么会直接跟我打电话?但是,没容我多想,董事长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的话把我震得目瞪口呆:

是这样,他嘴里好像在咀嚼着什么,让我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正在捕食的动物,我身边还缺一个秘书,如果你不觉得委屈,就先跟着我适应一段时间!说完,我清晰地听见他喝了一口汤,咕咚一声咽下去,然后挂断了电话。我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呆呆地立在那里,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想到含着零食就这样把一个女博士的命运给展开了?看来这世界本无公平这回事儿,有些人的公平,是需要另外一些人的施与才能得到的。

走近金玉玺之后我才知道,毓秀每天下午给他用酒精炉炖一只血燕,配六只虫草,这是他的加餐。再后来,这事儿就成了我的本职工作。

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件事,既思想着它的过程,也思想着它的结果。它来得太突然,也来得太特别,如果用经济学的成本效益方法分析,要得到这样的效益,得付出怎样的成本?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让我切切实实体验到理论只是一具失血的干尸,而生活才是活生生的教材。

不过,若是开篇就说到我后来和金玉玺之间发生的那些食色故事,你肯定会认为我是个不正经的女孩。事实上我们之间的故事经历了很长一段周折。真正上班之后我才知道,董事长的秘书不止一个人,有文字秘书、文件秘书、生活秘书、企管秘书,整整是一套工作班子。毓秀是办公室主任,还兼任着生活秘书。我是文字秘书,主要负责他出席会议和有关活动用的文字准备。其实,跟他时间长了我才明白,给他起草的文字材料常常是浪费资源,他讲话几乎不看稿子,虽然不是出口成章,但是句句话都有的放矢,几乎没有虚话废话,这让我对这个看上去粗枝大叶的男人刮目相看。有一次公司领导班子开会讨论一个发展规划,他点名让我参加。我拿着速记本过去,以为只是帮助整理一下文字材料。谁知讨论的中间,他突然指着我说,博士,从我进入公司一直到我离开这里,他总是这样称呼我,说说你的意见。

什么——?我脸涨得通红,虽然站了起来,但身子佝偻着不敢直立。

先坐下吧!他的大手朝我挥了一下,在这个企业,可没有人是旁听生!

我面红耳赤地低着头,恨不得把后来会议上的每句话都吃到肚子里。

不过,从那次会议之后他再也没有点过我的名。毓秀兼任的生活秘书的职责,慢慢转移到了我这里。我离他越来越近,给他炖虫草血燕,负责打理他出席各种场合的着装。开始这些我都不怎么懂,便去问毓秀。毓秀说,也没什么忌讳,他这个人,你准备什么他穿什么。可事实上不是这样,他是个骨子里非常讲究的人,而这些讲究,却是他不声不响一点一滴地灌输给我的。他非常有耐心,也很随意,平时和气得像个好脾气的父亲一样。好在我不笨,南方女孩的灵秀和天生打理家务的本领,让我很快就掌握了他的习惯和偏好。我能让他满意,我肯定不是个旁听生。

搬到董事长的豪宅住是他提出来的。这要回头说一说我来上班后公司为我准备的两室一厅的公寓房。一上班就有自己单独的房子,是非常令我喜出望外的,70多平,要是搁北京,简直是一步登天了。但是走进房间,多少还是有点失望。房子是十几年前公司刚成立时建的职工宿舍,住过多少人已经无从考究了。卧室的墙壁和那张破旧的床垫上印满了可疑的污痕,卫生间的马桶浪费我一个下午的时间,用了一桶去污剂都无济于事。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只有公共厕所才有的那种臊味儿,一间房屋,经历过多少主人就会留下多少种气味,无可消弭。

开始我怀疑这味道是我从学校的宿舍里带来的,我受够了这种气味。没有任何一所大学的宿舍里没有那种尿骚味儿。有人说,在大学的厕所里蹲一次,你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为什么没有人说只要进到大学生宿舍里,就等于进到大学的厕所里呢?我曾经想过,这种味道是不是北方特有的?

若不是后来频繁进出董事长的豪宅,我也许对自己认真清扫粉刷后的小家会基本满意。尽管一切都还陌生,但我有了自己的家,它让我有了一种职场女性独立的尊贵感,让我对未来的新生活野心勃勃。

那次是因为工作需要,下班之后毓秀带着我去董事长家。他家坐落在公司总部大楼东面,是一个独立的大院子,里面有三四栋建筑,经过好几道门岗才走进大院里面的一个小院子,金玉玺住在这里。我们进去的时候他自己正独自面对一桌子饭菜吃饭,他一个人。看见我们进来,他点着餐桌上丰盛的食物说,你们就在这儿吃吧!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吃起来。从那时我才知道,他一天要吃五六顿饭,眼前的餐桌上摆满了精美的食物,有蒸得碎玉样的白米饭,有鸭汤和嫩绿的小青菜,竟然还有两道让人看见就流口水的川菜。他有从四川请来的专业厨师。

毓秀摆摆手让我坐下。她也靠着我坐下来,虽然扎着吃饭的架势,可是一口饭都没吃,只喝了两口汤,说有事要先走了。我左顾右盼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跟着站起来走。董事长眼皮都没抬,用筷子指指菜,说,吃呀!我赶紧低下头继续扒自己碗里的饭。

饭后,董事长说,从明天起,你就搬到这里来住。看我有点惊讶,他又补充说,在这个院子里,还住着十来个工作人员,你先跟他们住在一起。

第二天我就搬到了金董事长的大院子里,住在管理人员宿舍楼的二层,自己独占一层楼。也真是奇了怪了,三个同学挤在一间研究生宿舍里我都觉得宽绰,而自己住一层楼则觉得拥挤得厉害——可能用拥挤这个词不太贴切,算是压迫吧。每次登到二楼,站在宽大的阳台上,我都有“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那样的凄惶。我上班的时候跟毓秀说起这事,她只是淡淡地笑笑。看我还在疑惑,便跟我说,你想想,董事长哪次请人吃饭不吃掉一间屋?

小家子里走出来的我,当然还没有学会这种换算方法。

自从我搬进去之后,厂里的人对我的态度好像跟过去不太一样了,那是一种躲避还是恭敬,说不清楚。平时我跟谁都没什么交往,也没有朋友,我来这个地方大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朋友。能够跟我说上话的,或者能往朋友上靠的,只有毓秀一个。我搬进金玉玺那儿以后,毓秀对我很客气,常常以大姐的身份,提醒我一些注意事项,这让我很感激,但又让我隐约感觉到一种受到钳制的压迫。她总是说,在金帝工作,做你应分的事情。分外的事情,既听不见,也看不到,更说不出,否则——她话里有话地看着我——是不太合适的。她还说,我们对企业的忠诚,落到实处就是对董事长的忠诚,“所谓跟群众打成一片,就是跟领导打成一片,领导就是最大的群众!”

慢慢我了解到,毓秀是董事长夫人的闺蜜,是金夫人从小学一直到大学的伙伴,也是金夫人让老公一步步把她安排到眼前的这个职位上的。我觉得他们没看错人,毓秀办事很有分寸,既能够有所作为,又知道适可而止,不卑不亢。在我心里,她是一个成熟完美的女人,我因此而信任她。

有一次,她在办公室主动跟我聊起金玉玺的家事。她告诉我说,董事长挺可怜的,他的夫人和孩子去美国定居已经十多年了,大儿子娶了个美国妞,生了个洋孙子。二儿子找了个华裔女孩,跑女方家住去了。孩子们都不愿再回到这灰秃秃的北方小城,妈妈又舍不下三个孩子,特别是最小的女孩,长得像天使般可爱,那可是她的命根子。他们很少回国,董事长一年半载去一次,每次回来,情绪很久都不会恢复。他觉得那边的家人对他过于冷淡,除了夫人,孩子们没人陪他,他想跟孩子们亲近一下都很难。有一次他没有敲门就进了女儿的房间,女儿惊得大叫起来,惹得夫人从中调停大半天。他们已经变成地道的美国人了。夫人知道他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事业陪他们到美国生活,企业也是他的命根子。但是让她们放弃美国优渥的生活环境,回到国内来也不现实了。因此,他与孩子们的关系也变得相对简单起来,简单得只有汇款账号上的数字和他的签名。

毓秀那天把这事儿说得活色生香的,生怕我听不明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她不是告诉我分外的事情既听不见,也看不到,更说不出吗?

我在照片上多次看到过董事长夫人,瘦弱白净的面庞像一只瓠瓜,眼睛和鼻子好像是用凿子刻出来的,缺少情绪。但是那张嘴很有个性,嘴唇薄而白,嘴角微微下撇,与上翘的眼角形成呼应,在那个三角区里潜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淡定。

可是,如果我单独跟董事长在一起久了,毓秀又会提醒我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董事长从来没有招惹过任何女人。任何。她看着我的眼睛别有深意地说。

我不知道她是提醒还是告诫,反正这让我很逆反,而且我应该告诉她,我是因为逆反才有今天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博士,一个鸡窝里飞出的凤凰。也许我想强调这一点的目的是,我可以借机把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的责任全部推给她。

我本善良,但不软弱,也不糊涂。

说实话,我喜欢上了董事长家的食物和宽大的别墅。他一个人住600平的房子,有佣人和厨子,即使在梦里,我也不敢走入这样的世界。从内心来说,我渴望过上一种体面的日子,在学校里我就不忌讳和有钱的同学谈钱。我是经济学博士,既知道有钱意味着是什么,也知道没钱意味着什么都不是。若不是为钱,我又如何愿意来到这个乏味的北方小城?

我的宿舍在工业区最西边。搬过去那天我找了门岗的自行车,回去把必需的用品带过来,其他东西都没动。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工业城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工新城跟我发生了某种关系。至于什么样的关系倒没有深想,有点兴奋,也有点忐忑不安。

在自己家里,董事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什么都听之任之。他对待下面的人宽容仁厚,也看得出来他们对他都忠心耿耿。本来我想跟其他人一起吃饭,可是他不同意,说我们吃饭的时候还要工作。这也是真的,他常常把工作带到饭桌上,面前放着四五部手机。有一次,他给我讲起新加坡分公司的一个经理,说他曾经有一年的时间,每天只睡一个小时,白天办理亚洲的业务,晚上办理美洲的,完全靠浓咖啡支撑着,一年喝掉一百多斤咖啡。就为了他们,我也不能偷懒啊!我确实没见他偷过懒,他工作的认真和刻苦,外人是无法想象的。他看材料、打电话,要到很晚才睡。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绕着工业城的核心区步行一圈,风雨无阻。记得有一次,那已经是我们好了之后很久了,他在接见意大利圣菲特公司的董事长时,叹着气说了一句非常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我们两个都是病人,老病人。看着老圣菲特一脸的迷惑,他用指头点着自己的头继续说,而且是不治之症——工作病。对方听完哈哈大笑——老圣菲特已经七十多岁了,掌管着有几百年历史且在全世界也是鼎鼎有名的家族企业。他穿着看起来比他的年龄还要老的旧皮鞋和在自由市场上淘来的T恤,每顿饭只吃白面包夹生黄瓜番茄片,喝瓶装的“依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

除了敬业,金玉玺还吝啬得厉害,每次挤的牙膏跟黄豆粒似的,一卷卫生纸能用半个月。可是他为什么要住这么大的房子,吃这么排场的东西呢?很多我认为不该奢侈的场合他都花钱如流水,钱撒出去连响声都听不见。

吃东西是我的工作,不吃那么多怎么知道什么好吃?有一次我问他的时候他跟我这样说,住,也是公司的排场。公司的排场既是面子,也是里子。是吧,博士?

我咀嚼着这句话,很久才想透里面的道理。

每次吃饭我都坐他对面。开始还很拘谨,时间长了也就放松了。家里的水果他几乎动也不动一下,他是个典型的北方男人,喜面食,不吃水果不喝茶。我想尽一切办法把他的胃口调动起来,我把果肉血红的柚子切开,剥成一瓣一瓣的,把山竹从壳里挑出来,把苹果去皮切成小块,放到电脑或者电视机前。有一次,他在电脑前,喊我过去帮他翻译一封英文信件。我刚刚走过去,他暗示我拿一块水果给他吃。我紧张得出了一身汗,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好插起一块芒果片送到他嘴里。他的嘴唇宽大而温热,是一张动物的嘴——我突然想到他跟我打电话那天我纷乱的想象。这一刻我的思想也走了很远,心里很乱,尽是乱七八糟一闪即逝的东西。我甚至想,这张嘴唇跟他夫人那张薄白的嘴唇吻在一起,会是什么滋味儿?

看到我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他就会会心地笑起来。我就故意吃得很香,还带出很大的响声,这常常让他忍俊不禁。他说,人啊,吃饭就得像个人样!每次到欧洲去,看他们嘬着嘴吃饭,觉得简直是糟蹋了上帝给的这么好的食物。还夸奖说,只要世界上有我这么贪吃的人,他就失不了业。

饭后他习惯喝一杯红酒。据说他过去滴酒不沾,喝红酒是夫人特意安排的,说是对心脑血管有好处,他遵嘱执行,然后就形成了习惯。我说,每天吃几枚干果和新鲜水果,红酒才能发挥作用。他听了笑呵呵的,也遵嘱执行。

有一次因为讨论一个合同,我们工作到很晚。回家吃饭的时候他让把饭菜放在他的卧室里。其实卧室比客厅还大,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来,以为是进入了一个沙特王储的起居室。饭间他非要让我陪他喝一杯,其实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事儿。父亲最失意的时候,常常自己在家里酿酒喝,我们家里到处都是酒缸,光闻那个味儿就把我的酒量熏大了。我主动跟他碰杯,几杯下来,他喝得脸红红的,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笑起来像个孩子。我提醒他说,明天要出席一个重要活动,省市领导都要参加。他只管一杯一杯接着喝,我又提醒他一次,他说,什么领导,去他的!然后又开了一瓶。男人说“去他的”的时候,往往会放纵自己。果然,我过去夺酒瓶,他突然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我一下失去重心,猛地趴在了他的肩上。我非常紧张,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用胳膊箍住了我。

我在他急切的抚摸里失去控制,说实在的,渴望他的怀抱不是一天半天了。那天就是那样,我们自然而然地滚到床上去了。对于我来说,那不是床,而是一艘大船,身下厚厚的拉毛床毯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洋,我要在这样的海洋里眩晕。去他的!去他妈的!我的心狂野地悸动着,想象着人的疯狂所能达到的极限。我猜想,这将是一次真正的生活——与过去那些偶尔疯一次,偶尔喝点酒哭一哭的生活相比的话——可是,说真的,我有点失望,他做爱时的表现和他所表达的那种热切大相径庭,有点像香港朋友送我的礼物,一个偌大的包装盒,揭开一层还有一层,到最后里面只是一只小饰品。

他一句调情的话都没有,甚至不会亲吻,他那温厚而湿润的嘴唇掠过我的头发扭到了一边,到底没有吻我一下。事情很快就结束了,潮水迅速退去,给上岸的人带来无尽的尴尬。可从他的眼睛里,我什么都看不到,既没有满意,也没有不满。我想,即使是忧伤或者失望都能让我踏实一些,可是没有,有的只是平静或者平淡。那种平静跟性怎么都不能挂起钩来。这样也好,在我们的亲密里掺入某种疏离也许是一种稳定的力量。或者是,他不是不爱,只是不会爱,他放不下架子吧!我寻找着各种合适的理由安慰自己。如果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那么,该发生的就没有理由不发生。

的确,这是一次有分寸的偷情,我确定。他并没有进入灵魂的欢愉,但缺憾却不仅仅局限于此。他是想试一试他的能力还是想试探一下我的意图呢?这是我最不愿意要的结果,我不想成为他待开拓的市场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他曾经和妻子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做爱吗?关了灯,我试图把头挤进他的怀抱,而他几乎动都不动一下,呼吸轻微而克制。我猜想他是不是后悔了,在心中祈祷他的妻子原谅吗?

实际上,做爱之后我并没有多少思索的时间,很快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虽然他并没说过什么,但我也知道,那个晚上他并不希望我在他的房间里过夜。

性爱渐渐寻常起来,我会主动淘气地纠缠他,我知道,他喜欢我的缠绵,他一次次任由我在他身体上的放纵。是的,他喜欢。

常常,在我们温存之后,我会被头顶上一阵呼噜声弄出了一身冷汗,扭过头看去,发现靠背上卧着一只黑底狸花的大猫,它正举着一只爪子,瞪着一双没有眼睑的大眼盯着我。它尖利的爪尖和磨得粉红色的足掌像一种身份证明,显示着它的尊贵和霸道。

它叫花花,在我进来之前,它和金玉玺共同拥有这间屋子。金玉玺每天都柔声地招呼它,轻轻地逗弄它几下。除此之外,它几乎用剩下的全部时间盯着屋子里的一切。那是金玉玺妻子的猫,不好带去美国,也许是她故意留下它,她把她的某一部分寄居在它的身体里。它常常在我们做爱的时候悄悄躲在屋子的某一处,用金玉玺妻子的目光盯着我们,身上的毛随着我们做爱的节奏支棱着。

我说,那只猫……

金玉玺的表情会打断我的话,他不喜欢我讨论有关他妻子的一切,除非他主动提起她。他说起他的妻子,语气就像呼唤那只猫,不知道是逗弄、哀怨还是撒娇。

有一次我跟他提起她,他半天没说话,直到夜里我们要温存了,他才说:你老是问她干吗?这问题把我难住了,这是个问题吗?而且我也没有老是问她啊!没什么,不过是随便问问。我故作轻松地说,其实被他的态度弄得很烦。

你拥有的是今天,没有什么值得你老是挂在嘴上。他轻描淡写地说。可这句话,把我深深地感动了,那天晚上我们做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疯子,我把他也弄疯了。

就着这股热乎劲儿,我把他老婆斜倚在对面墙角的一帧巨幅照片趁他不在家时挪动了一下位置,让她那扁平的脸朝向门外,再也看不到床上的我们。然后把我过塑的一张小照嵌在床头靠背的空当里。他回来看到这些小把戏,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我不想把我们的做爱弄成一个公共事件,哪怕是心理上的。估计他也一样。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生活中的滑稽或者悲哀,不是因某人某事而起,仅仅是因为它本身。它本身既滑稽,又悲哀。

金玉玺在Z城土生土长,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他曾经在四川当兵,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后被提拔为军官。但他不服那里的水土,一到夏季身上就长满湿疹,疼痒难耐,只好提前转业了。他当初转业回来,因为没有过硬的关系而被分配到国营肉联厂工作,这是一个奄奄待毙的企业。谁知福祸相依,他回来的第二年,正好赶上全国各地刮起企业承包风。那时这个中原小城还特别封闭,无人敢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凭着军人的一腔热血,哈腰挑起了这副担子,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把一个濒临倒闭的肉食品加工厂,变成了市值上千亿元的上市公司,一个肉制品行业的庞大帝国。

金玉玺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在企业经营上却独具慧眼,他的一些作为,常常让我这个经济学博士瞠目结舌。有一次,鱼水之欢后我们躺在大床上聊天,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企业的发展。说着说着他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笑得浑身乱颤。他难得这么活泼放任,我抬起头来,问他笑什么。

你知道一个经济学博士什么时候才算真正毕业吗?他问。

愿闻其详。我把手搁在他胸脯上,那里面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像一台功率强大的引擎。

我认为,他又呵呵笑起来,笑得太深了,嗓子眼儿里好像有个哨子在吹,让我忽然之间觉得他有点陌生,他从来没有这样放纵过,他将我揽在怀里抚弄着我的乳房说,真正的经济学博士,书上学一点,床上也得学一点!

我们之间很少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了。我很生气,把手从他身上抽回来,侧过身去,身子蜷成一团。

博士,这还真不算个玩笑,他转过来揽住我的腰,用下巴顶住我的肩膀,努力把我的身体打开,好像我是一只可以拆装的玩具,如果你刚来我就把这个企业交给你,你能玩转吗?但是,现在再给你,结果肯定就不一样了,是不是?你想想。

那这跟上床有关系吗?我是真生气了,觉得这种轻薄的话永远都不应该从他嘴里冒出来。

你想想!他的口气傲慢得不容置疑。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他做事的风格跟常人不一样,唯其不一样才有他今天的成就吗?比如向灾区捐款,这个企业捐的数额与它的声名相差很远。他个人捐得也不多,因此引起社会上很多质疑的声音。私下里,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我的责任不是慈善,而是办企业。捐款只是救人一时,而把企业办好了,则是救人一世。

咦?我真是感到愤怒,莫非这就是资本家的无耻?不是你救人,而是工人救你,不能忘本!

忘本?我?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用手抚摸着下巴,好像有很多胡子似的,你算算看,不说世界各地我有多少企业,就说这个工业城吧,里面的工人和家属装了15万,他们都是靠这个企业吃饭的。我今天宣布倒闭,明天市政府的门就打不开。倒成了我忘本了?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实用主义者,凡事没有对不对,只有行不行,在使用管理人员上特别狠,今天你能干,就有车子、别墅和六位数以上的年薪;明天你不能干了,就会被下放到车间当工人。他管理企业的方法,在任何一本经济学著作中都找不到踪影,你有时甚至觉得他管理这么一个庞大的企业毫无道理。有一次在市政府经济工作会上他有个发言,硬是把ISO9001说成XO9001,我害羞得恨不得拱到地底下。

那次会后,我向他建议建一个金帝管理学院,营造自己的企业文化。他嘲笑我道,企业的文化就是赚钱,赚不到钱连屁都不是。我说,最起码我们该有自己的价值理念和道德架构。他的嘲笑更大声了,说:那些口口声声讲道德的人,他们的道德在哪里呢?你想想什么人叫企业家?就是那个比员工哭得多笑得少,比员工发愁得早享受得晚,企业倒闭员工眼睁睁看着他去跳楼的人。还有比这更大的道德吗?

我无语。

有时候我的委屈无处发泄,总觉得他找我这个经济学博士,不是用来征求意见或者提供帮助,而是专门用来嘲弄的,也许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验证他的成功吧。但是,恰恰是这种处理事情的方式让我深深地迷恋,也许是爱,谁知道呢!如果是爱,是他的哪一点让我这么爱他?他的不管不顾的执着?他的不惊不惧的淡定?还是他的坚定刚毅宁折不弯的气概?

在床上,爱是一个绕不开的字眼。可当我说起这个字眼的时候,他总是说:我不值得你爱。我是个杀猪的,而且仅仅是个杀猪的,什么都干不来。可是在这个调侃的背后,是他深深的自负和凛然不可侵犯。有一次在兴头上,我喊他杀猪的。他停下动作,从我身上翻下来,显得很生气。我说:我不能喊“杀猪的”?

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喊自己杀猪的,谁都知道什么意思。你喊,就没人知道了。他突然提高了声调,显得很激动:我就是喜欢杀猪,杀得猪看见我就害怕,动都不敢动一下;杀得连人都怕我,再没人敢杀猪了,我就成屠夫状元了!

——嗯,我懂啊,我怎么会不懂?我爱的或许就是这股子杀气,尽管这种气概从来没有延伸到床上。

我不能告诉金玉玺我不习惯这里,也想象不出来他怎么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待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也许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换到任何地方他都水土不服。可是,即使是祖祖辈辈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人,那一望无际没有任何特色的大平原,冬天的干燥令人浑身蜕皮,使人绝望的光秃秃的树木和灰蒙蒙的天空,会让我心灵深处发抖。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那种绵延不绝的孤独涌上心头,仿佛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和末世。

只是,因为有了他,这不能忍受的一切才有了改变。毕竟我是一个健康的、有着正常需要的女孩,我想被别人温暖。是的,我需要的他都能给我,他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焐热我的身子,也焐热我的感情。他高大魁梧,处变不惊。他的出现既能改变时间,也能改变空间,很多人的命运都握在他的掌心里。我像上瘾一样喜欢陪同他出席各种活动,走在他的身后,会突然生出一种君临天下的骄傲感。他是这里的王,这里所有的人都敬畏他。他在一份法律文件上轻轻签上金玉玺三个字,就有可能改变股价指数,并成为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内容之一。

可是,我不知道如何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走到一起。不记得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所有行为都跟性有关,除了性本身。

这话套在他身上特别合身,我觉得如果完全从性的角度讲,即使他需要一个女人,也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必要。他显然缺乏征服女人的激情,一切都是循规蹈矩的,慢吞吞的,抚摸、交媾,包括巅峰时刻,你都能感觉到他那心不在焉的仪式感。他既不是孤独,也不是忧郁,好像被某种模板给固定了。我想起她妻子那张缺乏表情而又尽是情绪的脸,他们半辈子也许就是这么过来的。可对于我呢?我们做爱仅仅是一个程式,他沉着、冷静,对我突然爆发的热情无所适从。每当我看着他在我身旁沉沉睡去,心里就禁不住哀伤。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他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也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互相之间因肉体碰撞而产生的震颤,一次都没有发生过,也许这只能说明我们并没有走进对方的灵魂。

但显而易见的是,走向对方灵魂的路障是他设立的。这个障碍如果有一个原因的话,那就是他的妻子。我明白,不管他怎样放纵我,甚至宠爱,我都代替不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个叫李梅的女人,我无法取代她的位置,哪怕是暂时的。我记得有一次他喝多了,高潮的时候突然紧紧地抱着我喊老婆。我兴奋异常,对他格外亲昵。可只有这一次,后来我再怎么喊他老公,他也不会用老婆回应我,最多是喊个亲爱的。所以我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我的身份,而如果在一场爱情里,你有着明明白白的身份意识,肯定比在生日蛋糕里吃到沙子更让人硌硬。

门口的小花园里生长着两棵巨大的木瓜树,是金玉玺的妻子高价从南方买回来的,有花工专门负责管理。到了秋天,两棵树会结出一片金黄的果实,院里院外都飘着木瓜特有的馨香。金玉玺告诉我说,木瓜果可以充当香料,它散发出的气味能够治疗顽固的失眠。李梅喜欢把它们摆在床头,她的失眠症很厉害。他边摇着头边对我说,有时候她打电话问起这些树,我就知道她的失眠症又犯了。老天爷,莫非他根本就没注意到我也有失眠症吗?每当他完事之后呼呼大睡,我却躺在他的旁边辗转反侧,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在孤独的海洋里任忧伤和绝望一波波地淹没我。

那一年结了很多木瓜,但他从来没提起过要把木瓜摆在床头,更不会想到让我把木瓜带回自己的房间,而是任那些果实白白地落在地上慢慢腐烂掉。李梅不在,没有人能够享受这些木瓜。有时候,他看着树下散落的残果,眼睛里满是落寞和无奈。这是他妻子的树,我觉得他眼睛里根本不是那些果子,而是那个叫李梅的女人。

你是爱我的,对吗?虽然这是个完全私人的问题,但我问起他来,因为身份原因,还是觉得哪哪儿不对劲——话一出口,怎么就变得好像是祈求。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有时候,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一半出于赌气,一半心有不甘。尽管我知道,爱情是一个整体,不是切成一块一块的零嘴,这一个夜宵或者那一个午餐。但是,我从来不会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我只是追问当下的感受,如此而已。

博士,他把我的手窝在他宽厚的手心里,不能说他没有怜惜,你是个好姑娘。他用对孩子那般宽容的表情看着我,他肯定也是这样凝视他的孩子的。

他的孩子,他妻子的猫、树木、房间——不可改变的格局。我有些愤怒,我们同居了,我住在这里,然而我却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别人的职责所附体的躯壳。虽然我知道自己无法取代另一个女人,但我是这一个,我的存在不是一个虚无的空洞,也不仅仅是让一种虚空代替另一种虚空。而现在,好像身处大洋彼岸的李梅一直在和我们共同生活。我想起电影《蝴蝶梦》里的女主人公的噩梦,想起那个叫吕蓓卡的幽灵所制造的罪恶。

我就是这样看李梅的,她远隔千里却像幽灵一般无处不在。她靠着丈夫的钱,领着孩子们在美国过着上流社会的高尚生活,她们有自己的别墅,有大片大片的绿地和各种高贵的花草树木——尽管如此,连两棵可怜的木瓜树她也不肯放过。很多年过去了,孤独终于战胜了乡愁,现在她没有乡土观念,没有欲望,没有任何欠缺和委屈,她在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度,俯身察看着这个猪圈般的小城。当她把金玉玺的一堆孩子圈在羽翼下时,就知道她已经把控了一切——孩子们是她最保险的人质。

听毓秀讲,李梅生长于汇城一个贫困的家庭,父母都是食品厂的退休老工人。她是老大,所以父母死后弟弟妹妹都要由她照顾。大学毕业后,虽然她拿了工资,但却是她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后来跟金玉玺结了婚,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弟弟妹妹会想出各种理由跟她要项目要钱。这是金玉玺绝对不能容忍的,钱可以有限度地给他们,但是项目一个都别想。于是,在金玉玺的安排下,她远远地离开了。度过简短的煎熬期之后,美国的日子还是轻松愉快的。她的生活因为孤独而独立,有独立的大房子和独立的没人打扰的时间,除了定时去超市购物,不需要跟任何人搅缠。没人会注意到她,也没人能看出这个面目淡定其貌不扬的黄皮肤女人,竟是来自大洋彼岸一个经济沙皇的夫人——尽管那个中国的小城籍籍无名,但是她老公以猪头来计数的肉食品帝国,比中国很多城市的名气都大。

现在,她和孩子们已经成了美国的一部分。一方面,她盼望金玉玺过来看他们;另一方面,却又怕他常常过来。他会成为她的负担,成为她承担不了的一个责任。过去她认为两人之间的疏离是长期不在一起造成的,但是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她却觉得更加陌生。她受不了在美国分寸下他粗枝大叶的行为,不能忍受他长途跋涉后的呼噜,两个人甚至连亲热一次都很别扭。但是她又要殚精竭虑地维护他的尊严,每次金玉玺到美国来,她都会用她所理解的美国方式包装他,害怕孩子们看不起自己的父亲。所以她总是紧张着,处处察言观色,既担心孩子们的嫌弃,又担心丈夫的不如意。更令人纠结的是,她感到了丈夫努力时她的尴尬和心痛——他是个军人,什么都可以自己解决。每次吃完饭后把自己面前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擦皮鞋,把看过的华文报纸叠成面包般的小方块,放进分类垃圾袋,亲自送到很远的垃圾桶里。

孩子们对自己的父亲既客气又疏离,美国教育已经让他们忘记了中国式的亲热。他们终究像父亲担心的那样,成为他不愿成为的彻彻底底的美国小孩。他们冷静而礼貌地招呼他,打着夸张的手势,当着他的面亲吻妈妈。金玉玺仿佛是个从天而降的客人,他爱他们,但他已经融入不了他们飞速改变的生活,常常陷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他不想在他们的生活边缘看着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怎么都挽留不住,甚至越是触碰就越容易破碎。但他就是不甘心。

有时候他远远看着这几个孩子,心里恍惚得要命,仿佛觉得他们不是自己的。而当他在心里认定他们就是自己的孩子时,不是得到了安慰,而是更加纠结。他因为他们不再依赖他而忧伤,他想起他们刚会走路时磕磕绊绊让他不敢丢手时的日子,禁不住眼里热热的。给他们汇款的时候,他总是让我再给孩子们发一封电子邮件,父亲的拳拳深情溢于言表——吾儿:……父亲留给你们的最大财产仅仅是做人做事的经验和原则。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一个被社会需要的人——他给他们讲一些做人做事的大道理,尽管他知道这些道理根本不被他们理会。

有时候,他会跟自己的妻子数叨这些忧虑,而女人心里存不住话,又说给孩子们,这使得潜藏的东西更加表面化。孩子们抢白母亲道,他凭什么就得望子成龙,我们凭什么就得孝顺?是为了让我们还债吗?我们不是他的雇员,不能因为他拿钱养活我们,我们就得按照他喜欢的方式生活!有一次,因为当地一个官员的经济问题,有关部门调查到他。从检察院出来他就直奔机场,借故到美国去看病,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多月以躲避这件事。因为这件意外之事,他觉得有足够的时间和理由跟两个儿子长谈一次,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觉得他的孩子们很难理解其中的艰涩,危险大得可以吞噬一切,可他们不会懂得。孩子们小的时候他教导他们不要摸电,就是这样的心情,就是这样的情景——电就在那里潜伏着,你不被电击到就永远不知道它有多厉害。

他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开门见山地对两个儿子说:其实每个人都很脆弱,再强大的人,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扛住意外。看到孩子们的迷惑,他又补充道: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包括我,也包括你们。所以你们得处处小心,多为将来考虑。

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小儿子不屑地说,爸,我们现在是美国公民了,只要不想要意外,就不会有意外——他打了个响指,我们只相信法律,不相信意外!

他被儿子呛个正着,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驳斥他。他像任何一个拥有权力的人一样,在外面越强大,在孩子们面前就越虚弱。孩子们对此的感觉正相反,他越是威力无比,他们越是喜欢挫败他,孩子们用藐视权力的方式来享受他给予的权力。

这也正是他痛苦的幸福。

大儿子看着他下不了台,竟然又附和道:爸,您不能用威胁的语气跟自己的儿子谈话,在美国,这是一种软暴力。

威胁?这是威胁?莫非我们对可能的危险可以视而不见?他有点伤感,或者愤怒,或者失落,或者悲哀,但不是绝望。看着孩子们对待他的忠告像对待他的礼物一样——漫不经心地接过去,平淡地撕开然后扔在一边——而无所适从。他想忘记他们那没心没肺的神情,他再也没跟他们交流过有关工作的一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放下了。他还没到不把孩子当成自己责任的年纪,而且一直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他因此觉得,越是成功,越无从体验自己的成功。

现在我的工作就是围着金玉玺转,接收每天各个公司的经营报告和经过剪裁的企业简报,夹在天蓝色文件夹里送给他。每天下午三点半准时给他炖一盅虫草燕窝。

那天我去市内做头发耽搁太久了,回来得有点晚,同事说已经有人把材料送给董事长了。看完材料他去了市里,走时也没交代什么。

我转到毓秀的办公室找她,秘书们告诉我毓秀去原料分厂了。她的工作跟具体业务无关,有什么必要去那里呢?我好像听人说起过,她的弟弟是原料分厂厂长,但我从来没见过他。也许开会的时候碰到过,但是相互不认识,也不知道是哪个,据说这个人在毓秀的严管下相当低调。

我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跟她好好聊过了,今天得闲,无论如何得跟她见一面。我在办公室坐下来,喝了一杯柠檬水,她还是没有回来,打电话她关机了。我想我得去车间找找她,在我们之间,肯定滋生了某些误会,她这段时间好像故意躲着我。我能感觉得到。

去原料分厂要先经过分割、成品等好几个部门,走一趟下来跟逛一趟大街差不多。穿过生产厂区,我看到高大的架子上挂着猪胴体,洗得雪白。一眼望不到边的流水线上,工人们在忙碌地作业。他们穿着淡蓝色的工装,每个人被包裹得只露出眼睛,分不清谁是男的谁是女的,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全封闭的车间,把现代化的流水线与天地隔开,除了面对面前的动物胴体,看到自己所应该切割下的那一部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彼此之间也不能聊天。想一想,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半辈子会是什么滋味!我禁不住想起我与金玉玺的争论,到底是谁养活了谁?我还记得金玉玺给新员工讲话时说的那句话:今天我把刀把子交给你们,也就是把咱们金帝的命运交给你们。刀子在你们手里,如果一刀捅下去捅错了,那就是我的心脏!

原料分厂的活儿是这个企业最脏最累的,充斥着一股只有常年没被清洗的浴室才有的那股怪味儿。在这里工作的大部分都是女工,她们不用穿防护服,三三两两地走来走去。我想,他们知道我是谁,每次我陪董事长过来,她们都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我们一眼。现在这些女工看到我也很安静,低头做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涌上来一种类似悲悯的情感,但也有点庆幸。她们像一群候鸟一样,结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打工,省吃俭用,年底把省下来的血汗钱寄给家里人。若不是我当初考上大学,一定也会夹裹在这些人中间,成为她们中间只有工号而没有名字的一个。她们也曾经像我一样努力过,拼搏过,只是在最后那几张纸上没有拼过我,因而我成为劳心者,而她们成为劳力者。

我知道,在她们中间有很多人既聪慧又坚韧,她们走过很多地方,有着丰富的社会阅历,头脑里塞满了关于情欲、打胎和被包养的种种故事,关于乌鸡变凤凰的神话个个都耳熟能详。在我面前她们显得极不自信也不自然,因为我和老板的关系让她们无所适从。也许她们根本不在乎我,甚至我的名字她们都不想知道,她们在乎的是我背后的那个人,因为他掌握着她们在金帝的命运——工种、阶级和收入。不过说实话,虽然金帝的管理堪称严厉,但金玉玺对待工人是很宽厚的。企业通过工会安排,可以使最基层的员工因为有意见、建议或者自己克服不了的困难,直接见到董事长。听毓秀讲,有一个女工,孩子患白血病,金玉玺包了全部的治疗费用,40多万。在金帝的王国里,金玉玺就是货真价实的皇帝,而且,在工人眼里是一个好皇帝。

但是在她们面前我从来找不到优越感,有的只是一种如履薄冰的紧迫感。除了有一张砸着钢印的毕业证书,我和她们之间并无太大差别。我看到一张我熟悉的面孔,她曾经因为父母出车祸双双身亡找过董事长,接见是我安排的。看到我,她下意识地丢下手中的活站起来,不知道该怎样和我打招呼。我告诉她我找毓秀。她朝一间办公室指了指,把我领到门前,羞涩地笑了笑就离开了。

我敲开门,看见毓秀正拿着一份材料,神情紧张地跟一个年轻人说着什么。看见我站在门口,毓秀下意识地把那份材料藏到身后,脸色腾的一下红到了耳根。

我站在门口,搞不清楚该走还是该留。

毓秀很快镇定下来,把我喊进去。他指着那个年轻人说是她弟弟。弟弟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转向旁边。他长得比毓秀还秀气,白净的面孔,一头浓黑的头发,看起来非常健康帅气。

毓秀叹了一口气,让我坐下来。屋子里只有两把凳子,弟弟赶紧站起来让给我坐,他斜倚在桌子上,眼睛轮番瞪着我们两个。

不知道是不通风还是太紧张了,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我想站起来打开窗户,毓秀摆摆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让我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她肯定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跟我说,便说:毓秀姐,有什么事儿吗?

毓秀说:你知道今天材料为什么这么早送给董事长吗?

为什么?

出大事了!毓秀扭头看了看弟弟,伸手把我的手捉住,用两只手握着,要说这事儿不该麻烦你,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非常危险,也不公平。可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妹子!这还是毓秀第一次称呼我妹子,这是北方人亲热的表示,她是个严肃的人,在公司是不会这样随便称呼哪个的。

毓秀姐,我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是啊!我当初就是本着你的人品,才这么重用你。而且这事儿一出来,我首先就想到了你。你不找我,我马上也要去找你。她说着,把那份材料递我手里,没等我看,又把我的手握在她手心里。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不安,她的手心湿凉湿凉的,像一片沼泽。今天遇到这个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这个大小主要是看下一步怎么发展。

跟企业有关吗?您让我知道这事儿合适吗?我问。

除了你,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她把我的手松开,两手抚摸着自己的膝盖,我们进的原料里,有一批把关不严,一部分猪喂了瘦肉精,被一家小报记者抓住把柄了。她皱着眉头,好像后怕似的摇着头,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及时发现,把这个记者留下来了,不然,捅出去指不定全世界都得知道,这个企业就砸了……

她还没说完,弟弟突然间走过来,扑通一声朝我跪下来。我吓了一跳,伸手去拉他,心里却别扭得像吞了一只虫子。

姐,我求求您了,如果您不帮我,我们全家都完了!他帅气的脸挤成一团,惨不忍睹,一点男人味都没有了。我求援似的看着毓秀。毓秀也被这一幕惊了一下,她看看我,又看看弟弟,突然低声呵斥道:起来!自家姊妹,哪有你跪的人?

我能看出她的恼羞,也许她也会看出我的尴尬,也醒悟她这话说得有点不妥,所以她又赶紧重复道: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这么不着调?

我理解她的心情,在我们的关系中,她并不需要求我,我也明白自己的位置。但我心一下子乱了,理不出一点头绪来,只是暗暗鼓足勇气一定设法帮助他们,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慢慢镇静下来,摆出平时那副不远不近的样子盯着我。

我问她,我该怎么做?

她淡淡地望着门口交代我道,估计明天董事长会先征求一下领导核心成员的意见。因为这事跟我有关,所以我不好说话,有些话只能你来说。我们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红脸。

黑脸?红脸?

我只管说狠话,怎么狠怎么说,请求他以企业利益为重,对责任人绝不姑息迁就,该杀该剐不能手软。她的表情又温柔起来,重新握住我的手,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你只管说软话,怎么软怎么说,就说企业如果不保护犯错的员工,就不会有人死心塌地地干工作了。你也知道我是跟着他一路闯过来的,他不会不留一点情面,相信我们两个能够把他拿下!

“拿下”这个词语让我不寒而栗,真想不到企业里也有政治。

但我更多的是想起毓秀的好,虽然不是她让我拥有今天,但她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而且她在金玉玺跟前的分量不是一般人可以比量的。生产经营中的一些重大决策,我都参与不了,但是毓秀可以。我明显能够感觉出来,即使我与金玉玺有床笫之欢,也远远没超越他与毓秀的关系。

到这个企业这么久,我对毓秀的感情很复杂。我觉得她一眼就能把我看透,可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这个相貌端正、长着大额头高颧骨的女人,声音温柔而坚定,做什么事都是有板有眼不疾不徐。虽然我住进金玉玺的家中以后,我们之间的接触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很多事估计她也很清楚。但非常奇怪的是,她在我面前说起金玉玺的太太,好像跟我无关似的。也许她是用这种方式卸下我心里的负担吧!

女人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她不止一次跟我说起李梅,每一次打电话,我都不忍心放下,她的话总是说不完,我也知道很多东西她不能跟我说。有时候说着说着除了哭,就找不到话了。我劝她回来吧,她又舍不得孩子那边。我只能告诉她,董事长在这里一切皆好,请她放心。

毓秀这样说的时候,我能体会到她的善良和良苦用心。跟我说这些,她并不是为了李梅,而是为了我。她说是让李梅放心,其实不就是让我放心吗?金玉玺从不跟我说这些事儿,毓秀和李梅之间的关系,都是她一点一滴告诉我的。她们是真正的闺蜜,她们一起在Z城长大,从少女时期就在一起玩耍,坦荡无余地面对。青春相伴成长,乳房鼓胀出花蕾一样的花苞,不敢让母亲知道,悄悄躲在家里拉紧窗帘的黑房子里相互抚摸。那种让汗毛竖起的感觉震撼着身体和心灵,也让她们的友谊更加巩固和决绝。

后来,李梅嫁了,嫁给了金玉玺。刚开始李梅并不中意,虽然那时候金玉玺已经是一厂之长了,但他没文凭,企业也不景气,论身份连个普通的公务员都赶不上。毓秀规劝她说,你是个缺少心机的女人,你缺的不是饭碗,而是一个不需要争取,专一为你量身定制的舞台。李梅说,他能给我什么舞台,你怎么不嫁给他?毓秀说,我知道金玉玺要的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也清楚自己的心有多大,可以装多少东西。

那时的毓秀,是心高气傲的。

其实那时的李梅,已经二十八岁了,虽然心有不甘,但再等下去未必有更好的结果。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发现金玉玺既是一块真金,也是一块纯玉,有气度,有眼界,也有办法。他对女人温和体贴,对建立家庭有强烈的渴望。于是,李梅就嫁了。金玉玺让李梅意外地拥有了女人期待的一切,而且是越过越满足。而毓秀的婚姻则一拖再拖,曾经看好的一个男人临到结婚时变了卦,撇下她只身去了南方,让临危不惧的她一时乱了手脚。婚姻走入艰难,高不成低不就。

当然没有人知道,她私底下几乎拿每一个男人和金玉玺比,竟然越比较越觉得不合心意。

末了,毓秀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小城官人。她那时并不明白,他娶她并非爱惜她的智慧和才学,他只是需要另一个老婆来照顾他们父女的生活。他的前妻是患肠癌死的,娶毓秀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是豆蔻年华,可劲儿地花枝招展,把个毓秀比得更像一个后娘了。毓秀的容貌气质都还是出众的,三十几岁也算不上老,是她自己的心气儿提得太高,反而显得刻薄了。无论如何,这个千挑万选得来的男人,职业和长相都是体面的,酒席那天,他和金玉玺坐在一起很是旗鼓相当。毓秀喝了许多酒,醉了,她觉得单论容貌气度,丈夫甚至比金玉玺都要更好。

做了后娘,才懂得日子的绝望。那继女长得冰清玉洁,性格却是刁蛮无度,把毓秀折磨得死去活来。毓秀咬着牙,从来不跟外人说,只有默默地忍着。后来还是李梅看出端倪来,让金玉玺帮忙把继女送到国外,毓秀才松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没松多久,心又给提起来了。丈夫想要毓秀给他生一个儿子。其实生个一儿半女也是毓秀的心思,她明白,不生孩子,自己在丈夫心中永远都是一个外人。可事与愿违,两个人不管怎样努力,总是怀不上。这事儿明摆着,丈夫没毛病,他已经当了十几年爹了。这是毓秀的问题,检查做了无数次,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于是只好去找中医。吃中药吃得肚皮都绿了,却始终怀不上。丈夫喝了酒,不是在床上撒欢,就是在床下撒野,弄得她挨住他就发抖。他的身体越发地好,她的身体越发地差。再后来,除了给国外的女儿寄钱的时候回来找她说几句亲热的话,几乎很少进家了。

毓秀,这等精明尊贵的女人,Z城一等一的人物,她的婚姻生活是彻底失败了的,想想也是自己理亏,她已经五十多岁,今生今世只能做一棵只开花不结果的哑树了。她羡慕李梅,甚至有点恨她。

跟毓秀分手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直接回去,却发现金玉玺在家里坐着。他看起来相当疲惫,而且脸上现出少有的严肃。吃饭的时候他开了一瓶红酒,也没让我,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低着头默默地吃着,既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饭吃到一半,他突然拿着酒瓶和杯子回了卧室。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我觉得不对劲,起身跟了过去。

他把李梅的照片挪回了原来的位置,朝向屋子正中间,露出她那扁平的、缺乏生气的脸。金玉玺站在夫人像前,手里轻轻转动着酒杯,我走过去靠着他,他动都没动一下。

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他的话听起来像一截木头。

不能跟我分享吗?

他把杯子放在窗台上,扭头看着我,脸红得像得了过敏症,眼睛更红,露出吓人的凶光,平日的淡定了无踪影:今天厂里发生一起事故,不是发现得早,我已经跳楼了!

什么事儿这么严重呢?像我们这么大的企业,活下来不容易,死掉也难啊。我故作轻松地说,既是安慰他,也是为下一步的计划埋下伏笔,小船可能碰一下就碎,像泰坦尼克号,即使撞上冰山,也能坚持两三个小时呢!

哪是你说得那么简单?他一只手压在我肩膀上,我的身子倾斜了。他朝我笑了一下,可那笑比哭还可怕,咱们这是食品企业,做的是人吃的东西,只有一次活的机会。否则的话,消费者不把你踹死是不会罢休的!

我正思忖着怎么接他的话茬,他突然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两棵木瓜树,长叹一口气说:如果仅仅是这个企业垮了,我也不至于这么伤心,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可是,你知道是谁出卖了这个企业吗?

谁啊?我还是显得很平淡,想稀释一下紧张气氛。我感觉他的情绪在慢慢起爆。

毓秀!李毓秀!他一拳砸在窗台上,那只猫叫了一声,跳下窗台,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俩。

出卖还不至于吧?即使毓秀姐做错了什么,也可能是出于疏忽而不会是故意。我了解她的人品。

你了解?你才来几天?什么叫疏忽?自从我让她弟弟当了分厂长,他们一直在干这个,只是没被人发现!

可是,毓秀姐对你,对你的……夫人,都是忠心耿耿。她也不容易,我相信你会有妥善的处理办法,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子事儿跟她太过不去吧?

哦!他扭过头吃惊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盯了有一分钟的时间,原来我就告诉过你,口口声声喊道德的人,看看他们的道德在哪里?现在这话我要拿来问你了,你的道德呢?他突然像一只要扑过来把我啄食掉的秃鹫,拿手点着我的脑门,下午你去哪里了?

我跟你请假去做头发了。

回来之后呢,又去了哪里?

……

你跟李毓秀在一起,是不是?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说谎!说谎啊!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里的红酒泼了我一脸一身。

我用力甩开他,愤怒使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气得浑身发抖:是怎么样?不是又如何?莫非你还盯我的梢吗?难道人人都得跟你一样,成为一个冷血动物?你不要老婆,不要孩子,不要朋友,也不要爱情。你不相信任何人,你眼里除了你的企业、你的钱,还有什么?

他一下愣住了,吃惊地看着我。刚才发那一通脾气,把他累得满头大汗,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我觉得那一刻他是如此虚弱,好像是纸糊的,一根指头就可以把他捅破。我看着退后几步,无力地靠着床头坐下去,像一尊被水浸泡过的泥菩萨。本来我想去拿条毛巾给他,可是我故意赌气,倔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拿速效救心丸,快!他一只手无力地捂着胸口,一只手胡乱地指着。我赶紧把床头柜上的药拿过来,倒出一粒送进他嘴里,端了一杯水给他。喝完水之后,我试图让他躺下,他没动。

博士,今后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感觉到他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深深地吸着气,有两句话你要记住。第一,凡是绊倒人的都不是大物件,而是碎砖头瓦块。咱们这么大的企业,几十亿的亏损都不在话下,而一个小小的质量问题就会要命。第二,朋友不是用来出卖的。他重重地看着我,但眼神好像在很远的地方,七九年,我去过越南战场,是侦察兵。我的战友大部分都是四川人,这也是我特别喜欢四川的原因。我们那个班,是全军侦察兵从越南活着回来最多的。如果我们队伍里有人耍奸使滑,有个李毓秀,或者有个你,你想想能有活着回来的吗?

他还没说完,我就已经泪流满面了。流泪的原因很复杂,不仅仅是愧悔——我觉得对于我刚刚开始的人生有些非常重要,但又容易失去的东西正在迅速流失。看着他虚弱痛苦的样子,我心如刀绞,很想把与毓秀商量的一切和盘托出,但是我不能说,否则,又将是一场出卖。

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还搬回你原来住的地方去吧!他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但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说罢他仰身倒下,连鞋都没脱。他的这个决定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但也尽在情理之中,毕竟他是金玉玺。我没有伤感,更没有愤怒,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我走过去,扒掉他的鞋子,把他的腿放平。

走就走,等他的火气下去,他会召唤我回来的。

我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一只小箱子就装完了。我常常把新添置的穿不着的衣物都放回小屋子里去,是潜意识给自己留了后路吗?拖着箱子下楼的时候,心里还是窝着一堆东西,堵得慌,但我尽量不去搭理它。我找到院里管事的老张,告诉他抓紧时间通知医生过来。他也没问我什么,看着我拖着箱子走出了院子。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倒在床上像条软体的腔肠动物一样,什么也不想,饭都懒得吃。那时我觉得,人生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只是一堆你想要的永远得不到,你拒绝的反而会络绎不绝出现的麻烦的集合体。

第三天,他仍然没有让人找我回去,下班前厂办通知我,如果超过三天不请假,将作为自动离职处理。那是我第一次以陌生的方式,强迫自己听从了别人的命令。

到了单位我才听说毓秀被解职了,她的弟弟已经被移交给司法部门等待处理。公安局大张旗鼓地来车间抓人。办公室的人问我,电视报纸上炒得沸沸扬扬,都在说金帝集团主动清除内鬼这件事,你一点都不知道?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而且,现在知道了一点也不奇怪,这才是金玉玺的风格。面对这些消息,我觉得自己比想象的要坚强得多。虽然有想哭的感觉,但是我没有哭。

没人会相信眼泪。

我还是原来那份工作,给他送材料、煮羹。但是,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真想不到还有那么多的变故在前方等着我。生活就像一辆你随便挤上的夜行快车,你不知道把你带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你既不能让它停下来,也不能中途下车。

再见到毓秀,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那天我去厂区后面的超市买东西出来,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是她。她穿着精致的品牌服饰,亮闪闪地坐在一个熟食摊位后面。我以为她在吃饭,便走过去问她:毓秀姐,你怎么在这种地方吃东西?

哼!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得拣地方?她迎着我,一副嘲弄的腔调,我听着心里特别不舒服,这是我弟媳新租赁的摊位,我呢,好歹在这儿奉献了几十年了,脸熟,帮她拉拉顾客。你们厂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出点事儿,连房子都要收走。

她咬了咬牙,想要收我的房子,那我就在这儿扎根。

听她这样说,我心里不禁一阵痛。她在公司一直拿高薪,在这个小城市里她应该算是个贵族了,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她感到我的疑惑,又说道:我就天天坐在这里,让董事长看看,你们走着瞧吧!她两次故意把“咱们”说成“你们”,更让我觉得疼痛都在明处,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说:毓秀姐,你是有能力重新拼出新天地的人,我相信这种处理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我能有什么?只要你好就行了,只是——她扭头看看周围没人,脸子突然变得刻毒,你不该给他说那些!

给谁?说哪些?我惊得简直如五雷轰顶。

说哪些你心里会不清楚!她撇下我,扭头又回到了摊位后面。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却再也不抬头看我。我走过去,喊一声:毓秀姐----

赶紧走你的吧!她眼皮都没抬,一脸的厌恶,谁的好日子都会有尽头!

这话让我如坠五里云雾,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李梅就要回来了。

今年的春天短得很,好像才从冬天钻出来,突然就是夏天了。大路两侧的桃花都败了,树上长满了青嫩的小毛桃,一团一团的绒毛从天空吹下来,朝你的眼睛鼻子里乱钻,让人心烦意乱。

更让人焦虑的是李梅要回来这个消息。这事儿也没人告诉我,好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下子全厂区都知道了。唉,这个漫天飞絮的北方小城,到处是破败和浮尘。想想现在的美国,那是什么景象!满眼没有不洁之物,满心没有不洁之事,她为什么要回来?

每次我走到金玉玺跟前,想着关于李梅的事儿他会告诉我点儿什么。可他相当平静,也相当平淡,我的进进出出之于他,不过是每天必须的一道工序而已。

我看着他,满心的委屈和悲凉,但没有怨怼。这个高大的北方男人,也许不够帅,但因气势而增添的风度,让他有着说不尽的魅力。他禁烟限酒,不赌不嫖,身上也没有怪味儿,几乎是个没有缺点的男人。我知道他的好,深信他还会让我回来,回到我与他无数次恩爱的床上,重叙旧情。每次在他身边,我都渴望他过来揽住我,告诉我说,我们两个都是好人,好人与好人应该相爱。让好人都相爱吧!我在心里祈祷着。

他患了感冒,在家里休息。按照规定,我必须按时把材料送过去。我走进去的时候,看他坐在电脑前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便直接问他:李梅要回来了吗?他的头没动,只是眼睛转过来看着我,嘴唇固执地闭着,没有回答。他的这种冷漠也让我爱,我爱上他有多久了?为什么越是离开他,我越是感受到爱得如许深?他已经五十多岁,快赶上我父亲的年龄了。可我的父亲是一个失败者,他早在生活结束之前先就击败了自己。他弯腰驼背,眼神飘忽不定,头发像一堆枯萎的野草。在他身上我从未感受到关于男人的一切。从我记事他就往我身上压担子,他需要这个柔弱的女儿来完成他作为一个男人的野心和梦想。我的父亲,他是多么卑微和下作啊!从我上大学起,他就开始计算将来我做什么工作,能赚多少钱,用我的未来可以给他换回多少面子。可这个男人不是,他是我人生真正的导师,从里到外改造了我。他说得没错,因为与他上床,我使自己迅速升级和扩容。委屈的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他妻子的替代品。可是我错了,我觉得他也爱我,他浸润我包容我,使我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现在,他对我的冷漠,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是对我的拯救,我应该看清楚这一点。

即使让我永远离开你,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爱过我吗?我开始哭泣,泪如雨下。你爱过我吗?你是不是一直盼着你妻子回来,而我只是你拿来要挟她回来的一个砝码?

他的眼睛盯在我送来的材料上,一句话都不说。我知道他想回避我的问题。于是,我又执拗地问了一句:你爱过我吗?

博士,他终于开口了,这些,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谢谢您,竟然没说“这些东西”,但我心里的委屈更甚了。对于我来说,这是无用之用。我只希望听到你一句话!难道连这个我都不能得到吗?

博士,他把看过的材料递给我,你马上把这个材料给所有厂领导班子成员复印一份。另外,我们与意大利公司的合作已经快签字了,我希望到时把你派过去。

我心里且惊且惧,一阵冰凉刺透我。肯定他做任何事都事先准备好了退路。他在战场上全身而退,在商场上所向披靡,怎么会在情场上折戟沉沙?对待我这样一个外强中干的弱女子,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决得干净利索,完全不留痕迹,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我的存在必须因他妻子回来而抹去,也许这个开始即错的方向和结局,只是我没看到或者不愿意承认。

我不去!她不回来你为什么不送我出去?她回来了我就得消失,这就是你的道德?

抓紧把材料传出去吧!

我没动,屋子里静得像一座空坟。听见屋子外面的鸟叫,我走到窗前想推开窗户,刚刚把手伸过去,听见窗台后面呜地叫了一声,原来是那只花猫独自卧在窗台上。我们互相对视着,好像都明白对方想些什么,我举起手做出要打它的样子。它站起来,跟我对峙了一会儿,懒洋洋地抖了抖身子,跳下窗台转身而去。在这儿生活这么久,我们从来没有走近过,也从来没有试图和解过。我往窗外张望着,看见一群麻雀在木瓜树上飞飞落落。两棵巨大的木瓜树已经结满了果子,每只果子都被人细心地用棉纱纸袋包起来。他妻子果真要回来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妻子的。

我应该明白,这个普通的北方小城,这个他一砖一瓦创建起的王国,这里是他的家、他的根,无论喜欢不喜欢,他都得待下去,直到最后把自己葬在这里。我只是一次漂泊,一个可以随手丢开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我连她的一棵树都赶不上。

我的悲哀在想象里变成了愤怒,我看见自己操起一根棍子朝院子里冲过去。我挥舞长杆,对着那两棵木瓜树狂乱挥舞。那棵可怜的树,被我的疯狂弄得枝叶纷披、尸横遍地。可是,这只能是我的想象,我站在那里,根本就动不了。我知道,即使我把那些树连根拔起,也不能清除它们,因为树就在他们心里种着,我越伤害,它的根子扎得就越深。

最终,我还是得回到我那间充满厕所味的小屋里去。破败、肮脏的小屋,到处都是浮尘,一天擦一百遍都没用,连床单上都是土腥味儿。我回想当初拿到钥匙的兴奋,恍若隔世。现在看着冰冷的墙壁和简陋的几件家具,觉得再也不能忍受它了。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他会这样毫不犹豫地将我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清除。但我又不断安慰自己,对于这个从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来说,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看看他是怎么对待李毓秀的吧!也许他的没有成规就是他的成规,说不出来的原则就是他的原则。他自己制定法律,自己裁决和执行。他掌管着开关这个世界的钥匙。开、关;开、关——是把玩,也是事业。

在最近一次的人事调整中,我的工作从文字秘书调整到企管秘书,办公室也从三楼搬到了二楼——造化弄人,我的办公室恰恰与卫生间对门。那种无孔不入的怪味儿让我从某种形式上回归过去的生活了。

这份新工作虽然比过去忙,但也比过去轻松,除非是企业发展的重大问题需要整个秘书班子参加,否则我根本没有跟金玉玺见面的机会。我负责收集世界各地企业管理的成功经验和发展信息,结合我们企业的实际,整理成一个综合材料报给文字秘书,再由他审定后决定是不是交给董事长。这活儿原来是我干的,所以知道他需要什么,因此干起来得心应手。

接替毓秀办公室主任之职的是一个从市政府退下来的副秘书长,据说跟董事长是发小。他对我还算客气。他是个老实人,但是心中有数,把政府那一套搬到企业里来,使办公室的工作很有层次感,但也更沉闷了。过来后不久,他就跟我们几个秘书分别谈话,只让对他的工作提意见和建议,不能恭维他。我斟酌半天,提的意见是,像这样按部就班,可能会消磨年轻人的锐气。他笑着说,你要是这里的董事长,是要平稳发展呢,还是要天天面对下面的锐气?这话问的,怎么这么熟悉?我想起金玉玺关于床上床下的理论,禁不住在心里苦笑。他说得没错,难道我不是压迫着把自己的锐气磨掉,才能一点一滴地面对现实并在这里生存下去吗?

我从早到晚坐在那里,仅仅是不让我的位子空着。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好了,树木花草茂密地长起来。厂区的外面有一条河,两岸被政府花大价钱做了硬化绿化,形成一个滨河公园。上班时间也能看到总有老人孩子在公园里进进出出。我对着那些景物发呆,若是当初我也按部就班,干上几年就可以在河边的小区买一套房子,把父母接过来住,让他们像本地人一样在公园里晃悠。不过,我的父亲可能受不了冬天的寒冷,他有老寒腿病,尤其是冬天很容易犯。在他们眼里,估计这里的冬天跟北大荒有一比。我的心中充满着忧伤,笃信他们跟我一样不喜欢这里。

是的,谁会喜欢这个令人诅咒的破败之地,它让我从眼睛到心灵都是灰暗一片。

尤其是此情此境。

我的工作是由李梅接手的,她负责打理金玉玺的活动安排。但她处事相当低调,虽然我搬到了楼下办公,但是相距并不远,我从来没见过她。据别人说,她也很少离开丈夫的办公室。在这个王国里,只要她自己愿意,哪个地方她不能耍耍威风呢?她是王后,完全可以颐指气使,为所欲为。可是她不,这就是她之所以成为李梅的原因吧!

我隔着办公室的窗户看到过她一次。那次是董事长不在家,厂办主任带着她去市里参加一个活动,她从二楼走廊走过。她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是美国式的,既有分寸又有质地的那种,看起来甚至有点谦卑。她不断地跟遇到的人微笑着点头打招呼,那些人估计她一个都不认识。她被棉质裙装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领口和袖口都扣得一丝不苟。她皮肤白皙,瘦弱,但身材匀称,比我想象的要高一些,也比照片上好看多了。

有一次我去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她站在我办公室门口,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她打招呼,她却转身进了卫生间。她对我的态度到底是疏忽还是故意呢?她知道我多少?那一刻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决定等她出来。该来的终究会来,躲也躲不掉。我站在卫生间外面的走道里,等了很久她也没出来,莫非她看到我挑衅的姿态了?不管怎样,我不会走开。过了好长一会儿,她终于出来了,走到我面前稍微迟疑了一下,既没微笑也没点头。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喊住她,谁知她走了几步停住了,又转了回来。 我挑衅地看着她,腰杆笔直,尽量让自己挺拔起来,这样就会比她高一些,居高临下。她的背已经微微佝偻了,脸上的细小皱纹里渗着微汗,身上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她镇定地和我对视,微笑像汗水一样渗出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

博士,你的照片不该这样处理,照这么好,怎么能把自己用塑料皮给套起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把我那张照片用两根指头夹出来,翻来覆去。塑料皮这样一套,看起来就是低档货,把照片里的人给糟蹋了!

我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博士?照片?她究竟知道多少?是怎么知道的?我觉得金玉玺不至于像个饶舌的男人出卖我,绝对不会!我伸手去拿照片。她用三根指头一捏,照片打了个对折。她的指头翻转一下,又打了个对折,随手把它丢进卫生间门口的垃圾桶里,对我微笑一下,步步沉稳地走了去。

我好像被拦腰打了一棍,腰一下折了,再也挺拔不起来。此事过了很久,我还在心里嘲笑自己,跟美国人玩儿我还太嫩,那不是找死吗?凭什么呢,我?香港人喜欢把搞笑的事情说成是无厘头,我这不是真真的无厘头嘛!

时间漫长得无以复加,天明盼天黑,天黑盼天明。我每天都恨不得给自己打一针镇静剂。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富豪住在豪华别墅里放弃山珍美味而选择吸毒,他们因期待别有洞天而异想天开。穷人恨富人做的许多事情,他们有理由愤怒,都是吃饱了撑的!

某一天,厂办主任带着一个大男孩过来,说是他的亲戚,在市工业局工作。这个男孩想参加处级干部公开选拔考试,让我帮助辅导一下丢了几年的功课。为此主任还请我吃了一顿大餐。这是我离开金玉玺之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顿饭。

男孩长得很秀气,不像北方人。言谈中问清楚了,他祖上是扬州的,做生意来到北方并在此地扎根。怪不得呢!我们都是南方人嘛!我说。那时候也计较不了这话有多轻佻了,喝了那么多酒,我好像挣脱了自己的躯壳,感觉到一身轻松,因此话也有点发飘。

男孩看着我笑,算是对我这话的认可。他看我时眼神很亮,带着一股南方的水气。北方男人不是这样,他们看人的眼光像烙铁,热,也毒,没有文化含量。慢慢地我跟男孩聊了起来,真正开启了话头,他很健谈。他跟你谈话的时候,就是在交谈,不像那些敷衍了事的人,所谓的交谈仅仅只是说话。

吃着喝着,大家都松弛了,男孩开始拿筷子给我布菜,那动作很像我久别的弟弟。我有一点酒醉的感动,好像是背井离乡多年之后,在一个热气腾腾的饭桌上突然遇到了自己的亲人。但是感动归感动,我始终用挑剔的目光掂量着他。跟我一样,他带着那种出身于卑微家庭、似乎对不幸早有准备,时时处处都谨小慎微的神情。与金玉玺的霸气比起来,他显得过于柔弱和稚嫩。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高了。主任安排男孩送我回宿舍,我们俩歪歪斜斜地走回去,在楼下不约而同地停下了。那晚有月亮,也有风,是一个好日子。我的目光有点歪斜,心情也是。反正是反正了!我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为自己还有这种邪恶的力量而暗暗兴奋。他不解地看着我,但也知道再往前走意味着什么。我没有让他继续试探,告诉他我一个人住,一直是,总是。他过来揽住我的腰,夜色和酒精很快就把我们两个人的感觉勾兑在一起。那晚他在我那里过夜,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离开。

回头再看我们的第一次,总有一种游戏的感觉。说是游戏不是因为不庄重,可能是太庄重了。太过火,太刻意,甚至到后来,一直到我们分手,我也没有再找到那种煞有介事的感觉。他像只凶猛的小动物,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告诉我他是第一次,我破了他的处子之身。这话说的,怎么听着都有点此地无银。但不管怎么说,也许他给我的感情是假的,但性却是真的。我迎合着他,在心里想象着金玉玺。金玉玺做爱时动作缓慢,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把握,虽然不过瘾但也不欠缺。这孩子虽然勇猛但也潦草,好像稍有不慎就会失去,他看我的眼神发亮,似乎他敬畏做爱这件事似的。

金玉玺,我狠狠地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我有这样火热的激情,我有紧绷而娇嫩的肌肤啊!

我有了男友,年轻的政府后备干部。我让他陪我住到厂子里。我特意给他买了一辆进口的摩托车让他每天从厂区穿过。出去吃饭的时候我就花枝招展地坐在后座上,有时候也坐前面。我们整箱购买红酒,我让他陪我喝。有时单位不加班,我会早早回来做一桌子川菜给他吃。我替他洗衣服,擦皮鞋,像一个真正的四川女孩那样死心塌地地伺候人。他好像受宠若惊,越来越依赖我。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难以抗拒我的诱惑,很快向我求婚,似乎是真的动了心。我一直不肯答应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事儿。那时候,我只是想要有个人陪伴,一来是需要让认识我的人知道,二来是害怕一个人熬过漫长贫乏的日子。

这个叫李庆余的男孩生活处境和我差不多,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他已经工作七年了,从股级干部升至科级。跟我求婚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和我一样是穷人家的孩子,他的工资只是我的十分之一。我告诉他,做公务员我不喜欢,没意思。我想让他调到我们企业来。他却认真地对我说,这是他出人头地的唯一出路。

“出人头地”,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觉得甚是悲壮。我有点可怜他。可他野心勃勃,内心的力量要挣脱软弱的外表。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一方主宰。他喝大了会这样对我说。他还说,他能给我带来好日子,老婆你等着吧,未来是属于我们的。他大着舌头说。要求他称呼我亲爱的,并强调,这样洋气。我醉眼迷离地看着他,心中一百种的哀怜,未来是什么样子?主宰又是什么意思?

主宰?像金玉玺这样的暴发户,也应该算是吧!

老天爷!他竟然看不起金玉玺到这种程度,我只当是醉话听了。可是那天,他在我们完事后愤愤地说:金玉玺除了能挣钱,他还能干什么?如果我也是这种庸俗的追求,不会比他干得差!当时我被他的豪言壮语弄出一身冷汗,翻身坐起来看着他。这话他是怎么说出口的?难道他丝毫未察觉我和金玉玺的关系吗?所以对他这话,我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悲哀。我又想,凭他与主任的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他是真的爱上我,还是拿我的资历和阅历来平衡他的人生?在Z城,我已经不敢信任任何人了。

其实我慢慢看出来,他跟我刚开始时一样,仅仅站在生活边上,被某种外力稍一推动,就找到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那种豪气,一切都是那么轻而易举。他还没被真正地磨砺,他不知道生活这种东西有多古怪——有些人的生活不管怎么开始或者在哪里开始,都顺风顺水;而有些人的生活则别扭得像走错了房间,越是着急越找不到出口,那是一种根本无法生活的生活。

从一开始我就打定主意,要在厂区渲染我和一个小帅哥的绯闻。我们常常结伴而行,在市里纵情玩闹夜半而归。我们开着窗子做爱,我要把男欢女爱的声音传出去,传到金玉玺的耳朵里、心里。我要让金玉玺寝食不安,毕竟我们在一起同床共枕那么久,我死都不相信他对我没有一点感情,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我从来不躲避厂里人怪异的目光。 我知道,当我跟金玉玺好的时候,他们会羡慕嫉妒恨,现在他们会把那种情绪转化成幸灾乐祸,私下里他们会把我骂得像婊子一样不堪。可我不怕,我豁出去了,当我和他们对视时,他们反倒羞怯地躲开了。在这个年轻的工业城里,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层出不穷,自生自灭。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金玉玺的女人,他们会因为嫉妒我而放大我的一切作为。他们想些什么,我心如明镜。他们在等着看一出大戏,等待看金玉玺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样的兴奋已经远远地溢出了他们的生活之外。他们不会明白,我跟他们一样兴奋。

可是事情发展的过程却悄悄改变了方向。本来我希望用李庆余垫背,但是时间久了,我觉得他并不是一个不可以的选择。虽然他虚荣,但是他善良;虽然他大而无当,但是他目标坚定。如果我们比翼齐飞,相信我会把他锤炼成一个好男人。

但是,那天与金玉玺的偶遇,让我彻底打碎了对他的奢望。估计打碎希望的也有他自己。那是个星期天的早上,我们手拉手在厂区散步,没想到正好与金玉玺碰个正着。这是我暗中一直期待的相遇,我渴望能看见他恼羞成怒的神情,我盼着拆穿他,他的内心里是在乎我的。金玉玺看见我们,眼光一直都没改变,是那么笃定和谦和。啊,博士,他站下来,用非常随意但又高贵的姿态看着我们,这是你的朋友吗?

是,我的男朋友!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不不不!不是男朋友!李庆余赶紧反驳我,脸红得像一面国旗,看起来好像大了一圈。

哦。想起来了,你舅舅是我们的办公室主任!金玉玺用中指意味深长地轻轻点着脑袋。

是、是、是的。不知怎么的,李庆余结巴起来,我觉得他的腿都在打战。

嗯,好好好!金玉玺打开有尺寸的微笑,他跟我提到过你,年轻人,听说你很有上进心。好!欢迎方便的时候到我们企业指导工作。

不敢!不、不敢!李庆余嗫嚅着,低着头没敢再抬起来看金玉玺。我觉得有一点可能,他就会拔腿逃掉。

金玉玺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了。李庆余如梦方醒地站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那天晚上做爱的时候,他怎么都兴奋不起来,几次三番后,他出着长气放弃了。

妈的,不就是一个杀猪的!他的身子绷得像一张弓,呼呼地出着粗气。

就是,就是一个杀猪的!我没安抚他,仰脸看着天花板,身上像通了电一般亢奋起来,你怎么还没放下呢?一个杀猪的!

后来我在似睡非睡之间,感觉到他在流泪。我想好好地安慰他,可是我太困了,我得睡觉,反正他也不是我的男朋友。这是他自己说的。

那天我刚到宿舍楼下,看见毓秀在大门旁等我。这一阵子我故意躲她,连厂子里的超市都不去了。她最近的面色越来越不好了,身体像山体滑坡般垮下来。办公室的人说,他丈夫好几个月都不见踪影了,可她还装得没事人一样,故意把他的内衣挂在阳台上晾晒,做戏给谁看呐。

她想让我晚上带李庆余到她家吃饭。我一口回绝了,说:晚上我们都有事儿。

吃完饭你们再去办事吧!她用乞求的口气说。我心一软,差点答应她。这是那个无所不能,叱咤风云的毓秀吗?那时我跟在她身后,连步子都学着她的样子,想象着哪天也能成为像她这样自信自强的人。

但我忍住了自己的软弱,早晚都得拒绝的事情不如一开始就拒绝,我帮不了她。我说:小李晚上有事,回头再说吧!仿佛真的有事,急急忙忙地上了楼。我们之间已经彻底完结,什么都不会再发生了。

看着她孤独地离去,我又在住室里待了半天,然后下楼。出了门,我漫无目的地朝河边走去。尽管我努力克制着,脑子里还是不断出现李毓秀的影子。她现在的家四处漏风摇摇欲坠,弟弟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没有朋友,平时她就看不起那些比她身份低下的人。我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模样,刚滑入人生的轨道时,也许她也和我一样自信满满,不相信暗处命运的力量。当然,如果她嫁的不是现在的老公,如果她能生出几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突然也讨厌起自己来,既然已经把她删除,何必还计较这些呢?我猜测她之所以找我和李庆余吃饭,要么是想通过我们找厂办主任为他弟弟求情,现在这个案件的处理由主任负责协调。要么是知道了我并没有在金玉玺面前说她任何坏话,因而对我歉疚。可是这两件事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对于前者我无能为力;对于后者,我无所谓。

那天我在河岸上走了很久。过去一直认为是这条河让我忍受了这片平原的乏味。因为它,我强迫自己熬过一个接一个冬天,无处发泄的时刻,我一个人在河岸上疾走。可是今天这种感觉怪怪的,也许我能忍受下来并不是因为这条河,是因为等待。可是我等待什么呢?等待着直到失去某个人?等待着让等待一点一点腐朽?

河岸风光让我有了从现实生活中逃离的感觉。有时候,看着一对中年夫妻走过,我会想到是金玉玺和李梅,然后又想到金玉玺和我。记得有一次很晚很晚,河边已经没人了,我们俩手拉手漫步在这里,月亮又大又圆,我的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无论动机和手段是多么不纯粹,目的都是一样,期盼生命的圆满。至少那一刻,灵魂是洁净的。每当这个回忆涌上来,就会有一股温热的恼羞涌上心头。有一次我真的看见了他和李梅,我迅捷地躲到树丛后面,死死地盯着他们。她看上去比刚回来时胖了一些,步态缓慢,仔细看能看出老态。而他却仍然健康壮硕,他需要的不是这样一个日渐衰老的女人,而应该是我这样的,年轻的,活泼泼的,环绕在他的身前身后。

我曾在许多个夜晚徘徊在他们的房前屋后。金玉玺的大卧室里的灯关了,二楼的房子里还亮着灯。据说他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了,李梅一定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孩子们打电话、视频聊天,她附身一根电线上,逃离了这个现实世界。我等待着她真的逃离,到时候会有大堆行李从屋子里运出来,她就要出发,滚回美国去。可是我一天天看见她,安闲地走到办公区里,好像时光被冻结了。她回来了,这个事情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是对我来说比天都大。她的心似乎安定下来了,只有在这里,等待才是真正的等待。她不再焦虑,丈夫也不再是客人。生活悄悄地变幻了容颜。

毓秀死了,我是和她最后说过话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我差不多要傻掉了。

我沿着河堤走了好几个小时,回到宿舍没吃晚饭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放在静音的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我期待着是金玉玺打来的,他应该知道我在这件事情里受到惊吓的程度,哪怕是一个官方式的问候,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安慰。即使他没爱过,即使是只有怜惜,我不相信这么一次有惊无险的经验就可以让他对我反目成仇。然而,终究奇迹没有发生,电话全是那个叫李庆余的男孩打来的。他仅仅是个男孩。我关闭了手机,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大。

那天我给自己炒了四个最爱吃的川菜,做了麻辣小面。吃完饭,我又开始认真地打扫卫生,把房间里所有的地方都弄干净,像我第一次进来时那样。做完这一切,我又洗了个澡。我把热水开得很大,水蒸气弥漫得满屋子都是,借着从窗口射进来的灯光,看起来云蒸霞蔚,我满意自己创造的新世界。我又在面盆里放满热水,把整个脸都埋进去。我出了一声透汗,出其不意地觉得轻松——第一次,我在自己面前这么自信,这么自由,这么自我。雾霭浓重的镜子里,我一遍遍地检视自己。我是一个健康的女孩,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肤若凝脂,骨肉匀亭。我今年三十一岁了,和三年前来小城时比起来,如果不去计算心情的话,没什么大的变化。

我找出和李庆余喝剩下的红酒,站在镜子前,也没用杯子,一口口跟自己干杯。我把全部的委屈一点一滴都咽进肚子里。

从那次跟金玉玺见面后,李庆余就很少来找我了。他有我宿舍的钥匙,可以随时过来。到了后来,他一次也不再来了。我不知道我希望他来还是不来,如果我需要他来,只是因为我的虚空需要有一个人来填满;而我不需要他来,则是怕看到他像被火烫伤般的可怜兮兮的样子。

两个月后,李庆余给我发来一条短信,他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个副市长的女儿。我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起过这档子事。据他说,女孩长相还说得过去,只是神经多少有点不正常,很难跟她讲通道理。我忘记了当时我是怎么取笑他的,好像是说,她讲不讲道理,得副市长说了算。后来他喝了酒总是说到这件事,苦大仇深的样子。那时候我就看他放不下。男人就是这样,总是把希望得到的东西埋在怨气冲天的牢骚里。

我没有给他回信息,说什么都没意思,也许这也是他希望的。从他给我的这条信息里,我弄不清楚自己得到的是安慰还是解脱——从内心来说,我不需要用别人的苦难或者陷落安慰自己。每个人都不容易,生活似乎就是这样,它的左面是一堵墙,右面也是,只有前后一条逼仄的通道,要么前进,要么后退,还得偏着身子过去。但有时候也是这样子——仅仅因为往前走了一步,就能让你欣喜若狂。

那天晚上,自己在家里喝了半瓶红酒,我又鬼使神差地向金玉玺家的别墅走去。陪金玉玺一起住过的那段时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因为遥远,我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苍老,而且沧桑。过去我们总是说,时间能够解决一切,可是时间对于我的意义是什么呢?过去的时间是把我打倒还是重塑了?今后的时间我将怎么消费?难道我将以剩余的日子与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未来进行一次豪赌吗?我想起了父亲,他起起落落的一生看起来似乎是一出悲剧,可在彼时彼景里,他的伺机而动和韬光养晦,谁说不是一种智慧呢?其实李庆余也是这样的,他也没有错。为什么,我就一定要与他们不一样,才能证明我活得比他们正确、高明和有价值呢?

不知是因为风吹还是我想得太深,头痛欲裂。无论如何我说服不了自己。

站在镂空的花墙外,能看到金玉玺坐落在院子之中的院子,它像一个孤岛一般,高傲得尽显孤独,只有二楼还亮着一盏孤灯。金玉玺又出差去了,这次是去香港,大约一周。过去,我在那所房子里孤身独处的时候,外面的人是不是也这样看我?我想象不出李梅正在大房子里干什么,她都那么老了。这个时候,她远在美国东海岸的孩子肯定刚刚醒来,不耐烦地听着母亲的絮叨。也许他们话说得越不耐烦,李梅心里就越笃定,那是他们互相撒娇的一种方式。但归根结底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最终他们会以对金玉玺的方式,礼貌地把母亲打发了。我就是这样应付父亲的。

跟孩子通话之后,她还会惦记着丈夫的行程,她均匀而有秩序地分配着自己的时间和生命,并因此显得富贵和安详。这意味着,她仍然是这里的主人。

尽管她已经这么老了。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当我置身其中,成为事实上的另一个她的时候,怎么找不到这种笃定感呢?当我躺在那宽大得像航船一般的大床上,当我一次次地征服和占有金玉玺的时候,怎么都像是在为她垫背和背书。当我失眠的那一个又一个夜晚,灯光散落在我瀑布般的头发上,我分明看见另一个她在对我微笑。对,是微笑而不是嘲笑,我确定。唯其是微笑,嘲弄的意思才更大,因为我微末得不值得她嘲弄。她重新回到这里后,怎么需要张扬呢?她不张扬才是最大的张扬,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真正的洞彻和把握。这里是她的王国,她可以主宰一切,本来就是,而且,一直都是。

我的脑袋里砰的一声开了一朵花。是的,别人的生活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我的生活别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对于我,金玉玺也像李梅一样手心里握着答案,只是不屑于回答我。对于一个注定孤独的人来说,想用爱情取暖,真是既可笑又可怜。固然,爱情只属于那些你虽然喜欢但不能真正在一起生活的人,但我不能永远属于爱情,我得要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我不从头来过,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人,而不是一个天天小心翼翼地躲在这个像被遗弃的荒岛内、整天靠不着边际的想象,而且拥有的欢乐越多就越悲伤的人?

我必须从现在开始,从这个点上——如果不抓住现在,我将永远没有未来。我脚下的这个台阶不管是谁给的,可它是唯一的、别无选择的,我必须借助它往上走,而不是一直沉下去。如果我从此逃避,那么今后我永远不会面对自己和这个世界,血就会慢慢变凉,青春将成为一堆泥灰——青春如果不拿来挥霍,怎么还配得上说自己年轻过呢?这话不知道是听说的,还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反正都一样,反正也差不多。尤其是你当真拥有自己的青春之时,一定可以拿它来做点事情,要么用来怀念,要么用来后悔。

我觉得自己又积蓄起了满满的力量,我与它抱个满怀。

毓秀死了,突然而决绝,不管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接到了毓秀弟媳的电话。我吃惊地问,是她让你给我打的?她说,是毓秀姐,她想见你。可能感觉出了我的迟疑,她哀哀地说,她病了,病得很重,你来看看她吧!

毓秀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呢?难道她这是在提醒我终将败落的结局,我如电击一般呆住了。她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突然就被击垮了呢?放下电话,我就往毓秀家里跑。看到她像一根枯木般地躺在床上,心里竟然针锥一般地疼痛。看见我进来,她用骨瘦如柴的手拉着我,告诉我这些年她为了生个孩子,拼命吃药,一日三餐当饭吃,恨不得把药渣子都吞下去,结果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命里无儿难求子啊!她给了我一个笑脸,那是一种凄惨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笑。

那一天,我跟毓秀待了大半个下午,她说了很多话,说她自己,说李梅,说她的不甘心。嘱咐我一定不要像她一样,要早早生个孩子。那才是女人最大的资本,你不知道啊,女人做母亲比做什么都重要!

毓秀是那天夜里死的,显然是死于药物中毒,她的神态倒是安详,只是浑身紫黑,嘴唇乌得如同黑炭,警察找我问讯了一个多小时。我一口断定她不是自杀。我反复回忆了我们待在一起的场景,写在不同的纸上。他们要求我待在厂区,而且得有一个保证人。我写下了金玉玺的名字,除了他,在这片寂寞的北方土地上,谁还能作为我的保证人呢?如今连毓秀也死了,她乌黑着脸,躺在殡仪馆的大冰柜里,浑身泛着死鱼般的清光,让我想起冻在公司冷库里的动物胴体。我实在忍不住,一次次跑到洗手间里去吐。

毓秀的死,我或许没有难过,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于她,这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毓秀的丈夫一直在现场忙碌,尽心尽力,这可能是他对毓秀最殷切的一次照顾,可惜她连这也看不到了。毓秀的母亲在哭喊,呼天抢地,她被儿子搀扶着。那个相貌俊秀,让人鄙视的男人。母亲的哭号仿佛是被儿子绑架着,心怀叵测。

法医的解剖结果毓秀的肠胃里有安定,死于中药附子中毒。她的亲人们都想起来,她长期睡眠不好,每天都要靠两粒安定睡觉。至于附子,在她的药方上自然能查出每剂有10克的用量。问题出在煎药的方法,药师的要求是先煎熬附子一个小时,再加入其余的药物,熬20分钟后服用。可怜的毓秀的那个保姆,她把程序完全颠倒了,她把别的药物煎熬一个小时,加入附子再煮20分钟,使毒性得以最大的挥发。即使这样也不至于致人死,若是她感觉自己不舒服,及时送医院是无大碍的。毓秀吃了安定,很有可能她根本没有感觉到不适,她被自己睡死了。

对她的死,我自然不负有任何责任,可是当事情水落石出,我心里却不轻松。她那天找我和李庆余,是不是走投无路之际,想让我施以援手呢?虽然我帮不了她,至少可以给她点温暖,给她点安慰吧!可是,我没有。愧疚和自责不期而至,但是毓秀的主治医生透露了一个更为惊天的消息,她患的是宫颈癌,晚期了,已经扩散到淋巴,无论如何她也熬不了多少时日了。这个虚荣的女人,她死在自己的刚强之上。连患癌症这等大事,她都瞒得滴水不漏。

毓秀的丈夫为她举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如同他们的婚礼一样体面。几十辆车几百号人,金玉玺携夫人参加了追悼仪式,我远远地望着他和他臂弯里衰弱不堪的妻子,猜不透,他们希望她死还是活着?

我心如死灰。我决定要离开这里。这个灰暗的城市,不管它生长着多么茂盛的经济力量,它仍然是一片荒漠。

一个星期后,我径直去了金玉玺的办公室,像第一次谈判一样,我说我答应他给我开出的条件,去意大利工作。金玉玺微笑着,好像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与意大利的合作将改写中国,不!将改写世界肉制品行业的历史,而你也将成为这个历史的一部分。

我吗?我也微笑着看着他,跟他一样笃定。我终于明白了微笑所拥有的力量,相信您跟我一样,并不会把历史当回事。我们都看重未来,不是吗?

哈!他摇了摇头,年轻人,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

他朝我点了点头,表情严肃起来。我心里一阵迷乱,其实仔细想想,他出身寒微,又是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开创事业,其中的委屈和苦楚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他落魄的时候也未必比我们普通人坚强,所以他对得来的成功必须时时处处小心地捧着,不能在砖头瓦块上摔碎。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确实不如我,他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博士,他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老板桌下的夹层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看来是早有准备,我让四川方面打听过你的家庭,知道你上学家里付出的代价。这是我对你、也是对老人的一点心意。

我愣住了,看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拿着吧!他把卡放在桌子上,用一根指头推到桌子边上,我知道你需要,也会要。

谁让我是你的秘书呢!我回过神来,把卡拿过来看都没看就扔到包里。钱货两讫,如此一刀两断未必不是比虚无的爱情更实用的结果。我觉得我们两个都找到了相互之间的某种平衡。

他站起来。我知道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不能说没有遗憾,我也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失去,但我心里一点抱怨都没有。如果在这个点上结束,我觉得刚刚好。

但我想起了毓秀的母亲,有一件事,我不能不管。

李毓秀死了,算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她还有老母亲,她弟弟的事情,可以网开一面了吧?我盯着金玉玺的眼睛。

他的脸色忽然寒了,瞪着我的眼睛里既有不屑,也有肃杀:你想说什么?

李毓秀,她的老人你不会不管吧?

我管不管,不是你该问的事儿!似乎是恼羞成怒,但他很快就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可能觉得这话太伤人。博士,即使到了意大利,你也要记住今天我说的话:只管你该管的、能管的!他停顿了一下,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你知道吗?李梅就是李毓秀弄回来的!如果不是从她回来的第一天我就警告她,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能伤害你,你想想现在会是什么结果?

会是什么结果?我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像短路一样噼噼啪啪在爆炸,难道你觉得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结果吗?

你——他摊开两手,我都这么做了,你还不理解吗?

我心里涌出一种巨大的厌恶和悲哀,他这副讨饶的样子,跟李庆余的软弱有什么两样呢?我转身走了出去。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该跟我说这些,这不是他应该说的话。他是害怕我继续待在这儿闹他的心,还是因为对我歉疚?都这个时候了,没有必要再出卖一个惨死的女人来安抚我,他软弱了。

出卖。我想着这个词,一阵比一阵大的悲哀把我淹没。我想起他曾经怎样在我面前回避谈他的夫人,想起我的照片听之任之地落在李梅手里,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我迅捷地逃到电梯间,把头抵在电梯壁上,泪水夺眶而出。真是奇了怪了,一个人对幸福的感觉,总是比幸福本身的规模要小;而对悲伤的感觉,则比悲伤的规模要大得多。

但我发誓,这将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为了自己而哭!

出了办公大楼,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里轻松了很多。我知道他正站在19楼宽大的窗口前看着我,相信他也很轻松。实际上,我没有输掉什么,他也赢了。这是我们两个都想要的结果。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金帝的空气!尽管浑浊,却也营养啊!

拿到去意大利的签证,我直接回住处收拾东西。可是,临走我才感受到,这个小屋子竟然这么温馨,连门口地板上总是绊我脚的那一块凹陷都让我中意和亲切——每次擦地板的时候,我对它格外用心,终于把它磨成了一个月牙形的、有点像砚台似的缺口。我在大号马克杯里冲泡一杯挂耳蓝山,急不可耐地打开电脑,通过谷歌地图寻找到意大利,那在地中海蔚蓝色的波涛中的意大利。意大利,意大利,我轻轻念着它的名字,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它——我抚摸着那在世界地图上像高跟靴子一样的国度,禁不住轻松地笑了起来。我的手指沿着西海岸一路北上,巴勒莫、那不勒斯、罗马、热那亚、都灵……这些曾经让我耳熟能详的名字,今天与我隔着荧屏劈面相逢。过不了多久,我的双脚就会实实在在地踏在这只靴子上,这情景是如此的激动人心——是的,也许这个世界就像一双靴子,它有自己的尺度,也有足够的空间;它既给我们限制,也给我们保护。

心情在咖啡里也像在酒中一样眩晕起来。短短的时间里,我的心好像镀了一层膜,对一切都能免疫了。但这有什么呢?至少我学会了爱自己,珍惜自己。这是自私,也是自重啊!

我找到金玉玺孩子们的邮件地址,开始给他们写信,这是我离开这里之前必须完成的工作:“孩子们,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的父亲既不是一个怪物,也不是一台只会挣钱的机器,只要能得到你们的爱和理解,让他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享受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的权利,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好男人——吾儿:……父亲留给你们的最大财产仅仅是做人做事的经验和原则。做一个诚实善良的人,一个被社会需要的人——这是我用身体、青春和信仰给你们换来的最好的礼物!”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杨  泥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邵丽,女,生于1965年11月,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主席兼秘书长。创作小说散文诗歌两百多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全国大型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争鸣》《新华文摘》以及各种年选等选载。中篇小说《王跃进的生活质量问题》获《小说选刊》双年奖;短篇小说《挂职笔记》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年度金奖;中篇小说《刘万福案件》获《小说月报》第十五届百花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城外的小秋》获第十届《十月》文学奖;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创作谈:沉默与呐喊

很难说清楚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写这部小说,其实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很久以前的故事,甚至可以说在我心里已经泛黄了。这是一个老故事——“老故事”这词儿,怎么听起来都有点吊诡,认真想想,哪个故事不是当下呢?

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更新鲜的表达方式。我觉得,那些看似相似的故事里面,因为表达方式不同,会给故事赋予不同的意义。但是,在这个故事里面,我还是像大多数时候一样,深深地潜了进去,我变成了“我”。这样虽然带来了叙述的便利,但也有很大的危险性。其实,当一个作家真正成为笔下人物的时候,会从那个人物的角度来反身打量自己,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也经不住认真打量。一切都是那么随机和偶然,一切都是那么脆弱不堪,轻轻用手指一戳,就是一个窟窿。

这,也许就是我们的生活,也许就是当下所有人都在焦虑的原因所在。很多人都在说,一定要做自己,找到自己。可哪个自己才是真的自己?哪个自己有可能成为真的自己?当“我”在一次一次看清生活真相之后,那样的彻悟是一种痛还是一种成长?抑或是成长之痛?

很难说清楚,因为生活本来就没有对错,它是及时消费的、一次性的。“一个人对幸福的感觉,总是比幸福本身的规模要小,而对悲伤的感觉,则比悲伤的规模要大得多。但我发誓,这将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为了自己而哭!出了办公大楼,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里轻松了很多。我知道他正站在19楼宽大的窗口前看着我,相信他也很轻松。实际上,我没有输掉什么,他也赢了。这是我们两个都想要的结果。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金帝的空气!尽管浑浊,却也营养啊!”

这到底是悲壮还是坚强,也很难说清楚。生活还得继续往前走,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不知道是谁说过,看清楚生活真相还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我敬佩和赞美这样的英雄,如果说有什么目的,这就是我写这篇小说的目的——为你,也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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