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晚归船
2016-02-22俞平伯
俞平伯
日来北京骤冷,谈谈雪罢。怪腻人的,不知怎么总说起江南来。江南的往事可真多,短梦似的一场一场在心上跑着;日子久了,方圆的轮廊渐磨钝了,写来倒方便些,应了岂明君的“就是要加减两笔也不要紧”这句话。我近来真懒得可以,懒得笔都拿不起,拿起来费劲,放下却很“豪燥”的。依普通说法,似应当是才尽,但我压根儿未见得有才哩。
淡淡的说,疏疏的说,不论您是否过瘾,凡懒人总该欢喜的是那一年上,您还记得否?您家湖上的新居落成未久。它正对三台山,旁见圣湖一角。曾于这楼廊上一度看雪,雪景如何的好,似在当时也未留下深沉的影象,现在追想更觉茫然——无非是面粉盐花之流罢,即使于才媛嘴里依然是柳絮。
然而H君快意于他的新居,更喜欢同着儿女们游山玩水,于是我们遂从“杭州城内”翦湖水而西了。于雪中,于明敞的楼凝眸暂对,却也尽多佳处。皎洁的雪,森秀的山,并不曾辜负我们来时的一团高兴。且日常见惯的峦姿,一被积雪覆盖,蓦地添出多少层叠来,宛然新生的境界,仿佛将完工的画又加上几笔皴染似的。记得那时H君就这般说。
静趣最难形容,回忆中的静趣每不自主地杂以凄清,更加难说了,而且您必不会忘记,我几时对着雪里的湖山,悄然神往呢。我从来不曾如此伟大过一回,真人面前不说谎。团雪为球,掷得一塌湖涂倒是真的,有同嬉的L为证。
以掷雪而L败,败而袜湿,等袜子烤干,天已黑下来,于是回家,如此的清游可发一笑罢?瞧瞧今古名流的游记上有这般写着的吗?没有过!——惟其如此,我才敢大大方方的写,否则马上搁笔,“您另请高明!”
毕竟那晚的归舟是难忘的。因天雨雪,丢却悠然的双桨,讨了一只大船。大家伙儿上船之后,它便扭扭搭搭晃荡起来。雪早已不下了,尖风却澌澌的,人躲在舱里。天又黑得真快,灰白的雪容,一转眼铁灰色了,雪后的湖浪沉沉,拍船头间歇地汩然而响。旗下营的遥灯渐映眼朦胧黄了。那时中舱的板桌上初点起一支短短的白烛来。烛焰打着颤,以船儿的欹倾,更摇摇无所主,似微薄而将向尽了。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那时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即有三两句零星的话,谁还记得清呢。大家这般草草地回去了。
(选自《中国近代散文大系》)
[解 读]《雪晚归船》通篇似乎就是一种“淡淡的说,疏疏的说”。或者称其韵致为“平淡疏散”之属。而且随笔拈出一个“您”的第二人称作为倾听的对象使读者不觉就处于一个促膝而对的位置上。极好的心理沟通环境已渐渐形成。
在着意地写登楼观雪之时,更一一展现着望中所见,如那“皎洁的雪,森秀的山”,都被作客于北京的作者追忆起来了。
于是生出“静趣最难形容,回忆中的静趣每不自主地杂以凄清,更加难说了”这样一番感慨来。这是关于审美的叹息,也是关于人生的叹息。而关于雪中游湖、作者写道:“毕竟那晚的归舟是难忘的。”那么,所难忘的是什么呢?
于是写船在湖中的“晃荡”,写雪后湖上的“尖风”在“澌澌”地响,写“天又黑得真快、灰白的雪容,一转眼铁灰色了”,写“雪后的湖浪沉沉……”直到近岸时期“中舱的板桌上初点起一支短短的白烛来”,还集中笔墨写那“烛焰打着颤,以船儿的欹倾,更摇摇无所主,似微薄而将向尽了”——在写过船于湖上轻微的动感、耳边“澌澌”的听觉、眼前“灰白”转成“铁灰”的视觉之余……最后把感觉都集中于一点:写“白烛”,而且是“初点起的”“一支短短的白烛”;写“烛焰”,而且是“打着颤”的,“摇摇无主”的,“微薄而将向尽”的“烛焰”……这种种感觉汇聚起来的心理反应则只能是“我们都拥着一大堆的寒色,悄悄地趁残烛而觅归”。这“寒色”,既是触觉的,又简直是视觉的,一个“拥着”,也仿佛已转化为心理的总的感觉了——这大约就是作者前文写的“每不自主的杂以凄清”除了“凄清”这两个字,似绝难形容这雪晚归船时刻的心境。现该说说这一层了:“那时似乎没有说什么话,即有三两句零星的话,谁还记得清呢。”连友人低语都记不清了,那么,记得的又是什么呢?是“静趣”,是“回忆中的静趣”,也就是上面提到过的“每不自主的杂以凄清”的“静趣”。
此处所谓“静趣”,涉及到“自然空间”,也涉及到“心理空间”;既说的是“自然氛围”,又说的是“心理氛围”。“静趣最难形容”,实际就是“氛围最难形容”。氛围的形成,总离不开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的色彩、形象、声音、动态等等感觉和印象的酝酿,更离不开在一定环境中人的感情和情绪以及思维活动——包括想象、联想等心理运转的激发,即催化出一种弥散性的感官和心理的反应。这反应有种种种类,“静趣”或就是其间一种的审美式命名。作者笔下的《雪晚归船》中被拥着的“一大堆寒色”,也就是“趁残烛而觅归”的心理氛围的极好描述。
[作者单位:安徽省临泉县阜临路阳光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