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俳句中现代主义元素的混成:意象、主体性与多义性①
2016-02-21钟蕾
钟 蕾
(四川外国语大学 出国培训部,重庆市 400031)
英语俳句中现代主义元素的混成:意象、主体性与多义性①
钟蕾
(四川外国语大学 出国培训部,重庆市 400031)
摘要:英语俳句代表诗人如庞德、赖特、凯鲁亚克和斯奈德等,在英语俳句的现代主义进程中做出了贡献。通过梳理这几位英语诗人的创作,发现他们的俳句融入了某些现代主义特征:新构的意象在与西方现代绘画、音乐和文学等元素的融合中表达禅的意境,增强了俳句的视觉感、听觉感;人与自然在相互对抗与融合中,体现了人类的主体性;由于形式的不连贯,类似于瞬间的音乐灵感和拼贴画,导致了英语俳句的多义性。在他们的作品中,英语俳句不仅是诗人内心的书写,也是读者参与、共同建构的文本统一体。
关键词:英语俳句;现代主义;意象;主体性;多义性
传统俳句源于日本和歌,从早期的31个音节逐渐发展为现在的17个音节。日本现代俳句始于诗人正冈子规,他将“俳句”这一术语——Haikai改为Haiku,其中“ku”有“短语”之意。“几乎正冈子规之后的诗才被视为诗人独立的创作,自成5-7-5韵律——符合将诗视为诗人独立创作的、自足的产出这一现代主义观点。”[1]17
在西方,俳句在一战前经过翻译已传到西方作家手中,并影响了他们的诗歌创作。较早接触俳句的西方作家是法国诗人,而后俳句经他们又传到西班牙诗人和拉丁美洲诗人手中。俳句西进途中,意象派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意象派大师休姆早在1908年就开始创作意象主义诗歌。20世纪初,埃兹拉·庞德从欧内斯特·费诺罗萨的遗稿中接触并了解到日本俳句。金斯堡、奥登、威尔伯、希尼等西方诗人的诗歌创作也都受到了日本俳句的影响。西方诗人在接受日本传统俳句的过程中,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特别是现代工业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使得他们向内寻求表达内心的真实想法,向外求助于一种异质形式以表达内在情感。这与现代主义的三重特点不谋而合,即“重主观表达,重艺术想象,重形式创新”[2]。他们将目光投向东方,在主张天人合一、高度凝练的俳句形式中融入西方元素,尤其是在传统俳句中注入现代主义元素,搭建起沟通东西方文化的桥梁。
国内外学者对英语俳句的研究,多集中于日本传统俳句的禅意境、形式等对英语俳句的影响,较少关注西方诗人对俳句的改良,特别是缺少对英语俳句中现代主义元素的探讨。事实上,英语俳句诗人如庞德、赖特、凯鲁亚克、斯奈德等都为俳句西进中的现代主义进程做出了贡献。较早创作英语俳句的西方诗人是庞德,他运用意象的叠加与并置,在动态的“涡漩”里将高度浓缩的意象投射到读者脑海里,敲开了英语俳句现代主义的大门。英语俳句中创作数量最多的是理查德·赖特,他一生创作俳句4 000多首,其中800多首在去世后出版,他的创作不仅受到了日本俳句影响,还融入了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和写作技法,由于他的诗歌中“三分之一是现代主义诗歌”[3]130,故其在推进英语俳句现代主义进程中的作用不可小觑。垮掉派诗人杰克·凯鲁亚克创作了700多首英语俳句,被金斯堡称为“美国唯一一位知道如何写俳句的诗人”[4]。他将爵士乐与俳句结合起来,创立“波普”(pop)写作手法,让读者在音乐中感悟禅意,为俳句注入抒情音乐元素。另一位垮掉派诗人加里·斯奈德于2004年7月获得“正冈子规国际俳句大奖”,在破碎的日常语言中表现传统的禅意境,在俳句的现代主义进程上走得更远。我们通过梳理这几位英语诗人的创作,发现他们的俳句融入了现代主义特征。通过对英语俳句中现代主义元素的研究,可以深化对现代主义英语诗歌多层面的感受和理解,深刻体会英语俳句沟通东西方文化的桥梁作用,以期获取管中窥豹之效。
一、意象的新构
意象是现代主义文学中常见而含糊的术语。康德认为:“审美(感性)理念是想象力的一个加入到给予概念之中的表象。”[5]鲍桑葵将审美意象视为审美表象,是直接外表的东西。苏珊·朗格从艺术角度将意象理解为表达人类情感的艺术符号。庞德、艾略特等诗人扛起现代主义诗歌大旗,其中庞德更是掀起了意象派诗歌运动,对“意象”一词三易其义,使意象在诗歌创作中充满动态活力。艾略特在庞德的影响下,继承和发展了意象主义的思想,将诗人的任务归结为替人生经验找到某种精确的“客观对应物”。然而,意象不仅是自然界中的一个“客观对应物”,更是视觉、听觉和心理上的某种概念,它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也是“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特征”[6]202。它可以是“一种理性的观念的最完满的感性形象显现”[7],更是心理上的认识,是一种“隐喻存在”[6]203。由此可见,意象的形成是诗人一次精神上的体验,是理性和感性相结合的产物。
日本传统俳句注重意象的运用,运用意象的内部对比,采用意象叠加的手法,用直白的语言表达禅意。现代英语俳句则不拘泥于意象的并置或叠加,而是运用隐喻或象征、绘画拼贴、即兴音乐等技法,将诗人瞬间的心理感受与客观世界联系起来,把不同意象混融为一个审美感受整体,为俳句注入了现代主义元素。
庞德作为现代主义诗歌开创者之一,其《涡漩主义》特别强调意象的动态感,认为“意象是一个能量辐射的节(node)或束(cluster),我得称其为涡漩,意义(idea)不断地在这个涡漩中涌入、涌过和涌出。”[8]他的《地铁站》被视为“似俳”(hokku-like sentence)的典范:“人群中的脸如幽灵闪现;/黑暗的湿枝上花瓣片片。”(本文引用的俳句,未注明译者的,均由本文作者中译——引者注)诗中多个意象如“花瓣”与“湿枝”、“人群”与“树枝”、“幽灵闪现”与“花瓣片片”等,经过叠加并置,通过诗人心中那抹色彩相互联系,就形成了意象的“涡漩”。意义在这些“涡漩”中涌现,不仅是客观世界物象的对照,更是诗人心中地狱鬼魂与现实生活的对比。
赖特俳句在保留传统意象的叠加、并置手法基础上,多采用隐喻、明喻、拟人等西方现代写作手法。如俳句60“金灿灿的太阳/照在浸在寒冷溪水中/洗衣妇的黑色双臂上”和俳句452“一个黑人妇女唱着歌:/阳光下弥漫着蒸汽,/和咕噜咕噜的黑蜂蜜”,将黑手臂和黑蜂蜜隐喻为黑人的劳作,他将“阳光”与“黑手臂”“黑蜂蜜”等意象并置,暗喻了诗人的反讽意味:在充斥着种族歧视的社会,黑人的劳作如同其与生俱来的身份一样,在白人社会显得更“黑”。再如俳句669“一叶逐风/跨过一条秋天的河/然后让松树也发抖”,落叶经过叠加隐喻幻化为一只大鸟,“跨过”秋水之“瘦”,将诗人心中的萧瑟和秋水之寒的情感融于意象的动态涌动中。赖特在英语俳句中重复使用拟人、隐喻、明喻等修辞手法,被西方评论家视为将标准的西方诗学运用于俳句形式。
加里·斯奈德试图避免庞德的晦涩难懂,采用日常话语,运用明喻或暗喻手法将人类日常生活与大自然景观并置叠加,在人与自然的互动中表达禅意。他的诗集《砌石》(Riprap)中的诗句“放下手中那些文字/如岩石置于你思绪的前方……那银河中的鹅卵石/迷途的星星”并置了象征西部风情的意象“岩石”与象征东方文化的意象“银河”,又将诗句比喻为道路上的鹅卵石,又如银河里的星星,多种意象并置和比喻的使用,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也就打破了传统俳句要求并置两个意象和尽量使用直白语言的原则。
其次,将西方绘画艺术与东方禅意境结合起来,是英语俳句现代主义元素的另一特点。“诗歌与绘画的关系”是诗学中的一个经典问题。古希腊诗人西蒙奈底斯认为“诗是有声画,犹如画是无声诗”,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则主张“诗歌如画”。17世纪德国学者拉辛认为诗画的关系是时空关系的呈现,诗画的融合是整体与细节的结合。中国画中的山水禅意在西方现代诗歌中表现出来,庞德、斯奈德在诗歌中融入中国画元素从而将禅意与西方诗歌创作形式嫁接在一起。叶芝、威廉姆斯、史蒂文斯等也在诗歌中强调意象和象征的运用,从而在现实或虚构的意象中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把诗画关系推进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赖特的俳句“融入西方现代绘画元素,整合了西方现代写作、绘画技巧和传统的俳句禅意境,读者犹如置身于现代主义的拼贴画中,感受到东西方文化融合的神韵”[9]。他的22首俳句中,火车意象常与白雪并置,使读者一方面游离于现代文明与生态危机的拼贴画中,另一方面又能从中感悟诗人孤寂之余所阐发出来的禅意境,进一步感受诗人对生态和谐的期待。斯奈德在《砌石》中通过多种意象并置和比喻,将古代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抽象与具体的场景拼贴起来,使读者犹如在一幅幅现代绘画作品中穿梭,诗人心中对工业革命的焦虑与自然界的和谐融为一体。
最后,如果说新构意象的动态叠加使现代主义写作手法和现代主义绘画技法增强了英语俳句的视觉效果,那么,凯鲁亚克和斯奈德则更加注重英语俳句的听觉效果,即音乐性,以更现代、更激进的手段来表达东方的禅意。
诗歌与音乐的密切关联与生俱来。亚里士多德说:“模仿是我们的天性,音乐感和节奏感也是我们的天赋本能,而韵律显然是节奏的一部分。起初,这些天生富有才智的人开始使用模仿,在最初的努力的基础上,经过一步步发展,终于从即兴创作中产生了诗歌。”[10]朗吉努斯认为:“文学作品就是一种用词语表达的和谐的音乐。”[11]亚当·史密斯将诗、乐和舞蹈的起源视为同一。莫扎特把诗歌视为专为音乐写的歌词。自古及今的诗人和论者,无不承认诗歌与音乐之间的血肉联系。
垮掉派诗人杰克·凯鲁亚克在英语俳句中融入爵士乐,创立波普(pop)自发式写作手法,打破了传统俳句的形式束缚,“把放弃了多年的音乐元素重新带回先锋派诗歌里”[1]7。另一位垮掉派诗人加里·斯奈德也非常注重英语俳句的音乐感,认为“评判一首诗中最重要的是声音”[12]。两位诗人使用西方现代音乐元素如波普乐的节奏、力度、切分、即兴重复等手法,表达传统的东方禅意境,使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感悟禅意真谛。在他们笔下,词语如同波普乐中的乐器,演奏出了爵士音乐敢于打破传统主流、独创、自发的心声。这种自发写作方式运用于俳句,表现了诗人内心不受束缚的自由自在的情感,使音乐所强调的瞬间灵感的捕捉与俳句禅宗中的“顿悟”一致。“斯奈德认为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自然流淌出来的,诗人要做的就是捕捉某一瞬间的来临,就像是等待牛顿的苹果和阿基米德的洗澡水般。”[13]波普乐中的切分在凯鲁亚克和斯奈德的俳句中转换为重复句段的变化、破折号、并置结构、场域等写作技巧。凯鲁亚克在《孤独天使》中运用节拍来揭示“垮掉的一代”的爵士乐精神,描绘了他在63天孤寂生活中试图顿悟生命玄机的心理历程。凯鲁亚克与斯奈德将东方禅宗顿悟与西方现代生活结合起来,用音乐式的写作方式描绘了人们的普通生活和对自然的感悟,他们的诗不仅从视觉上展现俳句的动态美,更从听觉上赋予英语俳句以音乐美。
庞德的俳句将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意象简洁凝练地叠加并置,在动态中开启英语俳句的现代主义之门。赖特融合现代主义写作和绘画技法表现意象的动态涌动,让读者的思绪在现代文明的喧嚣和传统禅宗的孤寂中穿梭。垮掉派诗人凯鲁亚克和斯奈德将读者置于音乐与绘画的圣殿,使读者情思交织于东方与西方、古代与现代、抽象与具体、文字与音乐的拼贴中。英语俳句运用西方写作、音乐、绘画技法,运用意象的并置或叠加表现东方的禅意,“就如同造型艺术中的拼贴,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14],为读者呈上了东西方文化融合的饕餮大餐。
二、人的主体性的回归与延伸
人的主体性并非现代主义的概念,这是西方因近代科技发展而导致的人与自然关系发生改变而产生的哲学阐释。人对主体性的自觉和认识,有一个从萌生到成熟的历史过程。西方基督教文化决定了数个世纪以来文学中以神为中心的大格局,突显了人在自然面前的无能为力。现代主义对人的主体性的强调,则体现在人与自然既对抗又融合的关系中。相对于西方古典哲学思想而言,人的主体性在现代社会的呈现恰是某种程度上的回归与延伸。现代社会尤其是西方工业革命的飞速发展,带来的不仅是科技进步和技术创新,对自然的征服和破坏也是前所未有的,这对西方诗人的心灵产生了强烈冲击。工业革命后,现代诗人对西方社会产生强烈不满,甚至认为高度理性的西方社会是一个荒诞的存在,他们把目光投向东方,希望借此弥补自身缺陷,俳句中的灵光一现和禅宗思想成为一种选择。西方社会的发展建立在征服自然的基础上,人与自然是对立的;东方的天人合一以及对自然的亲近,让西方人重新审视人在自然中的主体性。由是,现代英语俳句与西方几千年屈从神权、压抑人性或与传统俳句完全以自然为中心的创作方式不同,“现代主义者的目标就是创造人类的意象并将其与自然界联系起来”[3]126。
庞德的“似俳”《地铁站》,通过诗人的内心联想将自然意象与地铁站中的人脸联系起来,间接表现了人的主体性。他的另一首俳句《阿尔巴》“如幽谷中的百合花那/惨白而湿漉漉的叶子/拂晓时她静静躺在我身边”,那“百合花那惨白而湿漉漉的叶子”经过诗人的想象,采用拟人的手法,既主动发出“躺”的动作,又被赋予了主观愿望,直接表现了人的主体性。庞德的俳句代表作充分体现了英语俳句中人的主体性意识,这是西方现代主义元素的融入,也是西方文学总体性表现的一种趋势。
由于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影响,赖特的俳句从人与自然的相互联系中表现人的主体性。首先,人类社会在与自然界的互动中达到了禅宗倡导的贫寂和孤寂。赖特的许多俳句如174、412、459、594、671、720等,描绘了诗人生活上的窘迫和精神上的孤独:破旧的窗帘,肮脏的窗框,灰眼猫,孤独的洋娃娃,简陋的家具。但是,自然界的秋风、白雪、冬月乃至即将凋零的黄水仙,都被赋予了生命和活力,给诗人的陋室带来一丝温暖,给诗人孤独的精神世界带来片刻的宁静,使其物质上的贫乏和精神上的孤寂在大自然的美好和富足中得到慰藉和补充。其次,人在与自然抗争的过程中实现了和谐统一。传统俳句以自然景物为主,相对压抑人性,但赖特的俳句多有日落、孤独、贫穷、分离、死亡等反映现实生活的主题,诗中对这类意象和主题的选取直接而真实地表现了诗人内心的抗争。由此可见,这种互动既有赖特对主体性回归的抗争,更有他渴望生态和谐的无奈。
赖特的俳句从人与自然的互动和抗争中获得了人的主体性回归,垮掉派诗人凯鲁亚克和斯奈德则更多地对人的主体性进行了延伸,在他们的俳句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非只是二元对立的对抗,而是和谐共处的有机统一体。
斯奈德将自己置身于大自然的情思之中,却也未忘记自然与人类社会之间紧张而复杂的关系,“无论斯奈德是在1950年代与禅宗有多么深刻的呼应,他仍然有一种抗争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源自西方传统的心态”[15]。在坚持人是抗争主体的同时,现代主义诗人意识到以人为中心的现代社会对自然的破坏是毁灭性的,斯奈德深刻思考了西方社会发展与工业进步对地球生态带来的各种问题,在禅意境中赋予现代性解读,将中国山水画中的天人合一作为自己的诗学主张,希望人类与地球家园相互依存与供养。
凯鲁亚克的俳句将人的活动融入自然之中,创造和谐的生态景观。他时常于俳句中表达自己的主观看法,这与传统俳句提倡的去除人的主体性的诗学观相背离。他英译的松尾芭蕉俳句“这古老的荷塘,是的!/水中跳入了/一只青蛙”,不仅在首句增加了表达人的主观意志的词“是的”,还在句尾附上了一个表达强烈情感的感叹号,这样不仅打破了传统俳句中“孤寂”的语境,更凸显了诗人的主观情感。此外,他的俳句使用直接主体“我”(I)表达其获得佛教教义的瞬间顿悟,如在俳句85“我闭上双眼——/我听见、看到/曼荼罗”中,“我”对佛的参悟的直接表达,以及在其他俳句中使用表达强烈情感的词如“孤独的”“无用的”,表达感情的感叹号、问号、破折号等,将人类的活动和情感直接暴露在英语俳句中。在描述景物时,诗人还融合天文、地理、绘画、生态的百科知识,以山水画卷的形式铸就了《山河无尽》,不仅表达了诗人对自然山水的眷恋,更反映了他对和谐生态的渴望。
现代英语俳句更关注人性的回归和延伸,即人与自然的抗争与和谐。庞德的“似俳”将诗人内心的感受直接或间接地表达出来。赖特的俳句强调人类与自然界的抗争与互动,力求在禅寂中实现人与自然的互补,从而表现更高层次的和谐美。凯鲁亚克、斯奈德笔下的俳句更多地融入西方现代主义自然观,自然不仅是残酷狰狞的,也是与人类和谐的,不过这种和谐是在人与自然的互动过程中获得的。人的主体性在英语俳句中得以回归,表现为人与自然在互动中实现和谐,在人与自然的抗争中达到统一。人的主体地位是不可逆的,这是现代主义主体性的有力呈现。同时,人的主体性还是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延伸,即地球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于一个生态系统中,这不仅是人的主体性的体现,更是一种整体论的生态观。
三、多义的建构
由于人的认识的有限性和世界的多样性,以及诗人主体表达的个体化倾向,英语俳句被赋予了更多层面的含义,多义性成为现代英语俳句的又一特点。人类有限的认识如何表达世界的多样性呢?王尔德把自然的无限多样性放在观察者的想象中。英伽登在《论文学的艺术品》中把文本描写为从词语层面到系统组合层面所组成的整体,这些组合层面可能以虚构的方式出现,从而产生多层含义。兰瑟姆期望通过“意象”表现人类丰富的经验,其弟子布鲁克斯则提出将隐喻作为一种诗歌语言,复杂的意象通过本体与喻体之间的张力表现文本的多层含义。英语俳句形式上短小凝练,融合了西方文学修辞、绘画和音乐等多种元素,在能指与所指之间充满不确定性,呼唤读者对这些“不确定性”进行填充或具体化,要求读者积极参与联想,从词语到系统组合的层面重构俳句的形和义。
首先,从西方文学发展史来看,现代主义的主体性重视自我内心,注重主观表达,从而强调人的非理性,这种否定理性的文学观使文本多义性成为常态。
由于主体能动性的充分发挥,世界变得丰富了,同时又充满了歧义。诗人的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重新审视,是人的意识对“事物的本来样子”重新建构的意象复合体。意象在现代主义诗人笔下,已不是完全客观的世界,而是主体移情的产物。赖特的黑人身份及其南方生活经历,使他笔下的火车既象征着与白人的抗争,又隐喻着破坏了生态和谐的现代文明。此外,他那40余首刻画女性形象的诗歌充满了异化的病态美,由于诗人经历的不同,其诗歌不仅关注美的意象,也关注如波德莱尔所说的“现代大都市中更丑陋的方方面面”,这一切使他笔下的意象蕴含更加丰富。与赖特类似,凯鲁亚克和斯奈德的俳句创作同样充满了主体性体验。凯鲁亚特将爵士乐与俳句融合起来,“爵士乐在其自由的即兴创作和切分的声音和节奏中表达了主观的和个人化的情感”[16]145。斯奈德与美国印第安人相处的经历让他感受到原始的文化魅力,所以他在俳句中总是突显自然环境作为大地母亲的特点,他在《诗与原始性》中将印度宗教与瑜伽术中的呼吸和发音的方法融入自己的诗学观念中,于是诗中的声音也就蕴含着更大的诗思能量。
诗人在俳句形式上的努力,并非仅为传达诗人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其含义往往会出现溢出的现象,原因莫过于读者的参与。由于每个读者在理解诗歌时又会再次移情,从诗歌中看到的世界既不是客观世界,也不是诗人意欲创造的世界,而是在自我内心镜像中看到的又一个新世界。所以,“对诗的领悟是写作中的再创作,通过意象自然并置实现,由读者实现作者最初感知的事物,两者最终融合”[1]23。庞德在解释其《地铁站》的创作源泉时,就提到正是他从地铁站出来的亲身经历才诞生了诗歌中的独特意象。地铁站看到的美丽面孔触动了诗人内心的情感,而诗人心中的“那一小片色彩”将诗人笔下的脸庞与花瓣意象联系起来,为读者的阐释留下了更多再创作的空间。
其次,俳句是主体移情的再创作,新构的意象在诗人笔下产生新的意象或意义的断裂,增加了诗歌意境的繁复度,延展了想象的空间。
这种“意象化语言打破了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对应关系,具有生成多元意义的多种可能性,从而具有了无限大的意指功能”[17]。同时,由于诗人运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修辞,如隐喻、明喻、同义重复、破折号、省略关联词等,使得俳句的意义更加旁逸斜出。那么诗歌的这种异质性或多义性是否就无法理解了呢?兰瑟姆说:“我认为面对一首诗所呈现的肌质,一个读者就该发挥这样的想象:读者的想象必须永远面对诗歌丰富的异质性,必要时还要面对它的含混,异质性是诗歌独特的,典型的方式。”[18]意象之间如同一张用节点连接起来的网,成为一个有机整体,读者只有充分发挥想象,才能从意象的有机网中理解诗歌。
庞德在“似俳”诗句“一片落花飞转枝头:/蝴蝶一只”中,简单地并置了“落花”与“花枝”的意象,它们看似貌合神离,却又相互联系。当落花以违背常理的方式回转花枝时,这两个意象互为呼应,进一步叠加成为动态的蝴蝶,赋予俳句多层美感。
赖特的俳句626“一枝细枝与红花/飞离樱花树/飞向太阳”具有同样效果:诗中树枝与红花叠加,介词“离”和动词“飞”将花、枝与树的意象并置并产生互动,树枝瞬间幻化为一只大鸟。这就需要读者领会其中意境的延展性,通过联想进行再创作,才能悟到落花如何在一瞬间幻化为蝴蝶或大鸟,如此才会明白诗中的隐义。赖特的俳句惯用拟人、明喻、暗喻、夸张等多种西方诗歌创作中的手法,使其意象建构成为一个整体而意蕴更加丰富。如俳句236中“发怒的”向日葵,俳句559中“焦虑的”奶牛,以及俳句597中“好奇的”蝴蝶,都使用了拟人手法赋予意象以生命和情感。火车在诗中暗喻现代工业革命与黑人命运抗争的双重意象,两种或两种只在上下文中才相互关联的思想可以只用一个词同时表达,这时就出现了意义的“第三种朦胧”[19]。
与此类似,斯奈德选用具有岩石般坚硬的词语进行意象叠加,给人一种河水冲刷后的透明清亮感。其深层结构的复杂性则需要读者的参与,只有运用联想才能理解隐喻的深意。凯鲁亚克的俳句“倒映/在落日的湖水中,松树/朝向永生”,松树意象与落日下的湖泊意象并置,将人类的渺小与宇宙的无限相对比。诗中过去分词“reflected”的出现使得此首俳句的理解变得多义,它既可以理解为“倒映”,也可以解释为“反思”,这正是一词多义所产生的含混性。诗中喻示着只有在自然的怀抱中、在自然的关照下,人类社会才能获得永恒,这表达了诗人在大自然中反思工业革命的弊端,期望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整体生态观。诗歌“使用象征而不使用抽象,使用暗示而不使用清楚的声明,使用隐喻而不使用直接的陈述”,诗歌阐释的可能性就从内部向读者展开,并“已经把责任的重担放在了读者的肩上”[20]。
最后,英语俳句融入音乐与绘画元素,既模仿了世界又表达了情感,丰富了诗歌的内涵。
诗歌从某种心境中自然流出,这种心境可以表现为一种有节律、有停顿、有旋律的语言,也可表现为形象的、绘画的、拼贴的词句。诗人通过艺术技巧使机械的、无生命的语言再生为鲜活的有机体。俳句在许多可能的或可允许的艺术要素中产生很多不确定性,给读者的理解留出空白。于是,摆在意欲欣赏俳句之美的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情景化的、戏剧化的文本,它看似孤立,实则潜藏着巨大的能量与再创造的潜力。一旦读者调动自身的经验深入它的内部,便如火山喷发一般迸出光焰而在读者眼前展开,在读者心中激起情感共鸣。
英语俳句受现代绘画的影响,在创作中常使用拼贴法。庞德的《诗章》大量意象的拼贴就体现了这种创作手法。赖特通过意象将现代文明与自然生态、黑人与白人的抗争拼贴在一起,其诗歌蕴含丰富。斯奈德也在中国的山水画卷中表现自然的多样性。“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并置将不同的场景和文化联系起来,使俳句有了意象主义拼贴的效果。”[16]6现代主义诗人重视音乐在诗中的功能,却把它作为诗歌中有机整体的一部分,正是音乐元素的融入使得诗歌的阐释变得多元。凯鲁亚克和斯奈德的俳句融合了爵士乐的即兴性和切分法,爵士乐的即兴创作特点与俳句瞬间顿悟的要求一致。而切分法则打破了常规音乐节拍,在俳句中以休止、连线、大写、重复和重音记号等写作技法来进行表现,既带给读者一种错落有致的听觉感受,增加了诗歌的生动性和运动感,又打破读者对诗歌的阅读期待,让他们努力为这种音乐的张力寻求合理的解释。
四、结语
英语俳句的创作既是纵的继承,又是横的移植。它在继承日本传统俳句形式和表现手法的基础上,融入了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手法和文学技法,在推进俳句的现代主义进程的同时,架起了沟通东西方文化的桥梁。意象派诗人庞德结合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手法对传统俳句加以改造,将英语俳句领入现代主义之门。他在“似俳”中融入“涡漩论”,意象在他的诗作中变得更加生动,而意象的叠加和并置不再只是展现图像,而是为了表现作者内心的情感与理智。创作英语俳句最多的诗人是赖特,“他的俳句既继承了日本俳句的禅宗意理和简洁含蓄的形式,又对其进行跨国文体的创新,最终将东方禅宗思想与西方现代生活融合起来”[21],在一幅幅拼贴画中展示英语俳句的魅力。而垮掉派诗人凯鲁亚克和斯奈德将音乐融于英语俳句,在破碎、直白的日常语言中展示人与自然的互动和谐,他们带领英语俳句在现代进程上走得更远,更激进。英语俳句整合了新构的意象、回归的主体以及多层的含义等元素,将诗人瞬间的心理感受与客观世界联系起来,把不同的意象混融成一个审美感受的复合体,将现代主义的“时时新”(make it new)烙印在英语俳句的创作上。因此可以说,英语俳句不仅是东方文化的传承,更是西方文学形式的创新,是东西方文化融合的产物,是现代主义诗歌发展潮流的实践和印证。
参考文献:
[1]JOHNSON J. Haiku poetics in twentieth-century avant-garde poetry[M]. Lanham,Md.:Lexington Books,2011.
[2]赵一凡,等.西方文论关键词[G].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656.
[3]HAKUTANI Y. Wright’s Haiku and modernist poetics[G]//Richard Wright and Haiku. 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2014.
[4]GED G P. Ginsberg interview[G]//Beat writers at work:the Paris review[M]. New York:Random House,1999:66.
[5]康德.判断力批判[M].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61.
[6]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7]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53.
[8]POUND E. Vorticism[G]//Gaudier-Brzeska:a memoir. New York:New Directions,1960:72.
[9]钟蕾.意象、主体与读者的同构——理查德·赖特俳句中现代主义元素的探析[J].国外文学,2016(1):86-94.
[10]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 诗艺[G].罗念生,杨周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1.
[11]拉曼·塞尔登.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177.
[12]SNYDER G. On bread & poetry:a panel discussion with Gary Snyder,Lew Welch & Philip Whalen[M]. California:Grey Fox Press,1977:33.
[13]陈小红.“垮掉一代”与爵士乐的融合[J].外国语文,2013(1):25-29.
[14]COOK A. Figurai choice in poetry and art[M]. Hanover and London:University Press of New England,1985:59.
[15]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140.
[16]HAKUTANI Y. Haiku and modernist poetics[M]. 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9:145.
[17]陈学广.文学语言:直接意指与含蓄意指——文学语义系统及其特征解析[J].江苏社会科学.2007(1):199-203.
[18]约翰·克罗·兰色姆.新批评[M].王腊宝,张哲,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86.
[19]威廉·燕卜荪.朦胧的七种类型[M].周邦宪,王作虹,邓鹏,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3:158.
[20]克林斯·布鲁克斯.精致的瓮:诗歌结构研究[M].郭乙瑶,王楠,姜小卫,陈永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74.
[21]钟蕾.赖特晚年对俳句的选择及其抗争意识的弱化——以《我本无名小卒》解读为基点[J].外国语文,2015(1):41-46.
责任编辑韩云波
网址:http://xbbjb.swu.edu.cn
DOI:10.13718/j.cnki.xdsk.2016.03.017
收稿日期:①2015-11-24
作者简介:钟蕾,四川外国语大学出国培训部,副教授。
基金项目:重庆市教委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理查德·赖特俳句的现代性研究”(15SKG119),项目负责人:钟蕾;四川外国语大学校级一般科研立项项目“非裔美国作家理查德·赖特俳句中的黑人美学及生态研究”,(SISU201403),项目负责人:钟蕾。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841(2016)03-013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