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与北周宗教变革
2016-02-20刘林魁
刘林魁
(宝鸡文理学院 关陇宗教文化研究所, 陕西 宝鸡 721016)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
庾信与北周宗教变革
刘林魁
(宝鸡文理学院 关陇宗教文化研究所, 陕西 宝鸡721016)
庾信参与北周三教论衡的事迹保存在与周武帝的唱和二教诗中。其诗作融汇三教典故,表述三教融合思想,颂扬周武帝的三教论辩技巧,与北周宗教变革有着紧密关联。与庾信同期的入北南士,或通过诗文创作,或通过三教论辩,表述三教思想。庾信等入北南士的文化活动,带动了北周社会对南朝佛教文化的接受,也由此影响了北周宗教变革。他们对北周文化变革的广泛影响,给北方佛教徒留下深刻的记忆。佛教徒在反思北周灭佛的历史时,创造了庾信受多头龟恶报的应验记,以其作为对庾信的宗教审判。
庾信;入北士人;文学创作;北周宗教变革
庾信及其诗文创作,长期以来是中古学术研究的热点。相关研究已取得了不少进展,但截至目前庾信与北周宗教变革的关系尚未引起学界的关注。庾信羁留北方后,正值北周推动宗教变革。庾信本人深受周武帝器重,无法置身事外,势必以他的方式参与到变革中来,扮演其历史角色,承担其历史使命。基于此,本文拟以藏内频繁出现的庾信多头龟应验记为核心,结合庾信诗文与入北南士的文化活动,考察庾信和北周宗教变革的关联,以期抛砖引玉,引起学术界对此一问题的关注。
一、庾信“多头龟”应验记
唐代以来,佛教界流传一则庾信死后变成多头乌龟的故事,以萧瑀《金刚般若经灵验记》收录较早[1](P117-123)。其中讲述,贞观元年(627)遂州人宋簳死后巡游地狱,见僧人因受持读诵《金刚般若经》被放还、庾信因“好作文笔,或引经典”投生多头乌龟,于是复生后带领遂州人戒杀、诵经,最终受记将有“九十寿终,必生净土”的果报。故事中包含的南北文化交流信息,已引起了学者的关注。如唐长孺说:“遂州属剑南地,地段偏远,而此州却有人一生只读庾信文集。可知隋唐间庾集流行广泛。”[2](P64)他从中敏锐发现了南北文学交流的证据,但有关庾信与南北佛教的关系,尚待发覆探隐。
应验记讲述庾信受报事,云:
王即问旻:“一生已来,修何功德?”旻启王言:“一生已来,不读诵经典,只读庾信文章集录。”王语旻曰:“汝识庾信否?是大罪人。”又旻言:“虽读文章,不识庾信。”王即遣人领向庾信之处,乃见一大龟,一身数头。所引使人云:“此是庾信。”行回十余步,见一人来:“我是庾信,为在生之时,好作文笔,或引经典,或生诽谤。以此之故,今受大罪。向者见龟数头者,是我身也。”回至王前,王语使者:“将见庾信以否?”白言:“已见。今受龟身,受大苦恼。”王言:“放汝还家,莫生诽谤大乘经典,勤修福业。”遣人送出至家,便即醒悟。[3](P454上)
其一,此则应验记意在宣扬北方佛教文化。
庾信多头龟应验记,虽以萧瑀《金刚般若经灵验记》收录较早,然此绝非萧瑀撰写,原因有两点。第一,南北朝及隋唐佛教结集的应验记,或搜集勾沉于文献记载,或转录自坊间口耳传闻。南朝傅亮《光世音应验记》、张演《续光世音应验记》、陆杲《系观世音应验记》即是例证[4](P2-3),萧瑀《金刚般若经灵验记》也不应例外。该书现可辑佚者15则,故事集中于隋唐之际,以隋代居多,灵验记的主人公为僧人者4人,下层民众、官吏者10人,2则主人公重复。不管是僧人,还是下层民众、官吏,都不见僧传、正史收录。辑录者多为名士,故事主人公多为社会下层人物,此为应验记书写惯例,萧瑀之作与此相合。第二,萧瑀所记庾信多头龟应验记有口述文献的痕迹。其情节分为四部分:死而复生、地狱巡游、弘扬《金刚般若经》、受记“九十寿终,必生净土”。第一部分整体概述时,交代了宋簳“未合身死”、使者“错追”,最后被阎罗王“遣人送出”,透露细节太多,失却叙事之悬念。第四部分由乘白马人讲,此前死而复生是因为“勘簿为有二年”,与第一部分叙事角度、要素有重合。以萧瑀的文化素养,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漏洞。叙事不严密,技巧性不强,是口述文学的一般特点。故而此则应验记当为萧瑀对他人口述的记录。
庾信多头龟应验记,强调了北方佛教优于南方佛教的看法,原因有三。第一,故事发生的地点“遂州”,恰好是南北文化融汇之地。遂州即南朝益州之东遂宁郡。梁代益州刺史萧纪,乘侯景之乱自立为帝,后东下讨伐其兄萧绎,战败被杀,原属南朝的益州遂归西魏。长期受南方佛教文化熏陶的遂宁,并入西魏北周之后,势必存在南北佛教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第二,“多头龟”恶报所排斥者为南方佛教。南北朝时期,南方佛教偏重教义教理的讲解论辩,北方佛教偏重仪式仪轨的修行体悟。庾信受“多头龟”恶报,缘于其“好作文笔,或引经典,或生诽谤”,庾信之举正是南方佛教重讲经、好论议、喜内学外学比较的形象写照。第三,魏旻应验记中,僧人诵经升天与庾信受“多头龟”报应的比较叙事,早在北方佛教应验记中就出现过。据《洛阳伽蓝记》载,比丘惠凝死而复生述地狱事,云坐禅苦行和读诵40卷《涅槃经》可以升天堂,讲经和造作经像却不能[5](P77)。魏旻应验记与比丘惠凝应验记结构非常相似,用意也当一致。此正说明,庾信应验记为张扬北方佛教风气。
其二,应验记是对庾信在周武帝灭佛中所作所为的宗教评判。
萧瑀书中,写庾信受恶报的原因,为“好作文笔,或引经典,或生诽谤”“诽谤大乘经典”。其中的“诽谤”所指不明。这则应验记在《冥报记》《太平广记》、敦煌P.2094、《法苑珠林》中有另一个版本。其中的主人公变成“赵文信”,没有受记“九十寿终,必生净土”的情节。此一版本写庾信自我忏悔云:“我是庾信。为生时好作文章,妄引佛经,杂糅俗书,诽谤佛法,谓言不及孔老之教。今受罪报,龟身苦也。”[6](P608)此本以唐临《冥报记》收录最早。唐临比萧瑀卒年晚13年,他所录虽非原本,但对于明确庾信果报,仍有极大的参考价值。两种版本对照,可见发现,萧瑀所言“好作文笔,或引经典”者,正是唐临所言“好作文章,妄引佛经,杂糅俗书”,即佛典与俗书融合;萧瑀所言“或生诽谤”“诽谤大乘经”者,正是唐临所言“诽谤佛法,谓言不及孔老之教”,即庾信诗文有佛教劣于儒、道的主题。两方面结合来看,应验记所斥责者,正指向庾信诗文既杂用三教典籍又有三教优劣的思想。
有关三教优劣的争论,常常与佛道争斗有关。按照庾信应验记的讲述,故事发生在延续了六年的三教论辩刚刚结束的贞观元年(627)。此或透露,应验记说明唐高祖与周武帝两个时期三教论衡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如武德八年(625)唐高祖的三教排序与周武帝天和四年(569)提出的论题完全一致。又如,引起武德年间三教论衡的核心人物太史令傅奕,曾经在北周禁断佛道二教之后建立的以融通三教为目的的通道观任学士。如此来看,贞观元年(627)出现的庾信应验记,很可能源自武德年间的三教论衡勾起的佛教徒对庾信在北周灭佛中作为的历史记忆。
隋唐之际,佛教徒中流传着一些北周灭佛的应验故事。这些故事中,周武帝在地狱中“颈著三重钳锁”,自言:“吾诸罪并欲辩了,唯灭佛法罪重,未可得竟。”[6](P2319)卫元嵩“毁法之后,身着热风,委顿而死”[7](P504中)。庾信多头龟报应,与周武帝、卫元嵩因灭佛受恶报一样,都是隋唐之际佛教徒对周武灭佛反思的结果。
二、庾信唱和二教诗
多头龟应验记是北方佛教徒对庾信在北周灭佛中所起作用的一种宗教评判。应验记中对庾信“文笔”特点的概括与总结,有基于佛教信仰的夸张或变形,未必全信,然亦未必完全失真。如能透过历史的层层遮蔽,剔除种种干扰,还原庾信诗文有关儒、佛、道,尤其是佛、道关系的表述,将应验记与庾信诗文对应起来,则将有助于了解庾信对北周宗教变革的真正影响。所幸庾信现存诗文中有两首应诏唱和诗,诗中表述自己对佛、道二教的态度。
其一,《奉和阐弘二教应诏》:
五明教已设,三元法复开。鱼山将鹤岭,清梵两边来。香烟聚为塔,花雨积成台。空心论佛性,贞气辨仙才。露盘高掌滴,风乌平翅回。无劳问待诏,自识昆明灰。[8](P213)
此诗多处将佛、道二教对照。第一,“五明”与“三元”对照,前者指古印度的五种学问,后者指道教的宇宙生成本原和经典产生之源,这里分别指代参加辩论的佛教一方与道教一方。佛道论辩中,常常采用一方陈述观点、另一方辩论反驳,一场辩论结束后又互换角色再次辩论。第二,“鱼山”与“鹤岭”对照,前者为曹植创立佛经梵唱之所,后者为道士王子乔控鹤所经之地。佛道论辩中,双方代表一般在讲经台上相向而坐,往返论议。第三,“佛性”与“仙才”对照,分别是成佛、成仙的依据。七、八句说,佛道二教的立论辩难是在阐扬各自不同的依据与理想。其四,“露盘”二句与“待诏”二句对照。前者引汉武帝建承露盘以求仙事,后者引汉武帝问东方朔劫灰事。九至十二句说,汉武帝既兴道教又知佛教,但和周武帝相比就差远了,周武帝对佛教非常熟悉,无需征问侍臣,完全可以自己讲论佛法。
此诗宗旨当与周武帝的宗教政策有关。《奉和阐弘二教应诏》作于北周天和四年(569)二月,此月周武帝御大德殿,集百僚、道士、沙门等讨论释老要义。此后三月十五日,武帝又“御正殿,量述三教,以儒教为先、佛教为后、道教最上”[9](P136上)。所以,周武帝诏令庾信唱和的《阐弘二教诗》,当与三月十五日明确表述的三教先后排序观点有关。
从这一角度来解读《奉和阐弘二教应诏》,发现其中谈及佛、道关系的有三点。第一,二教讲经论议音声不同。“清梵两边来”,“清”指道教音声,“梵”指佛教音声。尤其是“梵”,本为梵语Brahmā音译,意为色界诸天大神梵天,至中古时期多指印度佛教文化[10](P45-52)。“清梵两边来”虽是对佛道讲论诵经音声的描述,实则还包含佛、道二教渊源华夷有别的文化身份评判。第二,二教的终极理想不同。佛教追求成佛,成佛有赖于清净的“佛性”;道教追求成仙,成仙需要先天的“贞气”。第三,汉武帝既建承露盘以求仙,又在昆明池发现了佛教劫数的证据。这三点联系起来,似乎表述了这样的观点:佛、道二教虽有夷夏与终极理想的差异,但却可以并存于同一政权之下。
其二,《奉和法筵应诏诗》。诗作分三层。第一层前八句,写佛道二教渊源。第二层中间八句,写论辩法筵的环境。第三层后六句,赞美周武帝的论辩。三层之中,以一、三层更能表明庾信的宗教思想。第一层也是佛道对照来写。一至四句写昆仑神山的道教仙宫,“五城邻北极,百雉壮西昆”,“五城”指昆仑仙界,这两句写仙界雄峻于昆仑以西;“钩陈横复道,阊阖抵灵轩”,写仙界美妙,钩陈之复道从天门一直通向天宫。五至八句写自西域传来的佛教,“千柱莲花塔,由旬紫绀园”,“莲花塔”是佛塔,“紫绀园”为佛寺,这两句写佛塔高大、寺院广布、佛教鼎盛;“佛影胡人记,经文汉语翻”,写西域胡人记述的佛陀圣迹圣典,传入中土后翻译成汉语,遂为汉地民众接受。第三层赞美周武帝的论辩。“风飞扇天辩,泉涌属丝言”,称赞周武帝的论辩气势充沛,吐言如丝,细致缜密。“羁臣从散木,何以预中天”,是说自己作为羁留北周的亡国之臣,参加这次法会,无比感激。“遥可望,终类仰鹍弦”[8](P222)虽有两字佚失,但由“鹍弦”即《鹍鸡》《游弦》二名曲来看,此两句是对周武帝观点的仰慕。
此诗作于建德元年(571)。据《周书》载,此年春正月戊午,武帝幸玄都观,亲御法座讲说,公卿道俗论难[11](P79)。《奉和法筵应诏诗》所写节侯“新禽”“春柳”“早雷”等,与《周书》所载“正月”符合。玄都观是北周道教重镇,天和五年(570)道教《玄都经目》于此修成并上呈武帝宇文邕,由此引起佛教徒的猛烈抨击[9](P152中)。玄都观举行论辩法会,或许缘于周武帝偏好道教的宗教倾向。周武帝天和四年(569)提出了“儒教为先,佛教为后,道教最上”,建德二年(573)又“辨释三教先后,道教为次,佛教为后”[11](P83)。虽然三教排位次序有变化,但道在佛先却没有改变过。
从周武帝三教排序来解读《奉和法筵应诏诗》,可以发现其中有对佛道二教的看法。如,第一层佛道对照时,说道教源自“北极”昆仑、佛教源自“西昆”“胡人”,南北朝时期“胡”是对中土西北地域、民族、文化的泛称,故而此一叙述结构应包含以下涵义:佛道二教都源自西北地域,此可称为佛道同源。诗中同时含有道优佛劣的表述,“百雉壮西昆”,“西昆”即昆仑以西,应该指佛教传来的地方,“壮西昆”之“壮”可能有道胜于佛的意味;“佛影胡人记,经文汉语翻”,明确指出佛教非中华之教,乃“胡人”所“记”之教,佛经非汉语所写之经,乃胡语、梵语转译而来;“早雷惊蛰户,流雪长河源”两句,“河源”在昆仑,此与诗作第二句“西昆”前后照应,包含着中土与西昆地理差异之比较。因此,《奉和阐弘二教应诏》隐含佛道同源、华夷有别、道教优于佛教的观点。
从庾信这两首诗作,我们或可明确多头龟应验记对庾信诗文的评判。形式上,庾信在用词、用典上是儒、佛、道并用,即佛教徒批判的“好作文章,妄引佛经,杂糅俗书”;内容上,庾信诗文中有佛道同源、佛道共存、华夷有别、道优佛劣的观点,此即“诽谤佛法,谓言不及孔老之教”。形式上的特点,有对仗、词藻、用典等写作技巧的需要,普遍见于庾信诗文创作;内容上的倾向,有“羁臣”身份的庾信附和周武帝三教先后排序观点的可能。
不过,结合北周三教论衡的思想与话语环境,整体考察庾信的宗教态度,应验记所载庾信诗文的内容与形式特点是统一。中古时期儒释道三教的争论,共同的趋向是承认三教异中有同,由此形成三种三教融合论:本末内外论、均善均圣论、殊途同归论[12](P895-899)。对照此一学术潮流,庾信之佛道同源者为本同,华夷有别、道优佛劣者为末异,佛道共存即同归于王权教化。这应该属于三教融合之殊途同归一类了。至于庾信诗文融汇佛道语词的形式,本身就是佛道融合思想的外在体现。如《麦积崖佛龛铭序》云:“方之鹫岛,迹遁三禅;譬彼鹤鸣,虚飞六甲。”[8](P672)鹫岛是佛陀与阿难坐禅说法之地,三禅是指佛教四禅静修行之前三个境界,鹤鸣山为天师道张道陵与诸弟子修行处,六甲是道教驱鬼行神的符箓。庾信本意要说麦积崖佛寺石窟为修行的胜地,却用道教语词来描述,这在写作路径上就融合、齐同二教了。
三教融合思想,在北周三教论衡中非常普遍,更为北周官方看重、推崇。卫元嵩天和二年(567)上周武帝《省寺减僧疏》,从儒佛齐同观点出发,论述俗世政权与方外佛教的关系,力证佛教应归于王权教化和以儒融佛的正当性。周武帝天和五年(570)的《大周二教钟铭》,建德三年(574)的《立通道观诏》以及建德六年(577)与北齐僧人任道林的论辩之词,都有卫元嵩三教融合思想影响的痕迹[13](P282-284)。周武帝用三教融合的逻辑取消佛教的独立性,通过三教排序的大讨论为灭佛提供思想与舆论准备。在这样的背景下,佛教徒对三教融合思想非常警惕。释道安《二教论》就反对三教齐同、融合论,主张“善有精粗,优劣宜异”[9](P136中-137上)的三教精粗、优劣论。由此或许可以理解,隋唐之际的佛教徒在多头龟应验记中,对可能影响过北周宗教变革的庾信诗文及其三教融合思想,是怎样的痛恨。
三、庾信等南士与南风北渐
天和(566—572)、建德(572—578)年间,宇文邕组织了11次三教论衡[13](P431-433),参加过论衡的“羁臣”庾信,因持有南北朝盛行的三教融合观和附和周武帝道先佛后的观点,导致了佛教徒的诅咒,让他入地狱受变成多头龟。而参加周武帝组织的三教论衡者,人数有时达“二千余人”,独独庾信一人受此恶报。表面看来,这则应验记似乎有些随意,但继续沿着南北佛教交流融合的思路,将会发现应验记实则反映了北方佛教徒对南风北渐的集体意识。
其一,庾信等入北南士的诗文及其三教思想影响了北周社会。
北周时期大批南士进入北方者,集中在梁元帝承圣三、四年间(553—554)。这一时期,西魏对梁朝作战胜利,平定了西蜀、江陵,掳掠百官士民十余万至北方。被掳掠者中200余家受到赦免[11](P36),此皆南士精英。这批南士入北之后,较多集中在麟趾殿学士中。麟趾殿为北周藏书之内殿[14](P78)。北周明帝宇文毓登基之初,设置麟趾殿学士一职,职在“刊校经史”和编纂500卷“《世谱》”[11](P60)。麟趾殿学士共80余人,现可考者16人。其中,北周士人有杨宽、韦孝宽、元伟等3人,入北南士有庾信、颜之仪、萧扌为、萧大圜、宗懔、王褒、姚最、庾季才、明克让、柳裘、鲍宏、朱干、刘臻等13人,庾信亦在其中。麟趾学士群体应该是入北南士诗文唱和之风盛行的一个平台。庾信有唱和刘臻之作《预麟趾殿校书和刘仪同》,宗懔有《麟趾殿咏新井诗》。此外,庾信和颜子仪之作《同颜大夫初晴》,和庾季才之作《和庾四》,和永丰侯萧扌为之作《奉和永丰殿下言志十首》,赠元伟之作《谨赠司寇淮南公诗》,这13首诗作所唱和对象也曾出任过麟趾学士。
除了麟趾学士,入北南士还通过其他途径诗文唱和。庾季才“局常吉日良辰,与琅琊王褒、彭城刘瑴、河东裴政及宗人(庾)信等,为文酒之会。次有刘臻、明克让、柳之徒,虽为后进,亦申游欵”[15](P1767)。这是个人举行的诗文酒会,参与者8人全为入北南士。《庾子山集》中,也有大量与入北南士的唱和之作。南士诗文唱和,应该有南朝文风特点。尤其是骈俪文风、对仗手法和用典喜好,较北周文士更为突出。入北南士群体中,有佛教信仰突出者,如萧大圜“深信因果,心安闲放”[11](P757);有三教兼修者,如王褒“既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释之谈”[16](P583)。因此,在入北南士的诗文创作中,像庾信那样融汇三教语词、融合三教思想者,可能不在少数。
入北南士以诗文为载体的三教思想,影响到北方士人,甚至佛教徒。庾信多头龟应验记中,遂州人就通过阅读“庾信文章集录”,受南方佛教思想的影响,不“修功德”“不读诵经典”。此种通过阅读南朝作家诗文影响北方佛教徒的佛教理念与修行方式者,在隋唐之际仍存在:
(释宝)岩之制用,随状立仪,所有控引,多取《杂藏》《百譬》《异相》《联璧》,观公《导文》,王孺《忏法》,梁高、沈约、徐庾、晋宋等数十家,包纳喉衿,触兴抽拔。[17](P750中-下)
释宝岩讲法的文本依据,多为南朝士人的佛教著作。如,“异相”为梁代释僧旻编纂的佛教类书《经律异相》,“联璧”为梁简文帝萧纲组织编纂的佛教类书《法宝联璧》,“观公导文”为由陈入隋僧人释真观撰集的20卷《导文》,“王孺《忏法》”为梁代王僧孺撰写的《礼佛发愿文》《忏悔礼佛文》《初夜文》等文章。至于“徐、庾”,正是徐摛、徐陵和庾肩吾、庾信两对父子的作品。庾信“文笔”赫然列入法岩讲说佛法文本之列!宝岩于贞观初年卒,时年70余岁,生年当在北周明帝二年(558)或稍前。此时庾信刚好入北。开皇元年(581)庾信去世时,释法岩25岁左右。法岩说法风格,正在此一时期形成。或可言,法岩依据南朝文士编辑的佛教类书、撰写的弘法文章、创作的涉佛诗文宣讲佛法者,从周隋之际就开始了。庾信等入北南士的诗文及其三教思想在周隋之际的传播,由此可见一斑。
庾信是入北南士在北周处境不错的少数几个人物之一。周明帝、周武帝“雅好文学,信特蒙恩礼”[18](P2794)。庾信在北周的成功,甚至成为部分南士主动前往长安的动力[17](P657下)。北人以庾信为南朝文化的最优秀代表者,南人以庾信为最成功的入北南士,庾信又与入北南士在张扬南方文化上有过密集交往。入北南士在北周的文化为诗文创作特色,以庾信作为代表并不为过。当然,入北南士在北周宗教变革中的主角,似乎也该由庾信来“扮演”了。
其二,庾信等入北南士的三教论衡对北周影响显著。
进入北周的南方士人,也参加各种学术辩论活动。庾信《预麟趾殿校书和刘仪同》有“高谭变白马,雄辩塞飞狐”,是说麟趾学士在校勘经籍时论辩异常激烈、精彩。庾信撰于麟趾学士期间的《和何仪同讲竟述怀》[8](P225),写麟趾学士的讲论为“无名即讲道,有动定论机。安经让礼席,正业理儒衣。似得游焉趣,能同舍讲归”。“无名”是指道家《老子》之学,“论机”当指《周易·系词》“几者,动之微”,再结合“礼席”“儒衣”等诗句可知,庾信等麟趾殿学士讲论儒、道学说。庾信《喜晴应诏敕自疏韵》又有“御辩诚应箓,唯皇称有建”“禅河秉高论,法轮开胜辩”[8](P289),此或指周武帝宇文邕组织的三教论衡。
周武帝朝的露门学士,很可能是三教论衡中儒学一派的核心团体。露门学,天和二年(566)七月甲辰由周武帝创立,初置生员72人,称露门学士或露门学博士。露门学以传授讲解儒家经典为主。辛公义“召入露门学,令受道义。每月集御前令与大儒讲论,数被嗟异”[15](P1681)。所谓“大儒”者,当以露门学士为主。据现有史料可确定的露门学士12人,其中入北南士有明克让、沈重、刘臻、王頍、王褒、萧撝、乐运等7人,北方士人有熊安生、乐逊、唐瑾、元伟、樊深等5人。入北南士沈重直接参与北周三教论衡。天和四年(569),紫极殿讲三教义,沈重“辞义优洽,枢机明辩,凡所解释,咸为诸儒所推”。天和六年(571),沈重任“露门博士,仍于露门馆为皇太子讲论”[11](P810)。沈重出任露门学士应与他在三教论衡表现突出有关。此外,明克让“好儒雅,善谈论,博涉书史”,周明帝引为麟趾殿学士,周武帝征为露门学士[15](P1415)。王頍“周武帝引为露门学士。每有疑决,多頍所为”[15](P1732)。周武帝与露门学士王褒“每游宴,命褒等赋诗谈论”[11](P731)。王褒的辩才深为庾信称赞。庾信《伤王司徒褒》称“辩足观秋水,文堪题马鞭”[8](P308),此即对王褒三教论衡中表现的称颂。这些入北南士,都有出任露门学士的经历。露门学从天和二年(566)创建到北周结束,贯穿北周三教论衡的全过程。入北南士出任露门学士者,或以谈论见长,或与周武帝谈论。他们谈论的内容像庾信那样,可能有涉及三教关系者,也可能有附和、评述武帝的三教先后排序者。
北周三教论衡,处处有南朝佛教文化的影子。卫元嵩《上书请省寺减僧》、释道安《二教论》,都有南朝佛教的痕迹。北周有关夷夏论的辩论与南齐顾欢《夷夏论》,有关因果报应的争论与南朝戴逵《释疑论》、慧远《三报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13](P287-302)。如此都说明南朝儒佛道的论辩成果在北周三教论衡、宗教变革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南朝三教论衡思想在北周的盛行,与庾信等入北南士的论辩、宣扬存在关联。
综上所论,庾信等入北南士创作的诗文,为北周帝王群公、下层士人、僧人群体所喜爱。其中的三教思想,自然随着诗文的接受进入北周社会。他们参与的麟趾学士论议、露门学士讲论、三教论衡、周武帝游宴赋诗谈论,其中或有言及三教思想者,亦可能为北周社会所接受,融入北周三教论辩过程中。入北南士通过以上途径所宣扬的三教思想中,南朝盛行的融合三教思想以及附和北周官方的三教排序观念,可能占较大比重。这些思想为北周宗教变革提供思想支撑,影响其变革的方式与进程。庾信在入北南士中具有特殊的地位,隋唐佛徒反思北周灭佛时,庾信就成为入北南士影响北周宗教变革的代表,其创作之“文笔”与三教思想成为“诽谤佛法”、投生多头龟的直接罪证。
[1] 邵颖涛. 萧瑀《金刚般若经灵验记》辑佚[J]. 中国典籍与文化,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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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炜评]
On Yu Xin and the Reformation in the Northern Zhou Dynasty
LIU Lin-kui
(Institute of Guanlong Religious Culture, Baoj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 Baoji 721016, China)
Yu Xin participated in the debate of the three religions in the Northern Zhou Dynasty which was recorded in the two poems of the Emperor Zhou Wudi. In the poem, the allusion and ideology were integrated and religious debates from Emperor Zhou Wudi were applauded. A group of scholars from the Southern Dynasty to Zhou Dynasty followed Yu Xin to create poetry in a similar way and participated in religious debates to express integration ideology aiming to promote the acceptance of Buddhism of the Southern Dynasty by the Northern Zhou Dynasty. They had a great influence on the cultural reform in the Northern Zhou Dynasty and left a deep memory on Buddhists in the north. While reflecting the history of wiping out the Buddhism in the Northern Zhou Dynasty, the Buddhists created the myth that Yu Xin was avenged by a multi-headed tortoise as a religious punishment on Yu Xin.
Yu Xin; scholars from the Southern to the Northern Dynasty; literature creation; reformation in the Northern Zhou Dynasty
2015-09-1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12XZW003);宝鸡文理学院科研项目(ZK16024)的阶段性成果
刘林魁,男,陕西宝鸡人,宝鸡文理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佛教文化与文学研究。
K239.25
ADOI:10.16152/j.cnki.xdxbsk.2016-05-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