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与薛论道豪放曲风的形成
2016-02-20刘英波
刘英波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014)
·文学研究·
地域文化与薛论道豪放曲风的形成
刘英波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东济南 250014)
薛论道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位散曲大家。山高土厚的自然环境孕育了他的豪放曲风,慷慨悲歌的燕赵文化精神使他的叹世曲具有愤慨豪放之气,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使他的边塞曲颇具雄健豪放之风,儒家教化思想的影响又使他的说理曲呈现出豪放中兼具庄重质实的特点。相较于明代后期以“绮艳”为主的曲风而言,薛论道独具特点的豪放曲风有着不可忽视的审美价值和散曲史地位。
地域文化;薛论道;豪放曲风;成因
薛论道(约1526—1596<或以后>)①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位散曲大家。他自幼聪颖,八岁即能赋诗作文。因父母早逝,薛论道需要抚育多位年幼的弟弟,加之疾病使他的一条腿落下残疾,迫使他不得已辍经治生。大约嘉靖三十三年(1554),擅长兵法的薛论道被当时的薊辽总督杨博辟为参谋,从此开始了他近三十年的军旅生涯。万历初年,因与蓟辽总督戚继光不和,被罢官归田。约在万历十一年(1583),随着戚继光被调离蓟州,薛论道得以复出。最终,他以神枢参将加副将之名归老乡里。坎坷的生活经历、独有的军旅生涯、家居时的清闲都为薛论道用情散曲提供了充足的“养料”。他纵兴长歌,卷舒性情,得曲近千首,“或忠于君,或孝于亲,或忧勤于礼法之中,或放浪于形骸之外”[1]2902,“于古今之成败,物理之变迁,习俗之雕弊,世道之靡薄,囊括殆尽”[1]2903。薛论道的散曲叹世慷慨、讽世透彻、说理中和、赋闲清爽,以其率性而发的自然之风与豪放沉雄的慷慨之气,独步于“俚语淫声,塞衢盈耳”[1]2902的明后期北方曲坛。大家知道,文学创作是作家把个体性情物化为文字的一种审美实践活动,而一位作家文风的形成与作家的个体性情密切相关,也与作家生活的地域文化环境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对于生于燕赵之地、长于燕赵之地的散曲家薛论道而言,他“豪放”曲风的形成与当地的自然、人文环境关系密切。
一、人与自然的“对话”——薛论道豪放曲风生成的土壤
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1689—1755)在《论法的精神》中说:
炎热的气候使人的力量和勇气萎顿,而在寒冷的气候下,人的身体和精神有一定的力量使人能够从事长久的、艰苦的、勇敢的活动。不仅在国与国之间是如此,即在同一国中地区与地区之间也是如此。中国北方的人民比南方的人民勇敢,而朝鲜南方的人则不如北方的人勇敢。[2]273
对于孟德斯鸠这种富有“环境决定论”色彩的思想我们并不完全赞同,但自然环境对人们习性的形成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却是不争的事实。自然环境与长期生活于其间的人们之间应是一种直接、微妙而又不对称的“对话”关系,在这一“对话”过程中,人是完全的主动者,是情感的拥有者、释放者和回收者,而那些山川、物貌等自然景物则是被动者,是影响人们情愫变化的一种自在之物。当然,在不否认这一“对话”的主动权在人们手里的同时,自然物貌随历史变迁与季节变化对人们情感变化的影响也表现出了物对人的一种有限制动。比如“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3]1的感叹,显然是由人们的情感变化而发,但其中引发情感变化的缘由——四时、万物的启发作用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自然环境对人们情感变化的影响。在这种“物与人”长期不对称的“对话”过程中,人们对具有不同属性的自然物象赋予一定的情感,各类自然物象也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到人们情感的形成与表达。经过长期的、潜移默化的反照、认可与接受,自然物象对不同地域人们文化性格形成的影响便会不自觉地逐渐内化、沉淀为自己习性中的一部分,呈现出不同的印痕,譬如我国南方人与北方人在心理、性格、生活方式等方面的文化差异,一定程度上讲应是自然环境与人们长期互动的结果。
就散曲家薛论道而言,我们依据相关史料了解到他的生活空间较为狭窄:一生基本上生活于定兴县、密云县两地。定兴县地处华北平原西北部,西依太行山东麓,东、南为开阔的华北平原。他从军近三十年的密云县纬度高于定兴县,居于华北平原与燕山山地交界处,东、北、西三面环山,西南方开口面向华北平原。从自然地理方面讲,定兴、密云两地均属温带湿润半干旱大陆性季风气候区,这一气候的特点是:四季变化分明,冬季寒冷干旱,夏季炎热多雨。而且,历史上这里是旱涝、大风等自然灾害的频发地。我们可以想象:长时间承受着朔风的侵袭、酷暑的炙烤,面对着高大荒凉的山脉,俯视着北方辽阔的草原,遥望着东、南方向开阔的平原,或饮山川之水,或凿冻河之冰等自然生活环境定会对薛论道的性情与生活方式的形成予以不小的影响。清人孙承泽在《天府广记》中云:
燕之山石块垒,危峰雄特,水洌土厚,风高气寒。其草木皆强干丰本,虫鸟之化亦劲踵氄毳而瞿瞿然迅飞也……上之人文雅沉鸷而不狃于俗,感时触事则悲歌慷慨之念生焉。[4]11
孙氏在这里为我们道出了地貌、气候对燕地民众民风形成的影响。故此,我们也有理由认为薛论道生活的独特场域在物与人的交互过程中,赋予他的当是一种刚强、豪阔的性格与胸怀,绝不是南方的柔弱与细腻,而这一豪情的形成与存在正是薛论道豪放曲风生成的“原动力”。从薛论道“萧萧天际极目无人望,朔风起大荒,寒云锁帝乡”[1]2702“沧沧,征人远塞忙;茫茫,高僧野寺藏”[1]2702“丹枫满目,白露横洲。木落青山瘦,天空碧水流”[1]2811“一天秋色但有残霞细,满地黄花不妨衰草凄”[1]2702等写景曲句中,我们初步领略了他曲风豪放的一面,也使我们看到了北国的自然环境对其豪放曲风形成影响的些许痕迹。
二、燕赵文化与薛论道愤慨豪放的曲风
这里的“燕赵”指战国时代的燕国与赵国,“慷慨悲歌”是燕赵文化的典型特征。薛论道的家乡定兴县位于今河北省保定市北部,县城北郊传说为黄帝擒蚩尤之地。定兴县唐夏属冀州,商为幽州,周并州属燕国地,秦立范阳县属上谷郡,后经历代沿革,至金大定六年始置定兴县,明属保定府②。薛论道从军近三十年的密云县,唐尧时属冀州;虞舜时冀州分幽、并二州,属幽州;夏时属幽、并二州合并后的冀州;商仍之;春秋战国属燕国;秦属渔阳之地;汉属幽州;后历经变革,至明朝属顺天府节制③。从两地的历史沿革与历史地位看,均属战国时的燕国之地,是古代兵家必争之地。
众所周知,自春秋战国以来,这一地区往往是各政权之间以及中原与北疆少数民族之间争夺的地盘。譬如,战国时期燕昭王姬职励精图治,筑黄金台以招贤纳士④,任乐毅为上将军,联合赵、秦、魏等国攻破齐国七十余城池,称霸一时;赵国平原君广招门客,带毛遂亲赴楚国,说服楚王出兵救赵;三国时期的争战,两晋之间的厮杀,宋辽、宋金,以及明政府与瓦刺、鞑靼之间发生的“故事”,无一不带有征战、杀伐、悲烈的味道。连年征战,刀枪剑戟的寒光,互相残杀后的血腥,当地民众很难拥有安定的生活,无形中在当地民众的血液中注入了好斗任侠、慷慨悲歌的细胞。同时,西部尚法、尚兵、刚毅的秦晋文化,西北、东北高寒地带剽悍粗野、金戈铁马的游牧文化等,在与燕赵文化的交融过程中,也进一步增强了这一地区民众的慷慨、豪烈之风。再有,相较于秦、齐、楚等大国,燕国属于小国、弱国,这对生活于其间的民众来说,难以形成一种担当、包容的大国心态。相比较而言,他们在自保、自恋、自卑、偏激心态的促使下,会对一些不公正待遇或侵犯行为作出带有悲壮、激变特点的反抗举动,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便是典型的例证,而这一文化心理又使当地民众的“慷慨”之气中蕴有了“悲烈”的情怀。
关于燕赵之地的民风,司马迁在《史记》中曾描述燕、赵、中山一带的民众具有任侠使气、剽悍懁急、悲歌慷慨的特点⑤。一个地方的民风“一旦产生,就会随着人们的生产及生活方式长期相对地固定下来,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要经济基础不变,即便是社会发生了巨大变革,民俗文化仍然具有稳定性”[5]15。对于中国古代社会而言,经济发展模式变化不大,生产、生活方式相对固定,民俗文化的传承性、稳定性比较突出。因此,自战国时期燕赵区域的文化精神得以确立以来,其以“任侠使气、慷慨悲歌”为代表的文化特征便在很大程度上得以延承下来。这在历代文人的评论中多有反映,如唐代文学家韩愈云:“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6]144宋人苏轼曰:“幽燕之地,自古号多雄杰,名于图史者,往往而是。”[7]288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黄宗羲亦说:“彼知性者,则吴、楚之色泽,中原之风骨,燕、赵之悲歌慷慨……”[8]92
谈及燕赵之地“慷慨悲歌”的文化精神对文风的影响,《北史·文苑传》在论南北文学之不同“气质”时云:“江左宫商发越,贯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9]2781-2782这便点出了河朔文气具有“贞刚”的特点。还有,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论及建安文风时,也概述出了当时“雅好慷慨”“梗概而多气”[10]537的风格特点。具体到“慷慨悲歌”的文化精神对当地文人创作的影响,也不乏例子,如西晋诗人刘琨(271—318)的代表作《扶风歌》中的诗句: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11]1
其中,激愤、沉痛、悲凉之情溢于言表,慷慨、清拔之气充斥其间。又有元代文人刘因(1249—1293)的诗作《渡白沟》二首之二:
蓟门霜落水天愁,匹马冲寒渡白沟。燕赵山河分上镇,辽金风物异中州。黄云古戍孤城晚,落日西风一雁秋。四海知名半凋落,天涯孤剑独谁投。[12]
也尽显豪迈、雄劲的风格特点。
具体到生活于燕赵之地的薛论道,上面所述的古代历史人物、历史故事、当地文风及风土人情等皆会对他产生一定的影响。正是在有意学习和无意熏染的过程中,薛论道秉承了燕赵文化“任侠使气,慷慨悲歌”的遗风。坎坷的生活经历与这种“慷慨悲歌”之风相结合,使薛论道的心中蕴有一种激愤、不平之气,当他把这种激愤、不平之气与豪放的个体性情融合后诉诸于文字、谱写出曲作时,便形成了一种愤慨豪放的曲风,这一曲风在他大量叹世曲中有突出的表现。据《全明散曲》,薛论道现存叹世曲123首,如果把他具有感世、叹世特点的咏怀类曲作计算在内的话,有近200首,约占他全部曲作的五分之一。在这类曲作中,他讴歌自己未竟的壮怀,彰显自己不随波逐流的清节品格,讽刺官场的腐败、官僚的昏聩,披露、嘲讽人情世态的炎凉和颓废,有愤慨,有嘲讽,有披露,也暗含着一种无奈。如咏世道不公者,[北中吕·朝天子]《不平》四首之二:
清廉的命穷,贪图的运通。方正的行不动,眼前车马闹轰轰。几曾见真梁栋,得意鸱鸮,失时鸾凤。大家捱胡撕弄,认不的蚓龙,辨不出紫红,说起来人心动。[1]2723
又如写世态炎凉者,[北双调·水仙子]《愤世》四首之一:
翻云覆雨太炎凉,博利逐名恶战场。是非海边波千丈,笑藏着剑与枪。假慈悲论短说长,一个个蛇吞象,一个个兔赶獐,一个个卖狗悬羊。[1]2739
再如感悟官道者,[南仙吕入双调·玉抱肚]《官悟》四首之一:
才称王佐,总不如清闲快活。一边是富贵荣华,一边是地网天罗。忠臣义士待如何。自古君王不识错。[1]2889
这三类曲子在薛论道的叹世曲中数量最多,表现其愤慨豪放的风格也最为典型。“沽名钓誉多谦让,貌宣尼行虎狼。在人前恭俭温良,转回头兴谗谤。”[1]2740“大奸天地胆包笼,敢把当朝口尽封。片言诡遇干戈动,把人君社稷倾。”[1]2750“贪图的善谦,清廉的惹嫌。舌糖口蜜腹中剑,但出尖。一拳两脚,推倒大家挦。”[1]2760“贪婪的乔迁叠转,清廉的积谤丛愆。忠良的个个嫌,奸佞的人人羡。”[1]2781这些曲句一再地表达出了他的叹世思想。整体而论,薛论道带着满腹的愤懑与不满,基于对官场、世态的谙熟,在抒发郁愤情怀的同时,无意中与燕赵文化中的“慷慨悲歌”之风暗合,在曲作中践行了燕赵文化因子中的“慷慨”之风,其中流露出的无奈与哀伤,也续写了“悲歌”之调。他的这种“无意”是在秉承燕赵文化精神之后的“无意”,是历经生活磨难孕育出豪放性格之后的“无意”,其实,是一种“无意”中的“有意”。
三、军旅生涯与薛论道雄健豪放的曲风
据《明史》和杨博的《墓志铭》⑥,我们了解到杨博曾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和嘉靖三十一至三十四年间(1552—1555)两次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又据薛论道的家世,万历初年罢官(后又复出),从军近三十年的时限,以及他曲作中透露出的相关信息,我们认为杨博任命薛论道为参谋的时间,应在杨博第二次出任总督时。而此时距离薛论道万历初年被罢官,约二十一年,加上他后来又被起用的时间(应在六年以上),可以得出薛论道从军三十年左右的结论⑦。我们常讲艺术源于生活,这里强调了生活实践对艺术创作的重要性。那么,分析薛论道散曲豪放曲风形成的原因,他从军近三十年的生活经历当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从《定兴县志》中的“薛论道小传”和《密云县志·舆地》中对一些关隘的记载,我们获知薛论道从事军事活动的地区集中于密云县的神谷堂、黑峪关、大水峪一带。上文我们已经提到此处地貌、气候的主要特点:山高土厚,寒冷干燥。如果把此地的自然环境与薛论道所从事军事活动的特点结合在一起考虑,那么北疆边塞独有的自然环境和军事斗争的惨烈对其曲风的影响,便更易理解。
我们可以想象薛论道在北地边塞的生活环境:苍山野岭,沟壑纵横;登高而望,扑面朔风;塞外是苍茫一片,身边是堡垒孤影;忍受着生活的单调与孤寂,准备着随时会出现的刀光剑影。我们可以想象:尸横遍地、皓月悬空、夜枭哀鸣、霜冷战袍、寒风裂旗的场景。我们还可以想象:他和戍卒们一块饮酒时的畅快与粗狂,可以揣摩他报国心、思乡心、孤寂心、恐惧心的复杂与困惑。而这些对于从军近三十年的薛论道来说,是他几曾经历、感受、思考过的事情。当他把这种豪烈、粗野、哀痛、孤独的复杂情感具化为文字的时候,想必表现出的决不是柔腻、艳约之风,而是带有北地风貌特点的一种壮烈与粗豪,表现出一种境界开阔、沉郁壮烈的雄健之风,这在他现存的35首边塞曲中有较为明显的表现。如[南商调·山坡羊]《吊战场》:
拥旌麾鳞鳞队队,度胡天昏昏昧昧。战场一吊多少征人泪。英魂归未归,黄泉谁是谁?森森白骨塞月常常会,塚塚碛堆朔风日日吹。云迷,惊沙带雪飞;风催,人随战角悲。[1]2710
在这里,作者把宏大、凄惨的场景与边塞的风沙、霜雪相结合,给我们勾勒出了一个豪阔、悲惨的意境,既表达了自己对战争残酷的感叹,也反映出他对战争的厌恶情绪。
又有借描写边塞景观书写豪壮情怀者,如[南商调·黄莺儿]《塞上重阳》四首之一:
荏苒又重阳,拥旌旄倚太行,登临疑是青霄上。天长地长,云茫水茫。胡尘扫尽山河壮。望遐荒,王庭何处?万里尽秋霜。[1]2761
九日登高,背倚太行;放眼望去,苍穹地阔,云水茫茫,荒丘野岭,万里秋霜;问王庭何在?万里尽秋霜。在这里,他借助塞外广阔、苍远之景,抒写了自己的豪怀壮志,颇具气势。
再有直接抒写豪情壮志者,如[北仙吕·桂枝香]《忠将》:
一身不爱,一心无懈。须知臣节如山,每念君恩似海。能忘家为国,功成十大,一腔赤血,六尺形骸。贪生莫佩临戎剑,怕死休登拜将台。[1]2798
此处,表达了薛论道的忠君爱国思想,也高唱出他一腔热血、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另外,“塞云茫,连天衰草”[1]2761“秋声画角齐嘹亮,西风几场,鸿雁几行,白云常在眉睫上”[1]2757对边塞风景进行描写;“风吹战袍,月明宝刀”[1]2756“玉门迢骓蹄奔绽,铁衣寒征袍磨烂,将军战马岁岁流血汗”[1]2711对边关将士生活进行记述。在这些曲作中,薛论道把豪气、郁气与北国边塞之风、将士勇猛之气融为一体,化为个个场景,彰显出了一种雄健豪放之风。
整体而言,薛论道的边塞曲具有“以壮景抒豪情……给人一阔大深邃的审美享受”[13]78的艺术特点,而这在其他元明散曲家的曲作中是不常见到的。薛论道这一雄健豪放曲风的形成,除了与他独特的生活经历与军旅生涯有关外,盛唐边塞诗的影响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细察之,薛论道现存的边塞曲,既继承了盛唐边塞诗慷慨、豪迈的一面,也延续了其中苍凉、悲壮的情愫,不过,却少了盛唐边塞诗中“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14]242“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15]93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豪放气象,多了一层“时不待我”“萧萧白发长扼腕”的悲怆意蕴和消极情怀。这与薛论道坎坷的生活经历、明代不当的边防政策,以及明中后期奸佞、权臣当道、正直之士难伸其志的社会现实有着密切的关系。
四、儒家思想与薛论道庄重质实的豪放曲风
今人研究薛论道的散曲,关注最多的是他独具特色的边塞曲、叹世曲,却很少有人提及他以讲理、劝戒为内容的说理曲。的确,边塞曲、叹世曲是薛论道散曲中较为突出的,但是,无论是说理曲的数量,还是其中所反映出的以儒家学说为主的复杂思想,以及整体表现出的豪放中蕴有庄重质实的特点,都让我们没有理由把它排除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据统计,薛论道现存说理曲有90首,表达的思想较为复杂,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儒家思想。这一思想在薛论道的此类散曲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其中,有言忠孝、忍恕、五常等思想者,如《教子忠孝》《善忍》《能恕》《仁》《义》《礼》《智》《人和》;有阐述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6]141“大丈夫”思想者,如《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又有论积德行善、甘贫修身、节俭朴素思想者,如《积德》《进善》《甘贫》《教子修身》《戒气》《骄奢》《谨言》等;再有述及劝学思想者,如《教子勤学》《志学》等;还有述及荀子提倡的“人定胜天”思想者,如《人定胜天》等。二是道家思想。这主要表现在对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17]289辩证思想的继承,而且多与“安命”思想放在一起论,如《享天年》中曾言“福乃祸先,祸乃福源,达人知命身常健”。就“安命”思想而言,《庄子》中云“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18]122。其中所言不是常识意义上的“宿命论”,而是对“命”完整理解之后的一种人生态度,不过,这为后人在日常生活中奉行的具有“宿命”色彩的一般意义上的“安命”思想与行为打开了法门,我们认为薛论道曲作中的这一思想应作如是观,如《安命》篇。三是富有宿命色彩,融合儒、道学说的循环论思想。如《天理》篇强调了周转、成败、明灭的循环论思想,《骄奢》篇在提倡人要积德的同时,表达了“物理循环果报真”的思想,《忌满》篇述及“察循环否泰生”的循环思想,还有《德子孙》中 “一啄一饮皆前定”的宿命思想等。综之,薛论道在此类散曲中表现出了以儒家学说为主,兼融道家和生活经验于一体的复杂思想。
基于儒家用世思想的影响与表达,他的这类曲作既没有表现出叹世曲中的慷慨豪放,也没有表现出边塞曲中的雄健豪放,而是表现出了一种庄重不谐、平实不媚的豪放之风。如[南商调·山坡羊]《教子修身》:
君子不忧不惧,端在无私无欲。尝存内省不疚复何虑。一身万事居,一心天地虚。虚心治国毁誉由他去,以道修身持循勿苟趍。尤须,饶人不是愚;还须,无忘父母躯。[1]2714
又如[北中吕·朝天子]《礼》:
统千国万邦,正三纲五常。礼不兴谁能王,人心天理本先王,一家仁一家让。百行克修,四箴可想,贵于和节为上。语默行藏,礼貌周详,敬无失心无放。[1]2726
再如[南仙吕入双调·朝元歌]《人定胜天》:
祸兮福兮相依倚,亨兮困兮,亨困相忧喜。否泰一辄,天人同理,端在一拳心地。两字无欺,人能胜天切莫疑。战战若惊惕,兢兢无纵逸。如斯而已,真可以挽回天地。[1]2827
这里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也没有开阔的场景,多是在讲理、劝戒时彰显出一种洞察事理之后的直率、质实的豪放曲风。这一曲风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思想观念影响下的曲学观。薛论道在《林石逸兴·序》中云:“其所制作,或忠于君,或孝于亲,或忧勤于礼法之中,……皆可以上鸣国家治平之盛。”[1]2902这便是他这一创作主张的自我声明,而这一创作思想影响到了他对曲作题材的选取,也影响到其庄重质实曲风的形成。
薛论道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人生观的形成,与封建社会一贯以儒家伦理道德为主的教化内容相关,尤其是与明朝统治者重视府、县学的建设,规定四书、五经为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目,重视民间礼乐思想的规训相关。如果抛开泛化的儒家思想的教育不论(如学校正规教育),薛论道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创作思想的形成与地域文化之间也有着一定的关系。从地域分布看,燕赵之地与齐鲁地缘相接,且两地之间为平原地形,利于人们之间的交流,想必儒家学说自孔子创始之后,会通过不同的渠道传播到战国时的赵、燕、中山之地。如荀子(前328—前235)⑧,赵国人,是孟子之后的儒学大家,曾历时五十余年,游踪遍及赵、燕、齐、楚、秦五地,于齐国“三为祭酒”,讲学授徒,“最为老师”[19]2348,韩非、李斯曾是他的入室弟子。按照常理,战国时期类似于荀子这样游学、游说的“士”不在少数,他们在寻求安身立命之地的同时,也参与了各地之间的文化传播与交流,而儒家学说当在此传播之列。因燕赵与齐鲁相邻,燕赵之地当是儒家思想首先的受惠者。荀子之后,历代经学家对儒学思想的传承使此地的文化精神中具有尊崇儒家学说的传统。如汉代思想家董仲舒(前179—前104),“毛诗学”的传授者毛亨、毛苌(生卒不详),后汉三国经学家卢植(?—192)、刘劭(生卒不详),两晋北朝的经学家束皙(约264—约303)、高允(390—487),长期生活于北齐的颜之推(531—约590),北魏时期生活于河北的崔浩(?—450),隋朝的刘焯(544—610)、刘炫(546—613),隋唐时的郑玄(574—648),元代理学家刘因(1249—1298)等⑨,他们汲古融今,或承先贤,或创新论,或注疏,或践行,共同推动了儒学思想的流传、革新与发展,为儒学思想在燕赵之地的承传起到了或大或小的促进作用。基于当地儒学家的带动和文化发展的惯性,加之儒家伦理思想的实用性特点,在燕赵之地逐渐形成了一种崇儒、尚礼的文化风尚,这在一些史书、方志中有清楚的记述。范镇《幽都赋》云:“风俗朴茂,蹈礼义,而服声名。”《金史·地理志》言:“崇德尚义,顾耻修廉,以忠孝励其俗,以诗书传其家。”《抚宁旧志》:“士尚实学,人好礼乐,有古夷齐风。”《满城县志》:“家尚礼义。”《定兴县旧志》:“俗尚质朴,士敦学业。”⑩这些言论均不同程度地述及到此地文士好诗书,民众尚礼、崇德的习尚。故此,在明代教育体制的规约下,在当地传统崇儒风俗的熏染下,在个人喜好与领悟的促进下,薛论道知识结构中的主体很难不为儒家的伦理道德所充斥,而这也促使他把讲理的题材引入散曲文体,使其具有明显的教化特点,进而呈现出一种具有“端谨”特点的庄重质实之风。薛论道把诗文所应承担的教化任务赋予散曲,拓宽了散曲的题材范围,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扼杀了散曲文学的灵性。
总之,独特的生活环境、坎坷的生活经历使薛论道具有了慷慨、悲烈、质实的个性特点,进而转化为散曲中的悲烈、沉郁、高亢、质实的豪放风格,这种独树一帜的豪放风格为明代后期被绮艳之风充斥的曲坛带来了一股北国边塞的劲风,既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也具有不可或缺的散曲史地位。
注释:
① 因记载曲家薛论道的史料很少,他的具体生卒年一时难于考证。《全明散曲》记为:约1531年—约1600年(第2695页);蒋月侠、王绍卫撰文《明代散曲家薛论道生平考辨》(《宿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第57—59、73页)提出薛氏的生年在1520年左右。我们依据曲后序跋的落款时间,《定兴县志》等方志中的史料和他曲作中的相关信息,推测薛论道的生年约在1526年,卒年约在1596年或以后,参见拙文《明代散曲家薛论道生年辨析》,《宿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7期,第50—52页。
② (清)张主敬,等修,杨晨,纂:《定兴县志》卷十一,光绪十六年(1890)刻本。
③ (民国)臧理臣,等修,宗庆煦,等纂:《密云县志》卷三之一“沿革”,民国三年铅印本;另参考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诸侯称雄形势图”,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33—34页。
④ 关于“黄金台”的来历,参见刘侗、于奕正,著,孙小力,校注:《帝京景物略》卷二“黄金台”条云:“黄金台名,后人拟名也。其地,后人拟地也。史记:昭王为郭隗改筑宫而师事之,《新序》、《通鉴》皆言筑宫,不言筑台。后汉孔文举谓昭王筑台以延隗,梁任昉谓台在幽州燕王故城中,士人或呼贤士台、招贤台。有台名,无黄金名。李善引《上谷郡图经》曰:‘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其上,延天下士。’《水经注》云:‘固安县有黄金台遗址,《图经》云然,始有黄金台名。’今易州、易水边二黄金台,都城朝阳门外东南又一黄金台。三黄金台,岿然皆土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2—133页)。
⑤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第六十九,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63、3265页。
⑥ (清)张廷玉,等撰:《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655—5659页;(明)张居正:《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赠太保谥襄毅杨公博墓志铭》,见《新刻张太岳先生诗文集》卷十三,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唐国远刻本。
⑦ 有关薛论道从军时间的大致推算,以及杨博征用薛论道为参谋的时间,参见拙文:《明代散曲家薛论道生年辨析》,《宿州学院学报》2012年第7期,第51页。
⑧ 关于荀子出生年代和来齐国游学的时间,在史料中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从刘蔚华、苗润田之说。参见刘蔚华、苗润田:《稷下学史·荀况生平新考》,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264—272页。
⑨ 杜荣泉等:《燕赵文化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5—203页。
⑩ (清)李鸿章,等修,黄彭年,等纂:《畿辅通志》卷七十一“舆地·风俗”,续修四库全书本;(清)张主敬,等修,杨晨,纂:《定兴县志》卷十三“风土志”,光绪十六年(1890)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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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秀燕]
The Regional Culture and Xue Lundao’s Romantic Sanqu Style
LIU Ying-bo
(SchoolofLiberalArts,ShandongNormalUniversity,Ji’nan,Shandong, 250014,China)
Xue Lundao is a famous sanqu composer in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Dynasty. A variety of factors, like the natural environment, Yanzhao culture spirit, military career and Confucian thoughts, result in his romantic sanqu style. The unique Xue Style, whose aesthetic value and importance cannot be ignored, stands out among the mainstream amorous style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the regional culture; Xue Lundao; the romantic sanqu style; causes
2015-08-06
本文为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研究项目“地域文化与明代散曲”(14CWXJ10)的阶段性成果。
刘英波(1974—),男,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I2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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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8505(2016)06-00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