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三章
2016-02-17付秀宏
付秀宏
莫言的美食
莫言的深海处,是一片有关吃的海床。
我从莫言一首回忆童年的打油诗里,看出端倪:“不才生在平安庄,从小吃草与秕糠。忽然一日吃鸡蛋,犹如打开一扇窗。”(《忆童年吃鸡蛋》)读到这首打油诗,我笑了。莫言说过,饥饿是他写作的财富,此言不虚。上世纪文革前后,在山东高密的平安庄,有个“右派”被遣返老家,他跟莫言一起干农活,聊到一作家写书得了稿费,一天三顿饭顿顿吃饺子。每天都能吃饺子,那多幸福呀。莫言特羡慕作家这个职业,就攒足劲开始写小说。
莫言写散文《吃相凶恶》,写小说《粮食》,写中长篇《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天堂蒜薹之歌》、《食草家族》、《酒国》,都离不开“吃”。“吃”,成了莫言作品的关键密码。莫言曾写道:饥荒年代,一位农妇偷偷将生产队的豆子完整地吞进肚子,回家后再将豆子吐出来,喂给饥饿的孩子和濒死的婆婆,自己“死蛇一样躺在草上,幸福地看着他们围着瓦盆抢食。”这样的文字,只有经历过苦难并敬畏粮食的人,才能写出来。
记得当年土耳其作家凭《我的名字叫红》获诺奖,不久帕慕克到中国访问,只和莫言私下吃了一顿饭。莫言后来透露:“我们没谈文学,只谈美食。”莫言酷爱面食,他的代表作《丰乳肥臀》在日本上架时,买一套书送一盒馒头,这是知立市称念寺大和尚的策划。2000年春节,大和尚和馒头店老板专飞北京,带了几种“莫言馒头”样品,莫言最终选了一种小麦颜色的,看上去略显古朴,“莫言馒头”由此诞生。
莫言的家乡,在山东潍坊高密。高密有非常多的小吃,如朝天锅、景芝小炒肉、密州烤鸭、诸城辣丝子、杠子头火烧,这些舌尖上的美味养育了莫言,它们也始终贯穿在莫言的作品中。莫言的作品通过写吃,体验人生真味,感悟生存之道。山东乡间的吃,在莫言的《故乡美食》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韭菜炉包肥肉丁,白面烙饼卷大葱。再加一碟豆瓣酱,想不快乐也不中。”莫言在其《咏故乡高密》有曰:“石磨火烧咬头好,韭菜炉包滋味香。”
莫言的美食,从头到尾,看上去并不美;但是,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即使贫贱,也是美的,也是乡情的。这是一种心灵会意上的高贵。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吃不到美食,而是心中没有了美食。要留一点童心,在内心深处,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角落里,请保持对食物的童心,这一点会让人活得很快乐。人人都可成圣,只看自己如何做到圣地的成就。
人生,就是穿越黑暗,走向光明,即使不曾起舞,一样活出精彩的自己。
美食圣手汪曾祺
作家洪烛,写过一本《美食家是怎么炼成的》。他说,自己不是美食家,只是饮食文化的票友。洪烛说,他写的美食故事,跟李渔、袁枚、周作人、梁实秋、汪曾祺等前辈相比,差老远呢!
尤其是汪曾祺,让洪烛领略到他的大雅,乃至大俗;而在他身上,大雅和大俗,从容地活在一起。汪曾祺喜欢在家中烹饪,觉得跟做文章一样刺激,讲究起承转合、绘声绘色、画龙点睛。这就是性格:烹调手段,和写作方法息息相通。
汪曾祺的文学作品,在平淡中出奇,在亦庄亦谐的语言风格中,流露出人性的光辉。汪曾祺美食文章中,也处处体现出对人之真性的。
汪曾祺的一生经历,从地域上看,由故乡高邮到抗战时期求学昆明,后蛰居上海,再到“文革”中下放于塞外农场,最终长期定居北京。丰富的阅历加之汪曾祺美食家的品味力,各地的饮食文化在汪曾祺笔下成了一幅“清明上河图”长卷。赞美。
如果说《故乡的食物》、《故乡的野菜》、《故乡的元宵》,是属于作者对童年故乡的温馨记忆;那么《昆明的果品》、《昆明的吃食》、《昆明菜》等就是属于对昆明的回味;而《豆汁》则是属于老北京的市井印记。作家似乎意犹未尽,还创作了《萝卜》、《豆腐》、《咸菜与文化》,虽是各地都有的食物,却写出了各地特有的风情。北京水疙瘩的甜,天津冬菜的脆,保定春不老的香……中国美食,在汪曾祺眼里是体现了一种自然的、无冲动的、永恒的神力,它体现了生命自身的含蓄、平稳的特征。
在汪曾祺笔下,食物有地域性格。如《胡同文化》一文中,汪曾祺写道:“北京人易于满足,他们对物质生活要求并不高,有窝头吃就知足了。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了。虾皮熬白菜来了,嘿!”真是妙,把老北京的家常小吃写绝了!
汪曾祺是个有“饮食境界”的人。所谓饮食境界,就是由环境、气氛和心境融合成的饮食情趣和品位。他以温婉风雅的文笔娓娓道来,写得很有“学问”。《故乡的食物》最能代表汪曾祺亲近“俗趣”的平民立场,“最是暖老温贫之具”的炒米、应急充饥的焦屑、端午节的鸭蛋、飘雪时的咸菜茨菇汤,还有虎头鳖、昂嗤鱼等,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家常餐饮。
而在汪曾祺谈吃的散文中,知识与趣味的结合更是随处可见。他似乎对每一种食物的起源、典故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如《豆腐》一文,从北豆腐、南豆腐、豆腐脑、豆花、水豆腐到臭豆腐、豆腐干、拌豆腐、烧豆腐、扬州和尚豆腐、麻婆豆腐、昆明小炒豆腐、沙锅豆腐及家乡的“汪豆腐”,可谓知上知下,旁征博引,洋洋洒洒,让人进入了豆腐大观园。而文中那句“从苏州上车,买两包小豆腐干,可以一直嚼到郑州”,读来更让人忍俊不禁,回味无穷。
汪曾祺美食美文的雅韵独步,能让人联想到明清小品的意蕴,如同古典的水墨画,淡雅脱俗,这是一种真正富于生命力的民族文化的感悟。诚哉,妙哉!
林清玄的旧美食
台湾散文家林清玄,是一位独特的美食家。他的笔下,出现过很多令人回味无穷的旧美食。
记得看过一篇文章,说林清玄小时候,家里很穷,吃不起爆炒鳝鱼。林妈妈求卖鳝鱼的妇人,把杀鳝鱼剩下的鱼骨刺,留给他们。林妈妈深信鳝鱼的骨头中充满钙质,对于长身体的孩子来说,大有营养帮助。卖鳝鱼的妇人收摊了,林妈妈会从鳝鱼摊提回一大袋的骨头,然后就丢到大锅里熬煮。
热汤熬两三个小时,鳝鱼骨头几乎在锅中化掉,汤水变成咖啡色,水面上浮着油花。这时,妈妈会撒一把葱花,放几粒胡椒,然后关火。鳝骨汤熬成时,夜深了。林妈妈再把熟睡的孩子们叫到灶间,一人一碗汤。她在另一家面包店要来的面包皮,已在锅边烤热,变成香味扑鼻的饼干。林清玄一家人细细地咀嚼面包皮,配着清甜香浓的鱼骨汤,深深感觉到生活的幸福。
林妈妈担心孩子会吃腻,有时会在汤里加点竹笋,或下点鸡蛋花;有时也不煮汤了,她会用骨头做一道红烧豆腐,或与萝卜同卤……林妈妈最神奇的美食手艺,是炸鳝鱼骨。鳝鱼骨本来歪曲扭动,下油锅时忽然被妈妈拉直了,一条一条就像薯条一样,起锅时撒一些胡椒和盐,香、酥、脆,真是好吃极了。
每到冬寒时节,林清玄会吃到林妈妈的冰糖芋泥,齿颊会涌起一片温暖甘香。林妈妈真是巧手,她把煮熟的芋头捣烂,和着冰糖同熬,熬成近晶蓝的颜色。孩子们手捧一碗热腾腾的芋泥,围在灶边吃,特别享受。还有一种野菜叫“乌莘菜”,林妈妈也会采下那最嫩的芽,用太白粉烧汤,那又浓又香的汤汁,让林清玄一生都不会忘记。
林妈妈是那种做菜常有灵感的人,总是企图用最平凡的食物,来做最不平凡的菜肴,让孩子们吃起来不感到烦腻。母亲做的芋头排骨汤,天下无双。红烧鲢鱼头时,也要加入芋头,炖烂的芋头和鱼头相得益彰。
林清玄特喜欢吃馒头,也是为回味母亲手艺的必然。他爱到台北四维路的巷子里买山东馒头。刚从笼屉出来的热腾腾、有劲道的山东大馒头,有一种传统乡野的香气,非常美味,也非常结实。林清玄常把馒头当点心吃,那纯朴的麦香让他回味无穷。
在十年前,我曾读过林清玄的《木鱼馄饨》。当时疑惑--为什么卖馄饨老人的木鱼声,会给他带来“一种神秘的感觉”?是不是为让读者感动而刻意为之?后来终于明白,这是林清玄心底真情的流露。馄饨不仅仅在吃上,而且代表着林清玄对卖馄饨老人的一种爱。这种情感,就像对母亲的爱、对过往生活的感激一样。
所以,本是很平常的食物,在林清玄笔下,变成了一款款迷人的旧美食,泛着动情的怀旧光泽。从林清玄的旧美食里,我发现他心性的“从容”和“有情”。他处艰而乐观,深情而质朴,识见溶于真诚,然后徐徐吐露——风雅高远。林清玄,真雅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