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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维塔耶娃:垂直之爱

2016-02-17刘彭媛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维塔耶娃

刘彭媛

茨维塔耶娃(1892~1941)

《三诗人书简》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我总是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在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而“肉体”的爱,为了爱上它,我便使劲地吹捧它,竟使得它什么也剩不下了。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什么也没剩下,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这就是我的名字,惊奇也由此而来:命名日!)。

爱情仇恨诗人。它不希望被崇高化(据说,它原本就是崇高的!),它认为它就是绝对,唯一的绝对。它不相信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它知道它并不崇高(因此它才如此有力!),它知道,崇高就是灵魂,而灵魂开始之处,也就是肉体结束之地。最纯洁的妒忌,莱纳。灵魂对肉体也有着同样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体:它得到了多少歌颂啊!保罗和弗朗齐丝卡的恋史,只是短短的一段。可怜的但丁!——有谁还能记得但丁和贝阿特丽丝?我嫉妒人的喜剧。灵魂永远不会像肉体那样被爱,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颂。肉体一直被成千上万的灵魂所爱。有谁曾仅仅为了灵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难?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从对灵魂的爱走向苦难——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了天使。我们被糊里糊涂地剥夺了整个的地狱!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切?也许是出于一种担心,怕你会在我的身上看到一种普通的、欲望的激情(激情——肉体的奴役)。“我爱你,我想和你睡觉。”——对友谊是不会如此简单地开口的。但是,我这是在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像是在梦中,在一个深深的梦境中。我的声音与激情不同。如果你把我带到了你的身边,你也许就把les plus déserts lieux也带到了你的身边。那从不睡觉的一切,都想在你的怀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觉。那个吻将直抵灵魂(深度)。(不是火灾,是深渊。)

你永远在旅途中,你不住在任何地方,你与俄国人见面,而他们不是我。请你听着并记住:在你的国度里,莱纳,只有我一人代表着俄罗斯。

……

莱纳,天色越来越暗了,我爱你。火车在轰鸣。火车就是狼,狼就是俄罗斯。不仅这列火车——整个俄罗斯都在向你轰鸣,莱纳。莱纳,你别生气,要不,随便你怎样生气好了——今夜,我将和你睡在一起。黑暗中是一个断裂。由于星星,我相信:窗户。(当我想到你和我自己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窗户——而不是想到床铺)我的眼睛大睁着,因为外部比内部更暗。床铺像一只船,我们开始了旅行。

1926年8月2日于圣吉尔-絮尔-维

[节选自《三诗人书简》,(奥)里尔克、(俄)帕斯捷尔纳克(俄)、茨维塔耶娃著,刘文飞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

三诗人书信

天灰蒙蒙的,见不到太阳。沙滩略显荒凉,少有人烟。这是1926年巴黎西部旺代圣吉尔的一处海滨,俄国诗人茨维塔耶娃带着14岁的女儿阿里阿德娜、1岁的儿子穆尔来此度假。他们租住在海边一处老渔民的家里,渔屋紧邻一条名为维叶的小溪,落潮的时候,小溪会散发怪味,有些凄凉……度假的环境不太合茨维塔耶娃的心意,但她无力做出改变。这些年,茨维塔耶娃跟随丈夫谢尔盖·艾伏隆流亡在外,遍尝艰辛,生活总是处于拮据不堪的状态。此次来海滨度假,就是为了从繁重的家务中透一口气,并为秋天的写作计划积蓄能量。

谢尔盖忙于办革命报纸与为欧亚运动奔走而留在了家里。茨维塔耶娃支持丈夫的工作,尽管最近几年她对政治不再关心,对革命、局势也不甚了解。

五月初的天气还不太暖和,屋后小花园里的玫瑰也尚未开放。日子平静得有些无趣,直到一封信件到来。

信来自瑞士一个偏僻的小城堡:慕佐,德语大诗人莱纳·马利亚·里尔克的隐居疗养之所。原来就在不久前,茨维塔耶娃的旧友——俄国诗人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得到了与里尔克通信的机会。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一直相互钦佩、爱恋,他想与她分享最珍贵的东西,便建议里尔克与女诗人通信(此间还有一层实际的考量——帕斯捷尔纳克所在的俄国与瑞士通邮不便,希望身处法国的女诗人帮忙转寄信件)。他未能预料的是,最后加入的女诗人凭借满腔热情,迅速占据了三人书简的话语的中心。

茨维塔耶娃带着膜拜的心情给里尔克回信,把他比作“诗歌的化身”,盛赞他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只能用全部的身心去感觉”。已近暮年的里尔克则平静地、有节制地接受了茨维塔耶娃强烈的爱意:“我接受了你,玛丽娜,以全部的心灵,以那因你,因你的出现而震撼的全部意识。”他们讲述童年故事、家人与家庭,讨论诗歌创作,更进一步的,探讨诗人与死亡、诗人与语言、诗与精神。话题日渐深入,他们构建出只属于两人的话语空间。里尔克献给茨维塔耶娃一首带有密码风格的诗——《哀歌》,里面就含有两人之间的暗语。

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年龄相仿,同样出身于教授家庭,同样爱慕德国文化。两人已经通信四年了,信件往来谈不上频繁,却足以维持他们相互的爱慕与依恋。不久前,帕斯捷尔纳克阅读了女诗人的长诗《终结之诗》,这部优秀的作品引爆了他对茨维塔耶娃的热情。他为她写信,称她为“初恋的初恋”,是“自己合法天空的妻子”,仿佛忘了自己早已结婚生子。

然而,里尔克和他的诗歌过于美好,使茨维塔耶娃产生了独占他的世界的心态。帕斯捷尔纳克感受到了她的排斥,从与里尔克的关系中黯然撤退。女诗人也因此受到了里尔克的指责,称她过于苛刻。殊不知这正是茨维塔耶娃式情感的真实体现——主动、猛烈、无所顾忌和强烈的占有欲。

通信末期,茨维塔耶娃对里尔克的情感攀升到了顶峰。她幻想与他相见:“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搂着你的右肩——然后再没有别的了。不,还有:就是在最沉的梦中,也知道这就是你。还有:要倾听你的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这并非茨维塔耶娃第一次提出类似的要求——寻求精神而非肉体的结合。与之前将对方吓退的经历不同,这一回,诗人回应了她的热情。但是,日渐严重的病情使他无力接受见面的邀请。几天后,茨维塔耶娃再次寄出信件催促他落实二人的相见,尽管她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是很难实现的。里尔克沉默了。

1926年11月7日,茨维塔耶娃给里尔克寄去了一张明信片。当时她已经离开了旺代海滨,卡片上有她新的通信地址以及简短有力的呼喊:

亲爱的莱纳!

我就住在这儿。

你还爱我吗?

但是,她再也没有听到来自瑞士的回应。

茨维塔耶娃的爱情活在语言里。她与里尔克从未相见,与帕斯捷尔纳克也仅有匆匆的数面之缘。但他们在词语中相触,在精神中相遇。信件作为文本,承载并见证了这段浪漫的交往。同时,诗人身上的光芒交相辉映,也成为茨维塔耶娃诗情萌生的绝佳土壤。《房间的尝试》、《新年问候》、《大气之诗》……构成了茨维塔耶娃诗歌创作的巅峰。这些作品或是献诗,或是受书信中的对话启发而创作,其中对爱情的思考与精神的追寻更是到达了极致。

茨维塔耶娃一直寻求能与自己站在同样高度的心灵对话者。纵观她的人生,她也只遇见了这两位。里尔克满足了茨维塔耶娃自青春时代对德国文化的向往,尽管他们的通信只维持了短短数月,但带给诗人精神层面的影响是长远而深刻的;没有离开苏联的帕斯捷尔纳克则是“第五季节和第四维的兄弟”,他和茨维塔耶娃通信十几年,成为女诗人流亡生活中与祖国最重要的纽带,也是她于困苦生活以及日渐孤独中的重要支柱。这场以“一战”后日渐萧索的世界诗坛为背景的三人书信写作,成为一段旷世佳话。

剥去爱情的肉体外衣

茨维塔耶娃是俄罗斯极为重要的诗人,诺贝尔奖获得者布罗茨基甚至推崇她为20世纪的第一诗人。当时俄国处于文学的“白银时代”,群星璀璨,流派众多。茨维塔耶娃却是一位特立独行者。她与杰出的象征派诗人们接近,与一些阿克梅派的诗人们建立了友情,对未来派诗人们给予关注,但是没有一个文学团体真正征服了她。她向往的是德国浪漫主义,这与她天生具有的浪漫主义精神相契合。她在爱情中的腾飞与热情,也都是来源于此,甚至她的诗歌也是飘然向上的。

在另外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帕斯捷尔纳克的眼中,她则是“所有俄国诗人中最俄国的诗人”,尽管她在外流亡17年之久,接受的是欧洲教育,并强调自己的母语是德语。在茨维塔耶娃看来,“祖国不是领土的标志,而是颠扑不破的记忆和血液……心里装着她的人,只有同生命一起才会失掉它”。

茨维塔耶娃早慧,幼年就展现出她对诗歌的热爱与天赋,18岁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两年后,她与性格温和的谢尔盖·艾伏隆成了家。婚后头几年,茨维塔耶娃的生活既幸福又自由。然而,时代的动荡与剧变使她的生活翻转,贫穷夺走了她的次女,而丈夫加入白军后长久失联。

1921年,友人爱伦堡从国外传递了她丈夫的音讯,茨维塔耶娃于是带着长女离开了俄罗斯,和丈夫在异国团圆。家庭再次赋予她安定感。女诗人的创作也逐渐转向内省,爱情与离别、生命与死亡成为她的重要主题。

然而贫穷仍旧如影随形,她连一张正经的写字台都没有。但诗人的精神却异常强大。茨维塔耶娃曾这样写道:“我把世界分为诗人和众人两大部分,并且倾心于诗人一边。”

“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

在这样的思想观念下,茨维塔耶娃对爱情的理解也是对立的。肉体的爱情(世俗的爱情)被她绝对化地区别于精神的爱情。她憎恶夏娃:“我不爱爱情,也不敬重爱情”,“我身上没有任何来自夏娃的东西!”盛赞普绪克:“我是/你的小燕子呀,你的——普绪克!”“让我披上你的光辉,/怜悯我,装扮我,让我变得洁净。”对精神近于偏执的追求,是茨维塔耶娃在情感交往中的一个重要特征。即使是大诗人里尔克也难逃她的二分法。在他们的通信中,她既无意了解里尔克与世隔绝的沉静心态,也不曾留意对方反复提及的身体病痛。事实上,她常常对里尔克低沉的声音充耳不闻,因为“这里谈的不是作为人的里尔克(人是我们注定要成为的),而是作为精神的里尔克,他大于诗人,对于我来说其实就叫作里尔克——来自后天的里尔克”。“我爱的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人。”茨维塔耶娃始终尝试剥去寻常爱情的肉体外衣。她所追求的是无手之握,无唇之吻。

茨维塔耶娃在爱情的过程中同样呈现出一种特殊状态。与维什年科(“赫利孔”)的爱情便是一个常常为人提起的例子。旅居柏林时,茨维塔耶娃因出版事务经常拜访“赫利孔”,浪漫的幻想在频繁接触中被激发出来。果敢地,茨维塔耶娃主动展开攻势。她在深夜给他写信,描绘想象中二人见面的情景,吐露真挚的爱意。这样的情书先后一共写了10封。然而,“赫利孔”的回信非常“平稳”,让她失望。大约两周之后,她的迷恋之火渐趋冷却。留在冰冷余烬里的,是承载着往昔热情的书信和诗歌。其中,有一首诗流传甚广,名为《去为自己寻找一名可靠的女友》。

因为交往对象的羸弱,茨维塔耶娃的恋情往往很难持久。但她迫切需要下一个恋情来点燃自己,以排遣心灵的孤独。类似的故事还发生在朗恩、巴赫拉赫、格隆斯基、施泰格尔和塔戈尔的身上。这个名单可以很长。谢尔盖曾指责妻子“极易动情”,“没头没脑地投入感情风暴”,“情人一经虚构出来,感情风暴便呼啸而至”,而如果这个情人被发现是“微不足道、目光短浅”的,就会立刻被抛弃。当然,这只是对茨维塔耶娃爱情表现的外在描述,但不得不说,这一概括非常精准。杂志编辑马克·斯洛尼姆与茨维塔耶娃交情甚笃,他在回忆文章中写道:“茨维塔耶娃每一次恋爱,都像是‘诗意的虚构和‘被诱惑的思想所产生的激动,它们注定会经历‘基座的建立和雕像的毁灭这两个阶段。”每一位情人从她的生命中经过,“一切都将化为诗句”,茨维塔耶娃就像“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炉”,情人成为“劈柴”,供养她的熊熊火焰并留下关于爱情的文本。

文本是茨维塔耶娃的爱情故事最直接的体现。有学者称她为“自我抒情诗人”。她的爱情文本包括书信、献诗与爱情主题的诗歌。其中,书信是她形式最为独特的作品。女儿阿里阿德娜曾回忆道,茨维塔耶娃对于信件十分重视,她会在笔记本里拟出信件的草稿,“当创作看待,几乎也像对待手稿一样要求严格”。严格的态度之外,对于情书有些略显草率的急切。马克·斯洛尼在回忆文章中写道:“一般来说,她喜欢写信——有时候我觉得,她忘记了在给谁写信——她想消除沉默并且找到‘友情的耳朵的愿望是那样的强烈。这一点从她的许多思想和情感的流露大概是找错了对象之中便可得到说明。”

通信满足了茨维塔耶娃对“彼岸世界”的喜爱。她说:“我不过是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是在诀别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逢时;都是在分离时才喜爱,而不是与之相融时;都是偏爱死,而不是生。”茨维塔耶娃厌恶面对面的交流,有意维持双方的距离。极为生动的一个例子发生于帕斯捷尔纳克身上。1922年,帕斯捷尔纳克访问德国。当时茨维塔耶娃旅居捷克,两人文字交往又正投契,无论从客观条件或者情感上都没有见面的阻碍。然而,女诗人愧疚却坚定地拒绝相见,还写了一封长信来忏悔。次年2月10日,她再次就此事给帕斯捷尔纳克写信,描述了她与幻想中的诗人见面的场景——“有个地方,立着电灯柱子,却没有灯光,我呼唤您:‘帕斯捷尔纳克!我们俩肩并肩边走边说,走得很远……我这样做,您全然不知,也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羞愧……‘去车站就等于‘见帕斯捷尔纳克。”她呼唤帕斯捷尔纳克,“生活中您不在身边……但是我生活中所有的车站,我命运中所有的电灯柱子下边,所有的沥青路,所有的‘蒙蒙细雨当中,永远、永远、永远都有您的身影,帕斯捷尔纳克。我呼唤,呼唤您来临。”

来自远方的殷切呼唤,还回荡在她献给帕斯捷尔纳克的那组著名的《电报线》中:

歌唱的电线杆连续不断,

支撑着高高的天空。

我把自己的一份骨灰

从远方寄给你,很轻很轻……

林荫道叹息,

电报似的语言穿越电线:

我——爱——你……

垂直之爱

“茨维塔耶娃风格”在1922至1926年最终形成。其中,创作于布拉格时期的《山之诗》和《终结之诗》是她最重要的爱情主题抒情长诗。以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里尔克三位诗人通信为背景而诞生的《房间的尝试》和《新年问候》,以及在前两首基础上诞生的《空气之诗》,则剖析了女诗人独特的精神追求。抒情长诗因篇幅的优势,更为系统地为我们展现了茨维塔耶娃爱情背后的哲学逻辑。

山是茨维塔耶娃钟爱的意象,山的形象总是与感情的崇高、壮阔和伟大相联系的。《山之诗》中,作为主人公的山峰具有三重含义:首先,它指代的是布拉格斯米霍夫区的一座山冈,当年茨维塔耶娃就住在这个山冈附近一幢简陋的房屋里。其次,在浪漫主义的想象中,山是崇高的爱情象征。“依我的眼睛观看/那山——竟是天堂?”山直冲云霄,居于人间寻常的生活和家庭幸福之上。最后,山峦又意味着苦难。“那山诱使我们:‘躺下!”山“仿佛一个撮合者”,吩咐让恋人相爱,“就在此处……”但是,山也知道,尽管两个人相恋,但他们的分手注定不可避免,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山上的爱情毁灭了,可是跟爱情一起毁灭的还有山。“一处处别墅将在我们的山上兴修——/前庭将会簇拥着一座座小小花园。”于是,“在我们的废墟上,/将会拔地而起——一座夫妻之城”,在这里的人们“都该有一片筑着鹳巢的屋宇”,过着幸福却庸俗的家庭生活。但是“山不会忘记——那场嬉戏”,“亚麻绳捆绑不住巨人!/葡萄园封锁不住维苏威火山!”所有的人都遭到诅咒,“在我的山上,你们这些蚂蚁,/休想得到尘世的幸福欢乐!”

茨维塔耶娃对小市民式庸俗的诅咒,在其他诗歌中亦有体现。山是高耸的、垂直上升的。山的爱情是博大的。而山下的城市中,小市民生活在水平的领域里,他们的爱情是卑微的。茨维塔耶娃批判的正是水平的爱情。诗篇尾声,她说:“我不会单独地回忆起你,/而把爱情隔断。二者等同。”

这首诗的背后自然又有一段罗曼史。故事发生在1923年9月至12月的布拉格,男主角是康斯坦丁·罗泽维奇。他曾经同茨维塔耶娃的丈夫谢尔盖一样当过白军军官,是谢尔盖的大学同学。这段爱情与之前发生在茨维塔耶娃身上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曾经的交往者中有“戏剧才子”、“同行旅伴”、“儿子”……但这次,确实是情人!这是茨维塔耶娃最激烈的一段爱情,一段要死要活的爱情,也是在女诗人一生中,唯一“天”与“地”统一的爱情。她在信中写道:“我和您在相逢之前或许不曾活在人间!对您来说,我——是灵魂;对我来说,您就是——生命。”然而,关系的发展仍旧是悲剧性的。罗泽维奇本人对茨维塔耶娃视若生命的诗歌并不太欣赏,又被她“波浪般奔袭而来的激情”吓坏了。另一方面,谢尔盖察觉了此事,他很纠结痛苦,并提出了分手。茨维塔耶娃拒绝离开丈夫,“这个冬天……我眼泪很多,诗歌很少”。这段爱情终究还是结束了。

因这件事所创作的另外一首诗里,我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女诗人的爱情哲学。她在《终结之诗》讲述了一对情人的最后见面,他们一起走过咖啡馆、沿河街、山脉转弯处、桥梁(河流),经过工厂楼房、山……河流分开两岸,一边是精神,一边是生活。男主人公仍然爱女主人公,但却是以自己的方式爱她。可这不是她所需要的。茨维塔耶娃说:“我把自己的心灵变成了自己的家,但是从来也不会把家变成心灵。我不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中,我不在家。”

茨维塔耶娃自己概括了这段爱情失败的原因——他想要的是“水平线式的”爱情,她追求的却是“垂直线式的”爱情。就像两个运行轨迹不同的“天体”,他们会短暂地相遇、发生恋情,但分离却是永恒。布罗茨基说:“它们(这两首诗)讨论的是普遍意义上的破碎。”或许,爱情方向的不同,就是茨维塔耶娃所有悲剧性的罗曼史,背后的真正原因。

那么,垂直之爱中的“垂直线”到底意味着什么?垂直所指向的,是怎样一种空间?诗人在两年后几首诗歌中,逐步给予了回答。

在《房间的尝试》中,诗人笔下的房间只有三堵墙。失去的这一面墙,就形成了出口、走廊,椅子带着客人上升,通往虚幻的空间。这是诗人梦中约会的地点——“心灵聚会旅馆”。《新年问候》是一首书信体诗作,创作于里尔克逝世之后,是寄给这位才华相当的情人的又一封情书。在茨维塔耶娃的心中,里尔克并未离去,他只不过是到了一处新的居所:“没有生,没有死——第三种/新的生存……”生与死的界限不复存在。

在《房间的尝试》与《新年问候》的基础上,《空气之诗》诞生了。茨维塔耶娃在这首诗里第一次描绘了诗人的宇宙。抒情主人公乘着飞机上升。在情节构思提纲里茨维塔耶娃写道:“飞行并非沿着地平线,而是顺着垂直线一直向上。向上,向上,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诗人的宇宙。”

关于垂直线,显然受到茨维塔耶娃的又一位老朋友和良师谢尔盖·沃尔康斯基的影响。在他一本名为《日常生活与生存意识》的书中,详细阐释了水平线与垂直线的哲学观念。相比于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沃尔康斯基的语句更为直白:“垂直线穿过头,穿过整个身体,下边连着地,上边连着天。假如我们把这条线加以延伸,一端会通向地心,另一端则通向天空无尽的纵深之处。这将是一条高度线……人的精神探求就沿着这条高度(深度)线展开。”这是一条精神的线,向上求索的线。“这条线无比高深,它是贯穿着理想、思想、记忆、征兆的一条线。”

茨维塔耶娃的垂直之线,就是这样一条垂直向上并无限延伸的线。诗人向往的爱情,就是这样的爱情。爱是垂直向上的,茨维塔耶娃所追求的爱情存在于七重天之外,在那片高悬的、无限深远的、诗人的宇宙之中。

不过,难道茨维塔耶娃没有水平之爱吗?想想那句写给丈夫谢尔盖的著名诗句:“我不会出卖你,在指环里面,/如碑文石刻你永世得以保全!”丈夫流亡国外,她跟随;丈夫决意回国,她明知有生命危险,亦跟随。随后,丈夫和女儿被捕关押,她带着儿子居无定所,仍东拼西凑定期给二人送钱送物,即使她连他们的音讯都绝难得到。爱情有博大也有卑微,茨维塔耶娃的爱情无疑是博大之爱。

(参考资料:《三诗人书简》;《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安娜·萨基扬茨著,谷雨译;《寒冰的篝火:同时代人回忆茨维塔耶娃》,利季娅等著,苏杭等译;《致一百年以后的你》,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著,苏杭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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