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忆那一抹纯白
2016-02-16胥家豪
胥家豪
南京的夏天很热。每到三伏的夜晚,巷子里便摆满了躺椅和门板,一家人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以解酷热之苦。每到这个时候,骑车晚归的人们经过这样的小巷时需要十分高超的驾驶技巧。而大白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夏夜悄无声息地进入我的生活的。
大白是我给一只流浪的波斯猫取的名字。至今我都很诧异,这只如此美丽的猫为何到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毫不出奇的家庭里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睡觉。是的,就是那种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布沙发,幼小的我在那里睡了两年多时间。当时家里买不起时尚轻便的婴儿床,家里的大床又空不出我的地方。万般无奈下我爸想出了一个土办法:用椅子在沙发旁围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在里面铺上垫被和盖被。我就在这么一个简易的“小床”里一次次进入梦境。正当我静静等待着睡意像往常一样带走我时,窗外突然响起了一声轻轻的猫叫。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好像妩媚的少妇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不知为何,猫叫对我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那种低低的充满魅惑的声音很容易激起我的原始欲望,虽然当时我并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这一晚,我在混乱中睡着,梦里都是稀奇古怪的精灵缠着我。
第二天早上,我在楼下车棚里找到了它,它正趴在我爸的摩托车上睡觉。听到我的脚步声,它立刻睁开眼睛,曲起后腿,随时准备跳上车棚顶逃走。我又走近了几步,它突然起身,在我眼前闪了一道白光。等我看清楚时,它已经跑到棚顶之上。过了一会儿,它发现这里没有危险,便又重新跳下来,仿佛信任我了一样,踱着优雅的步伐缓缓向我走近。我顿时失了脸色,想跑却没有力气,好像被定身法圈在了原地。而波斯猫仍然不疾不徐地向我走来,两只琥珀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从我身边走过。等它走远了,我才如释重负,一溜烟跑了。
我与这只猫的地位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微妙。它像精灵一样,自由地决定何时来到我面前,何时又悄无声息地消失。跟它在一起时,它好像能够猜透我内心的秘密。在我的意识里,它已然成为我心里关于神秘的一个象征。很多时候,当我正专心致志地玩一坨泥巴时,它会静悄悄地走近我,轻轻地叫两声,惊得我一失手将苦心经营的土堆毁于一旦。当我放下手中的玩具铲,想向它兴师问罪时,它又迅速后退,轻巧地跳上房梁,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次我与玩伴们约好去砸李奶奶家的窗户。信心满满的我刚踏出家门,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走,忽然感到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竟然是大白跟在我后面,瞪大眼睛盯着我。大白左边碧绿的眼睛射着绿光,右边海蓝的眼睛泛着蓝光。我硬着头皮装作看不见它,快步向前走,大白就这样跟着我。我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心里萌生了退意。最终,大白一声像指甲划玻璃般尖利的吼叫为我这次不成功的冒险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彻底丧失了勇气,慢慢踱回了家。呆在家里,我为自己的懦弱而愤怒。为了惩罚自己,我大口吞了两勺盐,差点没把自己呛坏。第二天,小伙伴们被李奶奶逮了一个正着,他们全部回家挨了一顿打。我听了这个消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冬天很快来临了。一场西北风裹挟着鹅毛大雪覆盖了南京每一个角落。秦淮河两边的人家都早早地升起火炉,挂上门帘,来抵御冰冷刺骨的寒气。大白好几天没有出现。那两天,我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晚上,我正要入眠,忽然大白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是,这次的叫声与以往都不一样,大白显得很虚弱无力,一声比一声焦急。我想做点什么,比如溜出去看看它什么的。但那时的我显然没有那种能力。就这样,我在揪心中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格外的冷,我等父母一上班便溜出家,冲进车棚。羸弱的叫声回荡在我耳边,但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它。最后,我在一堆旧报纸中发现了它。大白无力地侧躺在报纸上,我匆忙把它抱回家。大白的身体在我手里剧烈地起伏着,我的心也随之疯狂跳动着。回到家,我把大白放在我的“小床”上,接着去冰箱拿出鱼汤,盛了一碗放进微波炉加热。也许是室内的温度高,大白终于活泛了一点。它警惕地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提防着潜在的危险。我端着热气腾腾的鱼汤走到它面前,放在地上。然而大白却不为所动,哪怕鱼汤的香气已经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我无奈,只好退出房间,关上门。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大白狼吞虎咽的声音。
就这样,大白开始成为我家的常客。我很开心终于多了一个朋友。我用废弃的棉花和布料给它在车棚的向阳处建了一个庇护所。这样大白可以白天在外面自由游荡,晚上也有一个安身之所。至于每天的伙食,大白似乎有它自己的门路,只有在雪太大的情况下,才会来我家蹭顿饭。当然,对它我总是欢迎的。
我从小胆子就不是很大,在认识大白之前,几乎没有自己踏出过边营路口。在之后的两年里,我和大白结伴探索了许多我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们去了夫子庙,爬上了中华门城堡,甚至在乌衣巷里穿来穿去,直到迷失了方向。这在以前我是无法想象的,但现在,我一点不用担心回不了家。因为大白有天生的方向感,可以记住我们来时走过的路。无论多么蜿蜒曲折的小巷,它都能领着我走到熟悉的大路上。
至今仍记得那天大白与我去箍桶巷。当时我没钱买玩具,但偏偏老门东那里是南京最繁华的一块地方。大大小小的玩具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我家周围的大街小巷。对我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玩具比黄金还要有吸引力。所以,我隔三岔五地就往那里跑,对着那些新潮的玩具过过眼瘾。正当我挤在人群中观看着店老板展示新到货的玩具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流行音乐。我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到那里,音乐的来源处竟然是一家新的玩具店。我顾不上喊大白,一个人冲上前去。不一会儿便被淹没在人海里,瘦小的我随着人流向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当人群散去的时候我发现周围的街景我已经完全不认识了,我迷路了。
这时第一个闯进我脑海里的念头竟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被父母发现了该怎么办。父母决不会允许我跑这么远的,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开始变得绝望。我在街边找了一个地方蹲下来,大脑一片空白。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孩子这时的绝望,那是让人能够在以后无数的噩梦里出现的绝望。漂亮的夕阳照在我身上,但那是冰凉的。
就在这时,大白出现在我前方不远处。我像遇到救星了一样跳起来,冲向它使劲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它却显得很冷静,轻轻地叫了两声便扭头在前面引路回家。我默默跟着它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白墙黑瓦的乌衣巷里钻来钻去。眼前的那一抹鲜亮的会动的白色让我永生难忘。渐渐,两边的房屋变得熟悉起来了,我辨出了回家的路。
大白毕竟是一只野猫,不太了解人类社会的规则。有时,它会有意无意地在二楼的人家门口便溺。二楼人家很快便知道是大白所为,却不动声色。“十一”假期,我和父母要出远门。当时,猫粮刚刚在南京上市。临走时,我带上攒了许多年的零花钱去南京最大的超市买了一袋。我仔细算好大白五天的食量,生怕它会饿着。临走时,我特意检查了车棚的锁,确保不会有人进来。就这样,我带着牵挂离开了大白。
当我们一家从外地回南京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父母在屋里收拾旅行带回来的土特产。而我迫不及待地冲进车棚,却看到了让我一辈子都无法放下的一幕。
大白静静地趴在窝里,一动不动。按照以往,它至少会跳出来,叫两声,跟我打个招呼。而今天,什么都没有,我感觉有一些异常。急忙找出我走之前给它准备的猫粮,发现还有一大半没有动。我知道出事了。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大白的身体,检查是否有皮外伤。大白艰难地睁开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舔了舔我的手背,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我的手感觉到大白的身体由温热渐渐变得冰凉,我的眼泪流成了河。
后来,我从一个小伙伴那里得知了真相。二楼的人家趁我们不在,在鱼汤里拌上了毒药。让他们家的小孙子端到楼下,在窗户边看着大白喝完。我听完以后没有再流一滴眼泪。这家人给我上了人生里从恶教育的第一课,让我第一次见识到人性丑恶一面。我找来了一把小铲,在我家后院的松树下挖了一个小坑,埋葬了大白。从没有干过这种活的我,两手一共打了十一个血泡,虎口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我用手一捧一捧地把混合着我的鲜血的土撒在大白雪白的毛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动物,主宰我这份情感的心永远地破损了。
一个月后,我抓住一个机会把二楼人家的小孙子打了一顿。虽然我自己脸上身上多处受伤,回家还挨了一顿暴打,但我至今对自己的行为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