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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具特色的“韩学”研究
——林纾及其《韩文研究法》与《春觉斋论文》

2016-02-15张弘韬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昌黎林纾韩文

张弘韬

(郑州师范学院 中原文化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44)



别具特色的“韩学”研究
——林纾及其《韩文研究法》与《春觉斋论文》

张弘韬

(郑州师范学院 中原文化研究所,河南 郑州 450044)

林纾是晚清近代研究“韩学”成绩最突出的学者之一,其《韩文研究法》和《春觉斋论文》从义法与文法、心性与文风等方面对韩文进行分析评价,教人学习昌黎长技,并从流别论与两应知、六忌、三用笔和拼字法等方面论述了古文的具体写法。

林纾;韩学;《韩文研究法》;《春觉斋论文》

DOI:10.13450/j.cnki.jzknu.2016.04.002

降及清代,因政治气候的变化,学术思想的进步,“韩学”研究与整个古代文化遗产的发掘与研究一样,呈现出元明以来的繁荣景象。对韩文专题评论中较有特色的有林云铭的《韩文起》、李光地的《韩子粹言》、林明伦的《韩子文钞》及林纾的《韩文研究法》,比较起来,林纾的评论最为系统、深入、精彩而别具一格。林纾,光绪朝举人,入民国,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十三年(1924)卒。致力古文,诗亦清新湛秀,间作画,得烟客风味。由于贯通古今中西,学术功底深厚,他成为韩文研究的佼佼者,享誉学坛,是北京大学的著名教授,韩文研究的代表。他的同年好友马其昶云:“今之治古文者稀矣,畏庐先生最推为老宿,其传译稗官杂说遍天下。顾其所自为者,则矜慎敛遏,一根诸性情,劬学不倦。其于史汉及唐宋大家文,诵之数十年,说其义,玩其辞,醰醰乎其有味也。往与余同客京师,一见相倾倒。”[1]1马先生一得《韩柳文研究法》见示,则云:“先生独举其平生辛苦以获有者,倾囷竭廪,唯恐其言之不尽。后生得此,其知所津逮矣。”[1]1亦见林氏对韩文研究功力之深。

一、世行义法而天下定,文行义法而文法至

林纾在《韩文研究法》里首先提到的是“义法”,他指出:“韩氏之文,不佞读之二十有五年。初诵李汉之言,谓公之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谓雄伟不常者矣。’心疑其说之过。既而泛滥于杂家,不惟于义法有所未娴,而且韩文之所不屑者,则烦絮而道之。韩文之所致意者,则简略而过之。有时故作兴会,而韩之布阵不如是也;有时谬为拗曲,而韩之结构不如是也。实则韩氏之能,能详人之所略,又略人之所详。常人恒设之篱樊,学韩则障碍为之空;常人流滑之口吻,学韩则结习为之除。汉所谓‘摧陷廓清’者,或在是也。”[1]1义法者,合乎义之法也,用于文则为作文之法。林纾所谓“摧陷廓清”之功,在于韩愈作文有法。人若学会韩文之法,就能如韩文一样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能去障碍之藩篱,流滑之结习。故宋人魏了翁《唐文为一王法论》曰:“圣人不作,学者无归往之地。重之以八代之衰,而道丧文敝。后生曲学之于文,仅如偏方小伯,各主一隅,而不睹王者之大全。或主于王、杨,或主于燕、许,非无其主也,然特宗于伯尔。有韩子者作,大开其门,以受天下之归,反刓刬伪,堂堂然特立一王之法,则虽天下之小不正者,不于王,将谁归?史臣以唐文为一王法而归之,韩愈之倡是法也,惟韩愈足以当之。”[2]韩愈于贞元八年(792)在《争臣论》里提出“修辞以明道”的口号[3]219,吸取了先秦两汉文奇句单行,魏晋六朝文重艺术的文学自觉意识,创作了我国古代散文“辞事相称,善并美具,号以为经,列之学官,置师弟子,读而讲之,从始至今,莫敢指斥”的文学散文范型,千百年来为学者遵循[3]453。

然义法不仅至于文法。义法者,合于义之法也,关于义法的解说,首见于《荀子·王霸》,曰:“之所与为之者之人,则举义士也;之所以为布陈于国家刑法者,则举义法也;主之所极然帅群臣而首乡之者,则举义志也。如是,则下仰上以义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国定,国定而天下定。仲尼无置锥之地,诚义乎志意加义乎身行,箸之言语,济之日不隐乎天下,名垂乎后世。”[4]311谓国家若能举义士,推行法制,君主之所以能以诚信率群臣归向者,皆因义之志也。如是,则下仰上以义,国家基础就稳定;基础稳定,国家就稳定;国家稳定,天下就稳定。仲尼无立锥之地,而能忠于义,行于义,著之于语言,而不隐乎天下,故能名垂后世。义是以“礼”为准则,规范人的行为,即韩愈所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所以林纾在分析韩文义法时总是把思想内容,特别是道捆起来一起讲,如他在讲《五原》的写法时,说:“读昌黎《五原》篇,语至平易,然而能必传者,有见道之能,复能以文述其所能者也。”[1]3批评程朱等道学家重道轻文,虽倡道而质木无文,故少有学者习诵于口。指出你讲的道再正确,而载道之文无人爱读,有什么作用呢?所以韩愈强调修辞明道,即以生动活泼,人人爱读的好文章宣传他推重的儒学之道。林纾曰:“昌黎于《原道》一篇,疏浚如导壅,发明如烛闇,理足于中,造语复衷之法律,俾学者循其涂轨而进,即可因文以见道。”[1]3又说:所以《原道》一篇,反复申说,必尽吐其所蓄而后止;《原性》以亘古高见折中于孟、荀、扬之论,独标己见,其警快处,能折服人;《原毁》讲人之真情,刺俗人之弊,未尝骂人,而使恶人嘴脸,暴露无遗。故世代学者称之为“明道”之至文。

二、心性倔强耿直,文风醇正本色

马其昶先生说畏庐先生研究诵读史汉、唐宋大家文数十年,“说其义,玩其辞,醰醰乎有味”,而这义、这味,皆根之于其性情。韩愈心性倔强耿直,故其文醇正本色。林纾在讲到韩愈政能正道匡俗,文能独创求新时说:“(淮海)论韩文,谓能钩庄、列,挟苏、张,摭迁、固,猎屈、宋,折之以孔氏。”批评了秦观未真理解韩文真谛,论韩文举喻不当,强调:“韩文之摭迁、固,容或有之,至钩庄、列,挟苏、张,可决其必无。”指出:“昌黎学术极正,辟老矣,胡至乎钩庄、列?且方以正道匡俗,又焉肯拾苏、张之馀唾?淮海见其离奇变化,谬指为庄、列;纵横引伸,谬指为苏、张。”最后从韩愈继承孔、孟,捍卫儒学道统的心性实质上揭出了韩文的本色。即当“讵知昌黎信道笃,读书多,析理精,行之以海涵地负之才,施之以英华秾郁之色,运之以神枢鬼藏之秘;淮海目为所眩,妄引诸人以实之,又乌知昌黎哉?”[1]2-3指出这才是真正的韩愈,真正的韩文。

韩愈心性倔强,文必副之。在《答崔立之书》里说他从19岁进京应试,四试于礼部,25岁中进士,也未得仕;三试于吏部宏词科,虽一得又为中书省罢黜,被人顶替。虽然未能得仕,人则称赞他能文,乃大雅之才。事后他读中吏部宏词科人的文章,认为都与俳优者的文辞一样。这样的考试取仕,像屈原、孟轲、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也一定会心怀羞惭,而不肯与这些人为伍以求自进。林纾分析此《书》时说:“始斥赋、诗、策之不足凭准,继又斥宏词科之不足凭准;虽以屈、孟、二马、扬雄之才,犹不免于落第,况属己身,弊在同入‘蒙昧之中’,‘与斗筲者竞得失于一夫之目’,此所以无幸。将有唐科举之学,骂到一钱不值。其下亦实无可奈何,一障之乘,耕钓之事,特解嘲语。本意在作史,仍是欲以文章自见,吐其前此为蒙昧所屈抑之气。通篇无一语不是昌黎本色。”[1]17说得真好。韩愈为文,嬉笑怒骂往往以比出,如此处借说五子,而针砭科举考试之弊,当政无视实学真才。暗示如五子者,不愿与那些俗人为伍而同入蒙昧之中,与斗筲之人竞得失于试官之目。明则说人,实则喻己。

韩愈为安定社会,惩治东都留守郑馀庆属下的不法军人,作《上留守郑相公启》申说。劈头以“事大君子当以道”,举重千钧之“道”,屹立于留守面前,使郑相无插言责己之隙。下文腾挪翻转,侃侃叙说,最后以气氛维和之际,亮出“愈无适时才用,渐不喜为吏,得一事为名可自罢去,不啻如弃涕唾,无一分顾藉心;顾失大君子纤介意,如丘山重;守官去官,惟今日指挥”的倔强态度[3]237-238,出斩截之言,表倔强之性。故林纾说:“真忼爽好男子语。……终始不屈,宜其后此能以正论折王庭凑也。此文最直最正,而进退作止,尤步步有法。”[1]19表现出韩愈倔强的心性,又副以正声为文的本色。

以道为文心,不管是像《上留守郑相公启》那样直言正论,还是如《答张籍书》伸缩冲和,都能表现出韩文本色。正如林纾在论韩愈《答张籍》二书后指出:“论道之文,本易流于陈腐,看他磊落说来,坚定精确,辩驳处无激烈之词,自信中含冲和之气,语显然以道统自命,骨重神寒,欧、曾不能及也。”[1]20-21

三、评昌黎之文,教人学昌黎长技

读林纾《韩文研究法》使人倍感亲切,总觉得他在循循善诱,教学生学习韩文。林纾指出,学韩愈文者先学韩愈为人:道正;再学韩愈作文:义法笃。他在讲到苏洵称韩文能抑绝蔽掩,不使自露时,指出:“蔽掩,昌黎之长技也。”取人长技,要善学。故他又告诫学子“不善学者,往往因蔽而晦,累掩而涩。此弊不惟樊宗师,即皇甫持正亦恒蹈之。所难者,能于蔽掩中有渊然之光,苍然之色,所以成为昌黎耳”[1]1-2。林纾指出樊宗师未能善于学习韩文的蔽掩之法,一味猎奇,而其文晦涩难懂,致使不能句读,著作虽多,也未能流传下来。对于樊宗师文晦涩的原因,历来学者都未给出答案,而今不少学者也说不清楚,林纾则一语点破。那么怎样才能学得韩文蔽掩之法的真谛呢?林纾说:“吾思昌黎下笔之先,必唾弃无数不应言与言之似是而非者,则神志已空定如山岳,然后随其所出,移步换形,只在此山之中,而幽窈曲折,使入者迷惘。而按之实理,又在具有主脑,用正眼藏,施其神通以怖人,人又安从识者。”[1]2

《马说》与《获麟解》,皆韩愈自比之词。《马说》气盛语壮,言外之意尚有伯乐可求,《获麟》词悲,内心已别无希望。两文均根一“知”字。《马说》开篇即将伯乐与千里马对举,似千里马之出已有所希冀,此一知也;接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暗含失其知者,此二知也;又接以不见伯乐而遇奴隶人之手,恐骈死槽枥,无人可知,此三知也。由尚有希之“知”,到失之两“知”,真如跌入千寻谷底,希冀破灭。再以“马之千里者”叫起,文虽起死回生,而千里马却仍不能显现,仍是无知千里马之伯乐,此三不知也。小文最后归结道:“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3]182仍是不知,此四不知也。以一尚可希求的一点希望之“知”,被四不“知”的连环所压,则文旨已让人料定,再好的千里马之才,也无希望了。如林纾云:“故结穴以叹息出之,以‘真无’‘真不知’相质问,既不自失身分,复以冷隽语折服其人,使之生愧。文心之妙,千古殆无其匹!”[1]6《获麟解》与《马说》格同,布置意趣稍异。马有群,有知马之伯乐尚可依傍,麟独出,可不需伯乐识别而知,亦系于一“知”字。虽妇人小子皆知者,却无人知,皆“知”而无“知”者,乃此物贵而稀,虽有麟,则常人不知。无圣人,则不可知其为麟,又连出二相反之意的“知”字。最后结在“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3]185。此圣人即知马之伯乐,却比伯乐更高更贵。如林纾云:“然伯乐与圣人皆不常有之人,而昌黎自命则不亚麟与千里马。千里马不幸遇奴隶,麟不幸遇俗物,斥为不祥,然出皆非时。故有千里之能,抹煞之曰‘无马’;有盖代之祥,抹煞之曰‘不祥’。语语牢骚,却语语占身份,是昌黎长技。”[1]7其实,韩愈为文,无论哪一类文章,即如为人请撰墓志铭者,虽有他以为不可赞而不得不赞者,亦往往以曲晦之笔为己留下地步;常有人批评他的“谀墓”之文,若仔细品味,仍可体察韩愈自占地步之意。

林纾云:“《伯夷》一颂,大致与史公同工而异曲。史公传伯夷,患己之无传,故思及孔子表彰伯夷,伤知己之无人也。昌黎颂伯夷,信己之必传,故语及豪杰,不因毁誉而易操。……见得伯夷不是凡人,敢为人之不能为,而名仍存于天壤。而己身自问,亦特立独行者,千秋之名,及身已定,特借伯夷以发挥耳。盖公不遇于贞元之朝,故有托而泄其愤。不知者谓为专指伯夷而言。夫伯夷之名,孰则弗知,宁待颂者?读昌黎文,当在在于此等处着眼,方知古人之文,非无为而作也。”[1]8-9读韩愈诗文,总感觉力透纸背,笔指当时社会政治、经济、习俗等各个方面,绝无空言闲语,而又无不暗含己之身事及“自振一代”的理想。

四、学韩愈古文之写法,去撰文常出之弊病

除了《韩文研究法》对韩文作专题研究外,林纾还有《春觉斋论文》,专门教人以古文写法。正如他在《述旨》里所说:“夫桐城岂真有派?惜抱先生亦力追古学,得经史之腴,镕裁以韩、欧之轨范,发言既清,析理复粹,自然成为惜抱之文,非有意立派也。学者能溯源于古,多读书,多阅历,范以圣贤之言,成为坚确之论,韩、欧之法程自在,何必桐城?即桐城一派,亦岂能超乎韩、欧而独立耶?”[5]46林纾研究古文写法之论集中于《春觉斋论文》一书,分为流别论、应知八则、论文十六忌、用笔八则和用字四法。涉及韩文者有流别论与两应知、六忌、三用笔和拼字法。

(一)流别论与两应知(气势、神味)

《春觉斋论文》先提出流别论与应知八则(意境、识度、气势、声调、筋脉、风趣、情韵、神味),其中流别论与气势、神韵两应知与韩文联系最为密切。

先说流别论。林纾说《元和圣德诗》厥体如颂。《流别论》云:“鄙意终以昌黎之言为失体。盖昌黎蕴忠愤之气,心怒贼臣,目睹俘囚伏辜,振笔直书,不期伤雅,非复有意为之。”指出此乃颂体中之流别也,并指出韩愈此文流别的原因。还说韩愈非不能雅正,“但观《琴操》之温醇,即知昌黎非徒能为此者也”[5]52。以下又举出铭箴、碑版、哀辞、传、论、说、书、序、记进行分析。在诸体里,“箴铭”是最讲究的,大旨要求:箴全御过,故要文字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如韩文《五箴》无一点虚枵。然确切非死板,读《五箴》不但给人以实感,还给人以勃勃生机。铭辞弘润,亦不能失之圆滑。辞高而识远,故弘;文简而辞泽,故润。韩愈铭辞皆能弘润。林纾云:“铭体典重,一涉悲抗,便为失体,故声沈而韵哑。此诀早为昌黎所得,为人铭墓,往往用七字体,省去‘兮’字,声尤沈而哑。其为《朝散大夫尚书库部郎中郑君弘之墓铭》曰:‘再鸣以文进涂辟,佐三府治蔼厥迹。郎官郡守愈著白,洞然浑朴绝瑕谪,甲子一终反玄宅。’”林纾在进一步分析此铭时指出:“‘再鸣以文’是一顿,谓由进士书判拔萃出身者;‘进涂’之下用一‘辟’字,此狡狯用法也。‘佐三府治’又一顿;‘蔼厥迹’句以‘蔼’字代‘懋’字,至新颖。‘郎官郡守愈’五字又一顿;其下始着‘著白’二字,是文体,不是诗体。‘洞然浑朴’四字作一小顿;‘绝瑕谪’三字,即申明上四字意。以下‘甲子一终’则顺带矣。句仅七字,为地无多,屡屡用顿笔,则读者之声,不期沈而自沈,不期哑而自哑,此法尤宜留意。”[5]54分析得详细、准确、中肯,学者当详读、细嚼、好好消化掌握。墓铭难写,写好更难,故当熟读林纾先生的告诫,在此指导下深入研究韩文。

碑版文字造语纯古,结响坚骞,赋色朴雅,其句宜长必短,少用虚字,而落纸凝重。读《平淮西碑》《南海神庙碑》即知,然而韩愈碑版也有因此受到林纾批评的,如:“以纵横之才气入碑版文字,终患少温纯古穆之气。昌黎步步凝敛,正患此弊耳。”[5]56

韩愈哀辞仅《哀独孤申叔文》《欧阳生哀词》两篇。林纾在说到哀辞时指出哀辞必哀惋,云:“至于辞中之哀惋与否,则子固、震川皆不长于韵语,去昌黎远甚。他若方望溪之哀蔡夫人,则文过肃穆,辞尤无味,名为哀词,实不能哀,亦但存其名而已。”[5]57

说乃论之变,如经说、学说。韩愈有《马说》、子厚有《捕蛇者说》,出于寓言,又为说之变体。林纾云:“愚谓《马说》之立义,固主于士之不遇而言,然收束语至含蓄。子厚《捕蛇者说》则发露无遗,读之转无意味矣。”[5]61-62又云:昌黎之书狡狯神通,送序关轴转捩之妙,美不胜收。记如昌黎摹古器之《画记》,山水之《燕喜亭记》,终不及子厚之文“古丽奇峭,似六朝而实非六朝,由精于小学,每下一字必有根据,体物既工,造语尤古,读之令人如在郁林、阳朔间。奇情异采,匪特不易学,而亦不能学。”故“昌黎不能及也”[5]70。

再说气势、神味。气势、神味是论文说诗的热门话题,自明以来,至清学者尤其重视。林纾在《春觉斋论文》里讲到“气势”“神味”的文字不多,却很精彩。这两种机制在韩文中均有充分体现。他在讲《气势》一节云:“文之雄健,全在气势。气不王,则读者固索然;势不蓄,则读之亦易尽。故深于文者,必敛气而蓄势。然二者皆须讲究于未临文之先,若下笔呻吟,于欲尽处力为控勒,于宜伸处故作停留,不惟流为矫伪,而且易致拗晦。苏明允《上欧阳内翰书》称昌黎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鳖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此真知所谓气势,亦真知昌黎之文能敛气而蓄势者矣。”[5]76-77韩愈论文重“气盛言宜”,而文既有气势,又讲含蓄。这气势植根于孟子“浩然之气”,韩愈文亦似孟子。

韩文不唯之气势雄健,亦有神味。林纾又云:“韩昌黎《与李翊书》:‘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烨。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此数语得所以求神味之真相矣。然昌黎言虽如此,实未尝一蹴即至。观以下书辞,历无数辛苦,始归本乎仁义之途,《诗》、《书》之源,乃克副乎前所言者。吾辈浅人,遽言神味,宁非轻率。”[5]87韩愈之所以对神味有深刻体会,是他在几十年熟读经史子集,写诗撰文的实践中磨炼出来的。《与李翊书》是他指导后生读书作文的,书中把他半生的经验体会全部教给了李翊。

(二)六忌:忌直率、忌剽袭、忌虚枵、忌狂谬、忌糅杂、忌牵拘

《春觉斋论文》提出论文十六忌:忌直率、忌剽袭、忌庸絮、忌虚枵、忌险怪、忌凡猥、忌肤博、忌轻儇、忌偏执、忌狂谬、忌陈腐、忌涂饰、忌繁碎、忌糅杂、忌牵拘、忌熟烂。为文若能做到十六忌,则必能写出好文章。林纾详细分述这十六忌,其中忌直率、忌剽袭、忌虚枵、忌狂谬、忌糅杂、忌牵拘等六忌又以韩文为例。

韩愈文直而能曲,有不尽之意,如《送董邵南序》《马说》,语直而志远,文短而意长。如林纾云:“昌黎之气直也,而用心则曲,关锁埋伏处尤曲,即所谓‘势壮而能息’者。能息亦由于善养。马之千里者,初上道时,与凡马无异;一涉长途,而凡马汗渍脉偾,神骏则行所无事。何者?气壮而调良,娴于步伐耳。”[5]89学能出己,则为新创,不落剽袭;学而自缚于茧,则易落剽袭。如韩愈学孟子,不见其为孟子;欧阳学韩愈,不觉其为韩愈,何也?善学,能创。如林纾云:“欧之学韩,神骨皆类,而风貌不类;但观惟俨、秘演诗文集二序,推远浮屠之意,与韩同能,不为险语,而风神自远,则学韩真不类韩矣。韩之长,亦不止出于孟子;专以孟子绳韩,则碑版及有韵之文亦出之孟子乎?韩者集古人之大成,实不能定以一格。”[5]90-91说韩文集古人之大成者诚是,把韩愈碑版、韵文与孟子比,则是从形式上着眼,若从内涵与实质上看,未尝不可以学。学古人唯求其肖似,则落死法,文落死法,剽袭即是死法。忌虚枵,上文已提及,如林纾指出:“‘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所谓茂根而沃膏者,正理据于中。”[5]94正说明了这个问题。祝枝山是有名的狂人,历诋韩、欧、苏、曾六家,谓“韩论易而近儇,形粗而情霸,其气轻,其口夸,其发疏躁”。林纾指出:“枝山之意,唯尊柳州。尊柳州未尝非是,谓一柳州足掩此数家,且驾昌黎而上,直是粗心武断语。凡此皆言论文谬也。”[5]105韩文雅正而温蕴,何言儇霸、轻夸、疏躁。林纾还告诫文忌糅杂、忌牵拘。六忌确是文章大忌,为文者当铭记而避之。若要去此六忌,如林纾先生指出的:要熟读韩文,学其义法,心中有韩,笔下必有韩文;笔下有韩文,文所当忌的弊病,可一扫而空。

(三)三用笔(起笔、顶笔、绕笔)与拼字法

写文章有技巧,古人创造了不少可取的方法,林纾在《春觉斋论文》里讲了起笔、伏笔、顿笔、顶笔、插笔、省笔、绕笔、收笔等用笔八法以及换字法、拼字、矣字用法和也字用法等用字四法。

其中,起笔、顶笔、绕笔就是韩文中常用的几种,为后人学写古文提供了好经验。韩愈撰《平淮西碑文》,动经旬月,不敢措手。故其起笔“天以唐克肖其德”[3]391,几于呕出心肝,方成此语。诚然。此语作起笔,真有千钧之重,不然提不起振起中唐,羁押群藩这篇典重的文章。林纾盛赞此起笔。然而他也告诉大家:“后生若皆如此吃力,便趋奇走怪,入太学体矣。”谓文章当奇,然必须从情理中求,自然流出。还有趣地说:“然总须严洁,譬诸身到名山,未到菁华荟萃处,已有一股秀气先来扑人,人便知是作家语,不易抛却。”[5]116-117

顶笔也有许多妙处。林纾说:“大家之文,每于顶接之先,必删除却无数闲话,突然而起,似与上文毫不相涉,细按之,必如此接法。”[5]120-121说:“总言之,用顶笔必须令人不测,此秘亦惟熟读韩文,方能领会。”[5]122举出韩文《送齐皞下第序》,自“众之所同好焉”至“巧言之诬不起于人矣”,将皞之所以不得举之故顿断,归罪有司,别无话可说。若一般作手,必将皞怀才不遇,而大发牢骚,痛诋考官,以出恶气,补足文意。而昌黎顶句作三叠笔,曰:“乌乎!今之君天下者,不亦劳乎?为有司者,不亦难乎?为人向导者,不亦勤乎?”[3]280似一味为有司解脱,何必有皞之不平呢?林纾指出:“不知昌黎之意,盖恶当时俗尚锢蔽,以矫为直,纯是私心,有司沿俗成例,不足深责。……故顶笔作纡徐宽缓之语,令人疑骇,正是昌黎善用顶笔之妙。”[5]121

林纾“用绕笔”一段论述最为精彩:

为文不知用旋绕之笔,则文势不曲。绕笔似复,实则非复。复者,重言以声明之谓。绕笔则于本意中抉深一层,乍观但覆述已过之言,乃不知实有抽换之笔,明明前半意旨,然已别开生面矣。大凡长篇文字,行气浩瀚,然每处必须结小团阵作一小顿,文气方凝聚不散。若篇幅不长,地步偪仄,焉能数句便作一顿?若一气泻尽,亦患读过即了。此非有移步换形之妙,即不能耐人寻味。犹之构园亭者,数亩之地,而廊榭树石,能位置错迕,缭曲往复,若不知所穷,方称善于营构。古惟昌黎最精此技[5]125。

林纾之研究韩文之法,不仅细致深入,见解有独到之处,且能为古文者亲切使用。故钱基博先生说:“当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为师法。”[6]可见当时林纾古文论影响之大。

[1]林纾.韩文研究法[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

[2]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M].四部丛刊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19.

[3]韩愈.韩昌黎全集[M].北京:世界书局,1935.

[4]二十二子[M].浙江书局,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刘大櫆,吴德旋,林纾,等.论文偶记 初月楼古文绪论 春觉斋论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6]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130.

2015-05-10

张弘韬(1975-),女,河南郑州人,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中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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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476(2016)04-0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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