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北京的春节》中的历史——苏教版之《现代散文选读》教学审美(三)
2016-02-15张一山
张一山
读懂《北京的春节》中的历史——苏教版之《现代散文选读》教学审美(三)
张一山
文本解读必须照顾特定的时空背景,若虚化历史背景,课堂教学则会变成“雷霆空霹雳,云雨竟虚无”,从而出现审美过程的任性与审美效果的偏离。
我读《北京的春节》更多的是读出了作者对老北京春节深情的眷恋和淡淡的遗憾。而《现代散文选读·教学参考书》(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中则认为,《北京的春节》“在对比中歌颂了新中国的美好变化”——这种审美阅读并不准确,因为编者没有将课文放在特定的历史时空中解读。
一
《北京的春节》是老舍先生写于1951年1月的散文。这篇散文中的春节文化趣味像一幅幅老北京风俗画,像一块块老北京风情浮雕,像一曲曲老北京文化乐曲。但受《现代散文选读·教学参考书》影响,一位教师教学《北京的春节》,有这样的教学片段——
师:老舍先生通过写北京的春节,表达了对新中国北京春节的生活的赞美,他用了对比的手法,在哪里?
生:他用旧社会过年与新社会过年对比。
师:新北京春节,好在哪里呢?
生:新北京春节人们不迷信了,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饺子不用去供佛了。
师:还有呢?
生:人们不用给老人们顺星、祈寿了。
师: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啊?
生:大家不迷信了,可以省下买香蜡纸马这笔开销,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现在的儿童只快活地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没有恐惧了。
师:大家想想,儿童的恐惧来自哪里啊?
生:儿童怕神怕鬼,就是在老北京春节习俗中熏染的。
师:对!以前,人们认为,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解放以后,北京人清醒健康了,大家劳动终岁,快快乐乐地过年。所以,老舍用对比的手法热情地表达了对新社会新生活,对过年、过春节的——
生(齐):赞美!
师:和无比的——
生:喜爱。
生:热爱。
师:这,就是《北京的春节》的对比美!这,就是《北京的春节》对新北京春节的情感美!
这样的阅读审美有依据么?这样的审美结果有可信度么?《北京的春节》中,老舍先生的确是运用了对比手法,的确是将新旧社会北京的春节作了一些对比,也的确写到了“省下买香蜡纸马的钱”“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现在的儿童只快活地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但《北京的春节》决不是老舍用来表达对“新社会新生活,对过年、过春节的——赞美和无比的喜爱、热爱”的!显然,这位教师是受《现代散文选读·教学参考书》的影响,以致在开展《北京的春节》的情感审美时出现了偏颇。
《北京的春节》可以视之为老舍对春节文化的眷恋,但这种眷恋实际上写的是“老北京”春节文化、“老北京”的民俗文化。《北京的春节》就其内容来说,并没有什么难讲的,学生阅读一遍就可以大致了解北京的春节。而如果引导学生认知课文中的“北京的春节”,就要放在认知老北京的春节文化这个背景上。作者写“北京的春节”实际上是给我们留下了特定历史时期“北京的春节”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北京的春节》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张张历史的、文化的老照片。
教学时,我们仅仅了解到这一张张照片里有什么,还是不行的。真正应该认识的是这些照片在老舍面前消逝了,在今天的我们眼前消失了。从这个层面看,我们才能读懂老舍当年行文的情思。
教学时,我用南京的春节和北京的春节作对比,目的是让学生发现两地春节的文化差异。我让学生比对北京春节里有什么,南京的春节里有什么。其次比对两地春节有什么共同点,有什么不同点。第三是对比历史,南京的春节有什么消失了?当下,我们引导中学生阅读《北京的春节》,要让学生懂得,老北京的春节还是地理的春节、历史的春节、民俗的春节、文化的春节;在对比南京的春节时,让学生明白,南京的春节,也是地理的春节、历史的春节、民俗的春节、文化的春节。也就是说,中国的春节带有地理的特色、历史的特征、民俗的特点、文化的特色。通过这样的比较,学生们便会发现作者在《北京的春节》中所蕴含的对老北京春节文化的历史眷恋和文化眷恋。的确,学生们也发现了,作者作文的当时,是少了“热闹”的春节味的。
可见,读懂《北京的春节》要放在相应的历史元素中进行。上述这位教师根本没有读懂《北京的春节》写作背景、感情基调和内心感叹。因为,《北京的春节》的春节主要并不是写“新北京的春节”。
二
《北京的春节》的确表达了老舍对北京的春节的“无比的喜爱、热爱”,但并不是用来赞美作者写作《北京的春节》时的“北京的春节”!如果你细细地读《北京的春节》,你还会发现老舍在幽幽的喜欢中夹杂着一丝浅浅的遗憾。
《北京的春节》写的并不是1951年的春节趣味,而是“老北京”时期的趣味。课文中,老舍多次表达着这样的情思:“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元宵节,处处悬灯结彩,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炽而美丽”“在旧社会里,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跟着农村社会一齐过年,而且过得分外热闹”——《北京的春节》中的确洋溢着老舍对老北京春节习俗与热闹的深深眷恋。但,这个春节不是解放以后的春节,不是作者1951年1月即写这篇文章时的春节!
老舍的思想深处眷恋的是北京的传统春节,那种有鬼有神有传说的春节。这是由老舍身上的传统士大夫的乡土家园情结决定的。在《北京的春节》中,他发出了这样微微的感叹:“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大家也应当快乐地过年。”这“也应当”三个字,意味深长!
为什么?作为有着传统知识分子的浓重的责任感和使命意识的老舍是在暗示:现在的春节没有“有皇帝的时候”热闹。这就是笔者认为《北京的春节》中有丝丝惋惜、遗憾元素的原因。
那么,这样说的理由是什么呢?
首先,在《北京的春节》中多次提到“北京的春节”是指“过去的”春节。阅读时,应该注意这些语句:“北京的老规矩”——“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作者称道说“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即使过去不是“新中国”,那也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作者强调的是老北京的“风俗”。这样理解,才更加符合老舍的本意。
老舍在行文中多次表白:“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作者描述儿童们过年的三件事情,也多指“有皇帝的时候”——买杂拌儿、买爆竹、买玩艺儿。而“二十三过小年”作者描述的也还是“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作者追述的重点也是“按旧日的说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而提到“现在”,只有一句“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作者在行文中提到“现在”的春节,恰恰是反衬过去春节的意趣浓烈,而今却因各种原因淡了许多。所以,作者并不是“在对比中歌颂了新中国的美好变化”。
《北京的春节》写的多是老舍少小时期的春节习俗。比如,“过了二十三”,“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说的还是过去的“老习惯”。《北京的春节》中,老舍强调的还是“旧社会里的老妈妈论”,比如“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再如“踏月、看灯、看焰火;街上的人拥挤不动”,这些多是发生在“旧社会里”,作者写得非常清楚,“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老舍在文章最后强调说:“在旧社会里,过年是与迷信分不开的。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饺子,都须先去供佛,而后人们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财神,吃元宝汤(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头股香。正月初八要给老人们顺星、祈寿。因此那时候最大的一笔浪费是买香蜡纸马的钱。”这段文字可以看作是上面所写的“北京的春节”的总结与概括。但尽管这是“过去的”春节,作者仍然在文章中反复强调,“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
事实上,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就是一部迷信的历史。北京的春节文化中虽然有些与迷信相关,但这些“迷信”因素,恰恰是北京春节值得老舍眷恋的地方。细细读《北京的春节》,可以看出老舍先生对老北京的春节的喜爱、眷恋与不舍。
但当“现在”失去了迷信成分,“清醒健康”了;他发现“现在”过年也“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但过年的热闹却不如从前了,老舍在最后说,“大家也应当快乐地过年”。
至于作者说“现在的儿童”可以只快活的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的确是真心话。但是毕竟“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
三
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是几千年的学说、传统;直到今天,人们在春节期间仍然这样表达着。但在刚刚解放的时候,旧文化、旧传统却受到了冲击,春节大多去除了神鬼元素,所以老舍觉得“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但当时是“大家劳动终岁”,“也应当快乐地过年”。作者在最后用的三个字“也应当”,意味深长在哪里?这里面有期待,有遗憾,有可惜的因子。为什么作者这样说呢?除了文化领域上的革命性因素外,这还与《北京的春节》写作的时代背景相联系。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任何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存在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找到其存在的理由。”也就是说,任何事件皆有因果关联,已有的事物都可以找到恰当的解释。
教学《北京的春节》不能虚无历史,我们应该好好地将相关的历史咀嚼咀嚼。这篇课文如果不放在历史背景下阅读,就不能全面理解。我们看作者写作前后,国内外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前一年,是1950年。这一年国家还不稳定,最主要任务便是对国民党残余开展剿匪斗争。北京不可能再举办或者促进规模盛大的春节联欢活动。其次是解放以来党内出现作风不纯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5月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在全党全军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以克服党内存在的思想作风不纯的问题。这次整风运动,主要是针对领导干部的居功自傲情绪、命令主义作风以及少数人贪污腐化、政治上堕落颓废、违法乱纪等错误。这多多少少影响了春节的“热闹”,因为传统春节中有许多“堕落颓废”因素在整风运动中遭到遏止。
到老舍写《北京的春节》时的1951年1月,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已打响了第三次战役。当时全国人民勒紧腰带抗美援朝。在这种背景下,北京的春节,当然是“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现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这笔开销,用到有用的地方去”。这“有用的地方”,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了。
教学《北京的春节》也不能虚无老舍的情感取向。在以《北京的春节》开展审美教育时,首先要理解老舍的审美心理,才能通过作品的阅读潜移默化地影响学生的审美情感、审美趣味和审美气质,从而温润阅读心灵,丰富审美素养。
老舍生于1899年2月3日,至1951年已年过半百,对于因国内外政治军事斗争所造成的北京春节“节味”不浓,当然有自己的感受与感叹。春节就应该是热热闹闹的,欢欢乐乐的。作为文人,当眼前的春节“年味不足”“热闹不够”,自然感慨万端。他便用回忆来表达着自己的眷恋。所以,《北京的春节》中并没有多少“通过新旧社会不同春节的对比,极其巧妙地赞美了新社会人们思想观念的转变,从而使文章具有现实意义”,作者也没有像参考书编者所说的那样,流露出的是“作者对新生活的热情的赞美与无比的热爱之情”。相反,作者更加喜欢与留念的,恰恰是老北京的春节氛围、春节文化。这才是一代文人内心深处的真正的向往。
教学老舍先生的《北京的春节》,我引导学生讨论:老舍的《北京的春节》是为什么人写的,读者对象是谁,或者他是为什么杂志而写的。《北京的春节》如果读者对象是孩子,那么他的审美取向就是回忆、记录,着眼于有趣味的记忆;如果是写给大人看的就是回忆、提醒,着眼于文化消逝的思考。因此,不同读者规定着不同的审美取向。而这也是教学内容确定的重要标准。
事实上,《新观察》恰恰是一本面向知识界的综合性期刊,其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教育、艺术等各个生活领域,杂志强调观察新情况,讨论新问题,探索新趋势。显然,《北京的春节》就是这样的文章。
为了弄清这些问题,教学期间,我向舒乙先生写了信——
舒乙先生新年好!
老舍先生有《北京的春节》一文,这篇散文进入高中教材,作为散文选修。请问:当年写这篇文章是出于什么动机?比如什么杂志邀请?……
2016年01月04日,我收到了来信——
张老师:
你好!老舍先生一般在传统节日都会主动写一些应景的文章,所以写了很多节日,这些如果查看他的作品目录,在散文诗歌中有很多是关于节日的,例如《元旦》《元旦放歌》《国庆与重阳的追忆》《春节愉快》等,《北京的春节》是其中之一。载一九五一年一月《新观察》第二卷第二期。
“应景”即适合当时的节令,好比端午节吃粽子、清明节扫墓,都是应景的行为。《北京的春节》的春节也应该是“应景”之作、“应心”之作。我们有理由相信,写《北京的春节》的原因,至少是眼前的春节“年味不足”“热闹不够”。
所以,《北京的春节》是老舍给我们留下的老北京春节的历史记录,是老舍对中华传统文化眷恋的表现。正是如此,我们今天在开展审美阅读时才有了对比、有了发现。
[作者通联:江苏六合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