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遵义方言中的“NP+们”

罗虞欢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贵州遵义方言中的“NP+们”

罗虞欢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遵义方言的“们[m n]”后附于指人名词有不同于普通话“们”的特殊用法。遵义方言“NP+们”的语缀“们”是集合标记不是复数标记，可后附于特定所指的指人名词后，表示集合意义，并推测集合标记“们”来源于表示“家庭”的“门”。

遵义方言；集合标记；们；来源

部分名词代词后附“们”是汉语中一种特殊的语法表达手段，但学界对“们”的性质、用法、来源问题尚有争议。

遵义方言属西南官话西蜀片岷赤小片。与普通话相比，遵义方言的“们[m n]”后附于代词后用法与普通话相同不再赘述，后附于指人名词有不同于普通话“们”的特殊用法。“们”缀是遵义方言中特殊的、有价值的语法现象，对遵义方言“NP+们”的情况作详尽考察，在遵义方言语法研究和汉语“们”缀研究方面有重要价值。本文语料以遵义市主城区（红花岗区、汇川区）为准。

一、“们”的语法性质

关于“们”的语法性质语法界一直有争议，目前有四种说法：吕叔湘（1980:384）、陶振民（1991）等学者认为“们”是词缀或语缀；邢福义（1996）等学者考虑到“们”可后附于词和词组的特点，把“们”归入助词一类；张谊生、张爱民（1991）认为附在语素后的“们”是词缀，附在单词和短语后的“们”是“助词”；李艳惠、石毓智（2000）等学者把“们”看成一个语法标记。徐杰（2012）杨炎华（2013、2015）提出“们”其实是语缀。语缀（clitics）是指一种介于实词和词缀之间的语言形式，它在句法上仍具有词的地位，但却不能独立使用而只能附着在结构相邻的词、短语或者句子上起语法作用，它在语音形式上的明显特征一般为韵律上的不自足。“们”在语义的虚化、句法上的附着性以及在语音上的弱化等特征都显示它应该是个语缀。我们赞同“们”是语缀的说法。

二、“NP+们”的语法意义

一般认为普通话的“们”用在代词和指人名词后，表复数意义。袁梅（1996）把“们”的语法意义归纳为真性复数，连类复数和假性复数。真性复数指的是“们”表两个或两个以上同一种事物的个体组成的多数关系，如：孩子们都睡了。连类复数指个体事物和其他个体事物相串联的群体数量关系，如：王强们一大早就出车去了，到现在还不见回来。假性复数指的是：“们”以词汇——语法平面的复数语法形式，表达语用平面的单数的语法意义，即“们”以复数代单数，如：（节目主持人）下面我们再请一位观众朋友来回答这个问题。这种分类方式有其合理性但无法解释遵义方言中下面的情况:

（1）王刚们媳妇儿是小学老师。（王刚的妻子是小学老师。）

（2）我找小马们老王有点儿事。（我找小马的丈夫老王有点儿事。）

（3）于芳们老公住院了。（于芳的丈夫住院了。）

（4）张莉们周书记还在单位没回来。（张莉的丈夫周书记还在单位没回来。）

胡光斌（2010）在描写遵义方言“们”缀时引用袁梅的分类标准把例句（1）（-4）的“们”归入假性复数。但与普通话比较，这类“们”意义上并不同。再看看普通话假性复数用法的例句：

（5）（教师）上次，我们讲到了第一课的第三段；今天我们要讲第四段。

（6）（主持人）下面我们把话筒交给这位英雄的母亲。

（7）这种观点我们不敢苟同。

（8）这些事实都证明了我们的观点。

例句（5）（6）是用“我们”来指代说话者本人，将听众拉近，使其与说者融为一体，给听者以亲切的感觉。例（7）（8）是以集体指个体，使所指称的对象潜藏于众多同类之中，表达说话者谦逊、含蓄的心情。从二者的解释可以看出，这里的“我们”是依赖一定的语境表达潜在的复数概念。而例（1）―（4）“NP+们”修饰的中心语是配偶，不可能含有复数概念。

杨炎华（2015）指出现代汉语的“们”应分为两个：一个是表示复数意义（仅表不确数的复数）的复数标记（plural），一个是表示集合意义的集合标记（collective）。复数标记“们”用在普通名词（包括代词和专有名词用作普通名词）或普通名词短语之后，例如：朋友们、老师们。集合标记“们”用在专有名词（包括代词和普通名词用作专有名词）或专有名词短语之后，如：莫言们、小李们。他认为复数形式表示单数意义这类“们”其实都是集合标记，而非以往一直所认为的复数标记，即“我们”和“你们”这类具体言语过程中分别指“我”和“你”的用法，实际上都是集合形式而非复数形式表单数意义。我们认为杨炎华对“们”语法意义的认识是得当的。集合是指具有某种特定性质的对象汇总成的集体，这些对象称为该集合的元素。集合可以由一个或多个元素构成，而复数则表示两个或两个以上。这种分类方式较好的解决了上述问题，例（1）―（4）的“们”表示的是集合意义。遵义方言中，代词后附“们”可以表示集合意义和复数意义，而“NP+们”一般只表示集合意义，不表示复数意义，并且“NP”只能是指人名词，不能是指物名词。下面对遵义方言的“NP+们”语义与搭配限制进行探讨。

三、“NP+们”的语义分析与搭配限制

（一）“NP+们”的语义分析

我们先来看几个例句：

（9）李伟们媳妇儿在保健院工作。（李伟的妻子在保健院工作。）

（10）走的阵儿记倒喊小虎们咯。（走的时候记得叫小虎他们。）

（11）小嬢小姨们住在丁字口。

（12）肖姐和张哥们都在屋头屋里的。

（13）这是李杰们爸爸。

例句中“NP+们”表示以“NP”为成员之一的一个集合。集合成员可以是一个元素，如例（9）“李伟们”只包含李伟一个人，李伟们={李伟}，可用公式表示为：A+们={A}。集合成员也可以是多个元素，如例（10）（11）“小虎们”表示小虎和其他需要叫上的人，小虎们={小虎，其他人}；“小嬢们”表示小嬢一家人或者和小嬢一起住的人，小嬢们={小嬢，其他人}，可用公式表示为：A+们={A,B,C,D,E…}。例（12）（13）有两种理解，“肖姐和张哥们”可以理解为肖姐和张哥两个人，也可以表示肖姐和张哥以及屋里的其他人；“李杰们”可以理解为李杰一个人的爸爸，也可以指李杰和他亲兄弟姐妹的爸爸，要视具体情况而定。这再次说明遵义方言“NP+们”的“们”是集合标记不是复数标记，并且要结合语境才能确定集合包含一个还是多个元素。

（二）“NP+们”的搭配限制

遵义方言能直接后附“们”的名词限于人名和称谓语。例句（9）―（13）中，“NP+们”分别作为一个整体结构可以充当句子的主语、宾语和定语，使用的前提条件是“们”前的NP是特定所指，他们都具有“定指意义”。即，说话者、听话者双方都能确定的对象。

根据王珏（2001）名词的语义分类研究，进一步对遵义方言中“NP+们”的“NP”细分，可分为四种类型：

第一，姓名称谓名词，包括人名、绰号、“老/小”+姓、姓+职业/职务/职称/头衔/身份。例如：杨兵们、小芬儿们、矮子儿们、老王们、张哥们、朱医生们、张老师们。

第二，亲属称谓名词。例如：爸爸、妈、舅舅、爷爷、哥、姐、妹。

第三，职务名词。例如：书记、校长、总经理、队长、家长、师父。

第四，集合名词中的对称关系名词。同学、同事、朋友、亲戚、邻居、老乡。

职务名词、对称关系名词是泛指不具有“有定意义”，因此后附“们”有条件限制：前面必须有定语“NP+们”或者是代词“我们、你们、他们”限定后面的“NP+们”构成特定所指后，才能加“们”，表示“X的Y”。例如：

（14）小赵们总经理们爱人住院了。（小赵他们的总经理的妻子住院了。）

（15）今天我们老师们娃儿结婚。（今天我们老师的孩子结婚。）

受普通话及书面语的影响，现在遵义方言中也有了直接在职务名词、对称名词之后加“们”表示复数意义的用法，一般只用于较正式的场合，例如：

（16）同学们坐好了！

（17）希望老师们做好和家长的沟通工作。

例（15）与例（17）中的“老师们”表示完全不同的意义。例（15）的“们”是集合标记，老师们={老师，其他人}，这里的其他人可理解为老师的配偶。例（17）的“们”是复数标记，老师们=老师1+老师2+老师3+……老师n,用公式表示为：“A+们=A1+A2+A3+A4+…An”。

四、“们”缀的来源

关于“们”缀的来源，目前尚无定论，主要有以下四种观点：

第一，来源于古代汉语表类属的“辈”、“等”。吕叔湘（1940、1949）提出“们”缀和中古的“辈”可能有语源关系。“等”字接名词，不限于人；“辈”字限于指人，和白话的“们”字更相近。冯春田（1991）赞同“辈”字说。

第二，来源于“物”。江蓝生（1995）根据同义词类同引申的规律，提出疑问代词“甚麼”的“麼”（前身为“何物”“是物”的“物”）跟复数词尾“们”具有同源关系。

第三，Norman（1988）提出“们”实际上是来自“每”和“人”的合音，即取“每”的声母和“人”的韵母。

第四，来源于“门”。太田辰夫（[1958]2003）提出“们”的语源是“门”，“大概是指同一族的人”。张惠英（1995、1997）根据一些方言中以人或人们集居之所表示复数的语料论证了“们”来源于“门”。李艳惠、石毓智（2000）认为“们”来自于原来表示“家庭”、“一组”、“学派”的“门”。推测“们”是在以下三类具体名词结构中虚化而来：a“.人名+门”（“门”表示“学派”或者“门徒”）b“.代词+门”（“门”多指“家庭”）c.“尊称+门”（“门”也多为“家庭”），并从方言、语义、用法、搭配、语音、书写形式等多个角度说明“们、家、门”三者的关系。

从遵义方言“NP+们”的语义来看，我们较赞同“们”来源于“门”的观点。“家庭”“学派”都可以看作具有某种特定性质的对象汇总成的集体，是一种集合概念。并且遵义方言里当中心语是表示亲属称谓或在语境中含有亲属关系的名词时，“NP+们”中的“们”可以用“家”替换，如：

（18）这是小王们弟儿。（这是小王家弟儿。）

（19）刘宇们爷爷在外头下棋。（刘宇家爷爷在外头下棋。）

（20）杨峰们媳妇儿生了个儿。（杨峰家媳妇儿生了个儿；杨峰的妻子生了个儿子。）

例句（18）―（20）的“家”均是集合标记。言语交际依赖语境，Gerber&Wilson(1986)认为人们交际所依赖的环境并不是外在的实在语境，而是个体的认知环境，认知环境是指个体所明知各种事实所构成的集合。在人类的认知里，家庭是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单位，是人类最基本最重要的一种群体形式，每个人都是自己家庭中的一员。例句（20）这类A+们= {A}的形式，“们”其实包含了“A是A家庭中的一员”这个认知因素。据此我们推测遵义方言语缀“们”的虚化路径为：实词“门[m n²¹]”：表示家门→集合标记“们”：表示家庭中的亲属关系→集合标记“们”：表示相关的其他人→复数标记“们”：表示不确定的复数。关于“们”的来源，历史和方言材料以及理论依据都不够充分，还有待进一步探讨。

综上所述，遵义方言的“们”是语缀，“NP+们”表示集合意义且NP必须是特定所指的指人名词。受普通话的影响，遵义方言的“们”后附指人名词时也可表示复数标记但只限于郑重场合。关于“们”缀是否来源于“门”还需深入研究。

[1]胡光斌.遵义方言语法研究[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10.

[2]陈俊和.现代汉语“X+们”的语义功能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9.

[3]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384.

[4]刑福义.汉语语法学[M].吉林：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237.

[5]张谊生，张爱民“.N+们”的多角度考察[A]/现代汉语语法论稿[G].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1.

[6]李艳惠，石毓智.汉语量词系统的建立与复数标记“们”的发展[J].当代语言学，2000，2（1）：27-36.

[7]徐杰.词缀少但语缀多——汉语语法特点的重新概括[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51（2）：113-118.

[8]杨炎华.复数标记“们”和集合标记“们”[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5，（6）：78-87.

[9]王珏.现代汉语名词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0]袁梅“.们”的语法意义及其实现[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18（1），20-23.

[11]冯春田.近代汉语语法问题研究[M].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91.

[12]江蓝生.说“麽”与“们”同源[J].中国语文，1995，（3）：180-190.

[13]Norman,Jerry.Chinese.Massachusett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

[14]太田辰夫.中国历史文法[M].蒋绍愚，徐昌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316.

（责任编辑：罗智文）

“NP+men(们)”Construction in Zunyi Dialect

LUO Yu-huan
（Chinese Department,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If“men(们)[m□n□□]”in Zunyi dialect is placed after noun denoting person,it has a special use different from“们(men)”in Putonghua.The suffix“们(men)”in“NP+men(们)”construction,collective marker other than plural one,may be placed after noun denoting person,signifying collective meaning,and we can speculate that the collective marker“们(men)”is derived from“门(men)”indicating“门(men)”of家庭(family)”.

Zunyi dialect;collective marker;们(men);origin

H172.3

A

1009-3583（2016）-0099-03

2016-07-14

罗虞欢，女，贵州遵义人，西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硕士。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字学现代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