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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性灵

2016-02-11陈世旭

散文百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扬州济南

陈世旭

世界任何城市的最大骄傲都只能是自然和人文赋予的性灵。

——题记

济南:泉的吟唱

齐鲁界焉,抬头观泰山,低头看黄河。自大舜“渔于雷泽,躬耕于历山”,凡四千年历经沧桑而有济南。其城可谓古矣,不及其民;其民可谓古矣,不及其泉。甘露生于天,甘泉出于地。“齐多甘泉,冠于天下”( 曾巩《齐州二堂记》)。冠于天下的泉水孕育济南,济南因成齐鲁大地的凌波仙子。四大泉域,十大泉群,七十二名泉,七百天然泉,“家家泉水,户户垂柳”( 清·刘鹗),或如银花玉蕊,或如明珠璎珞。泉是济南的血脉,泉是济南的气韵,泉是济南的灵魂。

齐河古岸,年年芳草,护城河桨声欸乃。齐烟九点,一城山色,半城春水,绿了一个济南。大明湖四面荷花三面柳,像新磨的净鉴,照出千佛山影。烟水迷离,老柳树远望七桥。小舟飞棹去如梭,齐唱采菱歌。荷叶是泉城的掌心,露珠在掌心里嬉戏。日光烂漫时,天鹅拨动水里的彩云;月光落下来,弯月钩起额上的柳丝。七桥烟月谁收却,散入明湖已十分。

多情北渚,野桥风乱,减却芳菲过半。到处是唐诗的忧伤,宋词的婉约;到处是杨柳舞低楼心月,桃花歌尽扇影风;到处是离亭别宴,红翠欢歌唱未遍。翠楼西头,归雁与征帆共远,琼枝与玉树相依。去哪里闻琴知音?向谁人解佩相赠?

鹊山湖别友人,李太白亦觉湖水遥;历下亭把盏后,杜子美艳羡名士多;春雪初晴的日子,苏东坡慨叹暮云沉;北望长安的时候,辛稼轩倩何人揾英雄泪?

多少人曾经“层城齐鲁封疆会,况托娥英诧世人”(宋·曾巩);多少人曾经“时来泉水濯尘土,冰雪满怀清与孤”(元·赵孟頫);多少人曾经“折花都隔山前雨,直到黄昏未得回”(明·王象春);多少人曾经“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做济南人”(金·元好问)。

门槛外飘着东海蓬瀛的雨,窗户里含着南山岱岳的云。走过了上古虞舜帝躬耕的阡陌,跟着飞出千佛寺院的翩跹蝴蝶,沿着泉水,沿着似有似无的晨昏线,抵达意念的深处。有一种兰花的馨香,与流泉的清冽组合,飘散于喧闹的街市;有一种醉意,从淡淡的水墨洇出,融入骚客的幻想;有一种韵律,流光溢彩,拨动月色的童谣。

不知何时滑落的梦境,在浅浅的笑声和絮语中复活。怀抱着旷古的风花雪月,以及隔世的诗词歌赋,与泉城偶然邂逅。一次短暂的对视,足以让我憔悴一生。

行在济南的街巷,就像王右军轻放在兰亭曲水上的那只流觞,悠悠地漂浮,两边不知有多少泉的召唤,耳畔尽是泠泠的水声。

西门外,桥下一溪清浅,趵突泉汩汩涌出。也许该停下来弯腰一掬,却止不住脚步匆匆。趵突泉开阔的泉池,占了园林大半。池水透明,游鱼水藻,纤毫毕现。三大泉眼,井口粗的水柱昼夜翻滚。白雨跳珠,蜂醉卧于新蕊,黄鹂的花腔直入青云。鲜亮的蓝蜻蜓,静立于菡萏,回忆那些遥远的花朵、那些被诗歌和祝福充实的草地。趵突泉,给济南添了一半妩媚。

野性的黑虎泉,无声的虎啸令人胆寒;原想在静心泉静心,心却跳得更加厉害;琵琶泉边的浮萍上呆坐着痴迷的青蛙,鱼也都凑近来,闭上了眼睛;杜康泉让詩人三月不醒,情愿醉死济南;珍珠泉几曲绕琼房,一泓映绮疏。可以涤心志,可以鉴眉须;王府池原是旧时王府院中池,却穿家过户流入寻常百姓家;芙蓉街和曲水亭,是济南的精髓所在。回廊环绕,花格透窗,亭门楹联;可以怀古,可以观棋,可以命楮挥长毫。孤烟远树触动了游子的乡思。有杨柳依依,有故人归来,有罗衫飘忽,一步一回头。清泉养大的济南人,对远来的客人总是心怀喜悦,轻轻敲开人家的小门,院外青山入座,院里清泉烹茶,还有不藏不掖的家常话。

携一卷《漱玉词》,最想寻访的是漱玉泉。龙潭西去趵泉东,恼恨年年春风。柳絮斜阳里的萧萧故宅,朱门深闭。一泓寒泉,三更画舫,锦绣依旧。门前流水犹作漱玉声。红藕香残,人比黄花瘦,三杯两盏薄酒,浇不透黄昏的点点愁。独立风流,巾帼词宗何在?谁在抚琴吹笛?谁在起舞弄影?谁在揣摩佳人心思?不知是漱玉的泉水温润了李清照,还是李清照照彻了漱玉的泉水。一回眸就是一个过场,一首词便是一代江湖。一叶兰舟让相思泪洒千年。

下雨了,明天早晨,济南家家的泉水又该旺了。垂柳的门口,少年的眼睛已经洇湿,而明亮的花伞渐渐飘远。

在济南随处一泓泉边静静沉思,任湿润入侵,任落英缤纷,任荡漾的蛙鸣与荷香清爽了夏天。泉水带来了森林山川的体温,以及天然的古朴,让所有喝过的人忘记江海浮名,还唱新声。即使有一天芦苇的头发白了,也不必说秋风萧瑟得苦。

泉的意象,折射出思想的光芒,如同通往迷宫的路标,若隐若现。我想去拾水中的落叶,在远古的断简寻找神迹的残留。美人眼神一样的清泉,歌之舞之,在叮咚中跳动着旺盛生命的美妙节拍,提升了憧憬的高度。

泉是完美艺术的故乡。泉的意象是宇宙和谐的最高融合。人类和自然,曾经相互对立。埋藏了亿万斯年的泉水,刚冒出地面就在荆棘丛生中穿过高低不平的野径,带着对人类困境的疑惑,走进现代文明的视野。

一泓泉就是一首诗。始于圣洁而最终达到生命的净土,迢迢引领迷惘的人们走向复乐园。泉从内容到形式都在暗示:泉就是神话,泉就是未来,泉就是神话与未来的重叠。

泉就是永恒。

带着对逝去年华的追忆,无数人将逆流而上,一页一页地翻过史书,去寻找泉边那棵苍劲的雪松,回到童真。并且通过吟唱,让遥远年代尘封甚至失落的神话再生以至不朽。让我们所有未来的孩子,在原始甘甜的滋润下诞生,在天真欣悦的晶莹中成长,在自由流畅的律动中成熟。

别了,济南的泉水。即使我不再来,你也永不会从我心里流开。

扬州:三月烟花

烟花三月,是一部宏大合唱的开篇。

那个三月,是什么让快意青春的诗仙如此怅惘?云水微茫,霞光潋滟,一片缥缈的帆影,消失在碧空尽头,牵着热烈的视线,牵走浪漫的诗心。鸟语花香中的千古丽句,写尽对绝世繁华的渴望;所有的诗意,皆与一个无比美丽的诱惑有关。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烟花三月的扬州,让石头也会跟着飞翔。长江万里多少城池,扬州最让人握不住心旌。

古运河。滥觞在夫差,兴盛于炀帝。匠心独运的扬州三湾,春风十里,浅深高树,故园繁雄。迷楼挂着星斗,船帆矗立锦缎,明珠飞溅如雨。宝辇塞途,绫罗障目,粉黛相染。十万家画栋珠帘,百数曲红桥绿沼,三千里锦缆龙舟。爵马鱼龙忽如一梦,微澜萦绕着旧时宫阙。春意最浓的季节,杂花生树莺乱飞;春意最浓的城市,有折不尽的柳,喝不尽的酒,看不尽的倾国倾城颜色。

瘦西湖。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迤逦兰舟画舫,扬州浮在水上。青石砌成的桥洞,逸出陈年的酒香。如此的意境,无需渲染。走进的是画卷,溅起的是诗行。蜂蝶荡漾春光,柳莺讶语春风。一泓曲水,轻飏妙曼束腰;一湖千娇百媚,比美人瘦。

瘦之为美,非自你始;你之为美,给瘦平添了无限风姿。楼外群楼,也看似窈窕。

巷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流水人家,悠长在史卷深处。独自徜徉,疏远了尘嚣。白墙黑瓦,款款人影衣香。一把纸伞,撑起细雨霏霏。谁家的女儿,在屋檐下捡拾花瓣,侧肩回眸一场邂逅?三月的眸子,透出嫩绿的遐想。曲径落红成阵,掩埋着谁的相思?雨滴敲打门楣,隐没了谁的叹息?是晓梦,惊破了一瓯春?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密语藏在窸窸窣窣的衣袂。栖居在芳华深处的心,从馨香里悄然苏醒。

三月最宜于酝酿故事,扬州最宜于缅怀古典。

缅怀古典的春情。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满湖是丽人如花,满船是罗绮花酒,笑隔柔桑共人语,醉了花一样的流年。花海中摇橹的声音,乱了分寸。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喧哗遮断了钟声。佳人浅笑,公子策马,一不小心,误入了桃花劫。杨柳洋溢的庭院,花影压了重门,不知深几许?虚掩的门,等着推敲,胭脂的气息一任销魂。粉面桃花的舞姬,凤眼迷离。樱桃红破,玉人与洞箫,让二十四桥飘摇。

缅怀古典的性情。少时仗剑漫游,壮年散发弄扁舟,白首便与青松作伴。人生泛乎若不系之舟,诗和远方,永远是最高的主题。佳人在旁美酒在握,以风流倜傥闻天下。流连风月而忘却功名,视官冕君王如同无物。静则无人野渡,蓑笠渔翁;闹则欢乐无穷已,歌舞达明晨。叹一声人生只合扬州死,写诗不避讳曾经的薄幸荒唐。一个引杯添酒,一个把箸击盘,白居易刘禹锡惺惺相惜,驿外听见马嘶,南风不识故人心;禅智寺的台阶结满了柔软的青苔,晨曦里蹒跚着酩酊的杜牧之。年轻的节度使府掌书记不知暗数春游处,偏忆扬州第几桥;欧阳修呵护琼花,苏东坡罢黜牡丹会,同是文章太守,名士风骨岂止五百年?

缅怀古典的诗情。唐朝是诗的海洋,《春江花月夜》是海上明月。月光君临海浪,涛声飘逸。闪动的长歌,有些许神秘。乘着海风的恢弘,在海天间缭绕。云浮于最远的天边。辽阔、宁静,星光闪烁的苍穹,正是美满的时刻。大音希声,演绎传说。月下的高崖,智慧和孤傲熠熠闪耀,照亮了灵感的神殿。人来人往只在须臾,月圆月缺永恒不变。而时光的背后,有张若虚,定格在语言的阡陌,守望诗歌的瑰丽田园。

……

三月,我在扬州收集记忆,收集千年遗落的旧梦。

东风得意,芳草斜阳,王维画中。酒旗在水村山郭临风,寺庙与楼台笼在淡烟。雕栏玉砌,亭榭重重,堆石懒卧。薰衣草一片明亮,虞美人娇若西施。历史是扬州的佳酿,深夜的沙漏里,散落着苍老的呓语。拈香细读经卷,诗意侵染了青衫。几分惬意,几分微醺,几分悠然,散淡了情绪。数声啼鸟,卷帘无语。春灯如雪,一茶一偈,且随了板桥:“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在行云流水间寻找远古的情怀,在绿色的律动中明了人世的意义。抚琴对月,静待一轮盈缺。

可以错过天堂,不可以错过扬州三月。三月,一个多梦的季节,一个成长的季节,一个拥有的季节——拥有了阳春三月一样的惊喜,便拥有了心灵的期许。即使斑驳了三月的色彩,也不损扬州的雍容华贵。穿过现代的旖旎,铜镜说服了岁月,永远也看不见凋谢。三月的扬州无需形容,一树千年依旧的鸟鸣,明朗的是千年依旧的心境。

景观可以复制,文化无法克隆。扬州,沉浸在唐风宋韵中的绿杨城,名城中的名城!

为了抵达,值得挖一条河;为了离别,值得洒一湖泪。

虎门:海的寻觅

江与海的交汇处,两面苍茫的岸。历史从岸边出发,岸上的现代风景不断生长,一座城市在历史与梦想交织的波涛中,一次次挥洒让世人惊叹的笔画。如神话流传:

短短几十年,一个安宁静谧的渔港小镇,赫然膨胀成为现代工业的庞然大物:水陆空交通无不便捷,是经济最发达区域的最重要的商品集散地,是永远向世界敞开大门的经济走廊;歌剧院、主题公园、五星级酒店、高级休闲度假商住区鳞次栉比,楼群拥塞若满载的货柜;两级净资产数以亿计的社区所在多有,烟尘和空气中弥漫着金钱的气息。

这是今天的虎门。中国“千强镇”之首。

几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来此寻觅财富,寻觅梦想,寻觅纸醉金迷。

倚天长望,波澜壮阔,水逐风云,山浮日月,森森寒芒动星斗,风在海的背上寻觅。

来寻遗垒残石的创痕?来寻江口掩埋的折戟?来寻屈辱漂浮的碎片?来寻悲壮拍打的海魂?

销烟池上的青烟穿透时空。那一片青烟,点燃了整个世纪。钦差大臣在万众簇拥中岿然端坐,骨子里深藏骄傲,佩剑拨动的心事铮铮作响。“原知此役乃蹈汤火……早已置祸福荣辱于度外”,“苟利社稷,敢不竭股肱以为门墙辱”。 张开双臂,一手挽住历史,一手挽住未来,与大地作亘古的拥抱,大海和蓝天是永恒的伴侣。

战场的回音与苍凉,早已落定。要塞的石板路,沿着校场的断壁残垣盘旋。明坑暗道,铁锁铜关。黑色的硝烟在副将父子头上沸腾,黑色的火药在水师提督胸膛引燃。生铁闪烁黑色的光泽,浸透兵勇的鲜血。将军利剑已经出鞘,砍刀因亢奋而颤抖。孤舟百战久低昂,噀血衔须下大荒,披发何人诉上苍!呐喊刚刚发出便在喉头凝噎,羸弱的王朝怯怯跪下。烈马悲鸣孤绝。

号角沉寂,威严沉默。兵已歇,血无痕,唯有海风猎猎。咸腥的铮铮誓言,吹打年年月月。血肉堆垒起记忆的基座,立在中国近代史首页。不朽的断简,留下不朽的刀刻。

乍响的惊雷,带着雄浑海风的气息,漫天洒落。掀起将近两百年的帷幕,再也无法辨认所有的细节。平夷靖寇的大炮,怅望着江海。阳光远远斜来,把无边楼宇的森林,笼入茫茫雾霭。

海面一片迷濛,身边人声鼎沸。涛声依旧,皆于血与火无关。节兵义坟,已是如此寂寞。

壮士的尸骨在悸动。曾经的漫天火光,留下灰烬覆盖已逝的冬天。那年,壮士倒下,沿着枪弹散射的方向。被罪恶攻陷的城池,是另一种死亡。古老的石碑,裹进丝绸般柔软的烟土。灯笼熄灭。

但道路活着。勾勒出大地最初轮廓的道路,穿過漫长的死亡地带,来到我的脚下,扬起了灰尘。不断涌出的泪水,遮不住通向远方的门。古老的炮台上,冰冷的铸铁,保持着冲动,呼唤雷声,呼唤从暴风雨中归来的祖先。千万个幽灵,从地下长出大树,树冠覆盖炮台,根须爬满了老迈的城墙。

是谁曾壮烈殉国?是谁曾血染江海?是谁曾让浊泪流过蜡黄的面颊?是谁曾挺起了民族的脊梁?是什么让那样的清瘦弥坚弥高?

销烟池应该是永不愈合的创口,烙在每一张发亮的面额。

炮台上弯月如钩,经历风雨站成路标。

折断股肱,只需一纸诏书;倾倒大厦,亦只在转瞬之间。

造就一个经济奇迹,只要几十年;造就一个民族精魄,需要几千年!

终于明白我们最大的寻觅:不仅仅是拾起历史失落而又复苏的致富梦想,不仅仅是凭吊烈士的热血、忠贞和气魄,最重要的是在这块荡气回肠的土地上站起一个真正身心强健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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