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年中共党史研究的若干学术进展

辛 逸 满 永 葛 玲

·研究综述·

二○一五年中共党史研究的若干学术进展

辛 逸 满 永 葛 玲

本文是对2015年中共党史研究的学术成果进行分析性评述的初步尝试，试图在与既有成果的对比中凸显本年度的学术进展。本文评述的学术文章，或具有一定的思想性，提出并论证了学界未曾提出的新观点；或在新史料的利用和发掘上有所突破，为本领域的继续研究提供了史料搜集的新路径与索引；或在研究方法上有新的探索。

本文推介的学术文章，除来自以刊载党史研究成果为主的刊物外，还顾及40多种对党史研究较为关注的历史学类和综合性社科期刊。我们查阅了2015年发表在上述刊物的200余篇党史研究文章，对其中的80余篇按照抗日战争史研究、革命动员研究、社会重构研究、五六十年代的经济史研究、“文化大革命”和改革开放史研究、党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等六大专题作重点评述。受评述主题和作者学力的限制，本文推介的文章难免挂一漏万。

一、抗日战争史研究

2015年是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除社会各界举办的纪念活动外，学术刊物也开辟专栏予以关注*如《历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都开辟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专栏，其中前者发文4篇，后者发文11篇。，抗战史研究再次成为学界热点。多数论著依然关注游击战的战略地位、抗战期间的国共关系等以往研究的问题，但并不乏亮点，如以新视角、新史料研讨抗战中的国共关系，正面回应海外长期以来对中共“七分发展、二分应付、一分抗日”方针的诘问，讨论过去较少研究过的如地道战、“八十八旅”等新论题，等等。

抗战期间的国共关系变动仍是本年度的研究热点。金冲及利用部分毛泽东未刊文稿和《蒋介石日记》，着重从毛泽东、蒋介石如何应对的角度，讨论了国共两党在抗战时期的联合与斗争。作者认为，抗战期间的国共关系有两大特点：一是民族矛盾使双方的合作始终保持；二是双方的十年内战给合作带来了极大的复杂性，甚至有时发展为严重的对立和冲突。抗战期间的国共关系，并非一成不变，也不是直线式发展，而是随着国内外局势的变化而起伏不定。*金冲及：《抗战期间国共合作中的联合与斗争》(一)(二)(三)，《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7、8、9期。金以林则注意到，太平洋战争使1942年前后的国共关系出现缓和，甚至有毛、蒋会晤的动议*金以林：《流产的毛蒋会晤：1942—1943年国共关系再考察》，《抗日战争研究》2015年第2期。。孙艳玲以苏联档案、国民政府档案和中共领导人讲话等三方材料，论述了抗日军饷对国共关系变动的影响，指出自1937年7月至1940年，国民政府拨付中共军队经费3175.1万元，军饷问题和国共关系相互影响，也是双方斗争的焦点*孙艳玲：《抗日军饷与国共关系(1937—1941)》，《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1期。。周昌文和潘洵则以《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为主要依据，研讨了抗战后期美国调和国共关系的努力，认为延安观察组的使命使美国意识到调停国共关系的重要性，这也对战后国共关系产生深远的影响*周昌文、潘洵：《国际视野下的国共关系：从延安观察组到政治协商会议》，《西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

关于中共抗战的战略方针问题，海外学界多年来甚为流行的观点是战时中共的重心是自我发展而非抗战。这种说法的唯一史料根据是1940年叛逃至国民党的原八路军115师独立师骑兵连支部书记李法卿的谈话记录。依李法卿的陈述，毛泽东在115师奔赴前线的训话中曾言：“我们的方针是七分发展，二分应付，一分抗日。”对上述说法，大陆学界虽不认可，却未见学术层面的正面回应。杨奎松则从两个角度回应了上述说法。一是李法卿之说存在明显的史实错误：他所说的随红二方面军到达陕北的表述有误，因为红二方面军主力从未进驻陕北；再者他说毛泽东的训话时间是1937年秋或9月26日，而115师于8月31日已全部渡过黄河；最后是身份问题，115师既无独立第一师，杨成武部也无骑兵连。有此三点，李法卿的说法理当存疑。二是李法卿之说不符合中共当时所处的政治情势。杨奎松认为，洛川会议前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考虑重点仍是如何获得合法地位，军事方针尚处在变动中。在这种形势下，李法卿之说是“根本不可能预想和设计出来的”。*杨奎松：《抗战初期中共军事发展方针变动的史实考析——兼谈所谓“七分发展，二分应付，一分抗日”方针的真实性问题》，《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6期。王志刚则以中共七大为中心，立足于地缘政治的视野论述了抗战后期中共宏观战略方针的演进历程，在叙述和分析七大期间中共地缘战略决策的讨论和形成过程时，文章还使用了一些较为新颖的史料*王志刚：《中共七大的地缘战略：背景、生成及分析》，《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6期。。

沈志华借助中、苏、朝三国档案及相关回忆，通过分析88旅成立至解散的过程，讨论了中、苏、朝三方力量在抗战及之后的合作与分歧。作者认为，88旅的存在时间虽短，却是理解三方关系的历史起点。在此后的朝鲜党内斗争以及中朝关系中，之所以会有中苏关系的影子，是因为苏联通过建立88旅培植了朝鲜共产党人内的“游击队派”。抗战结束后，斯大林顾及与国民政府的关系，决定解散88旅，并让朝方人员脱离中共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和政权机构。上述安排表明，抗战时期的中、苏、朝三方虽在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方面有共同利益，但在自身安危和政治选择上又有明显分歧。*沈志华：《试论八十八旅与中苏朝三角关系——抗日战争期间国际反法西斯联盟一瞥》，《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4期。

美军驻延安观察组既影响了中国的抗战进程，也对中共与美国甚至战后的国共关系产生较大影响。杨冬权以中央档案馆所藏部分信函、电报等中方资料为据，梳理了延安观察组的起源、使命及中共和观察组之间的互动*杨冬权：《关于1944年美军观察组考察延安的几个问题——基于中央档案馆馆藏相关档案的研究》，《党的文献》2015年第5期。。殷露露从中共与美国军事合作的角度研讨观察组问题，认为美军是为实施在太平洋战争中的速战求胜战略以及挖掘中国的抗战潜力，才安排观察组进驻延安的。在中共军事力量的战略价值降低后，美国随之终止双方的军事合作，直至撤出观察组。但对中共来说，双方合作时间虽短，却是其接触国际先进军事技术、开阔国际视野的重要机遇，也为战后的中美接触奠定了基础。*殷露露：《抗战时期中共与美国的军事合作问题再探》，《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8期。关于这一问题，还可参见吴宏亮、任中义：《抗战后期美国试图援助中国共产党的前因后果》，《中州学刊》2015年第1期。周勇和周昌文以《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为基础，着重梳理延安观察组的由来。他们认为，延安观察组是美国为维护自身利益与国共两党角逐的产物，也是国共两党为自身利益，与美国、苏联力量博弈的结果；既是东方战场的重大事件，也是中共融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标志*周勇、周昌文：《70年后的再研究：美军驻延安观察组的由来——以〈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为基础的考察(1942—1944)》，《开放时代》2015年第4期。。

在敌后抗战研究中，中共的乡村动员广受关注。在本年度的研究中，王晓荣、何金凤对陕甘宁边区外围国统区乡村上层动员的研究*王晓荣、何金凤：《抗战初期中共对陕甘宁边区外围国统区乡村上层的社会动员——以陕西关中地区为例》，《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6期。以及杨焕鹏对基层人民武装的研讨*杨焕鹏：《抗战时期中共领导的基层人民武装研究——以胶东抗日根据地为中心》，《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6期。，都注意到中共借助传统乡村组织和武装力量开展抗战动员的新面相。不过总体来看，本年度抗战动员研究主要集中在舆论动员和仪式动员两方面，其中舆论动员的研究主要是战时传媒和各种文艺形式的作用*朱从兵：《关于抗战时期舆论动员研究的思考》、章清：《国难之际“报章版图”的重构——地方报章兴起的意义》、王天根：《抗战语境中舆论场域重组及其历史省思》、郑大华：《报刊与抗日战争时期的舆论动员》、郭常英：《报刊图片与抗战舆论动员》，《史学月刊》2015年第10期；金子求：《延安时期中共党报的抗战动员——以〈新中华报〉为例》，《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5年第4期；汤志华、钟慧容：《〈新华日报〉与抗日战争中的政治动员》，《长白学刊》2015年第2期；李先明：《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文艺动员及其成效》，《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胡正强、李海龙：《论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漫画宣传的主题与特色》，《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仪式动员研究则以中共的各式纪念活动为对象，如陈金龙就讨论了纪念活动的抗战动员功能，认为抗战时期中共将自己的动员目标融入“三八”“五一”“五四”“七一”以及“七七”抗战、辛亥革命、十月革命等重要节日的纪念中，既强化了历史记忆，又表达了抗战主张，达到了抗战动员的目的*陈金龙：《纪念活动与中共抗战动员》，《广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另有若干文章讨论了新中国成立后的抗战纪念活动，如郭辉：《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抗战胜利纪念活动》，《马克思主义研究》2015年第8期；苏若群：《中国共产党对于抗战胜利原因论述的演变——以抗战胜利以来历次纪念活动的论述为中心》，《江汉论坛》2015年第7期。。

中共的敌后游击战是抗战史研究的一个重点问题。于化民认为，游击战场的战略运筹与布局，是中共实现持久抗战的基础*于化民：《中共领导层对华北游击战场的战略运筹与布局》，《历史研究》2015年第5期。。黄道炫也认为，中共敌后抗战的成功是游击战、根据地和正规军三者融合以实现党政军民一体化的总体战之结果*黄道炫：《中共抗战持久的“三驾马车”：游击战、根据地、正规军》，《抗日战争研究》2015年第2期。。在中共的游击战战术问题中，地道战曾在各种文学作品中被反复宣扬。黄道炫以“敌意”为题，在引用中日双方史料的基础上，通过具体战例揭示了华北地道斗争的起源、操作、效果及局限，认为地道作为一种相对被动的防御设施，以此为据的斗争所以能顺利进行，主要依赖中共高效率的组织和动员体系，不过动员实现的基础则是华北民众对日军“普遍的敌意”，这也是日军以有限兵力“从事一场没有边界的战争”显得捉襟见肘之根本原因*黄道炫：《敌意——抗战时期冀中地区的地道和地道斗争》，《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3期。。

本年度的抗战史研究在史料搜集上有所建树。吕彤邻介绍了其课题组所搜集的美国馆藏中共抗战史料的情况，其中包括大批中共游击战的文献。该课题组认为，当时进入中国的西方人士政见各异，但出于共同的抗日目标，对中共抗战的描述超越了国共之争，还是相对客观的*吕彤邻：《美国馆藏中共抗战解密史料汇编——西方见证人眼中的敌后根据地》，《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刘峰着重介绍了即将出版的《日本外务省涉华档案》，认为这批档案的出版将有助于从战争对手的视角重新审视中共抗战，对抗战史和中共党史研究都会有所推进*刘峰：《中共抗战史研究与日方资料的运用》，《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

今后的抗战史研究或可在以下三个方面继续有所推进。一是外文史料的挖掘与使用。既有的抗战史研究多以中方资料为主，而日方史料的使用相对较少，这显然不利于完整呈现抗日战争史；挖掘和使用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有关抗战的原始史料，对抗战史研究的意义自不待言。二是加强战史研究。以往的抗战史研究多聚焦于抗战中的国共关系、战时动员、战时社会与经济状况以及战争影响等方面，但对抗战中的军事战略、战役战术、武器装备等军事问题关注较少，今后的抗战史研究理应加强和拓展对战史尤其是关键性战役的研究。三是抗战史研究应将抗战放在百年中国甚至更长的历史时段中来认识，挖掘其对现代民族国家形成和构建的深远意义*朱文通、李春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国家构建、民族认同与社会整合的新视野》，《河北学刊》2015年第5期。。

二、革命动员研究

本年度的革命动员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中共早期组织网络建构中的动员，本文称之为“组织性动员”；二是社会革命中的阶级动员。既有革命动员的论题如减租减息、婚姻变革以及城市工人斗争等仍受到重点关注，最新进展则主要反映在跨学科视角的引入和阶级动员效果的反思等方面。

以往的组织动员研究多集中在组织形态的讨论方面*李里峰：《革命政党与乡村社会：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形态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6—17页。。在本年度，许多学者以跨学科的视野关注中共早期的组织动员，如伍小涛对中共一大前中共党员的知识谱系学的考察*伍小涛：《中共“一大”前党员的知识谱系学考察》，《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孙会修对旅莫支部归国干部如何影响中共走向集权制过程的研究*孙会修：《旅莫支部归国干部与大革命期间中共组织制度的改造》，《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5期。，应星对组织动员的历史社会学的分析，等等。应星在对早期中共江西组织网络形成的研究中，从“技术环境”和“制度环境”的视角，讨论了制度对组织网络形成的影响。文章围绕南昌二中和南昌一师的差异，分析了南昌二中因生源多为社会较开放地区，加之家庭条件较好，形成了以改造社为核心的同心圆的革命组织网络；南昌一师则因长学制和学生多来源于清贫家庭，革命组织呈现网格状的形态。这两种革命组织网络均出现在国民党控制的新式学校，为中共的组织发展提供了合法性基础。*应星：《学校、地缘与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网络的形成——以北伐前的江西为例》，《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1期。在对东固和延福根据地的对比研究中，应星讨论了干部的地缘背景对组织形态的影响。他认为“地方干部”与“外地干部”之间的可转换特征，影响了“地方武装的内聚力”及其与外部组织的关系，进而导致了根据地组织形态的差异，以至相近区域的组织也会因地缘差异、本地组织和上级组织的关系，形成不同的组织形态和发展路径*应星：《苏区地方干部、红色武装与组织形态——东固根据地与延福根据地的对比研究》，《开放时代》2015年第6期。。黎志辉也认为，党员个人权威及传统社会关系在组织动员中极为有效，但这也会使根据地的地方组织在融入中共正式体制时产生阻隔*黎志辉：《弋横暴动的组织网络和革命叙事——兼论“方志敏式”革命根据地的组织发展史》，《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5期。。

乡村内部的阶级动员向来是革命动员研究的重点。本年度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减租减息、妇女政策以及动员效果的反思上。徐建国研讨了佃权保障和借贷利率两个问题。他认为，中共推动的佃权保障是减租政策得以实施的前提，因为其照顾了主佃双方的共同利益，因此缓和了紧张的租佃关系*徐建国：《抗日根据地减租减息运动与中共保障佃权问题研究》，《党史研究与教学》2015年第3期 。；而减息政策虽经历从严格的利率限制到完全放开的转变，却并未真正缓解乡村借贷困难的局面*徐建国：《实践中的转变：抗日根据地减租减息运动中的减息政策研究》，《安徽史学》2015年第5期。。罗衍军和刘平认为，山东根据地的减租减息，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乡村社会原有的土地占有关系，成为乡村社会重塑的过程*罗衍军、刘平：《减租减息与乡村社会变动——以山东抗日根据地为中心》，《历史教学》2015年第24期。。岳谦厚等人则讨论了抗日根据地和解放区婚姻关系解体时女性财产权的保障及华北根据地的军婚保障，认为中共为保障女性财产权“对原有的不合理的家庭财产制度进行根本性改造”，是其推动婚姻家庭改革的重要内容之一，但由于社会制度尚未彻底改变，根据地的男女婚姻家庭财产权很难实现完全平等*岳谦厚、张婧：《抗日根据地及解放区女性婚姻关系解体时的财产权》，《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3期。；中共推动的婚姻制度改革虽顾及军婚的特殊性，但由于在实践中无法调和婚姻自由和服务战争的矛盾，致使立法规范和司法实践陷入长期无法破解的困局*岳谦厚、杜清娥：《华北根据地的军婚保护制度与实践困局》，《安徽史学》2015年第1期。。王微对华北妇救会的研究表明，妇救会在乡村工作实践中，经常遇到革命动员与乡土社会习俗、阶级革命与性别革命的冲突，最终只能在尊重乡村社会传统、保障家庭社会稳定的前提下，以阶级革命代替性别革命*王微：《传统、革命与性别视域下的华北妇救会》，《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2期。。曲晓鹏和邵通也认为，中共的妇女解放政策虽在实践中遇到乡村传统的抵制和阻碍，却在政策不断调整的基础上和乡村传统形成了多重互动、上下交错的关系*曲晓鹏、邵通：《妇女解放政策与乡村社会传统——兼论华北抗日根据地对妇女生活的重构》，《山西师大学报》2015年第2期。。丛小平对陕甘宁边区婚姻重塑的研究发现，“婚姻自由”虽为革命理想，却与乡村实际格格不入，以致在实践中不断受阻。在此背景下，基层法律实践者探索出具有地方与时代特点的女性当事人选择婚姻的决定权,并试图以此排除父母和第三方对妇女婚姻干涉的“婚姻自主”原则，在削弱父权势力的同时，也避免了“婚姻自由”引起的混乱，并成为此后婚姻立法的重要历史资源。*丛小平：《从“婚姻自由”到“婚姻自主”：20世纪40年代陕甘宁边区婚姻的重塑》，《开放时代》2015年第5期。

齐小林的研究关注了乡村动员的有效性。他在华北农民参军动员的研究中指出，“报恩”这种植根于乡土社会的传统观念，更有助于理解和解释农民的参军动机。中共动员农民参军遵循的是“施恩”(减租减息、土改)应有“回报”(农民参军)的原则；农民看重的是“施恩—回报”须对等公平的逻辑，认为减租减息或分得土地就须参军打仗并不一定是公平对等的；基层干部对动员农民参军大都采取敷衍的态度，甚至怕农民报复。这显示了“报”之逻辑的多层面相。*齐小林：《“报”的逻辑在华北解放区参军动员中的多重呈现》，《开放时代》2015年第6期。

廉如鉴在梳理陈永发、秦晖、张鸣、罗平汉等人观点的基础上，形成“高强度内斗争”的核心概念与分析框架。作者指出，在村庄内部实施“高强度内斗争”，需打破乡村社会的传统，打通国家与农民个人之间的阻隔，把农民从传统共同体中剥离出来，然后再制造阶级敌人并予以斗争与铲除。所以，“阶级斗争扩大化”不是个别地区的偶然现象，而是革命政权进行战争动员所必须采取的手段，它深刻地蕴藏在革命战争需要和农村社会现实的紧张关系中，是革命政权在生死攸关之际的一个实践创新，并为取得解放战争的胜利发挥了巨大作用。*廉如鉴：《土改时期的“左”倾现象何以发生》，《开放时代》2015年第5期。王先明和孙启正也认为，由于中共推动的土地改革需要承担战争动员的任务，因此在最初的发动群众实践中，特别强调其放手、撑腰，群众自己解放自己的一面，从而使土改蒙上一定程度的暴力色彩；而一旦出现局面失控，中共最终又会通过复查纠偏的方式将其拉回正轨。作者将此过程置于群众路线的实践中考察，认为初期的偏颇确与中共的土改定位有关，但实践中大面积暴力行为的出现实是特定条件下的群体从众心理和行为选择的结果。*王先明、孙启正：《土地改革中“群众路线”的实践与调适——以华北根据地为中心》，《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李里峰指出，华北土改中的资源再分配是土改运动的焦点事件，时常引发矛盾和冲突，不过土改领导者在化解这些矛盾时，也会利用矛盾来扩大革命动员的成效*李里峰：《“翻身”：华北土改中的资源再分配》，《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

刘昶在根据地税收制度变革的讨论中认为，晚清以来的中央政府始终面临着如何从乡村征税的难题，即孔飞力所称的“根本性议程”(constitutional agenda)*〔美〕孔飞力著，陈兼、陈之宏译：《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第73—102页。。为解决乡村田赋征收中的权力内卷化，中央政府的做法是由原来面向个体的征税改为以村庄为单位的集体摊派。抗战时期的共产党延续了上述做法并将其推至极致。通过将村民组织到村庄的集体中，以制度和组织手段保证征粮征税、征兵征夫，中共既获得了人力和物力资源，也节约了行政成本。革命年代的经验又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1949年后国家对社会的动员和控制。*刘昶：《抗日根据地的税收改革》，《开放时代》2015年第2期。

本年度的革命动员研究还开辟了一些新领域，如对文化仪式动员的研究。李军全以1937年至1949年中共节庆中的领导人挂像为例，讨论了肖像政治的问题。他认为，中共在各种节庆活动中借助领袖肖像服务政治大局，并形成了一套娴熟的运用技术。当需要强调革命政权的合法性时，会凸显孙中山等国家话语系统中的领导人肖像；当需要强调中共的独立性时，毛泽东肖像又成为重要象征。*李军全：《肖像政治：1937—1949年中共节庆中的领导人像》，《抗日战争研究》2015年第1期。王楠也分时期考察了中共对孙中山符号的界定与阐释，认为经过反复的界定与重构，孙中山最终成为超越党派意识的民族主义象征*王楠：《论民国时期中共对孙中山符号的界定与阐释》，《党史研究与教学》2015年第5期。。焦金波则集中考察了延安时期的祝寿活动所具有的政治表达功能，认为其在表达现实诉求、完成政治动员、实现社会整合和改良社会习俗等方面都发挥了积极作用*焦金波：《延安时期中共祝寿活动的政治功能表达》，《西北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本年度有关中共城市阶级动员的研究，除了持续关注工人政治，还有对小资产阶级问题的分析。霍新宾以国民革命时期广州劳资关系变动为例，分析了党派政治和工人阶级意识形成的关系。作者认为，国民革命前，广州劳资关系仍以“劳资合行”的社会经济属性为主，但在1924年国民革命兴起后，国共两党的党化渗透使劳资阶级斗争的格局逐渐形成，劳资关系由“劳资合行”演进至党派政治模式。但广州传统经济社会结构的顽固性以及中共自身政治动员能力的不足，又制约着广州工人的阶级觉悟，并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劳资间的阶级意识的分野，这也意味着此时的广州工人尚未完全脱离资方成为一个独立的“自为阶级”。因此，关于五四时期是中国工人阶级由“自在”向“自为”转变的传统观点需要加以重新审视。*霍新宾：《行会理念、阶级意识与党派政治：国民革命时期广州劳资关系变动》，《历史研究》2015年第1期。贺江枫的研究聚焦于1948年的上海申九“二二”工潮，认为工潮的发生是工人的经济诉求、国民党派系纠葛以及中共城市革命共同作用的结果*贺江枫：《革命、党争与上海罢工：一九四八年申九“二二”工潮起因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7期。。李志毓主要讨论了革命中的小资产阶级问题。作者认为，国民革命时期中共虽在共产国际的主导下和国民党左派有过短暂合作，但在大革命失败后，中共为彰显自身的无产阶级属性，在政治和文化等多个领域批判了小资产阶级意识。批判的结果是将原本属于社会阶级分析概念的“小资产阶级”，转化为指向内心的意识形态批判的概念，开启了革命中的政治主体自我反思、自我约束，进而实现主体再造的历程。*李志毓：《中国革命中的小资产阶级(1924—1928)》，《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

从本年度的革命动员研究来看，革命史研究在逐渐走出传统政治史思维后，动员似乎成为主要的研究对象和视角。但就当下的动员研究来说，仍有两方面的问题需要警惕，一是黄道炫所称的动员过度使用的问题*黄道炫：《“动员”之惑——对“动员”过度使用的反思》，《开放时代》2015年第2期。。动员确实在中国革命进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但能否因此就认为革命中的所有政治行为和政治过程都是动员所为，恐怕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如果今后的革命动员研究仅仅追求微观经验的不断铺展，不仅难以穷尽，也难脱简单套用之桎梏。今后革命动员研究的努力方向是如何跳出微观经验累积的局限，以中国革命之丰富经验，对政治动员乃至革命本身提出新的理论解释，如此才能迎来中国革命史研究的新气象。

三、社会重构研究

1949年中共革命成功后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在革命理念主导下重构城乡社会。本年度的社会重构研究在具体研究思路的选择、新材料的挖掘以及问题意识的拓展上都有进展：一是对长期流行于社会重构研究中的国家与社会二元思路之反思；二是政治运动中的司法实践之研究；三是对社会重构有限性的讨论。

以往学界的社会重构史研究多倚重国家与社会的分析框架*如于建嵘和吴毅在他们的乡村政治研究中，都明确强调了对国家与社会二元分析框架的倚重。参见于建嵘：《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3页；吴毅：《村治变迁中的权威与秩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3页。，将其视为执政党政治权力向基层渗透的过程，结果是社会政治结构的“全能主义”化*〔加〕周杰荣、〔美〕毕克伟编，姚昱等译：《胜利的困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最初岁月》，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1年，“引论”第3页。。张济顺对上海居民委员会以及普选运动的研究，重在展现政治强力制导下的社会空间在1949年前后的连续性问题。她通过分析城市各色人员如何应对中共推动的制度剧变，呈现了居委会作为国家与社会相调和产物的基本特征，认为居委会的创建虽是政府行为，但在基层实践时，又成为参与者个人不同利益诉求实现的载体。不同利益诉求的相互交织，导致居委会内部持续存在着不同的动机和驱力，从而为国家治理提供了最初的社会空间。*张济顺：《国家治理的最初社会空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期的上海居民委员会》，《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10期。在另一篇讨论上海基层普选的文章中，她以仁德纱厂三个普通工人的际遇，揭示了基层普选在“主人翁”的政治动员主旋律下，仍然时隐时现着邻里、同乡、帮派等传统社会关系，这种主流意识形态塑造和基层民众自我实践之间的张力，贯穿于整个毛泽东时代*张济顺：《微观史料的政治学解读：普选中的上海底层社会——以仁德纱厂为例(1953—1954)》，《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3期。。

霍晓玲在对开封基层政权创立与调整过程的研究中发现，城市基层社会阶层的复杂性及其行业属性使中共的城市基层政权建设经历了相当一段时期的探索，其政权的组织形式也有过调整与反复。这一过程既反映了中共政权建设理念与现实对接时的碰撞，也是执政党在政府与民众间建立有效联系的探索。在开封街区最终确立的街居制，虽是符合当时城市社会特点的基层政权体系，有助于社会控制，也提高了行政效率，但在体现居民主体意识和参与积极性上则存在明显不足。*霍晓玲：《开封市基层政权的创立与调整(1948—1955)》，《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7期。

土地改革是中共重构乡村社会至为关键的环节。本年度的土改研究关注到新区土改中极其重要而又很少被讨论的问题，即土改中的司法实践。新区土改和革命战争年代土改的一个重要区别，是新区土改虽仍属政治运动，却有了法律依据，这不仅反映在土地改革法的颁布，更有人民法庭这样的制度安排。迄今为止的土改研究，对人民法庭究竟在土改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一直鲜有讨论。刘练军认为土改中的人民法庭是“身心皆与政治融为一体、内外皆被政治同质化了的名义法庭”*刘练军：《司法政治化的滥觞——土改时期的人民法庭》，《二十一世纪》2012年2月号。。刘诗古对鄱阳县“不法地主案”的研究，虽认为土改中的司法努力并没有解决政治运动中的失序问题，人民法庭也未改变土改的政治运动属性，但人民法庭的政治审判也不是全无章法、无序可循，内含执政党的政治诉求与司法逻辑，可谓在“失序”之下有一定的“秩序”。这种秩序表现在三方面：一是注重群众的参与及其对审判对象的处理意见；二是重视审判程序在形式上的完整；三是人民法院的判决在很大程度上依据审判对象历史上与中共的关系及其对土改政策的态度。*刘诗古：《“失序”下的“秩序”：新中国成立初期土改中的司法实践——对鄱阳县“不法地主案”的解读与分析》，《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6期。何志明对川西减租退押运动的研究，也涉及中共如何在土改中制法和执法的问题。他认为，在川西减租退押运动中，存在制法者、执法者和违法者的三重关系，三者在一定条件下又处于角色转换之状态，多重身份的叠合使动员过程与既定轨道渐行渐远，为运动治理埋下难解的“困局”*何志明：《制法·执法·违法：1950年代初川西减租退押中的社会动员》，《史林》2015年第5期。。

婚姻家庭变革是中共建政之初社会重构的重要内容。张志永和李月玺以河北省为例，着重讨论了新《婚姻法》实施背景下的婚姻家庭变迁原因及成效。他们认为，由50年代初新《婚姻法》推动的婚姻家庭变革，迎合了华北农村妇女追求婚姻自由和男女平等的诉求，但也造成家庭纠纷井喷式爆发。该法的宣传与贯彻，不仅在法律上构建了与传统婚姻制度迥异的现代婚姻制度，更推动了社会价值观念以及生活方式的变革。*张志永、李月玺：《1950年〈婚姻法〉与华北农村婚姻制度的鼎革》，《当代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3期。王天夫等人通过讨论50年代的农业集体化和家庭结构变迁的关系，质疑了“趋同理论”中传统大家庭结构的瓦解源于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观点，认为正是土地集体化消解了家庭在原有生产组织中的主导地位，削弱了父代对家庭生产与生活的控制，增加了子代独立生产与累积财富的潜力，进而启动了家庭结构的根本转型，70年代启动的工业化只不过巩固和加强了这种趋势*王天夫等：《土地集体化与农村传统大家庭的结构转型》，《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

在本年度的社会重构研究中，有多篇文章注意到社会重构的无力感和有限性。马维强、邓宏琴以山西平遥双口村为例，讨论了集体化时代的干部“反行为”。他们认为，乡村干部有着国家代理人和村庄社区成员的双重身份，这使其很难完全依照国家理念来管理乡村，甚至多数时候私人社会关系成为其行为的主要考虑。干部行为的双重性使社会主义理念和国家权威遇到了乡村生活逻辑和村民生存理性的挑战与消解。文章进一步指出，干群矛盾而非阶级矛盾依然是乡村社会的主要矛盾，两者间的对立冲突影响着村庄秩序的稳定。国家虽试图以阶级关系整合干群关系，但事与愿违，以致国家的理想主义被乡村干部们逐渐消解。*马维强、邓宏琴：《集体化时代乡村干部“反行为”研究——以山西平遥双口村为考察中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孙泽学关注了1956年至1957年农村“少数人闹事”的问题，认为“少数人闹事”实际是“无权者的抵制”行为，但因基层干部危机意识的缺乏以致应对迟缓，使其群体效应被放大，引起不必要的社会震荡，农民闹事和政府对事件的政治定性也同时凸显了法律的缺位*孙泽学：《1956—1957年农村“少数人闹事”研究——以群体性事件为视角》，《史林》2015年第5期。。张海荣通过研究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冀北乡村的戏班，揭示了乡村文化的变与不变，指出乡村戏班在历史的变迁中奉行“遵章而为”和“自我节奏感”的双重逻辑，不过乡村文化在与国家价值伦理冲突的同时，也在无意间助推了国家意图的贯彻，其对因果报应等价值的宣扬，成为农民国家认同形成的文化基因*张海荣：《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乡村文化的“变”与“不变 ”——基于冀北赤城县苏寺村戏班的个案考察》，《史学月刊》2015年第3期。。

今后的社会重构研究尚有待继续拓展的空间。一是有意识地减弱甚至摆脱对国家—社会二元分析框架的过分依崇；当然，在凸显社会空间与自主的同时，也要力避矫枉过正的极端化倾向。二是除了继续讨论政治运动对社会重构的主导作用，还应更多地关注基层的制度构建。三是随着个人档案广泛地进入研究者的视线，可以在社会重构的研究中加入“人”的活动，以使社会重构更加丰满和立体，更具人情味*杨奎松对廖学昌的研究，就体现了对社会转变中“人”之活动的深切关注。参见杨奎松：《重归“人民”路——新政权对反坏分子定性、改造的一个个案考察》，《开放时代》2015年第6期。。

四、五六十年代的经济史研究

在政治史主导下的中共党史研究中，经济史问题研究向来比较薄弱，这种倾向随着近年来五六十年代经济问题成为研究热点而有所改观。本年度经济史研究的主要方向集中在社会主义改造冲击下的工商业、基层的粮食政策实践、人民公社体制下的自由市场政策、经济困难时期的政策调整以及计划经济体制的效率问题等方面。

土地改革后的农村经济状况历来是土改史研究中较具争议的问题。王瑞芳从农民购买力提升的角度论证了土地改革推动了农村经济的发展，认为土改后农民投资土地的积极性高涨，生产和生活资料的购买力显著提升*王瑞芳：《从购买力的变化看土改运动后农民生活水平的提升》，《安徽史学》2015年第4期。。常明明在考察土改后农家支出的变化后指出，虽然土地改革使农民收入有一定增长，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在合作化完成前并未改变，农家支出仍以生产和生活为主，其中尤以生活支出为主，合作化后这一支出结构更为明显；合作化前后农家温饱型的消费结构，不仅反映出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低下，也是合作化不断加速的重要经济动因*常明明：《建国初期农家支出研究》，《中国经济史研究》2015年第3期。。

与上述认识不同，王海光则以苏南地区为例，讨论了土地改革对农村经济发展的消极影响。作者从土地改革后的地权变动、租佃关系、民间借贷、耕畜饲养等多个方面，揭示土改后的农民普遍惧怕致富；土改造成的地权变动，改变了传统农业的经营机制，使市场在生产要素配置中的作用消失殆尽；在“四大自由”被否定后，为摆脱农村经济困局，政府必然选择集体化这种新的资源配置机制。因此，在一定程度上，集体化可以说是土地改革的必然结果。*王海光：《土改后的农村经济发展路向之管窥——以〈江苏省农村经济情况调查资料〉(1953年)为研究文本》，《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6期。

在城市经济史研究方面，本年度学界的关注焦点是社会改造运动对工商业以及各种行业组织的影响。赵晋以上海刘鸿生家族及其章华毛纺公司为例，讨论了在“五反”运动的冲击下，刘家及其企业出现了严重经营困难，甚至陷入资不抵债的绝境。政府虽鉴于刘家企业的地位和影响，通过贷款和收购的方式帮助章华暂时渡过难关，但这些治标之策并没能使章华厂从根本上摆脱经营体制转换造成的困境。“五反”运动的冲击使资方在后来的社会主义改造中，“自觉”地服膺于国家对私营企业的改造和安排。*赵晋：《1952年“五反”运动前后的私营工商业——以上海刘鸿生家族及其章华毛纺公司为中心》，《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4期。另外，还有学者探讨了新政权主导下的政治运动与社会重构，对原有城市同业组织譬如上海机械工业公会*严鹏：《中共建政初期同业公会与产业发展之关系：以上海机械工业为中心(1949—1956)》，《史学集刊》2015年第2期。、上海金融业同业组织*张徐乐：《20世纪50年代上海金融业同业组织衰亡探析》，《史学月刊》2015年第7期。以及鄱阳县商会和同业公会*王春英：《新政权下的旧行业：鄱阳县的基层商业网络(1949—1952)》，《史学集刊》2015年第1期。等产生的冲击，以及上述同业组织在与政府的博弈、妥协中逐步走向衰亡的过程。

以往执政党的粮食政策研究，多聚焦于宏观层面的统购统销政策的流变，本年度的研究开始注意粮食政策在基层的实践。郑彬彬和曹树基通过对江津县1953年至1954年度粮食生产与统购数据的分析，指出地方政府在无粮可购的情况下，如何以不断调高粮食增产率的办法从数据上“增产”余粮，而以此为基数统购的结果则导致农民陷入半饥饿状态*郑彬彬、曹树基：《余粮从何而来：江津县粮食统购的数据建构(1953—1954)》，《学术界》2015年第10期。。张晨通过研究河南省遂平县粮食“三定”政策的实施过程发现，在1955年至1961年期间，“三定”政策并未达到预期效果，农民余粮呈总体下降趋势，部分年份的降幅还相当大，“三定”政策并未在基层得到真正实施*张晨：《河南省遂平县粮食“三定”政策与农民余粮问题(1955—1964)》，《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11期。。喻崇武和张磊认为，应以1959年的庐山会议为界，将饥荒分为触发和持续两个阶段分别讨论更为适当*喻崇武、张磊：《“大跃进”饥荒中粮食的供给、分配与消费》，《北京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

在以往的党史研究中，对计划经济时期自由市场的讨论较为罕见，本年度有两篇文章拓展了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夏林和董国强依据江苏的档案资料，揭示了执政党开放自由市场后面临的两难困境。作者发现，自由市场政策的取缔动力并不全来自中央，基层的商业政策执行者同样有积极性。一是自由市场的开放必然产生大批新的经营主体，导致市场份额和收益分配发生结构性变化，如合作商贩对个体农民经营侵占市场份额的不满；二是自由市场冲击了国有商业系统的垄断地位，这引起他们拖后、延迟开放市场政策的执行；三是制度配套比如税收监管难以适应自由市场的出现。文章据此认为，自由市场政策的收放主要受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是高层的意识形态认识；二是基层实践中的社会利益冲突。只有考虑到政策执行部门的利益，才能理解自由市场何以放之迟缓、收之迅速。*夏林、董国强：《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五七年有限开放自由市场政策述论》，《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2期。冯筱才也讨论了1958年至1963年中共自由市场政策的变动。作者认为，50年代末中共放松自由市场的管制，主要是由于政府无力救助饥荒，只能通过放开市场让民众自救。文章进一步指出，无论是乡村商业政策的制定者还是其政策的执行者，都意识到自由市场的彻底关闭将会招致黑市泛滥。因此这一时期对市场商贩的取缔或是对黑市的打击，决策者都会保留一定的回旋空间。从整体上看，政府对自由市场、黑市的态度并非简单的支持或反对，而是更突出利用的一面，甚至使其成为政府控制下的经济调节手段。*冯筱才：《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三年中共自由市场政策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2期。

对三年困难时期执政党应对危机、恢复经济举措的评估，则成为本年度学界研究的热点。在三年困难时期各地恢复农村生产的对策中，安徽的“责任田”一直备受学界关注。葛玲对皖西北“责任田”的研讨颇有新意。作者认为，“责任田”是安徽省委尤其是曾希圣极力倡导并强力推行的结果，并非农民的创造，且1961年全面推行“责任田”后，安徽的粮食总产量不升反降。虽然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有多种因素，但一年后即遭改正的“责任田”未经实践效果检验，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些都为“责任田”的最终改正埋下了引线。*葛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皖西北“责任田”的试点与推广》，《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5期。刘彦文以甘肃引洮工程为例，从物资退赔和干部甄别平反两个维度讨论了执政党的自我纠错机制。作者指出，历时一年有余的退赔过程显示中共在尽最大可能挽回“共产风”带来的消极影响，此举提高了经济调整中的干群信心，为干部甄别平反的举措调动了干部的工作积极性，减缓了频繁政治运动带来的消极影响*刘彦文：《国民经济调整初期的“纠错”问题研究——以引洮工程为例》，《党史研究与教学》2015年第1期。。赵鹏对“爱国肉”的研究颇有深意。他认为，上级号召居民买“爱国肉”，折射出国民经济调整政策的部分内在逻辑：调整实际上延续了之前的政策演变轨迹，即在公有化程度与现实困难的博弈中反复波动；此次调整的幅度尽管大于以往，却依旧只是困难面前的权宜之计，必然再次回归“左”的轨道。调整所释放的市场经济因素，也因计划经济的掣肘无法真正落到实处，反因新问题的出现给政治干预经济提供了新的契机。*赵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爱国肉”现象研究——观察国民经济调整政策的一个视角》，《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12期。林超超的研究聚焦于60年代上海的工业调整。她认为，国家为应对“大跃进”后的工业发展问题，曾以试办托拉斯的方式变革工业管理体制。但这一试办无疾而终，除了“文化大革命”爆发的因素，更重要的是计划经济体制下试办的托拉斯，只徒具表面的管理形式，不具备市场实质，这是其最终失败且难以克服的体制障碍。*林超超：《20世纪60年代中国工业托拉斯的兴起及其体制困境》，《中国经济史研究》2015年第1期。

长期以来，集体化时代中国工农业生产因物质激励缺失致使劳动效率低下几成学界共识，也为改革时代的官方话语所接受。李怀印等人通过对国营企业劳动管理中激励和约束机制的再认识，对上述结论进行了重新检讨。该研究在对近百位退休工人访谈的基础上，认为集体化时代影响国营企业工人劳动行为的，不仅有政治压力、规章制度和同伴监督等手段，还有源自国营企业之特殊地位的集体意识、单位认同和晋升机制。三者的相互结合与作用，抵消了物质激励机制相对缺失的弊端，并保证了一定的劳动生产率。因此，计划经济时代的工厂劳动并不缺乏必要的激励机制，只是多数情况下不是以物质而是以政治的形式显现的。*李怀印、黄英伟、狄金华：《回首“主人翁”时代——改革前三十年国营企业内部的身份认同、制度约束与劳动效率》，《开放时代》2015年第3期。林盼发现，国营工厂内技术干部的提拔始终存在着“红”与“专”的张力。党组织主导的干部提拔，多依据被提拔对象的阶级出身和政治表现，但这往往会对工厂的经济绩效产生不利影响。在经济调整时期，技术能力又会成为干部提拔的重要考量。作者由此认为，外部制度环境影响了干部提拔原则的阶段性变化，这种变化的基本背景是计划经济体制下，政治和经济目标在一定程度上的冲突与矛盾。*林盼：《红与专的张力：1949—1965年工人内部提拔技术干部的实践与问题》，《学海》2015年第3期。

和以运动为主题的政治史研究相比，党史范畴内的经济史研究虽有进展，但整体滞后的情形并未根本改观。笔者以为，经济史研究仍有继续拓展的空间：一是在研究视野上，需要走出相对宏观的政策变迁梳理，更多关注底层社会的经济实践；二是在史料的使用上，鉴于经济史资料的获取与使用比政治史料的门槛相对较低，因此在经济史研究中需更多使用一手资料，最好不仅仅依靠口述访谈或报刊宣传资料来评判那个时代的经济成效；三是在研究方法上，经济史研究在定性讨论的同时还要有定量分析。这就要求研究者在面对经济档案中的大量统计数据时，要有辨别和考证的意识，不能拿来即用，否则一个数据的误用会影响最终的结论。

五、“文化大革命”与改革开放史研究

2015年，在中国知网以“文革”或“文化大革命”为题搜到的学术论文仅有寥寥数篇。韩钢对“文化大革命”末期毛泽东的“两件事”谈话的研判在史料考据及其解析上均有新意。作者指出，从时间上来看，以毛泽东1976年初的身体状况，已不可能作出逻辑严谨、语气连贯的“两件事”谈话；但从内容上判断，毛泽东的谈话又符合其晚年的悲凉心态。林彪事件后，毛泽东既试图调整党内关系，又要维护“文化大革命”的正当性，内心相当矛盾，如在处理邓小平的问题上，不再使用强硬和激烈的手段。他自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很难再支撑开展一场“你死我活”的党内斗争，也很难或无意改变林彪事件后中央高层的政治格局。但当最后发现赞同“文化大革命”的人不多时，必然担心其身后的“文化大革命”路线能否延续。毛泽东内心的这种孤独与悲凉在1976年1月自然地溢于言表，讲出那段“两件事”的谈话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韩钢：《考证与分析：毛泽东晚年的“两件事”谈话》，《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3期。

金光耀试图通过搜集上海“文化大革命”关键人物朱永嘉的口述资料来接近史实。长期以来，因“文化大革命”史档案材料的难得，其关键人物的口述史料则显得弥足珍贵。朱永嘉的回忆为学界近距离了解“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上海社会政治生态，提供了极好的参照。同时传主对一些影响全国的关键事件之回忆，也为研究者从整体上把握“文化大革命”提供了重要参考，如其对《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写作过程的回忆，不仅有助于人们对“文化大革命”发动过程的了解，更可增进学界对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行事风格的把握。朱永嘉对张春桥、姚文元等人的观察和评析，亦为人们认识和理解“文化大革命”重要人物提供了多元视角。*金光耀：《朱永嘉与他的“文革”口述》，《开放时代》2015年第3期。在学界目前无法获知其完整回忆录的情况下，该文的择要介绍对推动“文化大革命”史研究可谓善莫大焉。

本年度的知青史研究亦有亮点。金光耀和金大陆发现，新编地方志资料中蕴含了大量的知青研究信息。他们从安置经费、动员政策、知青婚姻和知青案件等四个方面展示了地方志对知青研究的价值，认为地方志资料至少能从三个方面进一步拓展知青史研究：可以发现以往研究中容易被忽略的问题；为从区域史角度深化知青史研究提供了可能；拓宽知青史研究的范围，有助于发现“非典型”地区的知青问题是否具有典型意义*金光耀、金大陆：《从地方志资料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代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3期。。吕薇借助北京知青安置经费的研究，指出国家在知青安置中的大包大揽、事无巨细，产生了沉重的财政负担，也给安置地农民增加了负担。知青安置经费及其衍生问题透视出上山下乡运动的不可持续性。*吕薇：《北京知青安置经费问题述论》，《当代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6期。

目前有关改革开放的研究大多集中于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等社会科学领域，历史学的介入仍然相对较少。有鉴于此，萧冬连对如何开展改革开放史研究的探讨，颇有拓荒之意。文章认为，改革开放史研究之所以必要，是因为在全球瞩目中国发展的情况下，中国的历史学者有责任也有义务将当代中国的故事讲清楚。作者坦承，当前的改革史研究存在不少困难：一是史料搜集困难；二是这段历史距离现实太近，有些改革的过程尚在进行之中，很难作出历史性的结论；三是党史研究者自身的知识结构的局限。以往的党史研究主要关注政治史尤其是政治运动史，形成了相对成型的研究范式。改革开放后中国历史演进的内容逐渐丰富，涉及制度和社会变迁的各个领域，这对习惯了政治史研究的党史学者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作者对今后改革开放史研究的建议是：在史料搜集上，多搜集一些私人性资料尤其是口述史料；广泛阅读，以“借船出海”的方式弥补多学科知识的不足；从专题和个案入手，其选题的原则是看其是否具有统计学和趋势性的意义。*萧冬连：《关于中国当代改革开放史研究若干问题的思考》，《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1期。

除了上述较为宏观的方法探讨，一些具体研究主要围绕改革决策酝酿及初期的中央与地方互动。刘艳和王涛梳理了改革开放前后中国高级领导干部对苏联东欧的考察，指出苏东改革给中国提供了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其影响体现在四个方面：深化了中国当局对社会主义模式多样性的理解；凝聚了改革共识；东欧的改革理论丰富了中国改革的思想资源；促进了中国特色改革道路的形成*刘艳、王涛：《苏联东欧改革对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影响——基于改革开放前后中国高级领导干部对苏联东欧考察的分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5年第3期。。邸乘光也以邓小平的“北方谈话”和“三中全会主题报告”为线索，分析了改革开放决策的酝酿过程*邸乘光：《从“北方谈话”到“‘三中全会’主题报告”——邓小平与中国改革开放决策的酝酿》，《安徽史学》2015年第1期。。谢涛则围绕改革初期广东“先走一步”政策的出台，考察了改革开放起步阶段的中央与地方互动。他认为，广东“先走一步”政策的提出，是广东结合本地实情回应中央指示并最终由中央认可的结果。为了政策落地，中央甚至专门派出工作组到广东帮助起草文件，这一过程凸显了改革初期央地之间的良性互动。这种互动不同于新中国成立初期，有其独特的时代背景和特点，既揭开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央权力下放的序幕，也改变了以往的央地互动模式，为此后的央地关系调整奠定了基础。*谢涛：《改革开放起步阶段中央与地方的互动——以广东省“先走一步”相关政策的出台为个案》，《当代中国史研究》2015年第5期。

六、党史研究的理论与方法

以往中共党史研究有两个明显特征：一是研究对象和视角上的宏大叙事；二是研究视野中的段线思维。近年来，党史研究在迎来眼光向下和连续叙事转向的过程中，确实出现了不少上乘佳作。但总体而言，大量眼光向下的微观研究既未透彻理解微观研究的学术追求，也未真正掌握其研究方法，甚至只是为宏大结论提供地方经验的印证而已。

辛逸以李怀印的《乡村中国纪事》为例，讨论了近年流行于党史学界的“中央决策——地方传达——乡村落实”三段式叙事模式的利弊所在。作者认为，三段式叙事存在四个方面的问题：首先是限制了著作者的思想表达；其次是阉割了历史故事的完整性；再者是把复杂多样、立体多维的国家与地方关系简单化；最后是三段式叙事虽有意融合党史研究的宏大叙事和人类学研究的民族志书写，但仅从党史领域的研究尝试看，很难成功。由于迄今尚缺乏将两种研究范式结合的学理和方法论基础，此种尝试也极有可能终归徒劳。在上述讨论的基础上，作者认为党史研究当下的主要困惑是政治宣传和学术研究的混同。回归学术范畴的党史研究，须注意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不能以功利化或意识形态的标准衡量、统一学术；二是学术的党史研究必须有严格而规范的学术史梳理，要在和前辈学人的对话中明确问题意识；三是学术研究既要大胆假设，更需要遵守学术规范的小心求证。具体到党史研究，则是要杜绝讨论那些不可能进行学术论证的所谓“重大问题”。*辛逸：《关于中国乡村研究“中央决策—地方传达—乡村落实”叙事模式的批评——以〔美〕李怀印著〈乡村中国记事〉为例》，《中共历史与理论研究》第1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198—217页。

传统的中共党史研究大都以1949年为时间断点，将连续演变的党史截然分成革命与建设两个阶段。本年度有学者对党史研究中的这种段线思维进行了检讨和反思。《学海》刊登的哈佛大学工作坊纪要，从多学科的视野提出了跨时段研究的必要性*裴宜理、李理峰等：《再思1949年分水岭——政治学与历史学的对话》，《学海》2015年第1期。。倡导新革命史研究的王奇生也指出，中共革命虽然具有阶段性，但更有一以贯之的“不变”。如果忽视中共革命的整体性和连续性，中国当代史脉络中的很多问题就无法理解。因此，1949年不是中国共产党自身历史中的一条鸿沟。*王奇生：《中国革命的连续性与中国当代史的“革命史”意义》，《社会科学》2015年第11期。

本年度党史史学史的研究引起了几位学者的关注。吴志军撰文指出，拨乱反正时期的无政府主义史研究从对“文化大革命”无政府主义的批判和研究开始，涵括国际共运史、中国近现代史和中共党史等多个历史分支学科，成为史学研究领域内富有特色的重要组成部分，这表明任何一门历史学科都不可能在自我封闭的环境下实现突破与发展，中共党史研究至少无法离开国际共运史和中国近现代史这两大知识体系的支持，它必须积极汲取邻近乃至全部历史学科中相关问题研究所获致的知识性成果和方法论资源，更为充分地理解中共党史在历史学科谱系中所处的学术方位，从而积极融入学术共同体，实现与整体历史学科的良性互动与共同进步。作者进而指出，由拨乱反正时代开启的80年代党史研究，并未将自身局限于一个狭窄的学科范围内，而是具有较为开阔的大学科视野，最终推使党史研究发展为80年代历史研究领域最重要的显学之一，80年代党史研究的大格局和大气象依然令人心向往之。*吴志军：《略论拨乱反正时期的无政府主义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视野下的学术史分析》，《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5期。赵庆云以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为中心，指出近代史研究所在成立之初，虽有加强现代史研究的设想，也在资料整理方面取得了不俗成绩，但未取得预期结果，许多好的设想难以落实。之所以得此后果，盖因前十七年的“中国现代史”学科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悖论：因服务于现实政治，使“中国现代史”出现表象“繁荣”；因过分强调本学科的政治化和功利化，“中国现代史”就难以避免论题单一、结论一致与论域偏狭。*赵庆云：《论十七年的“中国现代史”研究——以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为中心》，《中共党史研究》2015年第12期。

近年来，使用地方档案研究党史已成学界风尚。对此，贺照田指出，在党史研究资料大为丰富的当下，需要警惕对曾经在国家制度中居于重要位置的《人民日报》以及各种文件、文献等易见史料的忽视。作者以1978年思想解放运动为例，通过对同期各种易见史料的解读，提出了“历史中的思想解放运动和历史叙述中的‘思想解放运动’”之不同。文章认为，今天人们对思想解放运动的认识实际上是被过度强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论争的重要性所塑造出来的。因此，在挖掘事实性材料、重塑当代史研究的过程中，一些曾为国家公开强调的易见文献之价值同样应当引起学界重视。*贺照田：《历史中的和历史叙述中的思想解放运动——兼论常见文献的解读与当代史研究的深化》，《浙江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

七、结 语

回顾和综观2015年的党史研究，本年度的研究在整体上延续以往党史研究回应社会关切、关注社会热点的学术传统的同时，也呈现了一些鲜明特点，在研究视角的转换、史料的拓展和运用、研究理论和方法的反思等多方面有力提升了党史研究的学术化水平。

第一，研究对象的拓展和研究视角的转换。在本年度的党史研究中，以往较少引起学界注意的论题开始受到关注。诸如地道战的研究、文化尤其是仪式动员的梳理、土地改革中司法实践的分析、经济研究中的自由市场论述等，都是以往研究中鲜有重点讨论的。此外，研究视角转换的特点也体现得尤为鲜明，如齐小林对革命动员效果的讨论，就摆脱了以往由上至下、由外而内的视角，着重从乡村社会内部以及农民反应的角度来分析；张济顺对城市社会重构的研究，也突破了国家与社会的二元框架，着力揭示社会自主空间的存在；等等。王海光对土改经济效果的检讨、董国强对自由市场政策调整中社会力量的分析、冯筱才对自由市场之于民众度荒重要性的强调以及韩钢对毛泽东晚年心态的分析，也体现了研究视角转换的特点。

第二，研究史料的发掘和运用。以往的抗战史研究，多以国内史料为主，重点讨论战争的社会影响，本年度沈志华对“八十八旅”以及黄道炫对地道战的研究，都注意到了多方史料的运用；革命动员研究也因历史社会学方法的进入，开始将族谱、碑刻等社会史资料纳入进来。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文书档案资料，文化动员研究也将各种图像、戏曲剧本等引为研究之凭借。

第三，研究理论和方法的反思。对较为流行的党史研究理论和方法的检讨，是本年度党史研究的一个特色。以往的党史研究受困于理论之不足，多见理论和方法的介绍和尝试，少有对理论和方法适用与否的反思之作。本年度辛逸对党史研究“三段式叙事”的分析，王奇生等人对党史研究段线思维的检讨，对今后的党史研究如何运用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提供了很好的参照。

检视本年度的党史研究，虽然上述几个方面的特点颇为鲜明，但是一些长期存在于党史研究中的问题仍然未能完全避免。展望今后的党史研究，这些问题仍有必要提出来与学界尤其是青年党史研究者共勉。

第一，研究时段的平衡。尽管本年度的党史研究在多个领域都有进展，但就研究时段来看，不平衡性仍然相当明显。受地方档案开放和社会史研究的影响，本年度的党史研究以中共建政尤其是50年代早期的历史研究为主。相较之下，六七十年代历史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史研究仍然不足，甚至处于停滞状态；改革开放史研究也偏重于政策梳理，鲜有符合历史学规范的研究。

第二，研究视角的局限。本年度的党史研究，在近年来“眼光向下”的视角转换影响下，逐渐摆脱了以往偏重政治史而忽视经济史、偏重政策史而忽视实践史的研究取向，更多从社会层面检讨革命的后果及影响。但不少研究则有重新步入“新政治史”窠臼的风险，即过分强调作为社会非常态的运动史研究，忽视对社会常态运行机制的探讨，如对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的实证研究明显不足。事实上，1949年后的中国虽被称之为“运动式治理”的社会，但运动本身也需要制度依靠，也是在特定制度框架内进行的。因此，今后的党史研究不能仅关注非常态的社会政治运动，还要考虑对常态的制度设计及其运行机制的研究。

第三，研究史料的使用。在今后的党史研究中，多数的困惑将不再是基层、民间史料如何获得，而是怎样在历史的情境下合理地分析和解读史料，并在底层史料的解读、地方故事的叙述中发现历史演进的本质，体现对人文社会的终极关怀。在以地方史料从事微观研究的过程中，如何在解读地方史料和与前人的对话中突出“问题意识”，挖掘典型个案的思想深度，体现以小见大的史识，同样是年轻学者亟待思考和提升的问题。

(本文作者 辛逸，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教授 北京 100872；满永，华东政法大学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 上海 201620；葛玲，华东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上海 201620)

(责任编辑 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