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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塔·德赛:“在印度的微光中”

2016-02-11邱华栋

星火 2016年5期
关键词:德赛印度小说

○邱华栋

安妮塔·德赛:“在印度的微光中”

○邱华栋

邱华栋,1969年生于新疆昌吉市,祖籍河南西峡县。16岁开始发表作品,并编辑校园《蓝星》诗报。18岁出版第一部小说集,并被免试破格录取到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92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曾任《中华工商时报》文化版副主编、《青年文学》杂志主编,《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在职文学博士。现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

邱华栋著有大量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随笔集。作品被翻译成日文、韩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发表,并有法文版4种和越南文8种出版。

曾获第10届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小说奖、北京老舍长篇小说奖提名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编辑奖、茅盾文学奖责任编辑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优秀编辑奖、萧红小说奖优秀责任编辑奖、郁达夫小说奖优秀编辑奖等十多次。

精神分析:《哭泣吧,孔雀》

印度和印度裔作家创作的英语文学是20世纪下半叶世界文学的一个亮点。我在和一些西方作家的交流中,不止一次地听到了诸如“印度作家太会讲他们的故事了”的感慨。除了萨尔曼·拉什迪、V.S.奈保尔、维克拉姆·赛斯、罗辛顿·米斯垂这些闻名世界的男性小说家,安妮塔·德赛是印度裔作家中最杰出的女作家了。她以精微的笔触、细腻的感受、丰富的心理刻画与深度的精神分析,以女性的独特视角传达出印度人灵魂深处的五颜六色,把20世纪印度人的内心世界描绘得栩栩如生。

安妮塔·德赛1937年出生于印度德里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她是一个混血儿,父亲是孟加拉人,母亲是德国人,因此,她自小就在两种文化混合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既熟悉印度文化,又从小学习了英语和德语,对欧洲文化了然于心。她在家里和母亲说德语,出门遇到了其他人,则说印地语。安妮塔·德赛属于早慧型作家,7岁的时候她就能用英语写作了。据说,9岁开始,她用英文写的文章就在报刊上发表。中学毕业之后,她进入德里大学英语文学专业学习,20岁的时候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大学毕业之后,她来到加尔各答,参加了当地大学的一个写作训练班,认真地学习文学写作,在反观自身所受到的多种文化的熏陶中,努力地寻找自己的文学道路。

纵观安妮塔·德赛的文学创作,我把她的小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1963年起,这一年里,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哭泣吧,孔雀》。这部小说以女性的视角,探讨了印度女性在社会中的真实处境和受压抑的状况。在这第一个阶段里,她将笔触放到探讨印度女性的社会处境和精神状态上,写出了非常奇特的带有精神分析和心理分析特征的小说。《哭泣吧,孔雀》的主人公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见解的女性,她叫玛娅,她一直渴望能够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但是,在印度种姓制度的阴影下、在男权社会的影响下、在印度传统文化习俗的压抑下,她不得不选择了一条死亡之路。

小说的叙述是第三人称的,主要情节是以玛娅的成长为主线,描绘她成长、结婚,以及在婚姻中感到严重不适应的情况。从小说的叙述方式上可以看出,安妮塔·德赛受到了意识流小说和存在主义小说的影响,语调是那种神经质的,内部紧张的,模仿了玛娅的精神恍惚的状态。这部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精神分析小说,我感觉到主人公玛娅似乎是弗吉尼亚·吴尔夫和萨特笔下的某个人物——比如《达罗卫夫人》和《恶心》的主人公——的混合体。玛娅总是感到周围的环境给她施加了压力,她感到非常的不适应。从玛娅的视线看去,几个女朋友的境遇都不很好,没有一个是幸福的,都在男性社会和夫权社会的桎梏下苦苦挣扎。而玛娅的父亲也在不断地给她灌输印度传统观念中的宿命论和来世观,这些压力加到了弱女子玛娅的身上,给她形成了一个精神紧张的磁场。于是,她开始出现幻觉,一种死亡的预感也纠缠着她。我感觉,安妮塔·德赛如同在用这部小说解释弗洛依德所提出的“死本能”,主人公玛娅仿佛着魔一样地开始感到自己被死亡的意念所俘获了。结婚之后,她的生活平静温馨、平淡无奇,但是,玛娅却有强烈的窒息感,她渴望被大家接受,可大家却觉得她离他们越来越远。她的丈夫戈马塔对她很好,却不知道妻子的精神状态出现了异常,正在逐渐走向崩溃。玛娅本来视丈夫为她和外界交往的唯一窗口与途径,但是,她发现这扇窗户对于她的心灵世界来说也是关闭的,他们之间缺乏心灵呼应和沟通。最后,在精神崩溃之后,玛娅杀死了无辜的丈夫,随后自杀身亡。

从上述情节来看,《哭泣吧,孔雀》显然是一部女性悲剧之书,它塑造了女主人公的刚烈性格和决绝勇气所导致的自身毁灭的形象,带有控诉和批判的色彩。不过,我感觉安妮塔·德赛设计玛娅杀掉自己无辜的丈夫这样极端的情节,多少显得有些理由不充分,就像是她专门在为女权主义者量身定做地写了这部小说一样。因为事实上,绝大部分印度女性很难有这样决绝的选择——去杀掉自己的丈夫,而且是在丈夫没有明显过错的情况下。我觉得,这是这部小说容易被诟病的地方。但是,当我把这部小说理解为是“一个有精神疾患的女人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之后,似乎就说得通了。现在看来,这部小说带有浓厚的象征性——玛娅的丈夫戈马塔其实就是印度的男权社会和传统习俗、宗教桎梏的象征物,她出手杀掉他,实际上是在以极端的方式向男权社会进行反抗。我还联想到台湾女作家李昂在1980年代写的那个中篇小说《杀夫》,不知道是否受到了这部小说的影响。也许,在女权主义高涨的20世纪后半叶,杀夫的想象和幻觉,持续地在世界各地的女人们的内心爆发和闪耀,尤其是在女作家的想象中沸腾?不过,作为一个通情达理的男人,我很欣赏安妮塔·德赛在26岁的时候,在印度那样一个严重压抑女性的社会里,能写出这样一部带有深度精神分析和女性主义色彩的现代小说,十分难得。她的书写细腻生动,语言精微敏感,心理描写尤其漂亮。可以说,《哭泣吧,孔雀》以冒犯男权社会的情节、以耸人听闻的结局,将印度女性的隐秘愿望和社会处境,以决绝和惨烈的方式呈现了出来,来引发大家的注意,小说也因此获得了巨大成功。安妮塔·德赛也依靠这本书而一跃登上了印度文坛。

女性视角:《城市里的声音》

安妮塔·德赛的小说里,声音、感觉和心理描写一直占有着重要的地位。因此,安妮塔·德赛的创作的意义恰恰在于这个地方。她发挥了女性细腻的心理感知的长处,从小的地方入手,不断地描绘着一个被女性所体察的复杂的印度社会,用女性的视角来重新估量印度社会的一切价值观。

《哭泣吧,孔雀》获得了成功之后,1965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小说《城市的声音》,继续通过女性视角来观察印度社会。小说的主人公还是一个女性,她叫莫尼莎,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现代印度女子,她的形象和安妮塔·德赛第一部小说中的玛娅多少有些相像,但是,这个莫尼莎似乎要更加现代和激进一些,而且还更强有力一些。她爱上了一个印度男青年尼罗德,因为尼罗德富有魅力,有自省精神,试图追寻一种有价值的人生。他们陷入了爱河。但是,由于双方家庭的社会地位和宗教习俗的反差,他们两个人很难在一起结婚。尼罗德本人也反对婚姻,他认为,在到处都是羁绊的印度社会里,婚姻是痛苦的、有危害的,他无法以结婚的方式给她以承诺。这使莫尼莎感到了痛苦和强烈的孤独,个性很强的她认为,假如不能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过有意义的婚姻生活,那么等待她的就将是死亡。最后,她感到谋求婚姻无望,随即以自焚的激烈方式,告别了人世。尼罗德在她自焚之后,似乎有所了悟,后悔自己没能坚强一些,抵抗住社会的压力和她在一起,但是他的这种了悟来得太晚了。

《城市的声音》这本小说仍旧讲述了一出悲剧,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书中所描绘的社会气氛是令人窒息的。小说中,安妮塔·德赛强调的就是印度城市中那种看不见、摸不到的声音,那实际上是无形的文化习俗和社会风气给人带来的压抑与控制。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安妮塔·德赛有意识地将印度现代都市的面貌和声音都纳入到小说中,尤其是对市声的描绘。小说中的市声是一种潜在的巨大力量,那种声音如同美国作家唐·德里罗笔下的“白噪音”一样,广谱般地分布在印度社会的各个角落,城市的嘈杂和低频声分布在女主人公的周围,以单调、乏味、保守和僵硬的姿态,禁锢着人们的生活和心灵。最后,女主人公自焚了,男主人公在通往了悟的途中警醒。

《城市的声音》仍旧是一部带有精神分析和心理分析特征的作品,安妮塔·德赛能够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去探察主人公幽暗的精神世界。按照我们一般的经验,一个女人,你看见她坐在那里,你很难知道她有一个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安妮塔·德赛也认为,人们平时看到的“只是一个人的表面,如同冰山浮现在水面上,只是十分之一的部分,剩下的十分之九都需要作家去仔细挖掘了”。我觉得,她这个理论和海明威的那套“冰山理论”有异同。海明威的“冰山理论”说的是作家要直接写出那冰山浮在表面的七分之一,用这七分之一来显现那没有被明确显现的七分之六的部分,七分之六就不写了,而安妮塔·德赛的“冰山理论”的意思是,一个人表面上显现出来的只有十分之一,那没有显现、等待挖掘的有十分之九,她写的小说本身,就是那十分之九的内容。这等于说是海明威做了减法,而安妮塔·德赛则做了加法。因此,她注定要像绣花一样,或者像做科学实验那样,把人的内心世界的切片放在显微镜下,把主人公的思想、情绪、内心、灵魂的波纹都放到文字的显微镜下去呈现,把十分之九的内容写出来。这是她的小说的一大特点。

我觉得,安妮塔·德赛笔下的女主人公,还和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多少有一些呼应的关系。这两位作家都描绘了一系列和现代社会的具体环境激烈冲突的人物,不同的是,卡夫卡笔下的人物更加抽象,更像是寓言中的人物,是一个被抽空了的符号和象征物在和同样被抽空了的世界相对抗,而安妮塔·德赛笔下的人物都是非常具体的、可感的人,在和现存的世界发生具体而生动的、可感的冲突。

自出版的两部小说获得了成功,安妮塔·德赛随后又出版了长篇小说《再见,黑鸟》(1968)、《今年夏天我们去哪里》(1975)、《山火》(1977)等,大都从女性视角来呈现当代印度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歧视,以及女性的觉醒和反抗。小说《再见,黑鸟》中,安妮塔·德赛动用了家族史的一些材料,以自己母亲的一些亲身经历作为素材,将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作为主题,描绘了在印度生活的西方人如何最终融入印度社会的艰难过程。她的母亲作为德国人,融入到印度社会则更加艰难。大量生活的细节编织出关于母亲的肖像,读起来亲切而具体,使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诞生和消逝。

安妮塔·德赛的小说《今年夏天我们去哪里》翻译成中文在10万字左右,可以说是她的小说里篇幅较短的一部,故事线索比较单一,但有着一种向心力般凝聚起来的力量。安妮塔·德赛一贯善于描绘精神状态异常的女人,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又是这么一个女性,好像只有这样的女性形象才可以完全地表达她的观念。女主人公叫希塔,她想逃避现实婚姻的烦扰,一个人跑到了她的少女时代曾有过一段奇异经历的海岛上,想借助父亲当年在这里施展过的魔法的力量,使自己成为一个再也不生孩子的女人——把她肚子里怀着的第五个孩子永远地留在肚子里。在那座海岛上,希塔想起来,自己少女时代在这里体验过的那种神奇的感受,她还回忆了已经度过的人生岁月,她的婚姻、家庭、丈夫和已经有的孩子们,这些回忆在她的内心深处激荡起复杂的感情,于是,在不断的回忆性叙述中,希望、绝望、喜悦、痛苦、欢乐、恐惧等各种情绪不断地交织着,在她的内心形成了一股股激流和波浪。最后,她的丈夫来到了海岛上,找到了她,把她接回家,她也并没有召唤到魔法,来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留在那里,她不得不跟随丈夫一起回家,准备继续去生下自己的第五个孩子了。我感觉这部小说不像她的《哭泣吧,孔雀》那样有着极端的故事情节,但是,女主人公希塔的形象塑造则更加可信。小说中,希塔自己演绎了一出显得有些滑稽的出走喜剧,她经历了一番幻想,却发现父亲当年表演的魔法是假的,她最终认可了自己的命运,重新回到过去生活的轨迹中。小说以精细的心理描绘,将一个印度女性复杂和微妙的内心感受表现了出来,也呈现了她的生存境遇的两难。由于对女性社会地位和心理世界的精确描绘,该小说获得了1979年印度出版家和作家联合会所颁发的优秀小说奖。

长篇小说《山火》的写作是安妮塔·德赛继续开拓女性主义题材小说写作空间的努力。小说中,一个和她过去的小说所塑造的主人公玛娅、莫尼莎等差不多的人物又出场了。有时候,我觉得对于一些作家来说,可能他们一辈子都在写着同样一本书,不同的是,每本书都是那一个终极版本的变形而已,安妮塔·德赛的小说就让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我希望她最终能够让我解除这个想法。

《山火》的主人公依旧是一个女性,她的名字叫楠妲,从表面上看,她是一位非常传统的印度女性,小说的一开始,她就过着一种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她喜欢穿印度妇女常穿的衣服,喜欢孩子并且操持着所有的家务,也很听丈夫的话。不过,在每天下午的时候,楠妲会留出一个小时的时间,专门给自己用于沉思默想。这个时刻完全属于她自己,如同吴尔夫强调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楠妲则需要有自己的每天一小时。在那一个小时里,楠妲喜欢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拒绝外部的一切,完全入定。而且,她后来到了能拒绝一切来访者的地步了。她这么做,显然是为了给自己在琐碎日常生活中的消磨和压抑寻找一种精神安慰,寻找一种解脱。在表面平静的生活中,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痛苦,但是,这种痛苦又无法言说,这使她陷入到一种尴尬的境地,于是,楠妲就越来越孤独,也就越来越陷入到孤独的静默当中了。小说在呈现楠妲孤绝的精神世界的时候,用笔非常细腻生动。而和楠妲相对应的人物,是她的小孙女拉卡,她也是一个喜欢孤独并且总是躲在一边独处的小女孩。最后,拉卡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跑到了附近的森林里,点燃了山火。熊熊的大火吞噬了森林,也使楠妲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使她获得了佛教中的某种启示,准备打开心扉,改变了对生活的看法。我注意到,在安妮塔·德赛后来的小说中,情节不再那么极端、离奇和富有戏剧性,而是能够在波澜不惊的状态里完成对心灵世界的塑造。小说《山火》获得了1978年英国皇家文学会颁发的“威尼弗德雷”文学奖。

家族经验:《白日悠光》

1980年出版的《白日悠光》是安妮塔·德赛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标志着安妮塔·德赛的写作进入到第二个阶段。在这个阶段,安妮塔·德赛的视野明显地扩大了,她不再将注意力放到某个女性的身上,而是更多地表现社会和家庭之外的历史、现实对印度人的精神世界造成的影响,她的小说主人公也不再是精神幽闭的单个的女性,而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了。《白日悠光》这部小说,就动用了安妮塔·德赛本人一些非常重要的家族史的经验材料,将家庭编年史和当代印度的历史编织在一起,以一个家庭四个孩子的成长、变化和分离,间接地反映了现代印度历史本身所具有的生长和裂变的力量。

我喜欢安妮塔·德赛这部小说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强有力地突破了自己擅长并且做得很精彩的女性视角的小说窠臼,在小说中描绘了更加广博的印度世界。也就是说,她不再是一个专门描绘多少带有些精神疾患的女性的高手,不再着重于对印度女性社会地位、社会环境的批判,不再将笔触更细微地放到主人公的心理感受上,而是以相对粗大的笔触,把四个兄弟姐妹的人生轨迹,如歌如哭地呈现了出来,仿佛是一部四重奏,又仿佛是一部有四个乐章的交响音乐,把印度现代史上的社会动荡、种族冲突、宗教冲突、文化隔阂和人内心的恐惧与忧伤,都表现了出来。而且,安妮塔·德赛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也运用了自己很擅长从小处入手和着眼的写作技法,把四个主人公的成长阶段里最重要的事件、最强烈的内心感受作为小说的主要部分,如同中国画中的点染和重彩部分,而与其他次要的情节的氤氲和熏染连接起来,形成了独特的叙述面貌。美国作家安妮·泰勒评价这部小说的时候说:“《白日悠光》确实做到了惟有最棒的小说才能达到的境界:它完全淹没了我们。它让我们深深地沉入另一个世界,深到我们几乎担心再也爬不出来。”这部小说出版之后,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并且进入到1981年英语布克小说奖的决选名单,但是,最终败给了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与这个英语文学大奖失之交臂,从而成为一大遗憾。

安妮塔·德赛一生中有三次最终入围了英语世界的最高文学奖“布克奖”,但是三次都与之失之交臂。198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在拘留中》也是如此。从小说的题目上看,《在拘留中》显然是一部描绘当代印度社会矛盾和冲突的小说。这一次,安妮塔·德赛小说的主人公终于变成了一个男性,他叫戴文,是一个老师,像印度大街上到处都有的那么一个普通人,他喜欢家庭,热爱生活,和儿子情同手足,但是在生活中、事业中却不断地遭到失败:在学校遭受排挤,在社会上遭受奚落,只有家庭是他的避风港。后来,一个著名的乌尔都语诗人请他做私人秘书,戴文欣然答应了,因为他崇拜印度诗人奴尔,在奴尔的具有印度文化和完美语言的诗歌感召下,戴文找到了精神的故乡。这部小说通过戴文这个小知识分子在印度特定的文化环境和历史阶段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寻求,把一个印度小人物试图冲破生活的沉沦和打击,去寻找精神和文化归属的历程描绘了出来,生动异常,没有获得布克小说奖,的确很遗憾。

1989年,安妮塔·德赛出版了小说《鲍姆加特纳的孟买》,进一步将小说的题材和视角放大。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流落到印度的德国犹太人,在二战期间,为了躲避纳粹的屠杀而跑到了印度。一个德国犹太人在印度,那种巨大的文化差异和疏离感,一定是非常强烈的。这个叫鲍姆加特纳的德国犹太人,不得不在孟买开始他的新生活。由于犹太文化的巨大影响,他很难进入到以家庭为细胞和单位的印度社会的内部,结果,鲍姆加特纳成了孟买的局外人,成了印度社会的边缘人——他为了躲避屠杀来到了一个文化陌生之地,可是,这里也不是他的归属之地,他像浮萍一样漂浮在印度社会的水面上,没有根基,没有方向,也谈不上有生活的希望和喜悦。我前面说了,安妮塔·德赛的母亲就是一个德国人,因此,她从小就非常熟悉在印度的德国人所遭遇的文化命运。这部小说将东方和西方、印度和犹太人文化之间的隔膜都表现在一个人的遭遇上,体现出文化差异和交融的困难,是一部扩大了题材范围的她的突破之作。

安妮塔·德赛1995年出版的小说《伊萨卡之旅》和上面这部小说主题接近,继续以印度社会的外国边缘人作为主人公,来探讨印度文化的特性和中西文化交融的困难。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对来自西欧的夫妇,他们过去是嬉皮士,喜欢那些神乎其神的东方宗教体验,因此,他们来到印度的目的,主要是体验印度的宗教神秘。于是,在体系庞大、相当复杂和深奥的印度宗教文化面前,在印度唯灵论宗教组织中,这一对来自欧洲的夫妇受到了很大的震撼,自身的生活和精神都卷入到被印度庞大的文化和宗教体系吸引的旋涡里,演绎出一出多少带有滑稽色彩和荒诞情节的故事。这是一部关于文化相遇的小说,是多元文化时代里异质文化之间相互倾听和沟通的文化小说,安妮塔·德赛使她笔下的主人公跨越了文化的障碍,找到了一条通向伟大而神秘的印度文化的小径。

跨越国界:《禁食,饕餮》

安妮塔·德赛的小说在结构上并无新奇之处,她最大的特点在于,她确立了一种她独有的叙述语调,这种叙述的语调决定了她作品的一种叙事基调。她的语言带有诗歌才具有的清新、明晰和流畅的风格,其间夹杂大量诗歌的意象,一些描述又带有象征。在内心独白、意识流动和心理描述上,都有过人的功夫。1982年,已经45岁的安妮塔·德赛第一次真正地离开印度,开始在欧洲、北美等地周游和居住,其间也在一些大学教书,在美国波士顿、印度德里、墨西哥的墨西哥城、英国剑桥、德国柏林之间来回穿梭,成为“无国界作家群”中很重要的一位小说家。这个时期,安妮塔·德赛进入到她的晚期写作阶段,也就是她写作的第三个阶段,以长篇小说《禁食,饕餮》的出版作为标志。

《禁食,饕餮》这部小说出版于1999年,此时的安妮塔·德赛已经62岁了,岁月的沧桑和在全世界的游历,使她的视野更加开阔了。小说的背景就带有了全球性地理特征,美国、印度、英国、墨西哥,都是她笔下人物活动的范围。于是,运用他者的眼光来反观印度,又从印度内部出发来看世界,是她小说写作的一个新的方向。从篇名看,《禁食,饕餮》这部小说显然和食物有关。的确,这部小说的切口,也就是切入点,就是不同种族和文化对待食物的看法、观点和态度。《禁食,饕餮》里的主人公有三个,分别是一个家庭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乌玛出身于印度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她是这个家庭的长女,父母亲对她非常忽视,整天就让她干家务,做活计,而把全家的希望寄托在了乌玛的弟弟阿伦的身上。乌玛还有一个妹妹,聪明漂亮,和乌玛的性格刚好相反,也很受父母亲的喜欢和宠爱,因此,长女乌玛在大家庭里就是一个被忽视、被轻看的人。小说就围绕着这三个孩子在婚姻、爱情、求学方面的遭遇,展开了他们不同的人生道路。显然,在这部小说中,长女乌玛是安妮塔·德赛寄予最多同情的人物,她被父母亲做主和一个男子订婚,最终这场姻缘却失败了,这使得乌玛的内心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她感到无比痛苦和伤心,而她的家庭也为此损失了一些钱财,父母亲对她的态度就更加恶劣了。妹妹以自己的出众容貌和聪明伶俐,倒获得了一桩好姻缘,她嫁给了一个家庭富有、相貌英俊的青年,这给乌玛的内心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乌玛于是陷入到禁食的地步,她对食物由喜欢到厌恶,最后到连饭都不想吃,开始拒绝进食。她的弟弟阿伦带着父母亲的全部希望到了美国求学,寄宿在一户人家里,但阿伦发现,房东的太太和女儿都是那种反对大男子主义的人,和房东先生的大男子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东先生是一个非常喜欢吃烤肉的男人,对烤肉和烤肉架的喜欢超过了一切其他乐趣。房东先生的饕餮与阿伦姐姐对食物的厌烦形成了对比,在对事物的态度上,也构成了这部小说的内部隐喻,将印度移民家庭和美国家庭之间的文化冲突和差异性表现得非常生动具体,将现代社会的种族和多元文化离散状态下人性的挣扎、灰暗和亮色都呈现了出来。1999年,这部小说入围英语小说布克奖决选名单,最终以微弱的差距落后于南非作家库切的小说《耻》,不能不说是非常遗憾。

安妮塔·德赛后期重要的小说还有出版于2004年的长篇《曲折人生路》。安妮塔·德赛周游列国,曾经在墨西哥城讲学,因此,这部小说的背景放在了墨西哥。小说讲述了一个美国人埃里克在墨西哥这个美国的南部邻邦艰难求生存和寻找人生意义的故事。埃里克是一个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有志于成为一个历史学家,但是,他对自己的方向并没有确切的认识。于是,他和打算进行科学考察的女朋友艾姆一起来到了墨西哥。最后,在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上,两个人争吵之后分手了,艾姆回到了美国,埃里克则一个人留了下来,因为他寻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那就是,去追寻自己的先人在墨西哥的开拓史。他来到了一个有银矿的小镇上,通过对历史资料的查看和对当地矿工的调查,逐步地了解到自己的祖先在这里的生活面貌。同时,他的调查研究也触动了当地的政治势力,他被一个矿主的遗孀多娜盯上了。多娜的历史非常复杂,通过和她的接触与了解,埃里克渐渐明白了多娜的鲜为人知的过去,并迸发出情感的火花。多娜的经历和埃里克对自己祖先的调查,共同构成了埃里克要成为历史学家的最重要的原始材料。小说的结尾是墨西哥非常隆重的节日——万圣节、死人节,这一天,一切死去的灵魂都重新出现了,时间和空间交叉在死人节这个点上,历史、现实、未来,墨西哥印地安文化、美国文化和当代西班牙语文化都纠缠在一起,显示了人的一生将走过的曲折的道路,使小说的内部空间遽然变大了,埃里克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有趣的是,尽管安妮塔·德赛三次入围布克小说奖,最终都功亏一篑,但是,她的女儿基兰·德赛则凭借自己的第二部小说《失落》轻松获得了2006年的布克小说奖。所以这评奖的事儿,有时候是全靠机缘了。我看安妮塔·德赛的命运之所以不济,是因为两次评奖都碰上了强劲的对手——拉什迪和库切。凭心而论,获奖作品《午夜的孩子》和《耻》都是非常出色的,安妮塔·德赛的小说碰巧和这样杰出的作品相遇,也是比较倒霉。因此,她深知写作的难度和获得成功的难度,一直告诫出生于1971年的女儿基兰·德赛,不要想着去走文学道路,可是,基兰·德赛不听母亲的,她在15岁后移居到英国,后来到美国和母亲团聚,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写作课程。1998年,基兰·德赛27岁的时候就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番石榴果园里的喧闹》,因描绘了当代印度生活的丰富性而获得了英语世界的好评。

2008年5月,在帕慕克来华举办的演讲会上,我似乎见到了基兰·德赛坐在前排的身影。2006年10月10日,在帕穆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两天,当年的布克小说奖揭晓,基兰·德赛凭借《失落》夺得了该奖的5万英镑。评审委员会对《失落》高度赞扬,认为它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深刻地刻画了人性,文风淡雅而带点戏谑,针砭时弊而又犀利痛快”。《失落》的获奖,使基兰·德赛帮助母亲安妮塔·德赛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摘得英语最高文学奖布克小说奖。基兰·德赛在布克奖颁奖仪式上说,她的母亲安妮塔·德赛虽然三度入围三度失利,此时也会为女儿感到骄傲的。

《失落》这部小说从结构上形成了复调特征,以主线和副线的形式,结构了两个故事。主线讲述在印度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地区一个退休法官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的失去了双亲的孙女赛。赛的到来,不仅改变了老法官的生活,也刚好与尼泊尔发生的革命同步。我们知道,尼泊尔一直是一个山地王国,多年来,尼泊尔政局不稳定,一直有反政府的尼共游击队和国王的政府军对抗,并且不断地发生流血事件,最终导致了2008年的国王退位和还政于民,使国家走上了议会民主制的现代共和之路。小说《失落的遗产》的背景是在1990年代,正是喜马拉雅山下的地区十分动荡和骚乱频繁的时刻,于是,特定地域的特定政治和文化环境,纠缠着个人生活的突然变化,是这部小说的特点。小说的另外一条线索是这个退休法官的两个儿子的故事,他们来到了美国,在一家餐厅非法打黑工,在美国这个社会里艰难求生存。就这样,《失落》将喜马拉雅山下印度退休法官的生活和美国新移民的生活联系起来,给我们提供了全球化背景下多元文化和生存的复杂景象。眼下,全世界正在变成一体,如同“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就会带来喜马拉雅山下的一场暴风雨”那样,这部小说给我们呈现的就是这样一幅全球化的图景。可以说,小说恰好解释了美国“9·11”产生的原因:在21世纪全球化背景下,种族、文化、宗教、经济和科学技术之间的冲突和矛盾,不仅没有消弭,反而更加激烈了。这是人类面临的新问题,到达的新境况。小说以其独特的结构和叙事方式赢得了广泛赞誉。

安妮塔·德赛和她的女儿基兰·德赛,母女两代作家共同成为了耀眼的印度裔女作家,她们的小说写作丰富了英语文学的内容,并且将印度女性的视野和感受带入到英语文学的浩瀚江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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