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歌（27章）

○柳宗宣

平原歌（27章）

○柳宗宣

柳宗宣，湖北潜江人，27岁开始写诗，1999年移居北京，曾任《青年文学》杂志诗歌编辑多年。曾出版《柳宗宣诗选》(长江文艺出版中国21世纪诗丛)、《漂泊的旅行箱》(百花文艺出版社后散文书系)。2009年移居武汉，现供职于某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

1

汽车的远光灯长长地让夜色中的

柏油路面显示出来；往事在闲语中涌现

哦，被夜色笼罩的江汉平原的田野

回头看见，这是没有被灯光污染的田野

沉默的田野，在我们身边，环绕着我们

2

回家的途中，在被河水和水杉护持的

熟悉的南北向路，她用她带酒意的手摩娑

我的颈项。你离开了，还能回来；光阴流逝

却还能重返。一个人老了，他还能爱

平原的夜色里，她的碎花裙子夜色一样飘荡

3

我的女儿来到我的房子，把她的婴儿

从腹中转移到了她睡过的床头和沙发

我的心里装有一个人，她从平原某个地方

进入身体里。楚地夜空中十六的秋月

有个美人，从体内上升到家乡的满月

4

从水杉树锥形的树顶看见波浪状的云絮

蓝天在白云沟壑显露；月儿在灰云中突破

地面矩形的月光是从蓝色屋顶切割下来的

旅馆院内的草色我的汽车和电线杆清晰可见

平原秋收后的田野，平躺在银灰色的月光里

5

桂花树下的林阴道。小型汽车穿过宽敞马路

马路边的矮房子，游动商贩用方言吆喝在广场

骑坐电动摩托穿行这里的人影和空气，她送来早餐

那是她跳舞的公园，这是她周末购物的商店

有时，她挽着我的手臂穿过散布垃圾的子夜集市

6

四面被田野包围的集镇，平和而谦逊的矮房子

从不同方向我们回到这里，她日常生活的地方

秋日稻田抹上了油画褐黄的色调。黄豆成熟了

匍伏在平展的田地；杨树夹着沙石路缓行的小汽车

她让了让身体，退出镜头，让我拍摄此刻的田野

7

小镇东边的西餐厅。红火的人民公社怀旧食堂

邮政分所旁的早点铺，供应本地黑鱼或腰花面

她在有爵士乐播放的餐厅用汤匙喂我土豆泥

刀叉和果盘。有时候，他们手握手附耳细语

用舌尖传达身体的气息和渐渐加深的缠绕的爱意

8

我把我对她的爱转移到她行走的街道，小镇

上空的天色，她乘坐的穿过国道的中巴车经过

东荆河桥。她的闺蜜，甚至同事，还有埋葬在

出生地的亲人。我爱着她试着爱平原上的风俗

它们塑造了她的无名和美善，唤醒了我的归来

9

重新使用这里邮政编码、电话区号、河流和桥梁

畅通的邮路传达我的心意，铁路承载我还乡的身体

有时候我们哭诉：你不要离开我；你的身体中

装有的那个人要回去，以你为圆心，重返平原

——生者和亡灵，离不开这里的空气和土地

10

田野里的两头水牛，辨不出公母，一前一后

前面的那头叫了两声，后面的随着哞叫

呼告或响应，从未离开平原；两个属牛的人

一个大几天，另一个晚两天出生。真有意思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又无语，堵气犟着

11

她是你隐形的同居者——睁开或闭眼

同一个人影。你得以思念克服思念

用写作克服空虚。她晃动在你的视线上

站在你的眼睑从未走离，一个隐形的同居者

你只得用思念缓解思念，用爱恋延迟死亡

12

在生日她送你一个TUP杯子，一辈子

一辈子也时光太短，而人迹匆匆无踪

我们出现如同消隐，空荡荡的平原天空下

爱情又来了。一个老妇在街心公园

孤单的晨练，给她一个微笑活下去活下去

13

穿行在老家的原野，水杉在道旁列队迎送

这粗壮樟树长你几岁，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

车内的两个人聊了些什么，欣悦穿过他们的身体

和平原降临的夜色，车内的音乐配合他们的情绪

抵达农场集镇的灯火，一个姓庄的人在那儿准备晚餐

14

醉美的风景在江汉平原：晨光荡起绯红雾气

于稻田上飘散，一抹抹升腾。挽留的夕光

从乡民的楼顶平射过来，把犁过的田野涂染

你指给她看，把视线投向这转瞬即逝的光影

这就是在外奔走迁徙，朝思暮想的家乡田园

15

你在抵达她身体的附近。道旁的河水和枫树

陪伴你延伸向她，旅店街道、茶吧和森林公园

我热爱和她寄住过的清洁小旅馆，共处的时光

我们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你也不是我的

我们拥有——使用自己身体的权利

16

凤凰旅馆，平原小镇旅馆里的午餐

音乐是微信上的；往事是多年来累积的

苏维翁干红来自澳大利亚；诗朗读着天赐的声音

天堂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你的瓜子脸在酒中变红

红茶备好。风鼓起窗帘。门窗突然打开涌入新鲜

17

她说爱让她变了一个人，发生在身上让人吃惊的

变化。心里装着一个人，其他的人闯不进来

心跳声多年没有这样响过从来没有吃一个人的醋

欢笑与啼哭，来得不由自主。她发现走在过去

水杉树下熟悉街道上的，是一个陌生的人

18

人已退场。他们经过集贸市场空落的小店铺

搀扶着夜行。酒改变她的步履。子夜的私语

刻在空气里。他记住牛氏百货店和她颈脖的红光

他们在一起，让平原的光阴变长或短，甚至错乱

市声退去，缠绕着轻淡酒气踩在平原的睡眠上

19

你的左手抚摸着我使用在变速杆上的右手

是你让我把车速放慢，在我们的平原转悠

把静好的时光消磨。你掌控了我内心的天气

一次次看见晴朗的田野连结平原的一个个小镇

这是我们栖居的地方时间停顿乡民们消失又重返

20

多年前，他逃离着离开，现在他回来

离开还能回来，驾驶车辆游荡在通往返湾湖

棋盘似的公路上。平原宽阔足可以让你们隐身

对居住的地方没有了挑拣；他还能爱故乡和你

你们还在这里，河流飞鸟、亲人和田野

21

中治渠流向田关河；水草缠绕在田关河水浪里

她说她把身体放在河水蛙泳，敞篷车停在有树阴的

堤岸。你少年的身体从岸边游到高场，游到兴

隆河相通的红旗码头。汉江宽阔，支流东荆河横过

平原的小县城汇入长江

我们的河流，这身体的血管布满平原

22

温暖草垛旁，我们将稻草用弧形的木棍绞成

草把子。稻草拧成草丝结成把子，每拧一次

它们就紧一次；我们每闹一次感情就深一寸

彼此缠绕。平原的暮晚，两个人做着古老游戏

草绳绞得长长的，然后在神的手中，收拢成形

23

多年前，我委托一个人照顾她。在矩形的校园

我们出现。他疼她，让一个人代替他来保护她

这重逢的时光不早也不晚，恰好的光阴

慢慢变老前见到彼此；剩余的日子不多也不少

——没有人能托付心事。你得自己委托自己

24

平原一角。你植树，开垦庭院，建筑在世

最后的居所。荷花开在门前水塘。清水墙的室内

泥巴铺成的堂屋。往事加入了它的幽微

彼此交融的平原。她从炊烟飘散的厢房出门

晚餐备好。蓝花围裙。手遮额前，把平原的天望了望

25

她有平原般开阔的心胸。我爱平原亮敞包容的器量

不生分别心，不臧否人物；平原之外不生非分之想

多年来守着自己的本分；栀子花开了就开了

你爱了就爱了不顾其他。走在秋天收割后的田野

你喜爱她，因了她有着平原般宽宏的胸襟

26

汉江上的渡船缓缓驶来。我们停在此岸观望

一棵树立在对岸。银色沙滩，新耕坡地旁

一幢红房子被杨树围绕。不再离乡不入寺庙

此岸生活多好，在穿过时空的汉水旁我们停下来

把到来的冬天度过，那未知的彼岸不再去想象

27

孤寂的床铺。无声的黑夜。梦境被分割成片

手机不可依凭停在床头。没有了她的消息

房子孤零零的游魂。彻夜不眠，守着灯盏

神啊，让我能爱，平原的天空夜色中静卧的田野

用你的手摩挲他的颈项，让他完成这平原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