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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及其解决

2016-02-09胡莎

中山大学法律评论 2016年1期
关键词:新法诈骗罪行为人

胡莎

英国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及其解决

胡莎[1]

英国《2006年诈骗罪法案》明文规定诈骗罪成为一独立罪名,该诈骗罪饱含过度犯罪化问题,是英美过度犯罪化严峻问题的一个典型缩影。其主要具体表现是基础概念模糊不清;将日常不诚实行为予以犯罪化;法条相互重叠严重;诈骗罪变成无被害人犯罪等。针对该严峻问题,英国现有三种应对之道,分属司法解释限制诈骗罪适用范围、陪审团凭良心直觉出罪和检察机关自我约束其裁量权。但在过度犯罪化全球时代的立法背景下,英国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使我们得知:立法机关故意制定出过度宽泛的刑法规范,而实体刑法解释理论对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的解决捉襟见肘。过度犯罪化问题的解决之道在于立法机关利用立法学原理进行刑法立法规范改革。

过度犯罪化;立法;诈骗罪;虚假表示

引 言

在如今拥有发达刑法立法规范的英美国家,存在着严重的过度犯罪化问题(Overcriminalization Problem)。[1]Ellen S.Podgor,“Overcriminalization:The Politics of Crime,”54 American University Law Review 541 (2005),P.541.因而有关过度犯罪化问题或现象的理论也来源于英美国家。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近年来美国的道格拉斯·胡萨克的《过度犯罪化》一书,首次以专著的形式,[2]已有著名学者从实体刑法学角度专门研究过度犯罪化问题,例如Andrew Ashworsh,“Symposium: Toward a Just and Rational Body of Substantive Criminal Law:A Symposium In Honor of Sanford H.Kadish:Conceptions of Overcriminalization,”5 The Ohio State Journal of Criminal Law,Spring(2008)。该文主要阐明过度犯罪化实例特征,例如滥用刑法宣告功能和信息传递功能、行为人主观意图与最终行为结果相距甚远、行为人对实行犯施予微小的帮助行为也可构成从犯、未完成犯罪范围广泛延伸等。还有Sanford H.Kadish,“The Crisis of Overcriminalization,”374 The ANNALS of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157(1967)。该文在过度犯罪化专门研究史上率先提出过度犯罪化一词,并主张对过度犯罪化应予以非犯罪化。将过度犯罪化问题从刑事司法系统改革议题中全面引入实体刑法的规范犯罪化的理论研究中。[3]Douglas Husak,Overcriminalization:The Limits of the Criminal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该书在英美刑法哲学界和实体刑法规范研究界都获得广泛关注,如今已有大量书评[4]英美刑法哲学研究界主要书评:John Gardner,Douglas Husak,“Overcriminalization”,Notre Dame Philosophy Reviews,August(2008),http://ndpr.nd.edu/archives.cfm?date=812008。该文赞扬胡萨克利用规范犯罪化理论解决过度犯罪化问题的壮志雄心后,认为过度犯罪化问题几乎是不可能解决的;Michael S.Moore,“A Tale of Two Theories,”28 Criminal Justice Ethics 27,(2009)。该文主要认为自己提出的法律道德主义观点,与胡萨克提出的刑法内外限制七原则殊途同归;A.P.Simester&Andrew von Hirsch,“Remote Harms and Non-constitutive Crimes,”28 Criminal Justice Ethics 89,(2009)。该文主要通过对损害原则的进一步解释,主张胡萨克所批评的风险创设犯不是过度犯罪化;Victor Tadros,“The Architecture of Criminalization,”28 Criminal Justice Ethics 74,(2009)。该文主要认为胡萨克的规范犯罪化理论只搭起七个犯罪化柱子,但解决过度犯罪化问题的规范犯罪化理论大厦仍需更多研究;Heidi M.Hurd,“Paternalism on Pain of Punishment,”28 Criminal Justice Ethics 49,(2009)。该文主要认为胡萨克的规范犯罪化理论所要廓清的刑法范围,实际上可通过明确家长制主义的适用范围来实现。和回应性文章[5]英美实体刑法规范研究界主要回应性文章:Peter Ramsay,“Overcriminalization as Vulnerable Citizenship,”13 New Criminal Law Review,Spring(2010)。该文主要认为当今世界过度犯罪化问题之所以如此严重和猖獗,主要是为保护弱势群体;Jeremy Horder,Bureaucratic Criminal Law:Too Much of a Bad Thing?LSE Law Society and Economy Working Paper No.1(2014)。该文主要认为胡萨克在书中所批评的,作为过度犯罪化表现之一的立法机关制定大量管制犯,在作为官僚型行政国家的现代国家中具有正当性。。我国也有学者据此将过度犯罪化问题的相关理论学说,引入我国实体刑法的刑法解释学研究中,[6]参见何荣功《自由秩序与自由刑法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页。并认为刑法是司法法,应根据刑法解释学来解决中国的“过度刑法化”问题。[7]参见何荣功《社会治理“过度刑法化”的法哲学批判》,《中外法学》2015年第2期。本文认为过度犯罪化问题是一个立法问题,只有完全立足于实体刑法立法规范,从刑法立法学的角度才能予以根本、有效的解决,而刑法解释学无力承担此时代重任。而英国2007年生效的《2006年诈骗罪法》,是过度犯罪化问题的一个典型缩影,其非常充分地展示立法机关,而不是司法机关,导致过度犯罪化现象的大面积蔓延,只有立法机关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过度犯罪化问题。因此本文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阐明研究英美过度犯罪化问题的专家们所批评的过度犯罪化问题的具体表现;第二部分分析、论述英国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的具体表现;第三部分论证、评价英国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的现有应对之道。

一、过度犯罪化问题的具体表现

从定量角度说,过度犯罪化观念主要是指刑法规范条文、内容、规模极具膨胀。从定性角度看,成立犯罪缺失或逐渐降低犯意要件证明、刑法具有严重社会危害性、国家机关滥用刑法等都是过度犯罪化观念。

(一)刑法规范的条文、内容和规模的急剧膨胀

过度犯罪化最为人熟知的具体表现,是刑法立法规范的法条数量、具体内容和整体规模不断急剧膨胀。例如2007年,美国法典中规定4000多个带有刑事惩罚措施的罪名。[1]See John S.Baker,Jr,“Measuring the Explosive Growth of Federal Crime Legislation,”The Federalist Society for Law and Public Policy Studies,2004,available at file:///D:/Documents/Downloads/20070404_crimreportfinal.pdf.2008年是4550个。[2]See John S.Baker,Jr,“Revisiting the Explosive Growth of Federal Crimes,”The Heritage Foundation,2008-6-16.http://www.heritage.org/research/reports/2008/06/revisiting-the-explosive-growth-offederal-crimes.2011年,已接近5000个,另外还有30000多条行政法规规定犯罪与刑罚。[3]See“Overcriminalization:An Explosion of Federal Criminal Law,”The Heritage Foundation,2011-4-27. http://www.heritage.org/research/factsheets/2011/04/overcriminalization-an-explosion-of-federalcriminal-law.2014年,已无法数出含有犯罪与刑罚的法条数量,也无法列出一个单独完整的犯罪清单,但可肯定的是法条数量极其庞大。[1]See Paul J.Larkin,“Regulation,Prohibition,and Overcriminization:The Proper and Improper Uses of the Criminal Law,”42 Hofstra Law Review 745(2014),P.749.至于刑法立法规范具体内容的猖狂扩张,主要表现在刑法规范严重缺乏明确性,涵盖大量日常琐碎行为[2]See Stuart P.Green,“Why It’s A Crime to Tear the Tag off a Mattress:Overcriminalization and the Moral Content of Regulatory Offences,”46 Emory Law Journal 1533(1997),P.1610.、无被害人犯罪行为[3]See Michal Buchhandler-Raphael,Drugs,Dignity,And Danger:Human Dignity as a Constitutional Constraint to Limit Overcriminalization,80 Tennessee Law Review 291(2013),P.292.、民事行为和行政违法行为[4]See Darryl K.Brown,“Criminal Law Unfortunate Triumph Over Administrative Law,”7 Journal of Law,Economics&Policy 657(2011).。这使得日常生活交往、社会交流、经济交易活动中的普通人,“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从事犯罪活动”[5]C.Jarrett Dieterle,“The Lacey Act:A Case Study in the Mechanics of Overcriminalization,”102 The Georgetown Law Journals 1279(2014),P.1282.。同时刑法整体规模膨胀表现在出现大量重叠、多余的辅助边缘性罪名,这些过剩犯或辅助犯,导致国家对行为人的总体惩罚更加严厉,最终产生大量不公正、不合比例的惩罚,导致社会中出现大量的司法不公现象。[6]Douglas Husak,Overcriminalization:The Limits of the Criminal Law,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8,P.36.

(二)成立犯罪缺失或逐渐减弱犯意要件证明

如今英美刑法中犯罪法定成立要件缺失或逐渐减弱犯意证明,是刑民不分成为公认事实的原因之一。此外,英美刑法上还存在大量不需要证明犯意的严格责任、代理责任、绝对责任等。众所周知,作为最具强制力的极端暴力——刑法,具有彻底、强烈、公开和权威的道德谴责性,这种道德谴责根源于行为人在罪过或犯意支配下,实施值得国家强烈谴责的行为,导致行为人遭受全民基于道德良心、道德直觉而自然生发的强烈道德谴责。因此为实现刑法正义,罪责性原则是犯罪化理论中强力支柱,犯意在认定犯罪中不可或缺。而当大部分人依良心、直觉判断认为不应是犯罪的行为,立法机关将其规定为犯罪行为,这是过度犯罪化。[7]See“Over-Criminalization of Conduct/Over-Federalization of Criminal Law:Hearing Before the Subcommitte on Crime,Terrorism,and Homeland Security of the Committee on the Judiciary House of Representatives,One Hundred Eleventh Congress,First Session,”July 22,2009.Serial No.111-67.http:// judiciary.house.gov/_files/hearings/printers/111th/111-67_51226.pdf.这种过度犯罪化刑法,逐渐降低甚至抛弃犯意在法定构成要件中应有的关键地位,使得实施具有道德模糊性、道德中立性、道德无辜性和道德正当性行为的无罪过公民,即本质上没有严重谋害他人的邪恶心理的公民被贴上罪犯标签,因此我们应反对这种过度犯罪化。

(三)膨胀的刑法具有严重的社会危害性

刑法既有收益也有成本。而将行为作为犯罪处理所产生的成本大于收益,即为过度犯罪化。[1]See Geraldine Szott Moohr,“Defining Overcriminalization Through Cost-benefit Analysis:The Example of Criminal Copyright Laws,”54 American University Law Review 783(2005),P.785.这种刑法具有严重的社会危害性,司法实践中出现的大量司法不公的问题,都可归结于过度犯罪化问题。简单说,过度膨胀的刑法规范赋予警察和检察机关庞大的自由裁量权,导致选择性、随意性、歧视性、差别性等执法,这类执法还任意干扰公民日常生产活动,破坏商业生产力,大量限制公民自由,使大部分公民活在对刑法风险的焦虑恐惧中,这也使得国家错误配置、浪费大量宝贵的司法资源。其中特别是对大量商业行为的过度犯罪化,给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市场交易主体带来深重的刑法灾难。但因司法资源相当稀缺等各种原因,社会存在大量犯罪黑数。犯罪黑数是指实践中发生的大量犯罪案件,因各种原因而不被人知晓、侦破、查清或未被记载于犯罪统计数据。而其存在的最直接原因,是刑法立法规范将太多行为定性为犯罪行为。犯罪黑数的存在,使得按照刑法规定本应是罪犯的行为人,未遭受法律既定惩罚,这是不公平的。而这种不公平的社会现状,严重影响作为潜在罪犯的全体公民的心理,使得公民将实施犯罪内化为合理行为,对刑事责任存在侥幸心理,不尊重立法机关制定的刑法规范。[2]See Todd Haugh,“SOX On Fish:A New Harm of Overcriminalization,”109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Law Reivew 152(2015),P.156.

(四)最能代表国家的立法机关迫使司法机关滥用刑法

立法机关通过制定大量宽泛无比、累赘繁多的刑法规范,为刑法实施机关滥用刑法、剥夺忽视公民正当程序保障权,提供无限的潜力和可能性,这也是过度犯罪化的观念之一。[1]See Sara S.Beale,“The Many Faces of Overcriminalization:From Morals and Mattress Tags To Overfederalization,”54 American University Law Review 747(2012),P.749.过度犯罪化是立法机关滥用至高无上的刑事司法力量的一种社会政治现象。[2]See Erik Luna,The Overcriminalization Phenomenon,54 American University Law Review 703(2005),P.716.唯一有权制定犯罪与惩罚规范的立法机关是过度犯罪化问题责任主体。立法机关是国家最高权力机关,通过运用无出其右的制刑权,颁布内容无所不包的刑法规范,源源不断地为刑事司法系统注入强大的国家实权,司法机关遂借助司法解释适用被过度犯罪化的刑法立法规范,最终导致当今世界各种司法不公现象层出不穷。司法不公成为终日纠缠着专注于司法解释的各个司法机关循环不断的噩梦。虽然司法机关希冀通过司法解释抗击过度犯罪化问题,司法不公问题依然严峻。正如前文所述,该问题的直接原因是立法者制定大量过分简单、极其模糊、重叠繁杂的刑法规范,而根据依法治国的理念,司法机关又须依照立法机关制定的刑法规范,直接处理案件,追随立法机关实质牺牲法治的统治风格。

二、英国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的具体表现

通过国会辩论,英国2007年1月15日开始生效的《2006年诈骗罪法》(Fraud Act 2006)(以下简称新法),第一次以制定法形式规定一个普遍的诈骗罪(Fraud),使诈骗罪成为独立罪名标签。新法明确规定构成诈骗罪的三种行为表现形式,即虚假表示(Fraud by False Representation)、未揭露信息(Fraud by Failing to Disclose Information)和滥用职位(Fraud by A-buse of Position),行为人只要实施其中任意一种行为,即可构成诈骗罪。[3]P.R.Glazebrook,Blackstone’s Statutes on Criminal Law 2014—2015,24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343.司法实践中最常用的是虚假表现型诈骗罪。[4]Home Office,Crime in England and Wales 2008/2009,2009.https://data.gov.uk/dataset/crime-england-wales-2008-2009.虚假表示型诈骗罪122569件,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305件,滥用职位型诈骗罪265件。(本文将其分别简称为虚假表示型诈骗罪、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和滥用职位型诈骗罪)值得注意的是,首先,根据新法明文规定,成立虚假表示型诈骗罪要满足的犯行要件是:存在明示或暗示的虚假表示;虚假表示由被告人做出。犯意要件是:被告人明知所做出的表示可能或是不真实的或令人误解的;被告人意图通过做出虚假表示,使自己或他人获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损失,或使他人陷入损失风险;被告人是不诚实的。其次,根据新法明文规定,成立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的犯行要件是:被告人有向他人揭露信息的法律义务;被告人未向他人揭露信息。犯意要件:被告人意图通过不揭露信息,使自己或他人获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损失,或使他人陷入损失风险;被告人是不诚实的。最后,根据新法明文规定,成立滥用职位型诈骗罪的犯行要件是:被告人处于被法律认可的职位,这种职位可以期待被告人保障他人经济利益,或不做出反对他人经济利益的行为;被告人滥用了该职位。犯意要件:被告人意图通过滥用职位使自己或他人获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损失,或使他人陷入损失风险;被告人是不诚实的。该诈骗罪的立法规范出台后,英国刑法学界继续对新法规定的诈骗罪,进行全面的重新审视和批判。笔者认为,事实上绝大部分批评意见都是对过度犯罪化问题的批判,其中主要包括基础概念模糊不清、将日常琐碎的不诚实行为予以犯罪化、将诈骗罪变成无被害人犯罪,等等。

(一)基础概念模糊不清

新法并未明文规定“不诚实”(dishonestly)、“可能令人误解的”(might be misleading)、“信息”(information)、“法律义务”(a legal duty)、“滥用”(abuse)、“职位”(position)、“滥用职位”(abuse of position)、“期待”(be expected)、“经济利益”(financial interests)等术语的定义。而直接写明定义的“虚假表示”(false representation)、“表示”(representation)、“收益”(gain)和“损失”(loss),也极度宽泛、模糊不清,仍属缺乏明确性而反法治的实体刑法规范。这种实体刑法的立法情况,将会成就无数捕风捉影的司法解释。

1.“不诚实”

“不诚实”是诈骗罪三种不同行为表现形式的共同要素,也是认定成立诈骗罪最主要的决定因素,但新法却未给“不诚实”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根据英国法律委员会和内政部的文件,对不诚实的认定依然采纳盗窃罪中的高希判断标准。新法中对“不诚实”的高希定义判断标准,在国会辩论中也一再被反复强调。[1]Hansard,HL Debates,19 July 2005,col 1424(Attorney-General);The House of Commons Research Paper 31/06,p14;Standing Committee B,20 June 2006,col 8(Solicitor-General).转引自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31.顾名思义,高希判断标准来源于高希案[2]Ghost(1982)75 Cr App.R.154.Ghost[1982]1 QB.1053.:据指控,被告人高希是一名在医院临时代理咨询工作的外科医生,被告人要求被实施手术的患者支付手术实施费用和手术中的麻醉费用,但被告人并未为患者实施手术,这些手术是由他人或国民医疗服务体系实施的。根据当时有效、现已被新法废除及取代的《1968年盗窃罪法》(以下简称旧法)第20条第2项的规定,高希应成立欺诈获取财物罪(其中被指控的罪名还包括其他三项相关罪名)。被告人高希辩称自己并未表现出不诚实,索取咨询费是正当合法的。但法庭最终认定高希是不诚实的,从而确立“不诚实”的高希定义判断标准。这是一个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相混合的两阶段、双阶层“不诚实”定义判断标准。第一个阶段是按照理性、诚实人的普通日常标准,如果认为行为人的行为是诚实的,那么行为人无罪,判断结束,无须进入第二阶段。如果认为行为人的行为是不诚实的,则需继续考虑第二个因素,即进入第二个阶段。第二个阶段是被告人须根据第一阶段的标准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诚实的,只有被告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诚实的,最终才可构成诈骗罪。在司法实践中,根据高希定义判断标准决定被告人是否是不诚实的主体是陪审团。在理论上,高希标准招致广泛批评,主要是认为该标准拐弯抹角,把被告人的主观心态和犯罪意图搅得混乱不堪。同时,将判断被告人是否诚实这一复杂的法律问题抛给陪审团决定,这会拖延审判时间,违反对被告人快速审判的正当程序保障原则。

2.“虚假表示”

新法明文规定,虚假表示中的“虚假”并不存在一个特定的物质形式,包括事实虚假、法律虚假和心理状态虚假。[3]Fraud Act 2006,Section 2(3).事实虚假是指对各种重要、边缘或外围客观事实进行不真实的陈述。例如对所售商品的材质、品牌、出产地、生产日期、质量评价等虚假陈述。事实虚假既包括对过去事实,也包括对现在事实,还包括对将来事实的虚假陈述;法律虚假,主要是虚假地解说法律文件或法条规范,例如被告人谎称按照合同法规定,被害人无权利获得退款,但实际上按照合同法规定被害人有权获得退款;而心理状态的虚假,主要是指虚假的主观意图。例如被告人谎称下次支付或认为这辆自行车被使用了2年,但实际上被告人下次并不会支付或这辆自行车被使用了5年。[1]See Janet Dine,James Gobert&William Wilson,Cases and Materials on Criminal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408.由此可知,新法对“虚假”的规定非常宽泛。同时值得补充的是,一些法律规定本身是不确定的,是否存在法律的虚假表示,事实上很难判断,法律虚假具体涵盖哪些行为依然模糊不清。

根据新法规定,虚假表示中的“表示”可能是明示的或暗示的。[2]Fraud Act 2006,Section 2(4).遂虚假表示包括明示的虚假表示和暗示的虚假表示。而将刑法范围无限扩大的主要是暗示的虚假表示。因此即使行为人的陈述从字面意思上看是真实的,但陈述暗含的意思不是真实的,也可构成虚假表示型的诈骗罪。暗示的虚假表示的经典例子是,被告人穿着牛津大学的学术帽和长袍,暗示着被告人是牛津大学的学生,店主据此以折扣价将商品卖与被告人。[3]Barnard(1837)173 ER 342.此外,还有其他大量旧案例,根据新法也可构成诈骗罪。例如被告人在外汇交易场所出示过时的南斯拉夫纸币,暗示着该纸币是有效的货币;[4]Williams[1980]Crim LR 589.被告人在赌场以支票支付赌资,暗示着银行会为赌场兑现该支票;[5]MPC v Charles[1977]AC 177(HL).被告人出示信用卡支付,暗示着被告人有权使用该信用卡;[6]Lambie[1982]ALL ER 776(HL).车商对被害人说,所售车辆里程表读数可能不正常,这暗示着车商不确定该车的里程表读数是否正确,但事实是车商确知该车的里程表读数是不正确的;[7]King[1979]Crim LR 122.他人去汽车驾驶测试现场替被告人代考,暗示着出现在考场的人应该是被告人,因此被告人找他人替考的行为是一种暗示的虚假表示;[8]Idrees v DPP[2011]EWHC 624.被告人知道超市货架上的商品价格标签被贴错成更低的价格数字,但仍拿着该商品去收银台结账,被告人这种去前台结账的行为即为暗示的虚假表示;[1]Dip Kaur v Chief Constable for Hampshire[1981]2 ALL ER 430.被告人住进旅店,暗示着被告人在终止住宿而离开时会支付住宿费用;[2]Harris(1975)62 Cr App R 28.被告人走进餐厅,坐下点餐,这种行为暗示着被告人会支付餐费;卖车者对被害人说,这车之前属一名女性,暗示着该车维护得较好,状态更佳,但实际上该车之前属一名男性。当然也有新法施行之后的被告人构成虚假表示型的诈骗罪的真实案例,例如被告人用偷来的护照开立一个建筑公会账号,并从账号真实持有人的账户中取走十八万多英镑;[3]Cleps[2009]EWCA Crim 894.两被告人乔装成有资格收走被害人因所购尺码不对而置于屋外的篱笆板的相关人员,取走被害人价值六十英镑的篱笆板。[4]Hamilton[2008]EWCA Crim 2518.这些案例都足以说明资本主义交易市场中的逐利主体都是潜在的罪犯。虽然这样无比宽泛的刑法规范为司法机关将诈骗罪犯一网打尽提供坚实的立法根据,但现实生活中虚假的行为方式的多种多样,使得法官可以相当创新地决定何种行为为虚假表示,这实在会令无数公民紧张,唯恐刑法伤及无辜,酿成不可挽回的司法不公恶果。[5]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8th Edition,Palgrave Macmillan,2013,P.234.

除了暗示的虚假表示过度宽泛,“可能令人误解的”虚假表示或陈述也极其宽泛。[6]Janet Dine,James Gobert&William Wilson,Cases and Materials on Criminal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411.同样,新法未给“可能令人误解的”下一个定义。但比较普遍的说法是,“可能令人误解的”是指被告人“有意对自己所作之陈述的明显疑惑视而不见”,主要有文字、语言、行为等具体表现形式,而其中行为包括作为、不作为和单纯的沉默等。[7]R v Augunas[2013]EWCA Crim 2046.例如客观情形已改变,但被告人沉默不语,也是一种虚假表示;作为商业日常欺诈行为的发布明显夸张的广告,虽然只是吹嘘商品,但完全符合新法规定的“可能令人误解”的虚假表示。以此联想新法中规定的其他近似概念,新法规定“不真实”是虚假,这容易令人理解;“可能不真实”是虚假,这也能理解;“令人误解的”是虚假,有点勉为其难;但“可能令人误解的”也是虚假,这实在是统摄一切,过于宽泛。

3.“意图”(intend)、“收益”和“损失”

新法明文规定诈骗罪的三种行为表现形式都要求被告人意图使自己或他人获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损失,或使他人陷入损失风险。[1]Fraud Act 2006,Section 2(1)(b)(i)(ii),Section 3(b)(i)(ii),Section 4(1)(c)(i)(ii).被告人成立诈骗罪,只需证明被告人有意图即已足够,无须证明被告人使自己或他人最终真正地获得收益,也无须证明最终真正地给他人造成损失或使他人陷入损失风险。例如行为人给无数陌生人群发邮件或短信,要求陌生人向一个账号汇款,即使所有人收到该邮件或短信都将该邮件或短信删掉,最终无人给该行为人汇钱,法官也可定被告人成立诈骗罪;行为人在街道上拦住路人向路人要钱,谎称“我钱包掉了,请给我一点钱”,即使最后路人并未给行为人钱,也可以构成诈骗罪。[2]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6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235.

其中新法还解释了“收益”和“损失”应包含的具体内容。“收益”和“损失”包括任何暂时或永久性的金钱或其他财产。其中财产意味着任何财产,既指不动产,也指动产(包括无体财产或其他无形财产);[3]Fraud Act 2006,Section 5(2)(a),Section 5(2)(b).“收益”既包括保留自己所拥有的收益,也包括得到自己所没有的收益;“损失”既包括未得到自己可能会得到的损失,也包括失去自己所拥有的损失。[4]Fraud Act 2006,Section 5(3),Section 5(3).这些都是经济上的“收益”或“损失”,其中“使他人陷入损失风险”的范围非常广泛。例如,通过虚假的简历获得一个工作岗位,取得工资后,即使努力工作想偿还原单位,也可构成诈骗罪;被告人在健康保险申请表上没有写明自身健康隐患,已足以说明被告人意图使保险公司陷入损失风险,即使被告人迫切希望自己身体健康而保险公司不会遭受真正的损失;[5]See 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39.再如,被告人是商品购买分期付款公司的从属经纪人,其主要工作是替潜在汽车购买者填写申请表,以此向该公司介绍潜在汽车购买者。但被告人在申请表中会填写一些包含错误细节的虚假信息,因为被告人知道如果不填写虚假信息,该公司不会接受潜在汽车购买者的申请。因被告人的这种行为会使该公司陷入损失风险,被告人最终被判定为成立共谋诈骗罪。[1]R v Anthony Adward Allsop(1977)64 Cr App R29.

4.揭露信息的“法律义务”

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是“沉默型的欺诈”[2]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6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575.。新法明文规定“法律义务”一词,被告人构成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须有法律义务,否则会使刑法过度延伸至根据道德义务必须实施的行为。[3]Home Office,Fraud Law Reform:Government Response to Consultations(2004),Paras 25.但新法并未规定法律义务的具体含义以及各种来源,也未明文解释“信息”一词,仍然难以判断被告人是否存在揭露信息的法律义务。当然“信息”可按日常用语予以极其宽泛的理解,但法律义务的理解将会引发大量的争论。而英国法律委员会认为法律义务可来源于市场惯例、贸易传统、信托关系、合同最大善意和合同条款明示或暗示的义务等。[4]See The Law Commission’s Report on Fraud,No.276,Paras 7.28例如公司在面向公众的公开简章里写明或揭露的信息不准确;作为律师的被告人在与客户的工作关系中欺骗客户,未向客户揭露关键信息;被告人在生命保险申请表上未写明自己患有心脏病;[5]Explanatory Notes,Fraud Act 2006,Section 3.19被告人有义务告知医院一些病人是被告人自己的私人病人却未诚实告知,导致属于全民健康医疗系统的该医院,未向这些私人病人收取医疗费;[6]R v Firth(1990)91 Cr App R217.http://www.legislation.gov.uk/ukpga/2006/35/notes/division/5/3.被告人以为自己年迈体弱的母亲建造浴室为由向政府委员会申请资金,但在被告人得知成功申请到这笔资金的两天后,被告人母亲去世,被告人并未将此事告知政府委员会,浴室最终被建好;[7]R v Rai(2000)1 Cr App R 242.被告人是英国皇家空军的一名警官,在住宿申请表格上填写已婚,从而申请到一年的家庭住宿,并住了将近一年后才结婚。[8]R v Twaite(Timothy)[2010]EWCA Crim 2973.虽然实例很多,但在当今由利益关系和法律关系构成的法治社会,法律义务仍然具有很大的不明确性,这依然容易将日常道德义务解释进去。例如行为人在古画市场购得一幅比标价贵百倍的油画,从道德上讲,行为人在购买之时有告知售者真实市价的道德义务,但并没有告知卖者油画真实市价的法律义务。[1]Janet Dine,James Gobert&William Wilson,Cases and Materials on Criminal Law,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416.但从商品买卖交易关系来看,行为人应秉承合同最大善意原则,履行告知的法律义务。此外,新法中未明文规定“法律义务”的概念内涵,使得民法上的义务与刑法上的义务的关系界定不清。既可坚持认为法律义务必须是民法上的义务,认为这种类型的诈骗罪是以民法为基础而设,应尊重民法的规定;也可坚持认为,民法上公民有权将相应信息保留在心中而沉默,并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解释原则,因此即使民法上没有信息揭露义务,刑法上也可存在信息揭露义务,具有刑事不法的行为不一定具有民事不法。[2]Hinks[2001]2 AC 241.毕竟,如果刑法义务以民法义务为基础,还须法庭努力克服复杂难懂的民法问题,这会增加法庭审判案件的难度,拖长审判时间,形成累诉。

5.“期待”和“职位”

新法并未规定滥用职位型诈骗罪中的“期待”,到底应是谁的期待?是被告人的期待,还是被害人的期待,抑或理性人的期待?[3]Jennifer Collins,“Fraud by Abuse of Position:Theorising Section 4 of the Fraud Act 2006,”Criminal Law Review,2011(7),P.513.立法机关又将如此重要的问题丢给司法机关,由司法机关对此进行解释。同时新法也未明确规定“职位”具体如何理解,但可明确的是“职位”包括的范围极其广阔,最典型的是法律上的雇主与雇员的职位。例如被告人作为赌场副经理,将一名顾客所赢赌注1英镑换成100英镑,该名顾客最终正确地获得10英镑,被告人获得990英镑;[4]Woods[2011]EWCA Crim 1305.再例如被告人作为敦豪船运公司在伦敦希斯罗机场的部门经理,接受陌生人的贿赂,将板条箱装上开往美国纽约的飞机,并在相关文件上写明工作人员知道板条箱中为何物,但实际上工作人员并不知道板条箱中所装之物是阿拉伯茶叶,这种茶叶在美国属非法毒品。正是被告人滥用容易被他人利用而走私违禁品的国际运输公司部门经理的职位,使装有非法毒品的板条箱未接受入仓检测而被装上飞机。[5]Gayle[2008]EWCA Crim 1344.此外,“职位”还包括专门照顾弱势群体的职位,例如,被告人为75岁的被害人做完劳务费为300镑的园丁工作后,要被害人签署了两张总和为5000镑的支票;[1]R v Greig(Thomas Andrew)[2010]EWCA Crim 1183.被告人被指控为两位修女完成中央供暖和电线的电工活后,向两位修女索取过高的劳务费,不诚实地利用他们之间经过长时间建立的信任;[2]R v Silverman[1988]86 CR APP R 213.遗嘱执行人不恰当地处理了死者的遗产。[3]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6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576

(二)将日常不诚实行为予以犯罪化

众所周知,日常不诚实行为有无数的外在形态,具体包括撒谎、违背诺言、不忠诚、剥削他人等。新法将所有日常不诚实行为予以犯罪化,反映一种直接利用日常语言和日常行为的过度犯罪化之立法哲学。[4]See Celia Wells,Oliver Quick,Lacey,Wells and Quick:Reconstructing Criminal Law,4th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403.即这种诈骗罪的立法规定遵循诈骗的日常含义,普通人认为是诈骗,即为诈骗。[5]The Law Commission’s Report on Fraud,No.276,2002,P.59这使得所有剥削易受骗的消费者的日常商业实践、商业行为或商业活动等,都被囊括在诈骗罪规制范围内。[6]See Michael J.Allen,Criminal Law,13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525.这极大地扩张了刑法范围,导致诈骗罪的界限相当不清晰。例如地铁里的慈善机构工作人员,拿着捐款箱问路人能否捐点零钱,路人谎称身上没有零钱,但事实上路人身上有零钱,而此时路人已满足诈骗罪的所有法定成立要件;[7]See H.M.Keating,S.R.Cunningham,T.Elliott&M.A.Walters,Clarkson and Keating:Criminal Law,Text and Materials,8th Edition,Sweet&Maxwell Thomson Reuters,2014,P.881.再例如雇员上班迟到也是雇员滥用其雇员职位的不诚实行为,是雇员反对雇主经济利益的行为,也可构成诈骗罪。[8]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73.

新法颁布之前,按照《1968盗窃罪法》《1978盗窃罪法》(以下简称旧法)的规定,欺诈犯罪是结果犯,行为人不诚实的欺诈行为,必须作用于被害人的头脑,影响被害人的思想,使被害人对错误信以为真,从而在被害人头脑中形成一种被欺诈的思想状态,进而在该思想状态下交付相应财物,最终导致被害人丧失财物。[9]Re London&Globe Finance Co.[1903]1 Ch 738.因此旧法认定欺诈犯罪成立的核心是被害人形成被欺骗的思维状态从而导致损失财物的结果。例如作为汽车售卖方的被告人,向被害人表示该车的号码板是原始号码板,但实际上原始号码板已被被告人换下,可被害人并不在意号码版为原始与否,只在意被告人是否有资格售车。因而汽车售卖者的虚假陈述,并未在被害人头脑中形成被欺诈的思想状态,对被害人后续的买车行为没有影响,上诉法院遂撤销被告人的定罪。[1]Laverty[1970]3 ALL ER 432.但新法规定的诈骗罪,以被告人骗取金钱和财物的不诚实行为为认定核心,即被告人不诚实地虚假表示、滥用职位或未揭露信息,意图通过实施该不诚实行为获取财物、造成损失及其风险,而不是通过作用于被害人头脑的欺诈行为产生危害结果。因此根据新法,成立诈骗罪只需证明被告人意图通过实施不诚实行为,使自己或他人获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损失,或使他人陷入损失风险,而无须证明被告人最终是否造成被害人金钱、财产损失及其风险;也无须证明被告人的行为造成被害人最终交付财物,还无须证明被告人最终获得了财物。因此下列情形中的被告人仍可构成诈骗罪:被害人知道被告人的陈述是错误的,而未按被告人意图行事;或被害人知道被告人陈述是错误的,仍按被告人的意图行事;或被害人并不是根据被告人错误陈述,而是根据自己的观察得出错误结论而行事;或被害人根本未看到、听到或读到被害人的错误陈述;或被告人实施的不诚实行为根本无特定明确的被害人,等等。[2]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40.例如被告人向大量陌生人群发虚假诈骗邮件,因该诈骗邮件被邮件系统列为垃圾邮件而全被过滤掉,潜在的被害人从未看到过该邮件,但根据新法规定,被告人已经构成诈骗罪;再例如被告人在写给年老姑姑的信中,谎称自己身无分文,希望姑姑能给被告人寄100镑。即使这封信在邮局送信中途丢失,姑姑最终并未收到这封信,被告人也已满足成立诈骗罪的法定构成要件。[3]Michael J.Allen,Criminal Law,13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525.

(三)法条重叠严重

因为“未揭露信息”事实上是“可能令人误解”的行为,所以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是以不作为或沉默方式持续实施的暗示的虚假陈述型诈骗罪,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完全可被包涵进虚假表示型诈骗罪中,二者存在极大的重合之处。例如被告人在申请临时代理医生职位时,未揭露自己已被吊销执业资格的信息,即同时满足虚假表示型诈骗罪和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的法定成立要件。[1]Razoq[2012]EWCA Crim 674.同时滥用职权型诈骗罪与虚假表示型诈骗罪也存在很大的重叠之处,很多滥用职权的行为事实上也是虚假表示。例如上述两名修女案中,拥有雇工职位的被告人向两位修女索取过高劳务费时,对劳务费合理与否的沉默,暗示被告人索取的劳务费用只包含合理利润,因此被告人既构成虚假表示型诈骗罪,也构成滥用职权型诈骗罪。另外,新法除了规定上述三种不同表现形式的普通诈骗罪,还规定了其他几种特殊的诈骗犯罪:不诚实地获取服务罪[2]Fraud Act 2006,Section 11,Obtaining services dishonestly.、独立经销商欺诈性贸易罪[3]Fraud Act 2006,Section 9,Participating in fraudulent business carried on by sole trader edc.、持有用于诈骗的物品罪[4]Fraud Act 2006,Section 6,Possession etc.of articles for use in frauds.和制作或提供用于诈骗的物品罪[5]Fraud Act 2006,Section 7,Making or supplying articles for use in frauds.。后两个罪名是诈骗罪的两个辅助犯罪,[6]H.M.Keating,.S.R.Cunningham,T.Elliott&M.A.Walters,Clarkson and Keating:Criminal Law,Text and Materials,8th Edition,Sweet&Maxwell Thomson Reuters,2014,P.888.而辅助犯罪正是过度犯罪化的典型犯罪类型之一,即刑法真正要打击的目标是诈骗罪,但无限扩大刑法范围,连诈骗的遥远外围行为也被明确规定为犯罪。以其中的不诚实地获取服务罪为例,该罪在司法实践中被普遍适用,例如以不诚实的手段剪了个头发、看了一部电影、获得一次性服务或非法下载音乐等都可构成不诚实地获得服务罪,但这些行为事实上都可构成虚假陈述型的诈骗罪。[7]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7th Edition,Palgrave Macmillan,2013,P.236—237.此外,还有大量其他未规定在新法中的特殊诈骗犯罪,例如未付款离去罪[8]Theft Act 1978,Section 3,Making off without payment.、伪造账目罪[9]Theft Act 1968,Section 17,False accounting.、公司欺诈贸易罪[10]Companies Act 2006,Section 993,Punishment for fraudulent trading.、公司经理错误陈述罪[11]Theft Act 1968,Section 19,False statements by company directions,etc.、内幕交易罪[12]Criminal Justice Act 1993,Section 52.、洗钱罪、滥用电脑罪、社会安全诈骗罪等。以未付款离去罪为例,未付款离去罪在打击诈骗犯罪的司法实践中也很常见,例如汽车加好油后未付款而开走;搭乘出租车到达目的地后未付款而离开;在餐厅就餐后未付款而离开等,都可构成未付款而离去罪,但这些行为事实上都可构成虚假陈述型的诈骗罪。

(四)诈骗罪变成无被害人犯罪[1]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41.

过度犯罪化的最典型类型是无被害人犯罪,而新法规定成立诈骗罪无须存在特定被害人,无须行为人的虚假陈述是否传达给被害人,无须被害人感知、接收或相信虚假陈述,无须被害人真受虚假陈述的影响,无须证明被害人受到欺骗,无需被害人的证词或证言,也无须证明行为人通过虚假陈述从被害人处获取金钱、财物等。但“诈骗”事实上即意味着“隐秘性”,因为很多时候诈骗罪被害人的确对真相不知情,或未意识到自己是诈骗罪的被害人。例如诈骗罪报案率非常低下正反映出诈骗犯罪的这种特征。[2]“Crime in England and Wales 2009—2010,”July,2010,P93.https://www.gov.uk/government/ uploads/system/uploads/attachment_data/file/116347/hosb1210.pdf.但有英国王室法律顾问认为,诈骗罪并不是无被害人犯罪,它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有很大的社会危害和经济危害。[3]McDevitt[2012]NICC 16.被害人将75000英镑交给被告人,要求被告人以这笔钱联系购买保加利亚400个多汽车加油站。但被告人将这些钱都用在私人花销上了。被告人最终被判定成立虚假表示型诈骗罪。这是明显地对被害人做无限扩大化的解释,并消解无被害人犯罪的独特理论意义,实不可取。总之,诈骗罪的成立与否与被害人的心理活动、心理状态或行为表现等都无关。例如虚假表示型诈骗罪中检察机关的起诉工作应完全集中在被告人的行为上,而无须考虑被害人。[4]See“The Fraud Act 2006,”The Crown Prosecution Service,http://www.cps.gov.uk/legal/d_to_g/fraud_act/.

(五)将未完成诈骗行为予以犯罪化[5]David Ormerod,“Criminalising Lying,”Criminal Law Review(2007),P.193.

如前所述,被告人成立诈骗罪,无须证明被害人的金钱或财产遭受实际损失及实际风险,只需证明被告人做出虚假陈述等不诚实行为,意图获得财物或造成财产损失及其风险,这完全是一个未完成犯罪。[1]Nicola Padfield,Criminal Law,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333.例如被告人以造成他人损失财物的风险的意图,做出虚假陈述后,即使被被害人识破,叫来警察处理,被告人的诈骗行为也已实施完成。[2]Jonathan Herring,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6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569.这种未完成模式的刑事责任,导致成立诈骗罪的着手时点大大提前,极大地扩张了犯罪化的规模,从而形成过度犯罪化。例如行为人粘贴虚假广告,在行为人把虚假广告按在墙上的那一刹那,行为人的诈骗行为已完成,行为人即可成立诈骗罪。总之,将未完成的不诚实行为予以犯罪化,使得单纯不诚实地沉默也可构成诈骗罪;不作为可构成诈骗罪;企业可以构成诈骗罪;计算机或电脑系统也可以被诈骗;诈骗服务是使他人陷入损失财产的风险的不诚实行为,也可构成诈骗罪;诈骗土地(旧法中对财产有明确的定义,其中财产不包括土地,但该财产定义不适用于新法)也可构成诈骗罪;等等。

三、英国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现有应对之道及其评价

英国如今避免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主要有三个实践对策,一是司法机关对“不诚实”进行严格解释、适用,以此解决被过度犯罪化的诈骗罪所导致的量刑不均衡、司法不公等问题;二是依赖陪审团依据良心和直觉阻挡过度犯罪化在实践中的蔓延;三是充分利用立法机关赋予检察机关的起诉自由裁量权,充分遵照行政起诉指南,限制诈骗罪的适用范围。但笔者认为通过严格解释“不诚实”无法彻底有效地解决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作为法律门外汉的陪审团也根本无法解决此问题;而立法机关而非检察机关的自我约束才能根本解决问题。

(一)通过严格解释“不诚实”无法彻底有效地解决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

根据新法规定,“不诚实”要件是唯一合法的限制诈骗罪调整范围的过滤机制。如前所述,判断是否成立诈骗罪,核心在于被告人是否是不诚实的,即主观上是否具有不诚实的犯意。例如成立未揭露信息型诈骗罪,只需证明行为人不诚实地未向他人揭露信息,即使行为人未意识到有向他人揭露信息的义务,或行为人认为自己已履行信息揭露义务,这都不是辩护事由,而只能根据被告人并没有对“不诚实”进行抗辩,从而影响陪审团对“不诚实”要件的判断。例如在虚假表示型诈骗罪中,被告人可辩称理性人都不会相信行为人所做的陈述,理性人都知道行为人的陈述是虚假的,理性人都不可能根据该虚假性极大的陈述而交付财物或金钱等。很明显,这会使得法庭对“不诚实”要件的证明的负担非常沉重。本来“不诚实”的高希定义标准具有内在不确定性和模糊本性,这反而为真正的诈骗罪犯在庭审中提供极大的辩护空间。更严重的是,这种定义将日常生活中所有不诚实的行为纳入刑法管制,日常行为也被犯罪化,这使得“不诚实”要件实在无力减少过度犯罪化问题所产生的各种司法不公现象。而且事实上,“不诚实”是新法规定的一个不明确概念,它违背普通法的合法性原则(Legality Principle),违背立法机关制定的成文法必须具有的明确性原则,还大方认可法官造法。虽然英国政府辩称诈骗罪的立法规定与《欧洲人权公约》第7条是兼容的,做到了明确清晰,但从上文基本概念的分析中可看出事实上是不兼容的,并且“不诚实”要件反而会使诈骗罪的适用范围极其荒谬地宽泛无边。[1]Home Office,Criminal Law Policy Unit,Fraud Law Reform:Government Response to Consultations (2006),Paras.12.

因此笔者认为,实体刑法解释理论对诈骗罪过度犯罪化问题的解决捉襟见肘。毋庸置疑,刑法解释理论的确可限制刑法的实际适用范围,并在一定程度上减少过度犯罪化导致的不公正惩罚结果,但这只是事后缓解过度犯罪化产生的司法不公问题,而不是真正直接、彻底、有效地解决过度犯罪化问题。例如根据新法中诈骗罪的规定,被告人主观罪过心理状态,都是意图产生特定的有害结果,不区分渴望产生特定有害结果和被告人完全知道可能会产生特定不利结果的心理状态。[2]Hyam v D.P.P.(1974)59 Cr.App.R.91.因此从实体刑法解释理论的角度来说,被告人意图通过做出虚假陈述、未揭露信息或滥用职位,使自己或他人获得收益,或造成他人损失,或使他人陷入损失风险是诈骗罪中的唯一因果要件。[1]Janet Loveless,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4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638.但从根本上看,在由无数利益组成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行为十分常见,这种因果关系也很容易满足。但学者可能会继续根据刑法解释原理,要求意图获得收益或造成损失及其风险,与做出虚假陈述、未揭露信息或滥用职位之间的因果关系不能太薄弱。例如被告人只是在申请银行账号时未填写准确信息,还不足以构成诈骗罪。因为银行账号自身还不能算是诈骗罪规定的财产或金钱,只有当被告人利用该以诈骗手段获取的银行账号进行商业交易、获取商业利益时,才涉及金钱或财物,才可构成诈骗罪。[2]Gilbert&Ors[2012]EWCA Crim 2393.但实体刑法解释中的因果关系理论,学说林立纷呈,主要目的是将某种行为或结果归因于行为人,而限制诈骗罪立法的适用范围只是其必要附带效果,附带地减少过度犯罪化问题产生的司法不公问题,而不是直接旨在改变立法规定、根本解决过度犯罪化问题。再例如实体刑法解释学中的竞合理论,的确可避免产生一些作为过度犯罪化后果的不公正惩罚,但该理论复杂繁多,具体适用的技术含量太高,难以切实、快速、有效地用于司法实践。因此无论实体刑法解释学说多么发达,英国凭借严格司法解释的解决办法,只会使英国诈骗罪的过度犯罪化问题愈演愈烈。

(二)作为法律门外汉的陪审团根本无法解决诈骗罪的过度犯罪化问题

陪审团可限制诈骗罪刑法规范的实际适用范围。如果案件由陪审团参与审理,应由陪审团在每一个特定案件中,基于特定事实,判断或决定被告人的行为是否是不诚实的、是否存在暗示的虚假表示、是否存在法律义务、签订合同时是否存在最大善意,被告人是否与被害人因经济利益形成信任的职位关系,等等。例如被害人向被告人借款,但被告人谎称自己没有多余的钱,被告人这种虚假陈述,使被害人本来可能获得借款收益,但最终未获得借款收益,使得被害人遭受损害,根据新法规定,这可构成虚假表示型诈骗罪。[3]See G.R.Sullivan,“Fraud and Efficiency in the Criminal Law,”Criminal Law Review(1985),P.616.但陪审团可决定被告人并没有不诚实,应无罪;例如甲通过空头支票从被告人手中获取被告人的汽车后,卖给善意的被害人,被告人之后乔装成机械工以维修名义将汽车从被害人的车库中开走。被告人可以没有不诚实为辩护理由,请求无罪;例如在古董或油画交易中,根据购买者的专业知识程度,购买者购得物品所获得的价格与真实市价的差价程度到底为多大,才符合合同最大善意原则,这都由陪审团予以判断。[1]The Law Commission’s Report on Fraud,No.276,2002,para7.34.

但在过度犯罪化的时代背景下,刑事案件极其繁多,英美国家的大部分案件都是通过辩诉交易予以解决,交付陪审团决定的案件比例很少。即使就陪审团案件来说,英国处在过度犯罪化时代,诈骗罪的性质事实上早已从侵财犯罪变成经济犯罪,普通民众即陪审团成员对诈骗罪的认知也发生相应的变化,陪审团无法依据良心和直觉阻挡过度犯罪化问题的蔓延。具体来说,根据传统刑法理念,曾作为侵财犯罪的诈骗罪,与盗窃罪或其他侵财案件的不同之处,在于行为人采取欺诈手段,将被害人视作傀儡,通过影响、操控被害人,使被害人自愿交付财物,导致被害人无法凭借理性自主自由地处置财物。但在当今过度犯罪化的时代氛围下,诈骗罪的性质不再是侵财犯罪,而是经济犯罪。经济犯罪主要是指行为人以获取经济利益为目的而做出撒谎、失信、不忠诚、剥削他人金钱或财产的不诚实行为。例如在诈骗犯罪领域,特别是白领经济诈骗犯罪中,严重、真正、核心犯罪的传统刑法理念受到极大挑战,过度犯罪化在白领经济犯罪领域也表现得最突出。[2]Janet Loveless,Criminal Law:Text,Cases,and Materials,4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627—628.对于支持现有被过度犯罪化的诈骗罪规定的学者来说,实施诈骗罪的罪犯腐蚀现代经济社会的基本价值——诚信。[3]Jennifer Collins,“Fraud by Abuse of Position:Theorising Section 4 of the Fraud Act 2006,”Criminal Law Review,(2011),P.513.不诚实行为是经济发展的瘟疫和灾祸。[4]See David Kirk,“Fighting Fraud,”72 The Journal of Criminal Law(2008),P.337.如此广泛地规制诈骗行为正是要求所有经济活动须是诚实的,特别包括虚拟网络中的经济活动,因为虚拟网络为无数的、作为必要日常商业交易或信息交流的虚假表示提供广泛的空间、机会和可能。[5]See Jonathan Clough,Principles of Cybercrim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85.并认为只有如此才可能全方面地保障公民获得诚信服务的权利,从而以此利用刑法构建诚信的社会文化和伦理环境。[1]See Samuel W.Buell,The Upside of Overbreadth,83 New York University Law Review(2008),P.1551.所以如今新法对诈骗罪的理解抛弃了普通法传统。例如根据旧法,被害人看穿被告人的诡计,被告人未得逞,被告人不能构成欺诈犯罪;但现在可以构成诈骗罪。[2]Mills(1857)7 Cox.C.C.263.再如根据旧法,被告人向被害人承诺,被害人给被告人两百英镑后会帮被害人整理花园,但之后被告人并未履行承诺,被告人不能构成欺诈犯罪;但现在也可构成诈骗罪。笔者认为这很明显违背了不应利用刑法促使行为人履行民事合同的刑法传统原则。[3]See Dennis J.Baker,Glanville Williams:Textbook of Criminal Law,3th Edition,Sweet&Maxwell Thomson Reuters,2012,P.1164.同时,新法规定的诈骗罪的核心概念也都被民法化了,例如最常用的虚假表示即为著名的民法特定术语。这严重模糊作为市场经济社会中本质特征的经济剥削、追求利润和诈骗罪之间的界限。事实上在自由市场经济活动中,追求利润最大化是可以为一般人所接受的,因此被新法一起犯罪化的大量不诚实行为,如无伤大雅的谎言、善意谎言、轻微欺骗、道德性质模糊的失信行为、各种琐碎的民事合同纠纷行为、经济交易纠纷行为等,事实上都是可被接受的正常商业竞争行为,都不应被犯罪化。将这些行为与真正严重的诈骗行为一起予以犯罪化,严重违反刑法的比例性原则。因此笔者认为这种过度犯罪化的诈骗罪立法规定,是利用代价高昂的刑法对金钱或财产的一种过度保护。实际上理性的市场经济主体进行自我规制,保持一般的小心和谨慎态度,大部分情况下完全可避免受骗。[4]See Alan Doig,Fraud,William Publishing,2006,P.233.

(三)立法机关而非检察机关的自我约束才能根本解决过度犯罪化问题

新法确实简化了旧法的欺诈犯罪规定,使普通民众和检察机关更易理解、掌握诈骗罪。因为新法未颁布前,以欺诈方式获取金钱、财物或免除债务涉及大量欺诈罪名,如今明确规定一个诈骗罪,废除旧法中八种欺诈罪名,使检察机关起诉的罪名也是统一确定的诈骗罪,可减少发生罪名起诉错误的概率。[5]See G.R.Sullivan,“Fraud—The latest Law Commission Proposals,”67 Journal of Criminal Law,(2003),,P143.但这种单一普遍的诈骗罪规定,实际上是立法机关赋予了检察机关巨大的自由裁量权。如果检察机关完全遵照立法机关的规定,将所有符合诈骗罪的行为予以起诉,这将导致刑事司法系统不堪重负而处于崩溃边缘。因此检察机关须对内部起诉工作进行公平有效的自我行政管理,最谨慎地主动限制适用处于过度犯罪化状态中的诈骗罪,制定起诉指南,严格约束自身的起诉工作。例如皇家检控署对其自身庞大的自由裁量权进行自我限制,规定检察机关起诉诈骗罪的重要指南是公共利益判断标准,对各种轻微的撒谎行为不予起诉。同时检察机关知道新法存在刑民边界线模糊的问题,买主购物自行当心原则也在新法中逐渐遭受侵蚀,因此自我强调起诉工作仍应奉行买主购物自行当心原则,即买方购物时买方有责任检查所购货物是否有问题,而卖方无义务主动提及货物可能存在的问题或缺陷。[1]H.M.Keating,S.R.Cunningham,T.Elliott&M.A.Walters,Clarkson and keating:Criminal Law,Text and Materials,8th Edition,Sweet&Maxwell Thomson Reuters,2014,P.867.而且,检察机关在起诉时还应考虑是否适用民事程序更合适,是否对发布虚假广告或各种商业活动适用行政管制措施更恰当,尤其应提防刑法制度变为讨债制度,提防刑法变成纯粹地保护公司、企业或各种组织的商业利益的工具。例如皇家检控署的起诉指南中列明成立滥用职位型诈骗罪的具体情形:软件公司的雇员利用其职位克隆公司软件,意图为个人利益而售卖该克隆软件;行为人被雇佣照顾残疾人或老年人而拥有被照顾者的银行账号,但行为人滥用该雇员职位,将账号资金挪作私用;餐厅服务员把自己的酒当作餐厅的酒卖给就餐者等。[2]Doukas[1978]1 WLR 372.因此并不是发布每个具有夸张成分或噱头成分的广告,都会导致刑事定罪。但即使如此,笔者认为不应对检察机关自我约束其庞大自由裁量权产生信任感,毕竟各个不同的检察机关的具体做法会不同,整个检察系统的行政管理工作的内部协调一致性无法保障,仍会导致不必要的逮捕和指控,致使公民遭受不公正、不平等惩罚的过度犯罪化之痛。[3]David Ormerod,Smith and Hogan’s Criminal Law,13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P.873.

因而,事实上是立法机关而非检察机关故意制定出过度宽泛的刑法规范,立法机关才是过度犯罪化问题的责任主体和解决主体,而不是检察机关。具体来说,诈骗罪的现代化与其适用范围的扩大化紧密相连,在过去几个世纪里,诈骗罪的概念随着诈骗犯罪的社会实践一直都在扩大和革新。[1]See Michael Jefferson,Criminal Law,11th Edition,Pearson Education Limits,2013,P.605.但为应付高科技信息时代的新犯罪及情势,避免立法规范的滞后性和司法办案立法根据不足的问题,立法机关最多只敢简单记录诈骗罪构成要素。英国国会也未试图给诈骗罪提供一个清晰明确的定义。[2]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9.我国立法规定的诈骗罪也没一个清晰明确的定义。[3]我国立法机关制定的《刑法》第226条规定的诈骗罪,是指“诈骗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数额特别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本法另有规定的,依照规定”。通过将该规定与英国新法规定的诈骗罪相比,我们可得知我国立法机关只是极其简短、粗略、模糊、宽泛地规定了诈骗罪的罪状及其法定刑。例如直接使用“数额较大”“情节严重”等极不明确的程度性措辞,立法明确性原则荡然无存。因此很明显,新法规定的诈骗罪是一个极其宽泛的罪名,这是为避免出现干扰诈骗罪在司法实践中具体适用的技术细节而有意为之的。[4]The Law Commission’s Report on Fraud,No.276,2002,P.873.英国内政部认为这种立法策略可确保最宽泛地解释立法规定。[5]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29.英国司法部认为,该诈骗罪的立法目的之一是使刑法灵活应对各种与时俱进、复杂巧妙的诈骗行为,其中包括利用新科技手段实施的诈骗行为。[6]Ministry of Justice,Post-legislative Assessment of the Fraud Act 2006:Memorandum to the Justice Select Committee,Cm8372,(2012).例如对于滥用职位型诈骗罪,政府不愿意将“职位”限制在信托义务,觉得这样会使该条的刑事责任范围太狭窄、太复杂。[7]David Ormerod,David Williams,Smith’s Law of Theft,9th Edi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70.据此,笔者认为过度犯罪化问题的根本解决在于立法机关进行刑法立法规范改革。结合我国诈骗罪立法的规定,与此相比,英国诈骗罪立法更完善、更丰富,即使两国分别采用不同的刑法立法模式。例如英国国会至少明确规定诈骗罪有三种具体的表现形式,直接说明“虚假表示”的两种分类,还给出“获得收益”和“造成损失”应包含的具体内容。但我国立法机关对诈骗罪的立法规定中,未给出任何相对明确的诈骗罪成立要素的具体内容。因此从本质上说,依照我国现有立法规定,现实中所有的诈骗案件,都可被解释成符合现有诈骗罪的立法规定。而正是这种极其宽泛的诈骗罪立法规范中缺失成立诈骗罪的相关定义,使法定职责为适用刑法的司法机关,对刑法典规定的诈骗罪做出无限多种宽泛的理解,甚至不断“创新性地”构建诈骗的司法含义。因此,被过度犯罪化的诈骗罪立法规定并不是旨在确保司法适用的灵活性,而是立法机关对司法适用放任自流,司法机关不得不出台诈骗罪的司法解释或具体适用指南,以确定哪些行为应为犯罪,即出现违反法治的司法犯罪化。而司法犯罪化之所以违反法治,是因为只有作为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立法机关才有权规定犯罪与惩罚,才有权决定哪些行为是犯罪,应对哪些行为施加国家惩罚。

(初审:陈毅坚)

[1] 作者胡莎,女,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和伦敦大学玛丽皇后联合培养刑法学博士生,研究领域为英美刑法学、性别与刑法等,代表作有《论卡特尔行为的过度犯罪化》《缓解过度犯罪化问题的公正应得报应理论》《法益批判论——以犯罪未完成形态基本理论为突破口》《在刑法中构建双性人的社会性别》等,E-mail:hsempirically@ruc.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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