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哲学在慈善理念上正殊途同归
2016-02-05陆镜生
●陆镜生
中西哲学在慈善理念上正殊途同归
●陆镜生
中国的往圣先贤倡导仁爱、慈悲、博爱精神。这种根本的价值观源自他们视万物为一体的宇宙观。中国儒释道的宇宙观决定了中国传统哲学是“和”的哲学,指明主客合一,心物合一,物我合一,内外合一,天人合一。这成为仁爱、博爱、慈悲生发的源泉。西方现代哲学从笛卡尔以来,二元对立和二分逻辑一直占主导地位,就是所谓的精神与物质、主体与客体、人类与自然、上帝与世界、个人与社会、我与他等二元对立。现代哲学的目的就是主体认识和征服客体。“我”相对“他者”就是主体,我就要使他者臣服于我。人类相对“自然”是主体,人与自然的对立导致对自然的掠夺。欧洲大约自十七世纪开始出现了所谓“现代性”社会,科技和工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也逐渐越来越严重地引起了生态危机、社会危机、人生危机等一系列后果,危及人类的可持续发展,乃至最终会危机人类的生存。大约自20世纪60年代始,西方学术界兴起了“后现代主义”思潮。所谓“后现代”就是对“现代”的反拨和超越。后现代主义对资本主义文明,即所谓现代文明进行反思和批判,这种反思和批判遍及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各个领域,也渗透到社会科学各学科和人文学科。后现代主义批判西方现代哲学的主客两分的思维方式,批判以自私为本质的个人主义、人类中心主义,批判人的异化和科技的异化,乃至批判造成生态失衡的根本原因,即现代文明的生产方式和畸形的生活方式等等,倡导万物为一共同体的宇宙观、世界观,倡导人与社会、世界的和谐。
中国老祖宗的以万物为一生命共同体的宇宙观及其生发的以仁爱为核心的价值观一直延续了二千五百年,并保障了中国的长治久安。“道,一以贯之”,虽在近代因西方武力侵略和文化侵略而中断过,但其智慧在当代继续为我们中华儿女所继承。西方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是通过反思和批判,重新构建宇宙观和价值观。诚然,中国的儒释道经典的西文译著大量在欧美广泛传播也是一种助力。这样中西哲学在慈善理念上正在殊途同归。荀子说:“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诚哉斯言。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的后现代主义哲学让我们感受到宇宙万物一体及其生发的“大爱无疆”的慈善理念的深沉思考。
首先谈谈中国传统的万物与我为一生命共同体的慈善理念。
人类自古以来最为敏感的问题就是天、地、人的规律,因此,中国哲学主线也就是探究“天人之学”。儒家讲天理,天理就是人理;讲天道,天道就是人道。这是讲人怎样与天地相协调。因此“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语)一直是中国哲学的根本性主题。宋代邵雍的《皇极经世·观物外篇》讲“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之学”,意思是探究天人之际是一门大学问。清代的戴震的《原善》卷上讲“天人之道,经之大训萃焉。”他的宗旨是要追究“善”的何义。“原善”必须讲明“天人之道”。这是儒家经书中的“大训”,即大义。
产生于殷周之际的《易经》将八卦观念系统化,强调人与天地合一、与自然和谐的精神,奠定了中国哲学思想的基础。《周易·乾卦》讲“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威宁。”朱熹的《周易本义》注释说:“太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阴阳为宇宙的两种基本性质和力量,因而“太和”就是宇宙法则。按朱熹的解释看,“太和”有两重内容,一指阴阳二气的会合,合一;二指阴阳二气的和谐。因此,作为《周易》的核心价值,“太和”意指一是万物合一:包括天人合一、主客合一、物我合一;二是万物和谐,包括人内心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等等。无怪乎历代中国学者认同《易经》是中国学术之源。
春秋时期,史伯与晏婴谈天人合一。史伯在《国语·郑语》中讲“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据《左传》昭公二十年载,晏婴以烹调喻君臣关系:“和如羹焉……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和”是不同事物的和美整合,“同”是同一事物的简单相加。另一种注释是,“和”是包容性的,它容纳异物存在,因此能“生物”,“同”是排他性的。后来《论语·子路》引伸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儒家的《中庸》是“四书”中的理论宝库。《中庸》讲“思知人,不可不知天。”“知”的范围不仅是“知人”,而且是“知天”。知天也是为了知人。《中庸》讲“万物并育而不相害。”这是说,人与万物都有存在的平等权利,要和谐共存,要互尊互爱。《孟子·尽心上》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这是从爱家族成员,扩大到爱社会成员,进而到泛爱万物。不过,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心存“至诚”。《中庸》讲“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同参矣。”这阐述了自然万物的本性与人的本性的一致。这是“天人合一”。“至诚”是儒家的一个最高概念。“至诚”作为天之道,也是人的性命之源。《中庸》说,“天命之谓性”,“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真诚,是天理的根本;努力做到真诚,是为人的根本。人性是至诚无妄的天道的体现,因此人性也是纯净纯善的。孔孟在这个意义上建立了“性善论”。孔子重视教育,就是依据“人本善”,确信人是可以教育好的。先秦儒家,乃至宋明理学都认为至诚的天道赋予并确立了人性中的仁、义、礼、智、信等德性,即“五常”之德。曾国藩说“一念不生谓之诚。”当一个人遵循天地之理,按“五伦”“五常”“八德”来修养身心,达到“至诚”境界,人我两忘的极度寂静、内心极度清净,天人合德时,就能看清宇宙人生真相、天人合一真相,感悟宇宙万物与我为一生命共同体,并生发出对万物的仁慈情怀以及“温、良、恭、俭、让”的处世待人态度。“天人合一”是天道的意蕴在人道的彰显,承认一切生物的平等性,乃至整个宇宙万物的平等性,在“和”道中达到终极目标。
宋明理学对“天人合一”阐述得更为丰富,提出了“民胞物与”和“仁者与万物一体”等观念。“民胞物与”语出张载的《正蒙·乾称篇》:“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是对孟子的“仁民爱物”思想的发展。“民胞物与”,“民胞”指人与人的关系,“物与”是指人与万物的关系。张载说“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主张以“一体之仁”对待万物。引万物为一体同类,重点是博爱。张载说“天人合一”时指出“天人异用,不足以言诚;天人异知,不足以尽明。所谓诚明者,性与天道不见乎大小之别也。”这是说,天之用与人之用没有差异,只有认识这一点,才能言“诚”。他进一步说,“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他又说“性者,万物之一源。”这指明天道与人道的同一性,天道与人性的同一性。王阳明也明确指出“万物一体”“一体同仁”,是万物生命一体化思维,提升了中国哲学的境界。朱熹也讲“天即人,人即天。人之始生,得之于天,即生此人,天又在人矣。”既然“天”产生了“人”,“天道”就将由“人道”来彰显。宋明理学的思想家感悟到人与天地万物本来是不可分割的统一整体,共生和谐的整体。总之,“究天人之际”并悟到万物一体,则是儒家“仁学”的奥秘。然而,“究天人之际”的学问是一种实践的学问和功夫,是向内反省,反思,从“格物,致知”做起,达到“至诚”境界,达到自我超越,感悟“万物与我为一”,从而有推己及人,推己及物的生命关怀。这如同一月丽天,可以影现。唯水洁而静,则观;水浊而动,则隐。
道家也有对“天人合一”的感悟。老子的最高概念是“道”。《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一”道体现宇宙整体,宇宙整体体现于万物,万物离不开宇宙整体,宇宙整体离不开“道”。“道”是“道法自然”,即“道”是以“自然”为法则。《老子》讲“有状混成,先天地生,寂廖,独立,不改,可以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指明“自然”代表道家的核心价值观。老子用“赤子”“朴”“素”等来形容“自然”,这是因为“赤子”是人之初,“朴”是未加工成器的原木,“素”是尚未染色的布。“道法自然”要求尊重自然天地万物本身的法则。人与天地万物之间存在着共同的本质,遵循着共同的法则,表现为一个同源、同体、共生共荣的有机整体。老子说“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这是说,“和”是天地万物的常态,能认识和谐是天地万物的常态就是明达事理。庄子也感悟到“天地万物与人为一”的真相。所以道家劝人们关爱万物,强调“常善救物,故无弃物。”老子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我们的慈善事业就是行“天之道”,就是“以道莅天下”。老子讲的是天地万物和社会人生的和谐的内在机制。要做“有道者”,实现“慈与万物”,需要具备“自然无为”的境界,即要求人这个价值主体无私,不妄为。这就是所谓“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因”是顺应自然,“无为”而“无所不为”,“无知”而“无所不知”。这就是道家说的“推天道以明人事”。讲天道,目的是要明人道。人应该怎么做?老子说“致虚,恒也;守中,笃也”“视素保朴”。人要有这样的修养,才会“慈与万物”,博爱遍及宇宙。
佛教(佛陀的教育)的看法与儒家和道家一样,只是讲得更明确,更深刻。《华严经》讲“十方三世佛,共同一法身”,意思是宇宙一切众生跟我们人,跟我自己是一法身,即一生命共同体。佛经讲,这是“诸法实相”,意思是宇宙人生真相。众生是什么?因缘和合而生,是谓众生,包括我们能看到的动物、植物、矿物、山河大地以及我们看不见的宇宙不同维度空间的生命现象。佛经讲“生佛不二”“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众生跟佛是平等的。所以众生中植物也有灵性,矿物也有灵性。为什么它们有灵性?因为是同一法性变现出来的,“不增不减”,动物并没有增一分,植物、矿物没有减一分,灵性是平等的。法性或称自性,或称本性,就是真心,即俗称的良心,真纯善良的心。众生与佛的区别在于“迷则为众生,觉则为佛”。佛陀的教育就是让众生破迷开悟,证得法身,换言之,感悟到宇宙人生真相,肯定宇宙一切众生是自己,这个肯定就是觉悟了。佛家讲的慈悲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同体”指万物与我为一生命共同体,自然生发救厄拔苦的情怀,“无缘”是无条件。大慈是无条件的,不求回报,而且大慈大悲是平等对待一切众生。佛家讲“平等为佛”。宇宙只有一个真实的东西,就是无私的爱心,能爱宇宙一切宇宙众生,才是真正爱自己。《观无量寿佛经》讲“佛心也,大慈悲是。”《大度智论》说“慈悲是佛道之根本”。这明确指明慈悲是佛教的核心价值。慈悲在《无量寿经》里称为“博爱”,意思是清净、平等的爱心。
儒释道三家都不是宗教,没有“神”的宗教观。“天”不是指神,佛、菩萨也非指“神”。儒家讲“天人合一”,佛家讲“生佛平等”,讲的都是宇宙人生真相,并非像宗教讲的,人由神、上帝来主宰。中国传统文化是儒释道三家构成中国文化思想主干,多元一体。
其次谈谈西方后现代主义关于万物与人为共同体的慈善理念。
“后现代”是对应“现代”而言的。西方现代哲学是主客二分,人高居于所有客体之上,把世界看做一个可以被操纵和统治的集合体。在西方现代国家中,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造成社会和科技的畸形发展,造成越来越严重的生态危机、社会危机,乃至人类的生存危机。这激起一些西方哲学家和思想家对现代文明进行审视和反思。
西方后现代主义就是对西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几十年来已广及文化各领域,其反思和批判一直没有停止过。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文明的批判和超越并不意味着要回归到前现代,而是期待一个新文明的诞生。后现代主义创造了许多新概念,在各个领域也呈现出纷繁多样的现象。后现代主义的批判矛头指向各种各样的现代社会病,但其思想来源则很复杂。后现代主义哲学家思想家大多博览群书,其中包括中国儒家、道家、佛家的经典,也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比如德国著名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著的《大哲学家》一书列出东西方最大的哲学家,而把佛陀和老子置于最显著的地位。佛陀列为第一位,老子列为最末一位,其道理是开场戏和压轴戏都是最好的戏。又比如雅克·德里达在《马克思的幽灵们》一书中明确提出要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精神中汲取灵感,要忠实于马克思主义的解放承诺。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非主流的思潮,在西方正统学术界只能说正在逐渐扩大影响。然而西方资本家则利用其巨大财力,雇佣文人,借口后现代主义在理论上的不完善,进行声讨,其力量也是难以想像的。本文只涉及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的哲学观和宇宙观,以帮助我们加深对慈善理念的认识和体悟。
西方现代哲学是主体性哲学,是主客二元论,是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主体性哲学在认识活动中分主、客体,并预设主体的优先地位,强调主体对客体的利用、操纵和占有,双方之间的平衡丧失了。这是把生存活动界定为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和征服,是自我的实现。这种主客二分,导致唯我论和人类中心主义。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技术高度发展的工具理性时代。在工具理性中,人作为主体,高居于所有客体之上。西方哲学从现代到当代有一个历史演变过程,就是从认识论的“主体”到语言哲学的“交互主体”,从自我意识的“主体性”到平等共在、相互交往的“主体间性”。“主体间性”哲学是消除人、我之间的对立,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摒弃个人主义,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上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主体间性哲学主张个人是关系的存在,每个人都不可能单独存活。他永远是处在与他人的有机联系之中的,是关系网中的一个交汇点。主体间性哲学建构一种新型的交互主体性,一种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之间的平等、共生和宽容的交流关系。这有助于解决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者、人与社会、人类与自然等等的冲突和对抗问题。进一步,主体间性哲学主张自我主体与世界主体(宇宙主体)的交往、对话,来达到对生存意义的体悟和理解。自我与他者、个体与社会、人类与宇宙的关系是一种在共在的基础上协调各种相互关系的平衡,以求达到和谐。艾尔弗雷德·怀特海在《思想的历险》中提出了一个核心概念:“相互内在性”,揭示了世界万物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相互依存关系。离开他人,没有自我可以存在。换言之,每个个体都是由关系构成的。离开与他人的关系,所谓自我实现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思议的。怀特海强调宇宙秩序的和谐对万物的重要性,因为只有在此和谐的宇宙秩序中,万物才能自生、自化,实现自己在宇宙中的应有的价值,万物之间相互支持,共生共荣。
后现代主义哲学大多倡导“对话”。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说,对话建立其共同性,人人都在对话中找到他者,又在他者中发现自身。对话使人们得到相互理解,而能和平相处,共同生活。人们在相互交谈中可以建立对于所谈问题的一个共同看法,即共识。对话和交谈不是用一种观点来反对另一种观点,也不是将一种观点强加于另一种观点,而是改变双方的观点。这样达成的共同性不再是我的观点,也不是你的观点,而是对世界的共同理解。雅克·德里达在《柏拉图的药房》中告诫人们,在解释过程中应避免用一种意义掩盖另一种意义,更不能用“一解”压“百解”。理查德·罗蒂倡导对话,倡导沟通,其目标是促进不同文化、不同范式之间的对话,在各种学说之间进行调停。他用自己的“协同性”取代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客观性”。那种客观性认为真理有独立于或外在于社会和人类的客观存在性。
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如雅克·德里达在批判自笛卡尔以来的主客二分的同时,谴责人类的自我为中心,排斥别的生命存在的不平等思想。他说“我认为总体上讲哲学,特别是笛卡尔哲学思想,在对待动物的问题上体现了语言中心主义的概念,也表现了哲学的局限性。所有这些都反映了一种传统,即人与动物并非平等,人占有支配地位。事实上,从生物学到宇宙论,人是宇宙的中心的观念已无法自圆其说了。”“人类……决不是宇宙的中心。”“人类只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分子,他不可能君临一切,也无法改变这一既定的生物格局。”
时代呼唤哲学的自觉和反思。哲学总是会关心时代的迫切问题。西方后现代主义哲学在人类面临生态危机,乃至人类生存危机的年代出现,正是时代的呼唤。后现代主义在理论上尚未成熟,也未提出真正能解决人类生存困境的办法,但是它大胆地干预生活,引领时代的价值诉求。另一方面,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想家面对人类生存困境时,向东方,特别是向中国传统文化寻求精神支持,体现了后现代主义哲学跟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这也说明了中国智慧的历史穿透力。
西方后现代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在“万物一体”的根本问题有了一定程度的一致性。马克思说:“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性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无论是中国的儒释道思想,抑或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想,都是在实践中证明对人类,乃至宇宙万物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统一。而正是在这种“统一”上,我们建立我们的慈善理念。今后我们要把这种慈善理念作为生命的追求,诚敬地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