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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儿庄古城的重建:记忆重构、公共记忆与国家话语

2016-02-05王明远

民俗研究 2016年1期

王明远

台儿庄古城的重建:记忆重构、公共记忆与国家话语

王明远

摘要:“记忆”是近20年来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备受瞩目的概念。根据记忆理论,记忆可以“圣化、选择、复旧、抹消”,它的本质是可塑性。记忆是有层次的,如集体记忆和公共记忆,并可以互相转化。台儿庄古城的重建,就是对台儿庄原有的历史和文化传统进行记忆重构形成集体记忆的过程,这一过程让台儿庄形成了新的历史和文化传统。台儿庄古城既是新的集体记忆形成的标识,也对其建构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段集体记忆借助国家话语经过了向国家公共记忆的转化和升华,台儿庄古城也由此获得了崭新的历史地位和意义。关于这种现象,应该超越对其本真性的探讨,洞察其在当下社会环境中的生成逻辑和建构过程,以揭示文化传统的传承实质。

关键词:记忆理论;台儿庄古城重建;文化建构;公共记忆

一、记忆理论下“传统的发明”

当下的中国正刮起一股对古村落、古城、古镇的追捧之风,日本爱知大学教授周星称之为古村镇在当代中国的“再发现”①[日]周星:《古村镇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再发现”》,王霄冰、邱国珍主编:《传统的复兴与发明》,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再加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推波助澜,此风日盛不衰。先前并无此传统、条件不充分的地方也正在竭尽全力地效法,造出一个古城。在英国近代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和非洲史专家兰格提出,所谓的“传统”并不是像看起来那样的古老,而是相当晚近的(如苏格兰呢子裙、英国王室礼仪等),是一种创造出来的超越历史实际连续性的古老过去。②[英]霍布斯鲍姆、[英]兰格编:《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8页。这一观点提出后,“传统的发明”炙手可热,大家纷纷用这种观点对中国的上述现象进行分析研究,但是始终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些假古董在饱受诟病的同时,还能大行其道?而且有时恰恰又是在学者的参与下重磅出炉。这种现象有悖于历史的真实却又在真实地上演着,这说明什么问题?

根据霍布斯鲍姆的观点,许多传统属于“为了相当新近的目的而使用旧材料来建构一种新形式的被发明的传统”③[英]霍布斯鲍姆、[英]兰格编:《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6页。,“只要有可能,它们通常就试图与某一适当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建立连续性”④[英]霍布斯鲍姆、[英]兰格编:《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页。,且“与过去的这种连续性大多是人为的”⑤[英]霍布斯鲍姆、[英]兰格编:《传统的发明》,顾杭、庞冠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页。。

本文希望通过进一步借助“记忆”这一近20年来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备受瞩目的概念来解析这种现象。根据记忆理论,记忆可以对过去发生的事情重新选择、生成或重构,它的本质就是可塑性。①王晓葵:《“记忆”研究的可能性》,《学术月刊》2012年7月号。至于进行如何选择与重构,可以根据当下的需要,站在现在对过去的事物进行重新解释,所以记忆是一种主观的选择与建构,不是一个物理的储存库。而且记忆有层次性,如集体记忆和公共记忆,集体记忆是一个有共同特征的群体体验,集体记忆在国家权力的作用下可以上升为国家的公共记忆②王晓葵:《记忆论与民俗学》,《民俗研究》2011年第2期。,因此二者可以相互转化,相互影响。

有鉴于此,台儿庄古城的重建就是出于经济发展的目的,人为建立的一种与过去某种重大历史事件相联系的传统,结合记忆理论,就是现在对过去的重构或建构。这种重构与建构的可能性源自记忆的阐释力,记忆本身就是对过去的选择与选择性解释,它是一种阐释的力量,在这种力量的作用下,决定了哪些过去被激活,被怎样激活,因此那些在当时并无意义的过去可能在当下产生了非凡的意义,甚至由那样的意义变成了现在的意义。所以,传统的发明从记忆理论这里找到了归宿,记忆理论更加说明了传统如何通过重构被发明出来。

台儿庄古城作为被创造发明、被建构出来的传统,这个传统经过记忆的重新阐释进入国家话语,从而捕获了非凡的意义和价值,并拥有了新的传统和文化。本文将结合山东省枣庄市政府打造的台儿庄古城这一案例,通过对台儿庄古城重建过程的调查与分析,揭示台儿庄古城的集体记忆如何借助国家话语的重构演绎上升为国家公共记忆,以及在这个过程中台儿庄的历史文化传统如何重构,从而让台儿庄变成一个具有重大历史文化价值的重地(运河古城、大战故地),以考察文化建构和传承的实质。

二、台儿庄古城的重建与集体记忆的重构

(一)台儿庄古城的定位与重建

为传承运河文明,弘扬民族精神,加快繁荣发展文化旅游产业,2008年4月7日,中共枣庄市委、市政府正式宣布重建台儿庄古城。选择这一天,因为这天恰逢是台儿庄大战胜利70周年纪念日(台儿庄大战是1938年4月7日这天结束的)。自此,台儿庄古城的重建拉开了序幕。台儿庄古城重建的过程,也是新的集体记忆建构的过程。

台儿庄古城的重建是以1959年的新河道(因1604年的那段河道至清末淤塞,废弃不用,故1959年运河改道城外)加上1604年的那段古河道(据勘测,大概3公里长,还有3华里长的古驳岸,13座古码头、古船闸)和县志记载的建筑物(官署、庙堂宫宇)为主体。

关于台儿庄古城重建的理念和定位,通过对古城导游词整理,可归结如下:台儿庄因运河而兴,但作为曾经的二战战场(1938年春的台儿庄大战)毁于兵燹,所以,台儿庄重建并建成运河水城而且是二战城市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于是台儿庄古城的重建就以打造“江北水乡,运河古城”、大战故地这一目标迎头而来。③台儿庄运河古城恢复建设办公室编:《台儿庄运河古城重建项目会议录音整理资料汇编》(上册),2008年。鉴于在台儿庄大战中国共合作取得很大胜利,而且台湾问题一直是我们国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问题,所以台儿庄古城的重建又增加了打造海峡两岸交流基地这一目标,并于2009年12月17日由国台办批准,成了大陆首个海峡两岸交流基地,建成后初具规模的古城也举办过多次两岸交流的大规模活动,多位台湾领导人先后来访,而且在台儿庄古城官网首页还专门辟有“海峡两岸”的专栏。这个定位预示着台儿庄将拥有新的传统和历史。

至于是建城还是建镇,鉴于台儿庄有城墙,将其定位为城。为了规划好这个城,枣庄市政府邀请高校、设计院所进行规划设计,其中有著名的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的古城专家阮仪三,最后选定了他们的设计方案。重建后的台儿庄古城规划总面积约3.4平方公里,遵循“留古、复古、承古、用古”的理念,确定了11个功能分区、8个大景区和29个景点,这些功能区、景点先后分片开放,最早的A区是在2010年五一对外开放。

对于古的问题,主要遵循以下原则:存古,尽管核心景区内能保留下来的古建筑不是很多,但要把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物原址原貌保存下来;复古,台儿庄以前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建筑,要逐一恢复,如县志中记载的官衙;创古,根据历史、文化和传说,创造新的古迹。创古主要有两个依据:历史信息(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文化等)和自然信息(地质、地貌、地形、气候等)。按照“复古”的思路,县志记载的官衙复建,如参将署、总兵行署、守备署和闸官署、台庄公馆①赵亚伟主编:《峄县志》(光绪三十年刻本),第123页。和天后宫②赵亚伟主编:《峄县志》(光绪三十年刻本),第153页。。2010年五一开放的A区主要就是这部分景点。另外,遵循创古的原则还创造了很多古迹和传说,可以说古城的所有传说和县志所记载的官衙之外的所有古建都是新创造出来的。

规划方案和思路定型出炉之后,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恢复建设,这个工作是建立在大规模急速拆迁的基础上的。纤夫村就堙没于拆迁的尘土中,永世不见人间光芒。2009年1月1日古城正式破土动工,首先建设的就是上述县志记载的古迹。因为既然是个古城,所以建筑绝对得讲究古色古香。据说,在施工过程中,好几处因为不合格都拆掉重建。从全国遴选的上千名工匠和三十多个工作队同时日夜兼程,建筑很快就建好,到2011年10月1日一期核心区基本建成开放,两年半的时间完成了大半的建筑量,因此创造了“古城速度”的神话。截至2013年8月,古建正式完工,先后陆续总投资几十个亿。硬件建设完毕,是软件的配置,那就是文化的填充,文化的建设早在2011年一期核心区建成开放之后就已经着手开始。古城建设者对文化建设赋予很高的位置,用古城工作人员的话说,“没有了文化,这就是些僵死的躯壳”。可是文化怎么建设?建设什么样的文化?既然古城已经定位为大战故地、运河古城,那么古城文化的建设也将围绕这些方面进行建构。这个过程也是表征上述台儿庄新的传统与记忆的过程。

首先,大战故地文化的建构。第一,利用、发明跟战争有关的元素。如在古城的城墙上张贴、镶嵌跟此次战争有关的照片。对清真寺的弹孔墙和周围残存弹孔的鲁南老民房进行着力保护,并围绕这些地方种植松柏建立大战遗址纪念公园。将运河清淤和古城建设中挖出的骸骨、武器、盔甲、子弹、炸弹等战争遗留物收集起来并进行展览。用改善交通的方式(古城举大力疏通运河主河道,绿化两岸堤坡,修葺河边马路,增加美人榻、亭榭、木椅石凳,并设计了河上游艇和陆上电瓶车)将距之1.5华里外的台儿庄大战史料馆与之勾连,在意象和概念上把大战史料馆与古城连成一个景区,凸显古城的战争故地色彩。最有特色的就是对战争元素的创造性使用,古城建造设计了一个道升酒馆,其一部分业务就是向游客出售手榴弹酒、炸弹酒、炮弹酒,就是用手榴弹、炸弹、炮弹造型的酒器装上道升酒馆自己酿制的粮食酒出售。既吸引了顾客好奇心,增加了古城的魅力,同时赢得不少利润。第二,对被战争毁灭又完全恢复的城市定位。古城建设者一致强调台儿庄古城是作为在二战中被毁,七十年后又重建,是继华沙、庞贝、丽江之后第四座重建的古城,而且仅有10%的遗存。第三,与台湾问题挂钩。为了迎合国家首个海峡两岸交流基地,台儿庄古城规划了古城核心区的标志性建筑泰和楼。据有关资料,泰和楼由海峡两岸知名专家联袂设计,规划面积1000平方米,既反映历史的渐变与对比,又凸现磨难与战争的痕迹。主体高度为38米,代表了1938年的台儿庄大捷。内部楼梯设计为大运河造型。泰和楼西北侧采用现代设计理念设计“交流桥”,寓意两岸的交流与沟通。另外,2010年5月4日,中国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应邀出席复兴楼奠基仪式。

其次,运河文化的建构。第一,体现大运河文化的概念。变更按照县志重建的部分官衙、庙宇的用途或新建一些建筑,让其成为大运河文化的载体,证明这里跟运河的密切关系。如将重建的闸官署变成奏疏馆,专门展示从四面八方搜集来的奏疏;新建三公祠,专门供奉开泇三功臣:舒应龙、刘东星、李化龙。引用县志中“台庄跨漕渠,当南北孔道,商旅所萃,居民饶给,村镇之大,甲于一邑,俗称‘天下第一庄’”①赵亚伟主编:《峄县志》(光绪三十年刻本),第129页。这句话作为古城宣传的口号,而且称“天下第一庄”为乾隆御笔,并围绕题字过程演绎了一段乾隆下江南的历史故事,从深圳一家公司雇佣演员每天在古城循环演出。第二,体现南北交融的特点。运河是一条贯通南北的交通要道,文化上要体现南北交融的特点。为实现这个方面的目标,古城一直在宣讲他们有八大建筑风格,京派、晋派、徽派、江浙、鲁南、岭南、闽南、宗教建筑,既有南方建筑,又有北方建筑,而且自称这里是“民居博物馆”。这里有一种面叫黄花牛肉面,当地专门研究台儿庄运河文化的学者指出北方人爱吃牛肉但不产黄花,南方人爱吃黄花但不爱牛肉,所以黄花牛肉面是一种典型的南北杂糅饮食,而正是大运河的南北贯通才给了南北饮食习俗融合的机缘,所以它最能代表这里的运河文化。受到这种观点的影响,无论是在古城外的沿街小吃部还是古城里面都会发现黄花牛肉面的踪影,这也是古城招徕外地游客最好的地方小吃了。第三,体现商业色彩。运河与经商有关,于是对燕、尤、赵、万“四大家”和陈、王、袁、骆“四小家”进行了资料挖掘,出现12个世家大院,重现了郁家码头等著名商业码头并将郁家码头与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联系起来,称其当年郁家在台儿庄的卸货码头,还复原重建了万家大院等世家大院。也对商业服务等行业资料进行了挖掘,如他们挖掘这里曾有两座驿站、一座公馆、20多座酒楼、30多家青楼、5家票号、几百家商铺和客栈、三家武馆、两家镖局、四座会馆等。并选择性地建造了一些代表性建筑,如兰亭书寓,陈列展示青楼文化,“陈、王、袁、骆”四小家中的袁家所开的道升酒坊,建立民间酿酒作坊并出售自酿白酒,吴家票号“日升昌记”,展示运河票号文化。除此之外,还通过博物馆的形式体现这里的商业文化,如道升酒馆,体现这里的运河酒文化,邮政博物馆,展示台儿庄的驿站文化、邮寄文化,税史博物馆,通过展示各种票据展示这里的发达商业,等等。商业发展,人口必然增加,教育也发展起来,古城挖掘出这里曾有一所书院,30多家私塾,并建造了翠屏学馆作为代表,展示商业发展带来的文化上的进步。第四,体现地方文化的运河色彩。运河开通,这里的传统文化肯定也得沾染上运河的特色,于是他们提出了“台儿庄七十二庙”的说法,以此证明这里人口流动频繁造成地方信仰丰富,并考古挖掘了泰山庙、天齐庙等遗址,重修了天后宫、关帝庙、马神庙②赵亚伟主编:《峄县志》(光绪三十年刻本),第153页。、大王庙③赵亚伟主编:《峄县志》(光绪三十年刻本),第153页。等庙宇,以及天主教堂,证明这里人员复杂带来的丰富的信仰。还挖掘了地方传统的民间文艺娱乐,如柳琴戏、运河花鼓、运河大鼓、运河号子等,专门雇人在运河边进行表演。另外,以遗留下来的古河道和1959年改道的新河道为依托,疏通了古城的水系,游客乘船可以到达古城任意地方,营造了很好的古城水乡的氛围。

经过上述一凡文化的建设,古城有了灵魂。有了建筑,又有了文化,台儿庄古城的重建大功告成。重建后的台儿庄古城与地方史志记载出入较大,除了少数县志记载的古迹有据可依外,很多古迹无稽可考。显然在重建过程中,并没有追究历史的真实与否,而是将重点放在历史脉络的梳理、串联与重构,并试图借机凸显京杭大运河和台儿庄大战对台儿庄的影响。

(二)记忆建构与集体记忆的重构

重建后的台儿庄古城迎来了如潮的游客,可谓一举成名④随着台儿庄古城知名度的扩大,获得了很多桂冠。2010年12月,台儿庄古城当选“十大齐鲁文化新地标”;2011年12月28日,台儿庄古城被国家文物局批准设立为国内首个国家文化遗产公园;2011年12月,台儿庄古城被国家文物局批准设立为国内首个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园,并于2012年9月,成功承办第二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还通过承办世界性活动,如2010年9月16日主办了为期三天的世界旅游小姐年度冠军总决赛国际巡游活动,进一步扩大海外知名度。,那么它的发明与重建究竟基于怎样的逻辑?在这一过程中,台儿庄的历史与文化传统又是如何被建构的?集体记忆经过哪些选择、圣化、复旧或者抹消被重构?

根据哈布瓦赫的社会记忆的理论,过去不是被保留下来的,而是在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的①[法]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换言之,记忆不是对过去的完全复述,而是站在当下对过去的选择、重释或抹消。台儿庄古城的重建就是通过选择性使用京杭大运河和台儿庄大战这些旧材料来建构、发明的一种新形式的传统,对台儿庄古城的历史追忆经历了一个记忆选择与抹消的过程。重建者选择上述两大事件作为构建台儿庄重大历史意义的标志和铺垫,因为京杭大运河改道,泇运河开通,台儿庄慢慢地出现在历史的记载中,而且有了城的建置,再加上县志记载的“天下第一庄”的说法,顺理成章地将台儿庄阐释成繁华的运河城市。后来台儿庄大战爆发,又可将台儿庄的繁华解释成毁于兵燹。显然这里也有记忆的抹消,因为泇运河的开通和台儿庄大战这两段历史没有任何的时间承续,而且泇运河时期的台儿庄究竟什么样子、是否真的繁华已无从考证,将台儿庄的繁华解释成毁于兵燹自然也显牵强附会。但是,记忆的抹消功能可以忽略之间的时间问题,让二者呈现密切的相关关系,不仅在时间上承接,更在逻辑上顺理成章,这是因为记忆本身就是在与他者发生关系的过程中被唤起生成的,是一个带有可塑性的动态系统,即记忆的本质是可塑性②岩本通弥著、王晓葵译:《作为方法的记忆——民俗学研究中“记忆”概念的有效性》,《文化遗产》2010年第4期。,这就是记忆的重构本性。

总之,为了让台儿庄形成一套完整的价值与意义体系,经过记忆建构,台儿庄历史上的两个点——运河开通和台儿庄大战将台儿庄的历史前后串联,形成一段全新的历史,即在运河中兴盛,又在战争中毁灭,这套价值与意义体系是台儿庄古城重建的依据,也是建设“运河古城、大战故地”的依据。根据结构主义或符号学的观点,对于泇运河开通和台儿庄大战这两个历史材料的选择本身构成一种叙事,叙事就是对已发生的事情进行整理或重新整理、陈述或重新讲述的过程③许子东:《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三联书店,2000年。,这个过程也是一个根据主观体验进行加工整理的过程,即意义重构的过程,所以,意义产生于叙事。台儿庄古城的意义就产生于上述的叙事,意义产生的过程也是集体记忆重构的过程。

这种记忆重构当然具有一定的时代原因。从国际环境看,在民族主义影响下,引发了世界范围内对民族文化和文化多样性的重视,这表现在很多国家或民族对自己过去的文明和历史重新认识和利用,通过民族文化表现民族自尊。这种对自身文化的关照碰上目前的国内环境,即目前的中国正处于经济上升期,万事以经济利益为重,就导致了很多地方为了经济利益而发明、重构地方传统,地方通过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发明一种传统来迎合国家的政治文化需求,这也是地方争夺国家资源的一种途径,很多地方的文化传统就在这场争夺中形成,当下风靡各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运动又为这场博弈提供了东风。台儿庄古城的重建就是这个时代背景的必然产物,文化就是一个面向当下社会环境不断建构的过程,是与当下社会环境认同的产物。

三、国家话语的借用与公共记忆的形成

鉴于记忆的层级性(如可分为集体记忆和国家记忆)和不同层级之间可以相互影响④王晓葵:《记忆论与民俗学》,《民俗研究》2011年第2期。,台儿庄古城的集体记忆还经历了一个向国家公共记忆升华的过程,这个过程通过借助国家话语实现。“国家话语是国家话语权利实施的具体表现形式,是一种国家传播现象及信息形态,是一种以传播国家信息、塑造国家形象、提升国家软实力、解决国际国内问题为目的的国家传播行为”⑤陈汝东:《论国家话语能力》,《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是古往今来各领域文明的浓缩与概括,既体现了国家意志和国家价值,也体现了国民意志和国民价值⑥陈汝东:《论国家话语体系的建构》,《江淮论坛》2015年第2期。,所以国家话语在吸纳民间智慧与文明的基础上,往往也代表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对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具有非同一般的宏观统筹能力。所以通过对国家话语的借用和渗透,可以让地方的集体记忆获得更高层面的价值定位和意识形态的支撑。

台儿庄古城集体记忆的重构,始终借助京杭大运河和台儿庄大战这两个重大历史事件展开,关于这两个事件的历史和意义是中国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属于重要的国家话语,通过这种途径,台儿庄古城的集体记忆可以直接被纳入到国家话语的体系之中,进入了国家意识形态,在国家层面的宏大叙事中拥有重要地位,如强调与京杭大运河的关系,可以成为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强调与台儿庄大战的关系,可以成为国共关系的见证,更可与目前敏感的台湾问题不谋而合,根据王晓葵所说“某一个特定的集团通过国家权力等手段将本集团的记忆扩展到国家范围,这个集体的记忆就变成了国家记忆”①王晓葵:《记忆论与民俗学》,《民俗研究》2011年第2期。,国家记忆也是公共记忆。所以,台儿庄古城的集体记忆在重构过程中,通过置于国家话语的场域,还经历了集体记忆向国家公共记忆升华的过程,正式成为国家公共记忆的一部分。不论作为京杭大运河的组成部分,还是作为国共合作的见证,台儿庄古城都可以成为国家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重大的国家叙事。

台儿庄国家公共记忆的形成反过来又模塑了其集体记忆的内容。上述为体现京杭大运河的风情色彩而进行的一系列相关运河文化的建设,无论奏疏馆、运河小吃、酒馆、票号、书寓、商业大家、世家大院、码头,还是民居风格、民间信仰、民间文艺,这些所谓的台儿庄运河文化都是在“运河古城”下的一种建构。战争元素(如弹孔墙、子弹等战争遗留物)的建构也是大战故地模塑的产物,尤其与台湾问题的挂钩,也形成了很多新的集体记忆的内容,如台儿庄古城被批准成为第一个海峡两岸交流基地;郁家码头被称为是当年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郁家在台儿庄的卸货码头;泰和楼、复兴楼设计建造,连战被邀出席复兴楼奠基仪式;上述多位台湾领导人的莅临,等等。国家记忆作为一种代表主流价值观的记忆会规范一个地域的集体记忆的构造,会主导哪些记忆被突出、被过滤。这也体现了记忆的主观性、多变性以及记忆的当下属性,即记忆的内容取决于当下现实的人们所属的社会集团的自我认同。②王汉生、刘亚秋:《社会记忆及其建构——一项关于知青集体记忆的研究》,《社会》2006年第3期。

另外,国人在台儿庄大战中体现出了英勇的救国精神,所以台儿庄古城重建“就不仅仅是搞旅游,也不仅仅是搞运河古城的恢复,而是有民族意义、有世界和平意义,是一种民族精神的象征。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也是件很伟大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事情,是前无古人的事情”③台儿庄运河古城恢复建设办公室:《台儿庄运河古城重建项目会议录音整理资料汇编》(上册),2008年。。这样的诠释更让台儿庄古城的重建上升到了民族国家认同和世界和平的高度,从而具有更重要的国家政治意义。

四、总结与反思

在台儿庄古城的重建与记忆重构过程中,地方对国家话语的利用和借助究竟产生了什么影响?对于地方,经济利益的实现是其第一要义。通过借助国家话语,体现国家意志,成为具有很高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的旅游胜地而赚得盆满钵满,无疑是成功的。据统计,2013年仅门票收入就达1.1亿元,2014年游客更是超过了290万,营收达到1.3亿元。对于国家,可以为话语的表达找到平台,对建构、传播和完善乃至增强自身的话语能力找到契机。对于地方文化传统而言,则在二者的合力作用下形塑,地方文化传统是一定社会环境下各要素互动妥协的结果,能让各方各得其所。

但我们也会发现,在当地政府通过借助国家话语,对当地文化进行演绎重构过程中发生的记忆选择、抹消与圣化现象,明显淡化了地方历史的真实性,过分强调与国家历史的关系,拔高了自身的历史地位和价值。从目前的经济收益来看,无可厚非,如从长计议,是否会贻害无穷?这颇值得深思。如导游词中的故事几乎是杜撰,所谓的运河文化和大战文化几乎是一种想象,八大建筑风格的运河建筑、“七十二庙”的运河信仰、呈现出出各种风采的民间文艺、运河邮寄文化、运河青楼文化、运河酒文化和以黄花牛肉面为代表的运河特色小吃文化,以及以郁家码头、“四大家”“四小家”为代表的运河商业文化,谚语“台城三宝:煎饼、大枣、(微山湖)咸鸭蛋”等这些具体的文化传统更是在这种想象下发明创造的。就如波利特提到的“想象、象征、欲望”被认为是记忆形成的本质要素。甚至,台儿庄古城本身都遭到了质疑。①因为关于台儿庄城我们只能从县志中找到如下记述:“台庄城:县东南六十里,顺治四年,兖东道蒋鸣玉议建,祝思信继之,县丞雷烇董(可能是督义)其役,邑士人输助,逾年工始竣,今已废。乱时,居民因旧基筑圩以守”,根据这种记录,我们得到的更多的信息是台儿庄城的围筑应该是为防匪患(本来枣庄地区就属山区,自古兵匪猖獗),而不是商业发达的结果。而且台儿庄的历史是否称得上古老也值得考证。

针对这样的现象,有些专家指出为了经济利益,对地方传统杜撰、夸大,这是对子孙后代的不负责任。②施爱东:《学术与生活——分道扬镳的合作者——以各类“公祭大典”“文化旅游节”为中心的讨论》,《民族艺术》2008年第1期。从长远来看,是否有损于我们的文化自觉?应慎重考虑。也正是从这个角度,当下许多被发明出来的古城、古镇被指责为假古董,但是我们是否该站在历史学家的角度用文化的真与假去衡量?因为文化建构的过程本身就是在构筑一个与“客观事实”不同的“主观事实”。③王晓葵:《“记忆”研究的可能性》,《学术月刊》2012年7月号。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能仍需时日。但是,至少借助记忆理论从文化建构的角度可以帮助我们洞察文化传承的真谛与实质及其在当下的生成与意义。

[责任编辑赵彦民]

作者简介:王明远,枣庄学院政治与社会发展学院讲师(山东枣庄27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