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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老街忆旧

2016-02-04杨泽文

大理文化 2016年8期
关键词:云龙石门县城

●杨泽文

石门老街忆旧

●杨泽文

人到中年之后便少不了常常回望,对记忆中的人与事也愈来愈在意。这不,每次回老家探望父母而经过云龙县城,只要看到石门老街区的一片新老房屋时,许多往事就少不了浮现在眼前。

在没有走出云龙县境之前,对我来说石门老街区就是一个居住人口最多的地方,也是一个让人羡慕不已的地方。毕竟作为云龙县城的一个主要居民区,无论其地位还是其居民待遇都是最好的。居住在老街区的居民,他们享受着国家供给的粮食、肉食和蔬菜,同时也享受着工作的最基本保障。因此长期以来,石门老街区的居民也是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消费主体。

每到云龙县城石门的街天,居住在方圆二三十里内的农民,少不了人背马驮将野味山珍和水果蔬菜送进县城售卖,然后才获得一点人民币购买油盐酱醋和布匹农具。多年后的今天,我的脑海中会时常闪现出那些优越感十足的石门老街区居民购物者:他们挑三检四,说话尖刻,总希望用最便宜的价钱拿走农民售卖的东西。要是买不到,就满脸不悦,起身离去时不忘丢一句“真是死不让价的山上人”,轻一点的话则是“不卖你就背回去吧”。对于这样的话语我真是太熟悉不过了,原因是我一年四季经常随母亲走三十余里的山路到石门卖水果蔬菜,也经常看到母亲和购买者讨价还价的不愉快场景。

石门老街区的居民,除了能消费到相对优质的农副产品外,还能享受到相对优越的文化生活。可以说,这是让我这个山地少年最羡慕“石门人”的原因。具体说来,县城有一个能容纳六七百人的电影院(也叫大礼堂),有一个藏书数万册的图书馆。石门老街区的居民,每天晚饭后便可走出家门,顺着狮尾河一路而下,步行一公里左右,然后花一两角钱看一场电影。记得有一次随母亲到县城赶街,过电影院门口看到“今晚放映电影《苦菜花》”几个字时,我心跳加速兴奋不已。因为我刚看过繁体字版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虽然清晰在脑海中,但改编成电影后的人物面貌和故事场景我全然未知,因此对我来说,其诱惑依然是挡不住的。说来也是老天相助,当我正在想着哪一天才能看到电影《苦菜花》时,在石门集市上却意外碰到了一个同班同学和他正在县城读书的姐姐。他的姐姐知道弟弟和我是“好朋友”,便对我母亲说,今晚就让他们在我身边吧,晚上我带他们去看电影。母亲见我看电影心切,也就同意了。记得晚上电影散场之后,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狮尾河上的大拱桥时,只见人群纷纷朝东走进了老街区,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往西走入新街区。

除了几乎每晚都可看一场电影之外,石门老街区的居民,还可以每天到电影院旁边的县图书馆借阅图书,在宽大的阅览室里翻看连环画或是彩色画报。相比之下,在乡下上学的我则常为无书可读而犯愁。像《战斗的青春》《苦菜花》《林海雪原》《大刀记》之类的一些红色经典长篇小说,我都是磨破几层嘴皮之后才能从几个回乡知青那儿借来阅读。也正是这些有限的课外阅读,让我的学习成绩始终保持班上最好,1978年6月参加中考时,天池小学农村附设初中班的20多名学生中,就我一人考进了云龙一中,乃至有机会通过继续读书改变自已的人生命运。

上世纪70年代,云龙县城石门仅有的一两条街道还是弹石路面,临近老街区的那段街道则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从此往东走,就是老街居民区。老街区房屋拥挤不堪,街道狭窄,不要说过汽车,就是从行人中过自行车也不容易,是一个典型的石板步行街。由于母亲售卖的东西有时被老街区的居民一次性全部买走,需要你将东西背到他们的家里,于是我才有机会跟着母亲走进那充满神秘色彩的老街区深处,然后再走进某一家狭窄的小院子或小房间。待人好一点的人家,会给你一点茶水或凉水喝,但更多的人家是东西一放就把你驱离。

石门老街区的步行街道虽然狭窄,但伴随它的竟然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水渠。渠道中流动着清澈的水流,那是途经地下盐井流过来的地下水,因此被称作淡盐水。在水流的源头,人们用淡盐水洗过的菜,煮汤菜时可以不放盐或少放盐。居住在街区的居民,就着一渠一年四季汩汩流动着的淡盐水,迈出屋门即可进行简单的洗洗刷刷,非常方便。

记得进入老街区的街口有一家常年生意不错的食品店,主要售卖饵和凉米糕。如果按白族话直译的话,凉米糕应叫“水糕”。而做卖凉米糕的食品店,整个县城也只此一家,味道也是让人叫绝。我们一家人都爱吃凉米糕,因此几乎每次下山进县城赶街时都要买一点。这个食品店还很特别,就是购买它生产的副食品除了用钱之外,还可以通过“以粮交换”的方式获得。于是无钱的山区农民到县城石门赶街时,肯定少不了要带上几斤玉米、麦子或豌豆,然后到这家食品店的柜台前,告诉店员要换什么副食品,店员会很快称好斤两并计算出你所要的副食品数量,随即给你几个木制的圆牌或方牌,让你去副食品窗口取拿。就是这家以农民为主体经营对象的食品店,生意却异常红火,尤其是街天,要买到该店的副食品并不容易,因为除了拥挤之外还要耐心等候。在我的印象中,店里大多数时间站柜台的店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子高大,略显肥胖,满脸油光,面对顾客总能笑容可掬,不厌其烦。整天都与进店的农民打交道,能够做到这般姿态确实不容易。而在领取副食品的窗口,总有几个忙得不能再忙的女店员,其中态度最好的一个是四十来岁左右,个子不高,瘦身材,不漂亮。她的脸上虽然笑容不多,但从不埋怨顾客。我特别容易记住她,是因为她脸上有一些小麻点。

如果抛开居住空间狭小来说,做石门老街区的居民的确是安逸和幸福的。尤其是看到进出老街区的男孩女孩大都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时,年少的我就更坚信这一点。然而,后来我所知道的一些事说明生活在老街区的居民,也并非家家都生活得很是如意。

上世纪70年代中期,石门公社天池大队第2生产队的人员中,突然增加了一个60多岁的老妇人。印象中她双脚很小,只能迈小步,爱穿干净衣服,说话柔声细气,表情诚惶诚恐。当时私下对她的说法是一个“大地主婆”,从县城发配下来接受“劳动改造”的。生产队给她安排在一个闲置的仓房住宿,鉴于她年老体弱,也不安排她与广大社员一同劳动,只让她在住处附近的田地里给玉米或麦子施点肥料,能做多少就多少。在生产队当队长的父亲说:“一个老妇人,身体又差,还裹脚,又不熟悉农活,在队里能做什么呢?不关心照顾她一点,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是更麻烦吗?毕竟她还是一个人呢,而且还是一个老人。”应该说完全出于一种同情心,母亲便按照我父亲的意思,黄昏后时常带着我去探望这位新来的生产队“新队员”,同时给她带去一些新鲜蔬菜。虽然队里给她一小块自留地,但她也实在种不了。记得每次她跟母亲说些感谢的话语之后,少不了从她床头的小木箱里给我抓几粒水果糖,以示她对我的关爱。按照母亲的吩咐,我喊她丁奶奶,她也直呼我的小名,还告诉我她的大外孙女也和我同岁,在个旧市读书。多年后我才知道个旧是锡都,是红河州的州府所在地。

由于有我们一家给予了力所能及的照顾,来自县城石门老街区的丁奶奶精神还不错。她的大女儿从个旧回来,约了县城的两个妹妹,一同走三十余里的山路来看望“下放劳动改造”的老母亲。由于在母亲那儿没法住宿,只好到我们家过夜,于是也就了解到了她们的身世以及生活近况。那时我在天池小学读书,能将她们的谈话内容记下一大部分。原来生产队的田地和山林,解放前(我们常说的旧社会)的拥有者就是这位丁奶奶的男人。后来男人死了,只有丁奶奶活着,解放后在县城老街区艰难小心地活着,直到又一次政治运动来了,她再也没有机会和理由逃避下放农村接受“劳动改造”。而她的三个女儿,除了大女儿在个旧工作情况不错外,在县城的两个女儿都没有国营单位的职业,只是在集体单位做临时工,两姐妹都住在老街区同一间老屋的楼上和楼下。二女儿的爱人在德宏州的芒市工作,三女儿的爱人单位虽然在县城,但却常年工作在一个高寒山区的实验饲养场。她们的孩子小的小,读书的读书,自己还要工作,自然不能经常上山探望母亲,于是希望我母亲到县城赶街时到她们家里坐一坐,一方面就此了解老人的近况,另一方面也代为转送老人一些生活日用品。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家在县城石门老街区就仿佛突然有了一家亲戚,从此到县城赶街时,自然有了能吃水喝茶的地方。记得每次我随母亲在石门老街区走七八百米的步行街后迈进丁奶奶女儿家时,姐妹俩都非常热情。我呢,在母亲与她们拉家常时,就翻看她们的孩子放在桌凳上的许多连环画,每次我都有时间看完两三本,然后在起身回家的归途中,一路回味着连环画里的故事情节,全然忘记了上坡下坎走山路的疲倦,不知不觉间就到十多公里外的家了。

1977年底,没有体力和能力参加劳动的丁奶奶,在我父亲多次给大队部、公社的汇报与申请下,终于获得批准结束了“农村劳动改造”,高高兴兴回到了石门老街区的家中。为此丁奶奶的两个女儿对我父母说了许多感谢不已的话,说如果没有我父亲的帮忙疏通,她们的母亲就不可能顺利回城。然而高兴回城的丁奶奶,还没有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二女儿一家的意外出事让她遭遇了难以承受的人生打击:二女儿带着孩子,到三百公里外的芒市与其爱人一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婚姻危机导致发生了凶杀惨案。她的丈夫一次酗酒之后竟然手持长刀疯狂追杀家人,结果造成死伤,凶手也随后在警察的追捕过程中自杀身亡。这起不幸事件对丁奶奶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她因此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去探望她时,见她一脸忧伤,眼含泪水,乃至一时也想不起我的小名了。庆幸的是,她的三女婿终于从山区饲养场回到了县城工作,许多艰苦的日子终于结束。我们家也先是结束了给丁奶奶传话或带东西的使命,然后是去丁奶奶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当然,前提是丁奶奶家的三女儿和她的爱人对我们一家的热情也似乎正在减少,我家也很知趣,只是偶尔才去探望一下丁奶奶。记得1983年我从外地读书放假回来,听母亲说丁奶奶病了,便去老街区探望她,结果丁奶奶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的另一家亲戚的孙子了,直到我离开时告诉她我是谁时,她也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而她的三女儿好像也没有跟她解释。我终于感受到人情中有了“疏远”和“排斥”的意味。不久,听说丁奶奶病逝了,她的三女儿一家后来也离开了老街区,搬迁到新街区的单位楼房居住,从此我和家人再也没有踏过她新家的门槛。几年之后,我进县城工作时也能时常在街上碰到丁奶奶的三女儿一家老小,但她们已经似乎不认识我了,出于自尊我也不再主动打招呼,毕竟随着丁奶奶的离逝,一切都已经永远过去。

在我的印象中,房屋拥挤的石门老街区还是有一些精致小院落的,其中大部分作为县城机关事业单位的上班用房,只有少部分作为居民住房,但每个小院落并非一个居民家庭所有,而是两三家居民共同享有。当然也有例外,但肯定是少数,比如大名鼎鼎的曹医生一家便是。

曹医生名叫曹寿仁,曾是县医院最有名的医生之一。与其他医生不同的是,他是外省人,有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因此让人听得有些吃力。据说他年轻时曾是国民党军队的一名军医,因来不及上船撤退台湾而被俘,后经“改造”之后分配到云南边疆从事医疗事业,造福一方百姓。于是外省人曹医生便带上妻子,别无选择地来到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云龙之后,云龙县人民医院就多了一位湖南籍医生,石门老街区就多了一家说湖南话的新居民,他们居住的还是一个比较显眼的小院落。

不远万里来到云龙的曹医生,因为有过当“国军”的“不光彩”历史,自然除了其医术之外,政治上是不大可能被信任的。好在他一向谦卑与谨慎,以及他不遗余力地治病救人,从而赢得了许多人的信任乃至尊敬,因此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中,还是能够一次次有惊无险地“过关”,不至于被揭发批斗或长期监督劳动。

记得我在云龙一中读高中期间,有一年夏天我突然生病了,全身无力,不思饭食,去医院看病打针吃药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得到根本好转。有位家在石门老街区的同学建议说,去请曹医生看看吧,保准能治好。于是我在这位热心同学的引领下,迈着艰难的步伐,走进了老街区,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完五六级台阶,叩开了一扇其实虚掩着的院门,走进了一个有着鲜花绿草装点的精致院落,见到了“家里也是诊所”的曹医生。年事已高的曹医生一脸慈祥,用沙哑的外省口音示意我走近他,经过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曹医生便微笑着告诉我“不要紧的,吃点药就会好的”,随即草书一张处方笺递给我,要我到县医院买药并按说明吃药。也真是神奇了,吃完曹医生所开的药,我的病竟然完全好了,我又能和同学们一起在教室正常上课了。从此之后,每次走进老街区,经过曹医生家的大门前时,我都会抬头望望那扇虚掩着的门,心生许多感激和敬意。

对于石门老街区的居民来说,居住区里有一位医术高明的医生,那真是一种福气。而坊间除了对曹医生的医术多有褒奖之外,还传扬他有“看相”预知生死的能力,只是他不轻易说透。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曹医生下乡到村民家中给一位重病妇人看完病后,却对其儿子说,你母亲没事,吃吃药打打针会好起来的,倒是你父亲要注意了。果不其然,半个月后,这一村民家一向身体硬朗的老父亲就突然离世了。

作为外省人,曹医生把云龙当作了他毕生为之奉献医术的第二故乡。退休之后,他一直生活在石门老街区的住宅。他还是长寿星,跨入新世纪门槛十余年之后才离逝。而在此之前,他的孩子中已有两个儿子先离他而去。

对房屋拥挤和街道狭窄的石门老街区居民来说,历史上长期困扰的生存威胁,一个是火,一个是水。在云龙的地方文史资料《民国大事记》上,就有不少关于石门老街区遭遇火灾与水灾的相关记录。

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县广播电视局从事新闻采编工作,曾经多次到石门老街区的街道办事处进行过新闻采访,因此对于老街区存在的诸如防火防洪之类的老大难问题比较了解。由于老街区房屋过于密集拥挤,加上屋内的楼板、隔板大都采用易燃的木竹材料,特别矮小的房子就很容易着火。一旦一家失火,全街道的男女老少就一脸惊慌失措地参与灭火,于是灭火的水从大桶小桶和大盆小盆中传递过来,着火点的四周房屋上则爬满了身强体壮的浇水灭火男人,那种混乱中的有序,忙乱中的有效配合,对局外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然而对于老街区的居民来说,他们明白一旦火势得不到及时控制,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由于老街区无法通行车辆,有火灾时也就别指望消防车之类的现代灭火设备了。而火灾最容易发生的时间往往又是三更半夜,如何及时叫人灭火与组织疏散人员是最棘手的问题,因此县广播站除了正常的电台节目转播和自办节目的编播之外,还有可能半夜里突然播送老街区失火的紧急通知。当时老街区南面的虎头山上架设有几个高音大喇叭,即便在半夜,只要喇叭声一响,整个老街区甚至整座县城都会立马被吵醒。我在县广播局三年,半夜开机紧急播送老街区发生火灾的通知就经历过两次,其中一次还参与过灭火。而每次火灾过后一段时间,老街区的居民谈论得最多的就是火灾话题。

除了防火之外,防洪也是石门老街区面临的一个老大难问题。一个东西走向的带形老街区伏卧在象山脚下的狮尾河边,两三千米长的河岸虽然用条石砌成,但面对洪水的一次又一次猛烈冲刷之后,河岸条石下的沙土基层就会被掏空,河岸随即发生崩塌,进而临河的房屋会一一轰然倒下,于是整个老街区的居民就充满了惊恐与不安。虽然县里几乎每年都要财政拨款加固河岸,但安全隐患还是不能根除。

明清时期,云龙曾是远近闻名的产盐地,其中仅狮尾河谷从东到西就分布着天耳井、大井和石门井。这三大井的长期煮盐,消耗了附近大量的树木,造成方圆几十里内森林尽失。民国以后,虽然狮尾河谷的盐井陆续废弃,但狮尾河谷的林木植被却再也无法恢复,狮尾河也因此变成了一条季节河,只有雨水季节才见水流,冬春季节基本上无水。而每到河道无水的季节,河岸的居民就下到河道的沙地里开挖菜地,种在河道里的蔬菜则长势普遍良好,以至让许多人时常忘记这是一条相当凶险的季节河。

每年七八月的雨季,流经石门的狮尾河会经常出现这样的奇观:山上的雨还未下到山脚,汹涌的洪水却总是突然来临了,犹如从天而降。于是,狮尾河沿岸就会出现大量观看洪水如何冲毁河道菜园的人群,要是临近的河岸崩塌了,观看洪水的人群就一片惊呼拼命逃离,没有及时逃离者往往会卷入泥石翻滚的洪水中,甚至再也找不到其尸体,因为狮尾河的洪水在县城的西南角径直汇入了同样洪水容易暴涨的沘江。记得有一年我也去观看洪水,曾亲眼目睹了临近县医院的河岸在洪水中大崩塌的可怕场景,所幸观看洪水的人群撤离得及时,没有一人落入狂野的洪水中。

可以这么说,在相当长的一些年月里,对于云龙县城尤其是老街区来说,山上下大雨,山下就要出大事。人们都在不断寻求解决水患之道,河岸也因此加固了再加固,河道也疏理了再疏理,但就是抵挡不了洪水的危害。而究其原因,治水之道长期以来就一直只停留在治标不治本上。人们似乎并不明白,最根本也最有效的解决之道必须在狮尾河上游区域实行退耕还林和退牧还草,而下游的河道既要加固河岸的同时,又要通过工程设计来提高河道自我疏沙功能才行。1993年8月29日,云龙县境内发生百年未遇的暴雨洪灾,道路冲断,田地冲毁,通信线路受阻,输电线路瘫痪。记得灾后第三天我搭乘解放军(大理)六十医院的救灾车从下关到达沘江下游的大栗树,第二天步行30余公里进入县城时,眼前的狮尾河洪水虽然退去,但它在云龙县城造成的河岸崩塌和房屋毁坏场景可以用“触目惊心”四个字来形容。尤其是县防疫站等临河单位,都完全被洪水冲毁,被沙石彻底掩埋,悲情也因此笼罩整个县城。而我所认识的居住在老街居民区的几个老同学和老同事,都开始盘算搬离临河的老街区,以此彻底摆脱水火问题的长期困扰。

云龙(1993年)“8·29”特大洪灾之后,在省州河道治理专家的指导下,流经云龙县城的狮尾河得到了真正科学的整治。除了河岸得到了普遍的加固之外,河床也被修成了V字型,以利于洪水的自行疏沙排石。临近老街居民区的河岸同时还修建了上千米的休闲长廊,长廊上爬满了红色的叶子花(三角梅),一眼望去分外惹眼。加上狮尾河上游区域的有效绿化治理,近二十多年间再也没有发生狮尾河冲毁河岸而导致房屋倒塌的情况。应该说,这是石门老街区的居民之幸,也是云龙县城之幸。

石门老街居民区的形成与产盐相关。有盐井的石门,曾被称为石门井,与周边的多个盐井相比,其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无出其右。从明代开始改土司制为流官制以后,外省人纷纷前来云龙从事煮盐业,并陆续定居于盐井分布区狮尾河谷一线。民国18年(1929年),(云龙)县治由宝丰迁至石门之后,狮尾河谷居民聚居区人口得以快速增长,最终形成了充满发展生机的山谷小镇。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云龙县城石门老街区的居民大都集聚在象山脚下的狮尾河边生活,隔河的对面(南面)是充满岩石的虎头山,只有西北面才是沘江峡谷的田野。由于老街居民区地盘狭小,不可能就地进行街区改造,于是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云龙县城的建设逐渐往西北方向发展。新街区是全新的白色楼房,而老街区则是拥挤不堪的土墙瓦屋,因此从建筑物上看,就形成了新老街区的明显分界,机关区与居民区明显地分开。随着新街区的不断扩大和延伸,原来设在老街区的机关事业单位也随之一一搬离,不过有些部门单位直到上世纪80年代乃至90年代都还在老街区。比如县公安局户籍科和县妇幼保健站。这两个部门单位我都与之打过交道。

1984年7月,我师范毕业,云龙籍的本校毕业生由我拿着档案等材料带队返回。当时毕业生的回返落户手续要到老街区的户籍科统一办理。记得有一天下午我说明来意之后,值班的人却很不耐烦地说明天再来办吧,今天没法办。第二天早上8点,我和陪同的同学准时到达,院门倒是打开了,但户籍室依旧挂着铁锁。只见两个管户籍的民警在伙房里抽烟喝茶。怕打扰了他们和影响了他们的情绪,我们便在户籍室外一边聊天一边等候。一个小时过去,一个年轻一点的人黑着脸下来,开锁,推门,抹桌,找笔,开据,盖章,末了,说声赶紧走吧。我和同学如释负重地刚走出大门时,听见了户籍室的门猛然拉上的声音,不必回头看也明白,该是做吃午饭的时候了。记得当时报纸上对有些部门单位总结的不良风气是“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

我是还没有走进县妇幼保健站之前就先认识站长的。妇幼保健站的站长竟然还是男同志,和我一样农村出身。我在县广播局做采编,妇幼保健站长需要宣传许多妇幼保健知识,于是我配合他在县广播站的自办节目中做了一个连续专题。大概是1990年底吧,经人介绍提醒,我和爱人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去县妇幼保健站打预防针,可一个说一口流利石门汉语的年轻女医生看了户口册后就是不肯打,说不在服务范围,态度还很坚定,甚至在众人面前埋怨说不是县城户口的小孩,还来凑什么热闹。我说孩子母亲的调动手续正在办理,户口就快要迁进石门了。她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就是不能给你打,我打的对象是县城居民的小孩。面对一时的僵局,我心生想法直接找站长去,我看你还打不打。但转而一想,没有必要给这个医生难堪,毕竟她也是坚持一种原则。既然不是服务对象,那我还争什么服务呢,我这不是自找烦恼吗?

石门老街居民区的居民绝大部分是汉族,说着一口所谓的“小京腔”汉话。一般认为,石门汉话的历史可追溯到清道光年间,与为官陕西巡抚的石门人杨名飏的倡导有着重大关系。道光十四年(1834年)九月升任陕西巡抚的杨名飏,鉴于考生因地方口音影响而出现“字多有舛错”,便针对性地在陕西特著《经书字音辩要》。道光十七年九月被解职的杨名飏回归乡土后,便在云龙石门极力推广使用“京腔话”(北京语),他认为讲白族话,是造成当地人学习汉文化的障碍,因此有必要在学汉文化的同时,最好先学会讲汉话。在他不遗余力的倡导下,石门井百姓居民中,推广使用“京腔话”一度成为风气,乃至最终成功地用汉话完全替代了原来的白族话。毋庸置疑,石门居民日常生活用语由白族话过渡到汉话,对本地的文化教育与文明进步起到了前所未有的促进作用。一个隐藏于云南边疆的云龙县,后来出现了一些影响云南乃至全国的现当代文化人物,应该说与杨名飏回乡倡导学习讲汉话,捐资创办“彩云书院”学习汉文化的持续影响不无关系。一位熟悉云南大学历史的作家,在一次笔会闲聊时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老家云龙我去过,看似闭塞落后,但历史上却是人才辈出之地。东陆大学(云南大学前身)的首任校长董泽是你们云龙宝丰镇人;东陆大学的首任名誉校长王九龄是你们云龙石门镇人,此君还当过几个月中华民国临时执政府的教育总长呢。

在云龙县,虽然会说“小京腔”的县城居民也就那么几千人,但却因此显示了作为县城居民的特殊身份。在相当一部分居民的意识中,除了县城之外的云龙人都是“山上人”。也许是这个原因,有相当一部分从农村到县城工作的干部职工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学习讲石门汉话。当年我在云龙县城工作时,就有把石门话学得相当地道的同事和朋友,我因此发现他们再讲白族话或土汉话时,怎么听起来都不对味了。我女儿快两岁时随母亲到县委大院生活,成天与一群女孩子玩耍,不出三个月就已经是一口地道的“小京腔”。直到结束了幼儿园的生活后,到大理市又很快学会了另一种方言——下关话。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云龙县城的大小新楼房,已经逐渐覆盖了老街区西北面的田野,一些新街道不断开辟出来。于是老街区似乎只剩下一个居住的功能了。然而在我看来,正是有老街区的存在,才让人很直观地看到了一座县城的历史变迁。而一百五十多年来未变的石门汉话,则让今天的人们感受到一方人文风景的独特与厚重。我甚至这样想,正是石门老街区的存在,才让纯正的石门汉话得以保存和使用至今。而在云龙县,作为以白族为主体民族的强势白族话,虽然可以不断同化其他民族语言,但就是同化不了县城居民使用的独特汉话。这种现象,值得有兴趣的专家学者们去探究。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调离云龙,由此开始了3年多的夫妻分居两地。有一次我回云龙县城石门探望时,女儿便拉着我上街给她买吃东西,于是我就任由她引领着,大概走到人民路新华书店斜对面,女儿指着人头拥挤的小店说,爸爸我要吃卷粉。于是我让女儿靠墙根站好不要乱走,然后挤入人群给孩子买卷粉。在一个狭小的小店里,只见一老一少的两个女人正在忙碌着,年轻女人面孔有点熟悉,可能是县城某中学的老师,而年老的女人一看就让我惊呆了。因为我看到了一张麻子脸,来自于记忆中的直觉告诉我,这个老妇人就是当年在老街口食品店里忙碌不已的那个中年妇女。那时她是做雪白松软的凉米糕啊,现在则改做孩子们爱吃的卷粉了。可以看出,她已经老了但又并不怎么显老,从忙碌的身影可看出其精神矍铄,生活得很自在。说实话,从心底里我是把她当作经典小吃的难得传承者。如果没有像她这样的传承者,我们的许多小吃就会逐渐失传。事实是,石门老街区能够留存至今的传统民间食品已经越来越少,就拿我年少时喜欢吃的松软酸甜可口的凉米糕吧,如今在云龙县城石门已经吃不到了,没有人再做卖这种食品了。这对我来说,至少是一种深深的遗憾。庆幸的是,女儿在童年里能够吃到石门的另一种经典小吃——卷粉。甚至后来到大理下关生活学习的十来年时间里,她还时常要我们拜托亲戚朋友给她带吃石门卷粉。记得2008年8月,我和爱人送女儿到北京读大学时,一家三口曾到王府井的美食街品尝天南地北的许多小吃,可让人遗憾的是绝大部分所谓美食其实并不合口味,结果让女儿大失所望。一个月后,还不大习惯北方饮食的女儿就在电话里告诉我,现在她最想吃的东西是卷粉和乳扇。我告诉她这两样东西老爸真的没办法给你邮寄,只有等到你放假回来时才能吃得到。随后我就有了写作一篇散文的冲动,题目是《故乡在滋味中》。不是吗,不论女儿在哪里谋生,只要她想起童年和少年喜欢吃的卷粉和乳扇,她当然就会想起曾经养育过自己的两个最重要的地方:云龙石门和大理下关。

最近几年,常回老家探望又必经县城的我,却再也没有了走进石门老街区走一走看一看的勇气,因为我曾经熟悉的老街区,正在不断地加快着它“前进”而“变化”的新步伐。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些曾经熟悉的、让人感觉充满烟火味的密集土墙瓦屋已经成片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居民自发修建的成片砖混小楼房。石门老街区的这些“巨变”,反而让我开始心生凉意,如果贸然去亲近它,恐怕会使自己流露太多的失望和不快。就这样,为了保存记忆深处石门老街区的旧有丰貌,我一次又一次打消了走进石门老街区访游的念头。我能常做的是,每次回老家时,就在县城西山通往老家天池的盘山公路上选一个地点停好车,然后隔江(沘江)远远地朝东观看静卧在狮尾河谷中正在消失的老街区,静静地想一想与之相关而又早已过往的人与事。

在一个到处都在你追我赶、毁旧建新的年代里,我曾经熟悉的石门老街区,它当然有充足的理由用新颜取代旧貌,它当然也有权利以新生的街区去取代老旧的街区。因此对我来讲,面对石门老街区的所有“逝去”与“失去”,留恋没有用,惋惜没有用,埋怨没有用,疾呼更没有用。只是我们由此失去的,肯定不仅仅只是一个老街区和一片老房子了。当地处云南边陲的云龙县城石门,有着跟全国其它千千万万个县城一样的面孔——火柴盒一样的楼群时,我们再也看不见从前的痕迹,再也看不见它作为一个古镇的任何遗存。云龙县城石门的地名,正在变成一个没有历史表情而只有地理含义的词语。我们再也没有能力去抚摸一座山地小城特有的历史根部,我们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应该看到的那些遥远的过去…

编辑手记:

一座小县城,总有一些元素可以代表它的气质和内涵,可以诉说它的沧桑及过往,可以展现它的传统与现代。随着社会的演变和不断发展,经济与文化也在经历着起落沉浮,而这起与落、沉与浮,在云龙县城一片老街区,也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面对着正在消失的老街区,作者怀着难舍的眷恋之情,把内心深处那些美好的回忆向我们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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